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梅花斑驳豹曳尾 福来金店底下的这间地牢并不大,但是黑乎乎的,刚才凌冲一心只想冲出铁门 逃命,竟然没有注意到牢中还有别人。现在看见了那个高大的人影,他料想定是救 了自己性命的恩人,于是微一点头:“多谢救命之恩。在下无法行礼,恕罪则个。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话音才落,那人冷哼一声,跨上一步,把自己真面目暴露在微弱的光芒下: “你不识得我么?” 凌冲见那人身高七尺余,方面阔口,横眉努目,一部花白的胡须根根钢针一般, 煞是威猛,心下颇有好感。于是勉强笑笑,问道:“请恕在下眼拙,似前此未曾有 幸得睹前辈尊范哩……” “年纪轻轻,讲话好不罗嗦,”那人笑了两声,“未曾见面,便不识得么?喂, 你名字唤作甚么?”凌冲急忙回答:“在下怀远凌冲。”那人皱皱眉头:“怀远, 那是甚么地界?兀那汉子,你这般讲话须不累么?何不去了绑缚?” 凌冲苦笑道:“有劳前辈,帮在下……”那人一瞪豹子般闪亮的双眼:“你耍 我么?凭我适才扯你一把,尽掂量得出你内功也颇有根底,小小一条麻绳,莫道崩 他不断?” 凌冲叹口气:“料应如此……只是确实……这麻绳……”“看你也不似在扯谎 哩,”那人打断他的话,“定是运气法门的不对,且待我与你详解一番罢了。” 凌冲才要说话,那人却后退半步,双掌按住胸口,连珠炮似地说道:“你四肢 被缚,须得搬运大周天,小周天是无益的。然而真气不能始于丹田,那是静功的归 元之法,真气须始于膻中气海……” 他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胃部上方比划:“这里便是膻中,由此将真气循了二十 部脉道的经络流注运行。嗯,讲说明白一些,便是先下通丹田,再冲锁钥任、督、 冲三脉的‘阴蹻库’,喏喏……” 那人做了一个很不文的动作:“便是指的会阴穴。其后将真气上折‘尾闾关’ ……错了,错了,那是小周天搬运哩。你须得下通双股,走足太阴经下涌泉穴,在 足底心,然后再由足太阳经上至会阳穴,再冲‘尾闾关’。由尾闾分两支流注,夹 脊上行,至腰脊第十四节椎两侧的‘辘轳关’。其后继续上行……” 他连比带划,缠夹不清地说了一大套,凌冲只觉得这些法门粗浅至极,自己十 岁上初练内功,师父就已经传授过了。好不容易挨到一大套讲完,那人笑嘻嘻地问 道:“可听明白了么?且自试一试看。” 凌冲不敢违拗,暗暗搬运了一遍大周天,却依旧四肢乏力,丝毫不见成效。他 只好继续苦笑道:“在下愚鲁……这个,这个似乎不行……” “孺子不可教也,”那人叹一口气,“白白讲说半晌,还须某亲自动手。你早 说不行呵,劳我唇干舌燥……” 凌冲也不知道是该笑好,还是该哭好。只见那人两步跨到自己身边,蹲下来用 力解自己的绑缚:“喏,你看我搬运周天,运气于指,要扯断这区区麻绳,还不是 手到擒……咦,不对……” 那人一扯不动,绳索更加勒紧,直疼得凌冲把嘴唇都咬破了。那人大怒:“甚 么东西,这样绑人,尽往肉里勒去,存心与某作对么?!”用足力气,又是一扯。 接连三下,才算扯断绑绳,凌冲疼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四肢百骸仿佛被利刃脔 割一般,好半晌动弹不得。那人似乎也有些愧疚,忙转过身去,把面孔隐藏在阴影 里:“喂,这汉子,你且好生歇着,先不用便坐将起来。” “多、多谢前辈相助,在下无以为报,”凌冲好半晌才缓过气来,再次问道, “请问前辈尊姓大名?”话音才落,忽然一道劲风扑面而来,凌冲急忙向后一缩, 却见一条三尺多长、碗口来粗细的硬鞭横在自己面前。 那人“哈哈”大笑:“不识得某,须识得某的兵器。”凌冲细看那条鞭,只见 通体是黄铜打就,金灿灿的好不耀眼,但奇怪的是,鞭身作四棱形,倒有些象锏, 上下九节,每节每棱上都镶嵌着一朵漆黑的梅花,花瓣边缘异常锋利,瞧质地象是 玄铁铸就。 那人眨眨眼睛:“如今你可知晓了么?”凌冲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有哪一位 武术名家是使铜鞭的:“前辈莫非是博兴州谭老英雄么?” 那人面色一沉:“谭悦是甚么东西?再猜!”“遮莫是……”凌冲想一想, “‘鞭王’司马大侠?”“司马骥所使的乃是铁鞭也,”那人极度珍爱地抚摩着自 己的铜鞭,“这样兵器唤作‘梅花豹尾鞭’。你且看这黄底,黑花,可似豹子的尾 巴?怎还不晓得某是哪个?” 凌冲反复思量,却终于还是茫然地摇一摇头。那人象是非常失望,挺直了腰, 收好豹尾鞭:“无见识的小子,罢罢,且说与你知晓,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 是……” 他说到一半,象是突然想起甚么似的,“哎呦”一声,赶紧顿住,改变话题: “险些出事哩——喂,凌冲,你是唤作凌冲么?你却是甚么人?” “是甚么人”,这种笼统的问题可怎样回答才好?凌冲犹豫了一下,那人一反 手,不知道从哪里又把豹尾鞭掏了出来,向凌冲恶狠狠地一瞪眼:“你可是汉人?” “自然,在下……”凌冲才说话,又被那人打断了:“你帮了鞑子做事?”凌 冲急忙分辩:“在下甚恨鞑子,岂能……”“那你又在相助谁人?”那人竭力表现 出一种怀疑和凶狠的态度,看得凌冲心中暗自好笑,“他们为甚么要关你在这里?” 这个问题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凌冲只好回答:“只是误会罢了……”“误会?” 那人鞭梢一指凌冲:“遮莫你也是朱元璋的部下?” 凌冲心说你虽然救了我的性命,可是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肯报出来,反倒象审问 犯人似地反复盘问我的底细,心下不禁有气,干脆来个以攻为守:“然则前辈又是 甚么人?是汉人是蒙古、色目?你又是怎样进来的?尊姓大名为何不肯见告?” 他这连珠炮似地一顿发问,倒把那人唬得一愣:“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罢 了,罢了,我天不怕,地不怕,便告诉你知晓又打甚么不紧?某自然是汉人,祖籍 广元,乃是吴王诚聘的客卿,可听明白了么?好,你……” 凌冲愣了一下:“却是哪个吴王?”原来至正二十三年九月,张士诚称吴王, 第二年正月,宋小明王麾下吴国公朱元璋亦称吴王,这样天下有了两个吴王,时人 遂以东吴王、西吴王区别之。 凌冲心想,如果己方在大都潜伏着这样的高手,怎么自己从来也没有听说过? 对方八成是是张士诚的部下。这两年张士诚和朱元璋大王正在江南连番恶战,还好 没把自己的真实情况都向他和盘托出。他不让对方有反击的机会,继续问道:“前 辈怎样称呼?看前辈身携兵器,不似被囚禁于此牢中的,却不知是怎样进来的,进 来所为何事?”心说难道大王埋在大都的这枚钉子,还没被元朝侦破,却已经被张 士诚的人发现了么? “这个……”那人面有犹疑之色,“我的名字称谓,他日你定会知晓,也不争 说早说迟——喏,你出去提一下这支‘梅花豹尾鞭’,自有人指点于你……” 他说着说着,似乎又有点得意了起来:“你年幼识浅,竟连某也不识得,此刻 若是自报出姓名,倒似某自夸哩。哈哈,迟早你定会知晓,却也不用我自来说知… …至于如何得进来,这个恐怕牵累到旁人,此刻尚不便讲说……” “然则前辈进得这地牢来,自不是专为了解救在下,所谋何事,还望见告,这 个……”凌冲话才出口,突然想到这个人讲话虽然有点懵懂,却不象真是个糊涂人, 他若是身负了张士诚派遣的任务,专来破获朱元璋在大都的细作,怎么可能会告诉 自己?只好试图改口:“这个……若有用得着在下的,请前辈尽管吩咐。” “你问了某一大套,自身可是滴水不漏哩,”那人嘴里这么说,神色却似乎颇 为赞许,“看在大家都欲推翻元廷,驱逐蒙古鞑子的份上,哪怕你是朱元璋的部下, 只须亦是汉人,暂时联手也未尝不可。” 凌冲急忙一仰头:“在下专以驱逐胡虏为志!”“好!”那人一把揪住凌冲的 肩膀,扶他站了起来,“时辰须差不多了也,你现下可能活动了么?” 凌冲伸伸手脚,气血基本上已经通畅了:“全凭前辈吩咐,只要是为了反元大 业,在下万死不辞……只是,须先得出去了……”那人“哈哈”大笑:“既进得来, 岂有出不去的道理?” 他放开凌冲,走近门边,左手在腰间一摸,便往窗口伸了出去,象是在够甚么 东西。够了几下,脸上突然现出奇怪之极的表情,左臂和半个肩头都已经伸出去了, 却似乎还是没有达到目的。 “怪哉,这可……”他忽然回头,向凌冲道,“险些将你忘了也。你的手臂… …或许比我的长些,且过来试试。”说着话,把左臂收了进来,轻轻一抖手腕。 凌冲听风辨形,右手一捞,原来是柄两寸长的铁钥匙,不由大喜:“有钥匙便 好了。”“好个鸟!”那人让开两步,“快来试试。” 凌冲走过去,也把右臂伸出窗口,向下弯折,寻找锁孔。他的手臂倒似乎确比 那人略微长些,却也不能把钥匙插入锁孔。“怎样?”那人问道。凌冲皱皱眉头, 一脸的尴尬:“将将摸着,却……” “一着错,满盘输,”那人低头踱步,“那狗厮明说可以打开的……他的手臂 为甚么恁么长?”凌冲一头雾水:“在说哪个?”“你管是哪个?”那人一瞪眼, “休停下,且再试来!” 他左手抱着右臂,右手却不停用豹尾鞭轻敲自己的脑门:“唉,唉,若元方在 此便好了,他定有妙计哩……似我这般愚钝……” 凌冲竭力把手臂伸长,还是仅仅中指能够碰到锁孔,想要冒险,又怕失落了钥 匙,得不偿失。他叹口气,把右臂缩回来:“须是另谋良策……前辈,你却是……” 话音未落,忽被那人一把捂住了嘴。 凌冲瞥过眼去,只见那人向他一努嘴,侧过耳朵来。凌冲会意,也侧耳静静听 去,果然地穴中隐约有脚步声响起。 脚步声来得很急,越来越近,忽听一个声音道:“咦,这里有扇门哩。”接着, 另外一个声音说道:“且过去瞧瞧,千万小心。” 随即一张蜡黄的面孔凑近了窗口。那使豹尾鞭的高手徒然疾风般松开捂住凌冲 嘴巴的左手,五指张开,一把掐住了那面孔两颊上的颊车穴。 窗外那人吓得呆了,只觉得两颊剧痛,不由自主张开嘴来,喉头“咯咯”作响, 却说不出话来。只听他身后那人问道:“老柱,怎的了?莫非见着甚么古怪物事?” 话音才落,豹尾鞭从那张面孔旁边的空隙里徒然飞出。只听一声惊呼,随后是 重物倒地的沉闷声音传来。凌冲大惊,问道:“前辈,你这是……为甚么杀他?” 那人也不回答,一伸右手:“与我钥匙。”凌冲递过钥匙,那人就从窗口缝里 把钥匙伸出去,冷冷地说道:“想活命的,快与我打开了铁门!” 外面那人吓得脸色更加蜡黄,哆哆嗦嗦地把手凑上来,接过钥匙。使豹尾鞭的 高手怒目圆睁,低声喝道:“仔细了,倘若钥匙掉落地上,某就捏死了你!”窗口 那张面孔不住扭曲,好半晌,才听见锁孔里传出“咔”的一声。 使豹尾鞭的高手徒然松开左手,同时右膝用力,一顶铁门,“当”的一声,铁 门大开。门外那人胸前铁门,背后穴壁,连吭也没能吭一声,立刻胸凹脑裂,一命 呜呼了。 凌冲抢先冲了出来,看见铁门底下一道血泉涌出,再一转眼,不远处豹尾鞭旁, 直挺挺地躺着具口眼不闭的尸体,不禁大怒:“你须不晓得他们是甚么人,为何下 此辣手?!”“你怎道我不晓得他们是甚么人?”那人走出来,捡起地上的豹尾鞭, “他们须不是鱼儿,你又不是惠施——且揭开他们衣襟,解下腰牌来看。” “腰牌?”凌冲一愣,几步奔到不远处那具尸体旁边,蹲下身来查找,果然在 他腰间发现了一面黑漆金字牌,“大都警巡院?!” 那人收起豹尾鞭:“哼,你又不是神仙,如何自以为是?下一遭须先探查明白 了,再来责问他人。”凌冲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点点头:“前辈……前辈如何晓 得他们是鞑子走狗?”“我非神仙,但能掐会算哩,”那人“嘿嘿”地笑道,“且 遂我来,不久你自然明白。” 两人穿过长长的地穴,来到出口附近,只见那架木梯斜搭在壁上,顶上的木板 却已经被掀开了。那人才欲去取木梯,忽然一声惊呼,从上面头下脚上掉下一个人 来。 凌冲急忙抢前一步,把落下的人接在怀里,右手食中两指趁势拿住他背部大椎 穴。还没来得及细看究竟是甚么人,先有一股幽香悄然飘来鼻端。凌冲心下一跳, 怀里的人已经叫了起来:“甚么人?放开我!”声音清脆,分明是个女子。 凌冲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这人一张柔嫩的小嘴。忽听上面有人笑道:“啊哈, 那丫头定被沈老柱他们捉着了——我说两位啊,先捉将上来,大伙一道快活,休吃 独食哩。” 凌冲低头一看,只见一张俏脸在自己臂弯里涨得通红,双目怒气如火,果然就 是邱福来的女儿,那个使剑的蓝衫少女。他急忙把她放了下来,但两只手却依旧拿 着她的背心穴道,捂着她的嘴, 那个使豹尾鞭的高手“呼”的直跃起丈余,从顶上的出口直接冲了出去。随即 是两声闷哼,那张花白钢髯的面孔又在出口处露了出来:“做掉了,上来罢。” 凌冲这才松开那少女。那少女甫脱掌握,好象蓄势已久,右臂抡圆了就是一个 巴掌向凌冲脸上搧过来。凌冲为抱住这少女,一直心下不安,正想该怎样解释、道 歉,所以对她这一着早有预料,当下随手一捞,已扣住了来掌的脉门。 那少女半边身子突然酸软,这一掌就搧不下去。“邱小姐,”凌冲轻声说道, “此中误会甚多,待得了机会再……你爹哩?”“喂,”上面的人低声唤道,“先 上来讲话。” 凌冲望着那蓝衫少女清澈透亮的一对明眸,少女脸上一红,垂下眼去,神色似 乎已经不象刚才那样羞怒交集。凌冲暗中松了口气,放开了对方的手腕。 他把梯子架起来,先爬了上去,蓝衫少女随后跟上。只见上面摆放着一些箱笼、 兵器,脚落里和一具木箱盖上,伏着两具颈骨折断的死尸,那豹尾鞭高手却正蹲在 墙边,朝着一个小孔,象在张望着甚么。 凌冲和蓝衫少女蹑手蹑脚地凑过去。那人回头望了凌冲一眼,伸出右手食指, 好似漫不经心地在身旁墙壁上一点。原来那墙壁是木板制成的,他这一点,近一寸 厚的木板竟然悄无声息地被捅出一个洞眼,淡淡的光亮透了进来。 凌冲凑近洞眼,向前面的屋中望去,只见正中间坐着一个青年人,髠发结辫, 黑面短髭,穿紫色翻领小袖袍子,是蒙古贵酋打扮,双拳柱着大腿,颇有威势。在 他身后站着一名青衫文士,面孔隐在暗影里,看不清相貌。 邱福来、那使判官笔的老人、使抓子棒的长大汉子,以及暗算自己的“四叔”, 全都伏在那紫袍青年面前,生死不明。旁边还有五条大汉,或刀或枪,各持兵刃, 瞧服色,和被豹尾鞭高手杀死的那几个人正是一路。 凌冲侧耳倾听,隐约听到那青年用蒙古话恨恨地说道:“多普拉旺一心抢功, 竟敢不先禀告于我……这般货色,捉上一千,也抵不上一个阿厮兰!”“殿下,” 似乎是那文士开了口,说的却是汉话,“不如龚某……” 凌冲是侧着面孔,左眼向外观望,右眼却正对着那使豹尾鞭的高手,却见那人 听了这文士说话,无端地左手一震。他一分神,文士后面的半句话就没能听清。 “老柱他们怎的还不来?”过了稍顷,又听那青年说道,“劳烦龚先生去望一 望。”那文士微一躬身,象是在行礼。 凌冲才在思考对策,忽然后颈被人一把捉住。他大惊之下,回手欲格,却听耳 边一个极低的声音说道:“是我,快藏起来!”原来是那位不知姓名的豹尾鞭高手。 凌冲才自一愣,早被掷进了身边一具木箱里,接着,又一个柔软的身体被掷入 他的怀中。只听那豹尾鞭高手低声吩咐:“不教你们出来,切莫动,更莫出手哩!” 随即眼前一黑,箱盖已被合上。 凌冲伸手轻轻地把木箱盖顶开一道缝,向外望去,忽然一只柔膩的小手按上了 他的面颊。凌冲心里不禁一荡,只听分明是那蓝衫少女的声音:“对,对不住…… 忒挤了,你偏些儿身,好么?” 凌冲伸出右手食指,放到唇前“嘘”了一声,随即微侧过身,继续向外面望去。 只见一双丹羽描金的歧头履缓缓从面前踱过,走到那未曾闭合的地穴前面。凌冲才 想透出口气,忽然眼前一花,那双歧头履竟已不见了。 ------- 爬爬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