第十八章 命相搏二小伤别离 李黑儿见他适才抱着个人尚自大占上风,现下轻身上阵胡五岳必是危险重重, 不禁热血上涌,奋不顾身插往他俩中间,朝着梅殷嚷道:“慢点慢点!姓梅的,你 把我们骗到这北边丘陵,原来根本没安甚么好心呀,哼!枉你长了张漂亮脸蛋,长 了这么大的个头……”他越说越来气,脏话开始向外蹦:“妈的,昨夜你何不将我 们一网打尽,没的老子还高看了你一眼,你姥姥……” 梅殷脸色向下一沉,双目逼住他的面孔,呵斥道:“住嘴!小小年岁,哪里学 的满口污言秽语。”小黑蛋从未见过如此锐利的眼神,吓的猛一哆嗦,忙垂头不语。 梅殷见他怕得这般厉害,便缓和下语气,道:“少年人,你听清楚了,以后当 着我的面,不可再出口伤人。”话毕,他稍一犹豫,又将目光投向胡五岳,说道: “梅某何等身份,岂会做那反复无常的小人?好罢,既然你死期将至,本人就简单 做个解释。此来截住你俩,乃因你所习武功太过歹毒,倘假以时日,江湖之上必遭 劫难!” 胡五岳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不必罗嗦,若再不出手,我可要抢 先一步了。”随后双拳青筋暴现,胸膛开始起伏。 黑蛋见势不妙,突然蹲下身子,捧着右臂下肘,苦着脸道:“小爷只是跌断条 胳膊,便疼的哭天抢地、拼命唤娘,这死的滋味恐将更为难受。五岳兄,难道非得 拼个你死我活吗?这个仇咱们改日再报行不行?” 胡五岳听他终于开口唤己为兄,眼眶瞬时湿润起来,动情道:“兄弟,哥哥也 很想与你在起厮守啊!然而大丈夫立身于世,岂能不忠不孝?今日胡五岳得遇毁家 杀父仇敌,心中甚是欢喜,现下哥哥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你不必为我担心。万一 ……万一不成,你定要好生照应自己。” 黑蛋皱皱眉头,忽地转向梅殷道:“梅驸马,适才老山羊说解玲还需系铃人, 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们因何总盯住我这兄长不放,满口妖孽长妖孽短的,着实让人 莫名其妙。”梅殷一怔:“老山羊?”康旺谷在旁斥道:“你这黑崽子,敢对老夫 如此不敬,待会儿瞧康爷爷如何整治于你。”他看事情有了转机,面上皱纹顿时绽 开了花,忙抱着女子行至近前,对胡五岳炫耀道:“这其中的缘由嘛,普天之下只 有老夫能够说得清楚。”指指怀中女子:“这女娃乃纯阴体质,所习心法虽然也属 绝学,惜之恰好与你相克,嘿嘿,你既得康爷爷精灵相助,她如何会是你的对手。” 胡五岳瞬间忆起夜里争斗情景,奇道:“我只是弹了她几下指头,竟会致她中 毒么?”康旺谷咬牙道:“你原先那点功力,自是连狗屁也不如,不过你与我的精 灵有了瓜葛,又会大大的不同。夜里你俩交手后,由于阴阳相差悬殊,使得她内息 倒流,引领毒气逆转上行,目下怕是已攻心而去了。”话音刚落,梅殷高大的身躯 忽显僵直,目中旋即升起浓浓的忧伤。 黑蛋见敌对双方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女子身上,硝烟味明显变淡,暗暗窃喜,插 言道:“所以他就成了解玲人?”康旺谷道:“不错,他若真的饮了精灵之血,便 ……便会化作又一只精灵,女娃体内区区一点毒气,自是一吸即出。”他说到这里, 眼神一凝,蓦又射出狂野的光芒,舔舔嘴唇道:“小娃子,你是否真的喝了……” 胡五岳不耐道:“废话!你就说如何才能救的那女子?”康旺谷目光闪动道:“你 只需对着她的后心吸气便可。” 胡五岳不假思索道:“这有何难?”当下便盘膝于地,大声喝道:“人来。” 康旺谷看看梅殷,小声道:“驸马爷,老朽以为可以一试。”梅殷眉间登时掠 过一丝喜色,微微颔首,也不言语。康旺谷扶住女子坐进胡五岳腿间,道:“你先 隔着外衣运功,看成还是不成?”胡五岳应声探出右掌,紧贴女子后心,闭住双目 运起功来。 河畔一片寂静,余下三人都紧张地望着地上男女。过的会儿,黑蛋偷眼瞄下梅 殷,梅殷顿生感应,冲他淡淡一笑。黑蛋忙做个鬼脸,避了开去,移向康旺谷。却 见他目光片刻不离胡五岳,舌头则不住打着转,似在考虑是否要扑将上去,把他生 吞活剥。 李黑儿一惊,正待设法掉开老山羊的视线,忽听那女子嘤咛一声,娇喘道: “大哥啊,妹子……感觉好冷。”梅殷大喜,撮撮双手道:“你能讲话了,太好了! 小眉……”便在此时,胡五岳艰难道:“姓梅的,她……该当没事了。不过你可不 能走,定要候着我!”梅殷深深地望了他一眼,俯身将女子揽入怀里。 胡五岳又抬头看了看李黑儿,嘴角挤出一丝笑容,喘息道:“兄弟,她体内… …阴气太重,我得再调息一会儿。”话毕又阖上眼睛。 黑蛋心下一宽,正待安慰他两句,耳畔蓦地响起急促地呼吸声。就见康旺谷鼻 间粗气连连,三角小眼瞪的铜玲也似,突然蹦起老高,手指胡五岳,尖叫道:“这 ……这怎么可能?!你明明隔着好几层衣裳,吸纳阳毒怎的还能这般快捷?”喊罢 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显是骇异过甚,落地后居然没能站稳。 他在地上以膝代步爬地两爬,眼珠急速绕的几圈,刹那间像是明白了其中原由, 声音陡然又拔高几分,喊道:“是了是了,你已将外来精气固入丹田!哇呜,老天 无眼啊,竟然让你度过了最危险的第一关,你是如何度过的?!真……真他母亲的 岂有此理!” 他嗓音极为尖利刺耳,黑蛋在旁,就觉声音隐约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到 过,便晃晃脑袋,笑嘻嘻道:“老山羊,其实他吸的已经很慢啦。哈哈,若非胡兄 为我输气时折损了不少内力,这女妖精早就活转了。”康旺谷面色猛可里一变,呼 地直起身,抓住他的肩膀,失惊道:“你说甚么!他给你输过内力?” 黑蛋愁眉苦脸道:“痛死我啦,快松手!”康旺谷充耳不闻,继续追问:“他 真的给你输过内力吗?他的内息进入你胸腹之后,是否感到心里憋闷不已?是否觉 得周身燥热不安?你现在是不是已有眩晕的感觉?是不是中了毒却假装没中毒?啊, 是了是了,其实你现在很想昏死过去却又强自支撑顾作镇静!你……”梅殷见他目 光散乱,急忙一把擒住他的腕脉,缓缓从李黑儿肩头拿开,沉声道:“康谷主,你 冷静点。”随后注入一道真气。 康旺谷神志一清,突然放声大哭道:“……呜呜,驸马爷啊,为了得到这只火 眼精灵,从我爷爷那辈便开始饲养母麒麟,打算介绍个如意媳妇儿拴住它的心。可 历经百年时光,前后不知让它给糟蹋了多少,偏是不肯就范!……呜呜,现如今这 精灵好不容易瞧上了我家秀儿……”黑蛋哇的大叫一声,插话道:“秀儿?是你闺 女罢!你竟然让你女儿去勾引那畜生,啧啧啧,老子对你的佩服,简直是……” 康旺谷打断他,捶胸顿足道:“你说的办法老夫不是没有想过,不瞒你说,几 十年前娶回我那婆姨时便已试了好几次。……呜呜,她母女俩倘若真有这等魅力, 本谷主早不去养什么母麒麟,将她们送了给它岂非要省心得多?我……”李黑儿瞠 目结舌,对这老家伙终于上升到崇拜的高度,以至于他后面又絮絮叨叨说些什么, 啥也没听见;待回过神来,只听见最后一句:“这精灵无论对老婆娘还是小女子, 从来没甚兴趣,它只对我的宝贝秀儿有好感。” 李黑儿眨巴眨巴眼睛,抬手咚地敲下前额,恍然道:“我知道啦,原来秀儿不 是人,它也是只麒麟。”康旺谷胡子往上一撅,怒道:“放你母亲的狗臭屁,人算 什么东西,一堆臭皮囊而已,岂能与我秀儿精灵相提并论?哼,看你黑崽子挺聪明, 谁知却是草包一个!” 小黑蛋连张两下嘴,却发现舌头结在了腔子里,有生以来第一次出现骂不还口 的状况,不由得暗叹一声,羞愧地想:“看到了吧?枉你勤修苦炼了许多年,这才 叫做厚脸皮。姥姥的,荒山大泽果是藏龙卧虎之地,随便一个糟老头子……” 就在这时,胡五岳一跃而起,戟指喝道:“梅殷,放下那女子,五爷要与你一 搏生死!” 梅殷叹息道:“会如你所愿的。”掀开长衫看看里面,柔声道:“小眉,你大 病初愈,须得好生歇息歇息,待醒转来,便可以见到你的爹娘啦。”说完伸指点住 女子睡穴。 康旺谷见状忙道:“驸马爷,快将郡主交给老朽,我来照料于她。” 梅殷扫他一眼,略微忖地忖,忽转身纵往东南方向,口中道:“胡五岳,你也 稍待梅殷片刻。”竟是不放心再让康旺谷照看女子,朝李黑儿呆过的山包驰去。 康旺谷尴尬一笑:“老了老了,不中用啦。”目光一转,若有所思地瞧着胡五 岳,整个人忽然镇静下来,不再言语。 黑蛋见梅殷几个起落便登至坡顶,哭丧着脸道:“胡混蛋,你真要和他打呀?” 胡五岳拍拍李黑儿的肩膀,然后伸手入怀,取出一个油布包裹,塞进他手里, 郑重道:“兄弟,这当中的物什伴了哥哥多年,你日后应该用的着,定要保管好它。” 黑蛋见胡五岳态度这么坚决,知道事已无法挽回,于是改变主意,挥拳捶下他 胸口,激励道:“我先代你收着,相信自己,你肯定能赢!”胡五岳重重点下头, 大声道:“好,待会儿就要它物归原主!”一回首,见梅殷已在三丈外负手等候, 遂探出双手与李黑儿左掌紧紧一握,然后一个筋斗倒翻至梅殷面前。 梅殷望着他稚嫩的面孔,目中露出复杂的情绪,缓缓道:“看来你真是做好视 死如归的准备了。” 胡五岳道:“不错。” 梅殷摊开右掌,仔细看了看五根修长的手指头,轻声道:“你小小年纪,便迫 的梅某使出家传指法,足以感到自豪了。” 胡五岳面无表情道:“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师傅们说起过梅家神指,当时他们共 有的愿望就是体验一番它的威力。” 梅殷挑下眼皮,微微一笑:“哦,他们体会到了么?” 胡五岳摇了摇头:“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大师傅前年春天见识过一次。” 梅殷点点头,悠然道:“是童撼天罢,他告诉你们结果了么?” 胡五岳淡淡道:“大师傅显然是吃了败仗,回庄后只是摇头叹息,将自己关在 屋子十多天才肯见人。” 梅殷抬头看了看天空,叹息道:“沈家的人心气高些也还罢了,偏又个个横行 霸道。唉,得些教训对他们会有好处的。”垂首盯住胡五岳:“那童撼天支撑到第 四式便知不敌,慌忙逸走,你自信比你大师傅还强么?” 胡五岳冷冷道:“他老人家痴迷武学,惯好与人切磋技艺,不过从来都是点到 为止;再加上他年事已高,致为你这宵小所乘。胡某今日却大不相同,既然是在与 你搏命,武功的高下便不再起决定作用。” 梅殷微感惊讶,上下打量他几眼,惋惜道:“你只有十六岁,却通晓了众多江 湖之士一生也难堪透的道理,委实是难得呀。唉,目下梅某指出的那条生路尚自管 用,我劝你……” 胡五岳捏紧双拳,掷地有声道:“别再假情假意了,你已戮尽胡家满门,当不 在乎多我一个,胡某要出手了!” 梅殷道:“慢着,我看出你是想以内力相拼,打算一招之内分出生死。可如此 一来对本人似乎不甚公平,咱们既做性命之争,那么先发制人者便占尽了优势。” 胡五岳眉毛一扬,讥讽道:“你害怕了吗?那就一起出手罢。” 梅殷笑道:“梅某岂有害怕之理,不过我以一掌抵你双拳,的确是要吃亏许多。” 胡五岳怒道:“哪个要你相让?你大可施展拳脚……”黑蛋赶忙走前几步,截 住他的话,嚷嚷道:“哇呀呀,梅大驸马何许人也,怎能做那言而无信的小人?胡 兄,我看你就给他留点面子罢。”胡五岳扭头喝道:“兄弟,哥哥岂能……”喉头 一哽,接不下去。只见李黑儿抿紧双唇,眼中满含情谊,正自举着手中那只油布包 裹来回摇晃——他的举动看似简单,然而此情此景,已使得任何说辞都显多余,早 已胜过了千言万语…… 胡五岳胸中激荡,不敢再看,生怕就此泄去杀敌勇气,可经此触动之后,却也 改变了主意,不再坚持固执,喝道:“梅殷,那你就快快划出道来。” 梅殷颇有兴趣的望了黑蛋一眼,略一沉吟,说道:“单做内力之争,非但凶险 而且不为武者所倡。依梅某之见,咱们身法武功并用,各攻对方三招,谁若输个一 招半式,是杀是剐任由胜方来处置,你看如何?”黑蛋插话道:“那三招过后如果 不分胜负呢?”梅殷悠悠道:“届时若分不出高下,就算是梅某输啦,胡兄弟将本 人大卸八块便是了。” 胡五岳心中冷笑:“好大的口气!你梅家指法固然了得,胡某却不信连三招都 挡之不住?哼哼,师傅们常说骄兵必败,五爷这便将计就计,施出那无上心法,要 你一筹莫展!”于是昂首跨步,一拳横胸,一拳置腹,又摆出骑马蹲裆姿势,朗声 道:“别再废话了,一切依你就是。谁先出手?”黑蛋急忙接道:“当然是你了, 那还用问吗?” 梅殷又瞟了眼黑蛋,微微一笑,摇头道:“不成,猜先比较公平。”胡五岳一 哂,豪气干云道:“猜甚么先!黑儿,你离远点,五爷就让他个先又能怎样?”心 下却另有想法:“先观察一下他出手招式也是好的,那样更能使我立于不败之地。 嘿!此人与胡某仇深似海,倘若形势出现危机,便不顾甚么约不约定,即刻做内力 之搏。” 梅殷赞声:“有胆识!”右臂向前平伸,竖起大拇指,望着胡五岳道:“‘梅 花香自苦寒来’这句诗中每个字代表一式指法,梅某很看得起你,打算用这根拇指 先与你过上一招。你可要记好了,它在梅家七式中,走的是威力最大的‘苦’字诀, 施出后不仅能乱人心神,而且……”说到这里,他身躯微晃,似觉察到什么,语声 忽然顿住,目光有如利剑一般贯注胡五岳全身,缓缓道:“你这式身法甚为陌生, 是从何处学来的?” 胡五岳一挺胸膛,昂然道:“算你还有点眼力,此一心法唤作五岳瞰山,从未 出现过江湖,今日五爷将全力施展,拿下你的狗命去祭奠先父家人!” 梅殷面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暗道:“五岳瞰山?这身法显然历经千锤百炼,看 去气势雄浑且无半点破绽,沈家有此奇功异法,因何从不见施展?”却已是无暇细 想,沉声道:“苦陀指法中又藏有三式,这是第一式苦海无边,仔细接住了!”拇 指抖地几抖,倏向前一按,一道淡淡的紫气直冲胡五岳中府而去。 胡五岳叫道:“来得好!”死死盯住梅殷双眼,横于胸腹的两只拳头猛然摊开 成掌,刷地往下一压,截住那道气息。两股真力相遇,胡五岳立足之处顿时形成一 个数尺方圆的旋涡,身子借力直冲当空。他身子才起,梅殷便自跨前一步,紫气一 个折转,朝上追去,口中道:“苦陀指法第二式,苦尽甘来。”话音方落,那道紫 气突然裂作碗大的花朵,速度陡然加快,再循胡五岳中府冲去。 胡五岳人在半空,看也不看那瓣花朵,仍旧逼住梅殷双目,左掌捏合成拳蓬地 击出,居然正中花蕊。梅殷身躯一晃,喝道:“这一式尚自未了!”脚蹬地面开始 贯注真力。俄顷,紫气颜色骤然加深,花朵“啪、啪、啪”接连炸为数瓣,若有形 之质分袭胡五岳几处要穴。 胡五岳盯着梅殷一言不发,右拳疾如电闪,将花瓣一一击碎。然则那花瓣似是 无有穷尽,这个击碎那边又来,形势就此僵持不下。 三丈外的康旺谷见状,口中轻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莫非是老夫眼花了, 他小小年纪,武功竟已练到这种地步了么?” 小黑蛋离的老山羊虽有两丈之遥,然则他幼时四处流浪,惯做鸡鸣狗盗之事, 耳神练得非同小可,当下两只耳朵朝上一竖,早已听了个仔细。他笑眯眯地凑到康 旺谷身边,柔声道:“老……康爷爷,他武功很高么,我咋瞧不出来。嘻嘻,还请 您老指教?” 康旺谷就觉心里透着舒服,于是干咳一声,捋捋山羊胡须道:“你半大个娃娃, 自然不知其间关窍啦。要知道真正的高手,都是通过对方眼神来预判下步动作。这 个姓胡的娃子嘛,他……他……”语声一顿,又直勾勾盯住半空里的胡五岳望了会 儿,忽然一跺双脚,破口骂道:“岂有此理!此等境界老夫尚未达到,这狗屁小子 是如何做到的?你母亲的臭狗屎,定是我那精灵起了效用!呜……我的心肝肉呀… …”居然又号啕大哭起来。 其实康旺谷有所不知,那麒麟血目下只被胡五岳吸纳了很少的一部分,并且这 一部分也是他冒死跳入河水后,经历冷热交融,误打误撞用生命换来的。他的内力 虽然因此得以增强,却远不能使他步入一流高手的行列。 而真正使胡五岳得能初窥高手之门径的,乃是那“五岳瞰山”心法! 说起这“五岳瞰山”心法,里面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原来在胡五岳八岁 那年,五位师傅吃到过一次从所未有的大败仗,给天下第一庄带来了奇耻大辱;庄 主沈万山震怒之下,便欲拆散五人组合。童撼天等人闻讯大骇,齐齐聚往庄主门前 下跪相求,希望能予以正名的机会。这一跪便是三日三夜,沈万山见五人意诚志坚, 于是开出条件:五年之内江南无敌,十年之后天下无敌!否则不但要解散他们,而 且须得终老于山庄,不许再踏入江湖一步。 几人咬牙应承下来,开始殚精竭虑闭关苦修。岂知耗去三年有余,除了内力有 了些许长进,再无任何进展。众人沮丧之下,决定在禁闭山庄之前去看眼名江大川。 洪武十九年秋,他们行至东岳泰山,登顶后望着云波碧海、嶙石怪松,胸襟开处竟 是忽然有所领悟……狂喜之下几人用去年余时光遍游其余四岳,每至一处便有一番 新的体会,终于创出一套联手绝学,谓之名曰五岳瞰山。盖因瞰乃俯视之意,而相 对于寻常山峰,五岳是何等的高大巍峨。 回返山庄后,众人遍寻仇人对头,一试之下果然是所向披靡,了无敌手——其 时沈万山正在帐房查阅帐簿,闻的捷报频来,顿时老怀大开,算盘叮当一拨,当即 将该组合取名为“三下五去二”——他们确也争气,从此以后,打遍江南无对手。 日子一天天过去,久胜之下,沈家子弟在江浙一带变得骄横起来。洪武二十二 年春,童撼天孤身一人前往挑战梅家神指,惨败之后他心有不甘,便召集几兄弟闭 关庄里,誓言要找到联手神功诀窍,打算将这门功法尽数移至己身。然而由于此功 乃是针对各人的特点而创,带着极强的互补性,数月过后仅是理出一套心法纲要, 并且五人限于年龄资质根本无法掌握,于是便将心思放在了几个徒弟身上。大出他 们意料的是,年龄最幼的徒弟小五子竟聪颖剔透、天生异禀,对武学有着超人的理 解,毫不费力地就初步领会了该纲要。众人大喜之下便又给他添了个大名,唤作五 岳——这也是胡五岳之名的由来。 那胡五岳修习这门心法尚不足一年,今日与梅殷之战乃是平生第一次使用。不 过有梅殷这等高手相激,此际,他身在半空,只觉在实战中对纲要的领悟越来越透 彻,先前种种疑问都一一化解。然则他毕竟功力尚浅,诸多奇招妙式虽能想到却是 做不到,只有被动挨打的份。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约莫顿饭工夫,胡五岳每击碎一 瓣花朵就觉得气血翻腾,内里隐隐现出烦恶之感,他心下一急,便生出了冒险的念 头…… 再观梅殷,按理他身居下位在劲力上要吃亏许多,可与胡五岳一下一上酣斗良 久,其体内真气竟似是愈来愈旺,朵朵紫花飞舞间将胡五岳偌大个身躯推得越来越 高——不过他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假象,内中的震骇只有自己知晓:“梅殷啊梅 殷,你也太小瞧这孩子了,错失了一招制他的机会,现在当真是骑虎难下了。”原 来他初时心存相让未尽全力,打算第二招再一举拿住胡五岳。怎知胡五岳跃上半空 后,居然像是换了个人,武功身法诡异难测,尤其是气势上显得无坚不摧,竟使得 他迟迟不敢发出第三招。 也难怪梅殷不能适应,要知道这“五岳瞰山”神功乃是第一次出现当世,由于 该心法最重一个“瞰”字,而胡五岳居高临下,于不经意中又暗合了其间要旨,致 使战事陷入僵局。当然,梅殷之前把话说的太满,迫的自己无法动用左手阴指,也 是此番争斗艰难起来的一个重要原因。 再战片刻,三丈外的小黑蛋忽然叫道:“他奶奶的,这是冬天还是夏天?热死 我啦!”朝后退了两步。原来二人纯阳之气频频接触、猛烈碰撞,激的岸边热浪滚 滚,生似是又回到了酷暑季节。 经他一嚷,康旺谷哭声忽止,定定望的会儿,蓦地不复疯癫,神色变得凝重起 来,自言自语道:“好个梅家七式,不曾想老夫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一次。”黑蛋在 他身后问道:“康爷爷,这门武功很厉害么?” 康旺谷回头道:“小子,你眼福不浅,这梅氏指法在武林中可是大大的了不起!” 抬首看看弥漫天空的紫气:“只不知驸马爷会的几式?可别让我失望啊。”黑蛋奇 道:“康爷爷,我又听不懂啦,这不是他的家传绝学吗,因何有此一说?”康旺谷 不耐道:“别扰我,说了你也不明白。” 小黑蛋走到他身边,先偏起白脸蛋摆个好看的造型,然后眨巴眨巴眼睛,竭力 使目中透出景仰之色……诸般献媚举动布置妥当后,这才拽拽康旺谷的衣袖,恭恭 敬敬道:“康老前辈,您老人家武功之高那是不消说了,而且在江湖上德高望重、 眼力非凡,小子着实是久仰的不得了,您就给我解释几句好么?” 康旺谷立刻垂下头,颤声道:“眼力非凡?江湖上……真的在这么说吗?”小 黑蛋微微一愣,赶紧点头:“是极是极,江湖上盛传康爷爷眼力高明,久听之下, 晚辈的耳朵都快要生出老茧啦。” 康旺谷撮撮双手,激动道:“没想到呀没想到,老夫退隐江湖近二十年,道上 的朋友还是如此看得起我。”忽闭目神驰片刻,叹道:“都云长江后浪推前浪,二 十年过去了,小的们却还如此不堪。唉!不过想想也是,当今之世,又能有谁及得 上倥侗二鹫的眼力啊!” 既然挠准了痒痒部位,小黑蛋赶紧快马加鞭:“您老太谦虚了,那倥侗二鹫是 个甚么玩意,哪里及得上你老人家?嘻嘻,晚辈从来只听说过康爷爷的大名。” 康旺谷怔地怔,复又捻须笑道:“倥侗二鹫不是玩意,指的便是我师兄弟两人, 不过这个名号日头隔得太久,兼又老夫盛名在外,你们小一辈的未必知道。”小黑 蛋见险些露了马脚,忙大声惊诧道:“哇呀,厉害!您居然还有个神眼师弟?”康 旺谷摇头道:“他是我师兄,叫做谭万里。怎的,你竟未听说过他?难不成他也息 隐江湖了?”小黑蛋发现越来越不对路,急急转移话题:“康老前辈,您还未给小 子解释一下那梅家七式呢。” 康旺谷心情显然不错,想也不想便嗯了一声,他瞥眼梅殷,小声道:“传闻创 此指法的乃是他曾祖夫妇两人,梅、花、香三式乃纯阴路数,苦、寒、来三式却为 纯阳之功,自字指法则由夫妻同练。其时,二人以此七式纵横天下,当真是寂寞无 敌,演绎了一段千古传奇……”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什么,眼中陡然现出恐惧之 色,喃喃道:“驸马爷适才好象还使过左手阴式,他以一人之力,如何能够同时练 就两种迥然而异的功法?不可能,这不可能!”黑蛋奇道:“康爷爷,又怎么了?” 康旺谷也不理他,依旧自语道:“他若能将阴阳两式融会贯通,这岂非是天下无敌 了吗?” 黑蛋心中一惊,失声道:“胡说八道!明明是我那兄长占据着上风,要不这岸 边为何会暖洋洋的?” 康旺谷似已沉入局中,喃喃道:“他的功力尚浅,纯阳之气也就练了个皮毛。 目下岸边酷热,是因为驸马爷内息蓬勃而发,经由指上传出来的。”黑蛋急道: “两人功力相差悬殊,这样打下去,胡兄岂不是输定了么?” 康旺谷摇头道:“也不见得,他俩做了三招之约,目下只剩最后一招,胡小子 功力虽浅,却也不难度过。”黑蛋心中一动,大声道:“康老前辈,依您天下无敌 的眼力,如何才能度过这最后一招呢?” 康旺谷冲口而出道:“进攻。”黑蛋叫道:“进攻?开甚么玩笑!胡兄现在连 自保都难,如何能腾出手来去进攻?”他嗓音越来跃大,像是有意要胡五岳听见。 康旺谷一震,似从局中清醒过来,只见他死死盯住胡五岳望了会儿,又舔舔嘴 唇,然后忽然朝李黑儿打个手势,向后疾退数丈。 黑蛋转转眼珠,忙跑去他身边,压低嗓子道:“前辈,有事吗?”康旺谷声若 蚊蚁:“你看到没有,驸马爷左半身子未冒半丝热气,这说明他阴阳之功尚未融合。 他既自缚手脚,以三招为限,那么……”黑蛋兴奋之下,声音略略抬高,急忙接道 :“那么就攻他左路!”康旺谷脸色陡然一变,还未及张口,就听七、八丈外梅殷 一边扬指进击,一边冷冷道:“康旺谷,你已到知天命之龄,那个贪字兀自是摆脱 不得么?” 康旺谷干瘪的身躯瑟瑟发抖,就见他哆嗦了几下嘴唇,半天未说出一个字来。 便在此时,黑蛋跳着脚嚷嚷道:“胡五岳,快想法子攻他左路!” 胡五岳这刻已至力竭边缘,心里一直在斗争是否要施出那记险招,闻的此言心 念电转,忖道:“他身躯半热半凉,我哪能没有觉察,可是昨夜受尽了寒气之苦, 再去攻击岂不是又要重蹈覆辙?”他毕竟年龄尚小,受了刻骨创痛后便存了忌惮之 心,不由得犹豫起来。 就在这当口,梅殷突然双目圆睁,喝道:“苦陀指法第三式,苦不堪言!”但 见他拇指原式不变,小指忽地朝上一挑,一股紫气疾冲而出,瞬间与漫天紫花抱聚 成团,发出剥剥声响,向胡五岳胸口撞去。 那紫花距离尚有数尺,胡五岳已觉胸闷气短,喉口发甜。他把心一横,运两分 力注入左拳,挡在胸口,其余八分力则尽数灌注右臂,然后眼睛闭紧,猛地挥出右 拳朝梅殷左肩砸去。 梅殷雄浑的指气将至他胸前时,蓦觉势如破竹,对方似未做抵挡,不禁一惊: “他当真不要命了!”忙强行撤回五分力道,便在此时刹那,胡五岳右拳劲力已然 袭至,而大团紫花亦犹如一只大铁锤般撞到他左拳。 随着“砰、蓬”两下沉闷的响音,胡五岳忽然如断线风筝也似,朝东南方向飞 去;梅殷则冷哼一声,身子由左往右转了半圈,脸上紫青二气不停变幻,显得极为 诡奇可怖。 李黑儿未想到战斗结束的这样快,不由呆地一呆,方才捂着臂膀拔腿向东南方 向奔去,边跑边喊:“看清楚一点,别摔在石头上面了!”话音刚落,胡五岳嗵地 跌在十余丈外那山坡中央,随后死人般向河边滚去。 黑蛋心下一急,竟不顾断臂,甩开大步没命跑去。到的近前,胡五岳恰好滚至 岸沿,他急忙探手去抓,就在这时,左腕忽地被人以两指夹住,紧接着一只大手垂 下,扣住了胡五岳腰间,将他提了起来。 小黑蛋抬头一看,原来是梅殷,顿时怒气塞胸,挣扎道:“放开我,你这杀人 不眨眼的恶魔!” 梅殷微微一笑,松去中、食两指,正待俯身察看胡五岳伤情,黑蛋衣间突然啪 地掉出一只箫来。梅殷只瞥了一眼,面色已然大变,随后那只箫刷地一声,有如活 物般跳进他的手掌。 梅殷拿到眼前细细看了看,忽伸指再又夹住黑蛋,严厉道:“这是神龙山庄乌 老七的贴身物件,怎的竟会在你身上?” 黑蛋就觉腕间剧痛,咧嘴叫道:“在我身上又有甚么希奇?姓乌的是我的七叔 ……哎呦,疼死老子啦!”原来那日在乌龙山,他与高吟发现尸体时,搜出了这一 只箫,便随手放进了怀里。 梅殷面颊肌肉倏地抽了几抽,失惊道:“你……你是否神龙山庄的李黑儿?快 告诉我,是不是?!”他自现身岸边,哪怕是在激战时刻,也显得非常沉稳,而此 际却不知怎的,竟表现得有些失态。 小黑蛋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了下来,喊道:“我就是那李黑儿,你待怎样?干你 娘,你若弄死我,爷爷到了阴间也不会放过你!” 梅殷听后先是一喜,随后愁容满面,皱眉道:“这真是李兄的儿子么?怎的言 辞如此不堪?”说完松开两指支起李黑儿的脸蛋,凝目端详片刻,喃喃道:“长得 这样一张脸又怎会有错?奇怪,你不是已经去了西域吗?” 黑蛋怔怔地看着梅殷,忽然不再叫嚷,一字一字道:“你识得我爹么?他现在 哪里?”梅殷叹口气道:“梅某何止是认识你爹,我与他……”就在这当口,他右 掌间的胡五岳叭地睁开双目,露出红彤彤的眼眸,随后身子向上一挺,嘴巴大张, 噗地照他呲出一道血箭来! 事起仓促,梅殷上身往后一倾,用力将胡五岳朝空中甩去,那血箭险之又险地 贴住他的面颊一掠而过。 血箭驰过之际,梅殷鼻间隐隐嗅的一股酸蚀之气,他心中一懔,忙屏住呼吸。 便在此时,上方传来一声迥异人类的叱喝:“哇呜!黑儿,快快躲到一旁。”就见 胡五岳满身满脸尽皆艳红之色,大喝过后自空而下又喷出一口鲜血,随之双拳握作 一只,冲着梅殷右胸击来。 梅殷刹时之间提起九成功力,将真气布满全身,形成一个数尺方圆的气罩,遮 住他与李黑儿,然后五指箕张,向上迎去。 鲜血到的气罩顶部,蓬地爆裂成漫天血雨,溅往四周;紧接着拳掌相遇,轰的 一声,两人忽又呈现一上一下地胶着状态,凝住不动。约莫半盏茶工夫,胡五岳猛 一吸气,整个人由头到脚,霎那间均变作了艳红之色。他卷起舌头,将一腔贯注了 所有精气的鲜血,含在喉间,打算做最后一击。 梅殷登生感应,脑里急速一转,立刻知道其后果乃是同归于尽。因为他虽有把 握击毙对手,却没有把握带领黑蛋一同避开剧毒血网。 胡五岳自知精血喷出之时便是自身毙命之刻,眼中瞬间闪现家人惨死情景,他 暗唤一声:“爹爹、娘亲,孩儿这就去与你们相会。”舌根使劲正要喷出,蓦地里, 耳边传来小黑蛋的呻吟声:“这……是什么味道?我……是不是要死了。”话毕, 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胡五岳心中倏地绞痛,注意力不禁转移到黑蛋身上。梅殷即刻再生感应,自不 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当下调动起最后一分劲力,右臂一振,呼地将胡五岳推 出丈许开外,然后一把提起李黑儿,借反震之力脱离血网。 他立定后深吸口气,顿时劲力再生……与此同时,胡五岳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仿若僵尸一般坠到河畔,随即一动不动。梅殷暗暗叹息:“他关键时刻自乱心神, 致使两人合力尽数倒卷己身,唉!这刻恐怕是五脏俱碎,神仙也救不转了。”又联 想到他胡氏一门的凄惨往事,不由得呆楞当场,黯然无语。 蓦地,康旺谷自他身边旋风也似一掠而过,疾冲到胡五岳身旁,张臂将他抱进 怀里看了一眼,然后侧身向梅殷行个礼,刷地跃至河对岸,向正北方向奔去——从 头到尾,康旺谷只见行动未闻其语,竟是一言不发。 梅殷心中微觉不妥,刚要开口相阻,脑里忽然起了眩晕之感,忙凝神定力,提 气验身。过得柱香时分,梅殷长舒一口气,暗道:“好厉害的毒血,以我的功力竟 然都要调息这多时间。”想到这里,连忙抱起小黑蛋,开始给他输气迫毒。 他一边送气一边自言自语道:“大哥,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小弟竟会在这里 遇见你日思夜想的儿子。好啦,现下你尽可放宽心了,侄儿既然躺在了他二叔怀里, 我自会将他当亲子对待,把他教育成人,培养成栋梁之才!”说至此,他忽地垂头 看眼李黑儿,话锋一转,又喃喃道:“算来这孩子流落江湖怕有十年多了,身上的 坏毛病定不会少,哼!今日虽是初见,其顽劣狡黠之相已然显露无疑。这样看来, 往后须得严加管教才是。” -------------- 玄幻小说精选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