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众口铄金人言可畏孤身仗义箭发无虚 玉娇龙怀着满腔幽怨,扬鞭纵马,静静的晨曦中,只听传来马蹄哒哒,漫漫的 古道上,但见卷起一溜烟尘,她一口气飞驰了五十余里,直至路上来往的行人较多, 大黑马已汗水淋漓,方才松了手中缰绳,缓下步来。她按辔徐行,又走了约两里来 地,前面已是三岔路口。往哪儿去呢?玉娇龙不觉犹豫起来。她与罗小虎不辞而别, 突然离开王庄,带有一时的任性负气,但又不全是出于一时的任性负气。 她当时只感到正如乌都奈说的那样,她不可能成为乌都奈以及罗小虎手下那些 弟兄伙的自己人,她简直无法和那班目无尊卑、毫无礼教、粗野成性的人厮混在一 起。 最使她伤心的是,自己忍辱求全,九死一生,历尽艰险,才冲破牢笼,终于得 以和自己倾心相爱、长年梦绕瑰牵的人相聚一起,满以为从此比翼双飞,不再由命, 却万万没有想到,竟又走上一条绝路来了。不仅自己只能与马贼同流合污,永远当 个贼妇,而且连自己将来的子子孙孙也只能当个马贼,永无出头之日。难道真的是 命中注定自己只该如此?!难道真的自己就只有这条绝路?! “不,天无绝人之路,不能由命!”玉娇龙一时怨愤之下,抛下一夜缠绵,带 着罗小虎犹存于自己肌肤上的余温,断然离开了王庄。 但究竟投奔哪里?自己今后又将到何处安身?她当时却还来不及深思熟虑。而 今,来到这三岔路口,她才犹豫起来:往东投,是京城,归路已断;向西去,通陕 甘,除惹起自己心烦意乱外,又感到一阵黯然。玉娇龙勒马踌躇,不知如何是好。 她正挽辔徘徊,突然感到有些饥渴,见路旁有家食店,新蒸的馒头正熟,便下马进 店,找了一个座位坐定,要来一碗浆汤和一盘馒头,慢慢细嚼起来。 她正吃着,又有几位过客陆续进店来了。他们彼此虽然都是萍水相逢,但坐定 后相互攀谈问询,很快就熟悉起来。有打探各种货物行情的,有询问沿途麦苗长势 的,也有闲谈京城见间的。谈着谈着,竟忽然谈起有关玉小姐投崖殉母的事情来了。 几位过客,立时转过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各抒所闻,谈得兴致勃勃,食店里顿 时也变得热闹起来。玉娇龙早已留意在心,一旁侧耳听去,只听那几位过客,把她 投崖之事,浓涂淡染,添枝加叶,说得天花乱坠;摩姿状貌,绘声绘色,讲得犹如 目睹一般。说去说来,无非都是夸称她如何孝烈,羡仰玉府因她而获得如何的异宠 殊荣。座中一位学究模样的老者,不禁以手拈须,摇头晃脑地说道:“似这等孝烈 的女子,真乃百年难遇,无怪圣上传旨施表,并特赐皇银为她建坊修墓了。” 玉娇龙脸上不觉微微一红,把已送到嘴边的馒头又放了回去。 旁卒一位商贾似的过客说道:“听说那位玉小姐原是天上的玉女,只因私恋金 童,动了春心,才被贬下凡,经了这番劫难后,又才重返天宫归位去了。” 另一位少年过客打趣说:“那个金童不知也跟着下凡来了没有? 他如也对玉女有情,就该随她下凡,与她结为夫妻。岂不比在天上快活!“ 玉娇龙刚刚才平静下去的脸色,一下又羞红起来。 那位商贾似的过客接过话去:“听说玉小姐出嫁那天,半路上就曾冒出一个醉 汉,将她羞辱一番之后,又连夜闯进鲁府,把那个鲁翰林活活吓死了。 说不定那醉汉就是金童下凡,恼她忘了前情,才闹出这番事情来的。“ 少年过客又说道:“若果如此,那玉女回到天上,见金童不在,重念旧情,兴 许还会下凡寻他来的。”说完后,逗得大家一阵哈哈大笑。 这虽只是一些打趣之话,却也说明了人心总是向善,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玉 娇龙听了这些活后,也不能不触动于怀。她想到大家竟把她说成是玉女下凡,不禁 想笑;但她一想到此时兴许还会下凡寻她的“金童”时,又不觉满怀凄楚,惆怅难 禁。玉娇龙觉得自己并不是回到了人世上,而恰恰是从投崖那天起才是真正的下了 凡间。至于自己还会不会重念旧情又去寻找“金童”,她虽几度咬唇发狠,终难在 心里说出一声“不”来。 那几位过客谈笑一阵,又谈起铁贝勒王爷悬赏千金缉盗寻剑的事来。少年过客 说道:“什么宝剑能值千?!多是窃了王府,王爷面子上不好看,恼羞成怒,悬出 重赏,捉人泄恨是实。” 那商贾似的过客道:“那盗剑之人也真算有吃雷的胆量,竟然敢在京城作案, 并且盗到王府去了,这也难怪王爷恼怒。不过,我看那盗剑之人决非等闲之辈,正 是所谓来者下善,善者不来;王府里有的是金银珠宝,他却一无所取,单单只偷走 宝剑,其中必有蹊跷。” 少年过客道:“似你这般说来,王爷虽悬千金缉人寻剑,结果也是枉然?” 那商贾似的过客道:“这也难料。听说王府中能人不少;王爷又结识了不少英 雄好汉,就连那位十二年前名震京城的李慕白,也是王爷的朋友,他们若闻知王爷 宝剑被盗,岂能袖手不管。” 玉娇龙微微一怔,忽又想起那夜在窗外听到父亲祝告的那番话来。 她不觉一咬嘴唇,恨恨地想道:“我偷书焚书,竟做出有愧于心之事,都是为 了独擅秘传拳剑技法,使自己无敌于天下,不料又钻出个李慕白来!这番又昧心盗 了王府宝剑,也是由他逼出来的。他来寻剑正好,我正想凭了这把宝剑再和他见个 高低,一雪自己去年在桥上蒙受的耻辱!”玉娇龙正想着,又听那少年过客说道: “这位李慕白我幼年就常听老辈谈起过他,都说他剑术精深,无人可敌。只可惜他 早已绝迹江湖,一般人都很难见到他了。” 那商贾似的过客说道:“当年李慕白大闹京城时,我也常去京城售货,只是未 曾见到过他。听说他和俞秀莲姑娘还有段风流佳话,不知为什么,他二人彼此虽然 相爱,却终于未成眷属,他只好背着一身相思债,躲到深山里去了。” 一直在旁拈须微笑的那位学究模样的老者,听到这里,也情不自禁地插话了。 他面含得色地说道:“实不相瞒,我和那位李慕白弟兄也曾有过几面之交,都是在 德秀峰德五爷府里。当时我正在刑部德五爷手下当差,为了草录文书之事,经常去 德府行走。李慕白当时正好住在德五爷府里,我也就在那时认识他的。” 少年过客满脸钦羡之色,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位李慕白究竟生得怎样一个人 物?” 玉娇龙也不禁侧过头来,瞟了那老者一眼。 老者不慌不忙地说道:“若从外表看去,真是个斯文儒雅的书生,断难相信他 竟是一个曾经单剑战群豪,当时已名震京城的英雄汉。至于他和俞秀莲姑娘之事, 那就更是一言难尽了。总之,他是为了守礼取义才不娶俞姑娘为妻;他也是为了钟 情俞姑娘才终身不娶隐居到九华山去的。李慕白真可算是个正人君子和侠义之士!” 玉娇龙不觉心里一动:“啊,他在九华山!” 那商贾似的过客不以为然地打趣道:“我说那李慕白也未免矫情。 当个这样的正人君子又怎样?而今行市也不看涨,他死了后,皇帝圣上也不会 象对玉小姐那样,去给他传旨旌表,也不会给他建个贞夫坊,修座节男墓。他何不 把俞姑娘带到九华山去,恩恩爱爱过一生,也省得彼此都欠下一笔来生债。“ 玉娇龙听了他的这一番话,觉得非常刺耳,但又觉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一件她 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的事,使她不由不暗暗思索起来:世上为何只听说给女人建 贞节坊,修节烈墓?为何不曾听说给男人建这样的坊修这样的墓?难道世上都无贞 孝节义的男人?从书上看来确是有的,世上想也应是有的,各朝皇帝又为何不予以 旌表?又为何不为之修墓建坊?玉娇龙真感到迷惑费解了。 那几位过客见日已高悬,又各自离店赶路去了。玉娇龙也付了食费,起身出店, 她牵马抚鞍,不觉又茫然起来。这时,她耳边仍不断地响起“李慕白”,“九华山” 的话音,她突然闪起一个念头:“到九华山找李慕白去!”这念头很快就在她身上 变成了决心;这决心又使她心情突然感到一阵无比的轻松和振奋。 一瞬间,她好似已从积郁、幽怨、惶恐、怅惆等种种烦恼中解脱出来,又还复 了旧时的玉娇龙:是那样的睥睨一切,是那样的尊严自信。她将以无羁无绊之身, 凭恃着自己高奥的技艺和利剑,闯山东,渡长江,历江南,到九华山找李慕白去。 玉娇龙主意已定,便抖擞精神,一跃上马,转辔向东直奔宛平,然后转南向山 东济南方向驰去。 一路上,玉娇龙时而男扮,时而女妆。每到通都闹市,或直穿而过,或绕道而 行;若遇风景独好之处,便停马盘桓,兴尽而去。 一切动止都可随心所欲,任意而行,她从未感到过这般的自在和自豪。沿途秀 丽雄伟的山川,两旁葱郁迷人的景色,使她应接不暇,她早把一切愁绪忧思都暂时 抛到脑后去了。 玉娇龙一路扬鞭摧马,不过半月便已进入山东境内,看看前面不远已是泰安。 她久闻泰山巍峨奇拔、气势雄浑,古往今来,曾吸引了无数文人宦客前去登临仰赏, 游览吟题,她也想此机会,上去一览胜迹。于是,她便在离泰安城不远的一个小镇 上停下马来。那小镇虽只二三百户人家,但由于是通往泰山的必经之道,却也马来 轿去,百业兴旺,九流汇集,十分闹热。玉娇龙寻了一处较为雅洁的上等客店,将 大黑马交给客家,要了一间上房,准备暂宿一夜,明日便上山去。 她叫店家打来一盆热水,洗过脸,拂去身上灰尘,见天色尚早,正想踱出客店, 到街上去走走看看。她刚跨出房门,瞥见店堂左厢廊下,有一盲目老汉,坐在地上 ;一位年约十四五岁、身背花鼓的姑娘,手里拿着一角煎饼,正来到老汉身旁。她 见那姑娘穿着一件蓝底印花粗布短衫,下穿一条枣红布裤,清秀的脸上带着愁容, 黑圆的眼里噙着泪水。 玉娇龙也不知何故,她一看到这位姑娘,便猛然想起香姑,姑娘的容态神情, 一举一动,恰似她三年前在乌苏帅府门前看到香姑时一般模样。触景生清,玉娇龙 竟突然怀念起曾与她同甘苦共患难的香姑来了。她不禁停下步来,远远地凝望着那 姑娘的一举一动。只见她蹲下身去,将一角煎饼捧到那盲目老汉面前,说道:“爹 爹,快吃,这饼。” 盲目老汉伸出一双枯瘦的手:边接过饼去,边问道:“哪儿来的饼?” 姑娘:“一位赶车大伯给的。” 盲目老汉:“就这一角?” 姑娘:“不,我手里还有一角。” 玉娇龙心里不觉一动,因她明明看见那姑娘手里的确没有饼了。 盲目老汉狼吞虎咽般地吃了几口后,突然停了下来,问道。 “你怎没吃?” 姑娘:“我口干,等一会再吃。” 盲目老汉伸出左手往姑娘手里摸去,姑娘慌忙避开。老汉颤声说道:“香姑, 你在骗你爹,你没有饼!” 玉娇龙不觉微微一震:“呵,她也叫香姑!” 姑娘:“爹,你吃吧,我不饿。” 盲目老汉用他那只颤巍巍的手,把姑娘的手拉着,又把剩下的半角饼强放在她 手里,说道:“哪能不饿,快把这半角饼吃下去吧。” 姑娘拿着饼,呆呆地望着她爹,眼里滚下了两颗大大的眼泪。 玉娇龙心里感到一阵酸,忙走到他父女面前,对那姑娘道:“你也叫香姑?” 姑娘抬起脸来,见问话的是位俊秀的少年,又赶忙低下头去,只不吭声。 玉娇尤又向着盲目老汉问道:“老大爷,你女儿也叫香姑?” 盲目老汉:“她名叫李桂香,香姑这小名是我和她娘叫的。” 玉娇龙仍脱口亲切地叫了声“香姑”,问道,“你是哪里人?因何落到这般境 地?” 姑娘低着头,怯生生地应道:“凤阳人,因家乡决了河堤,把村里的庄稼全淹 了,无奈,才和爹爹逃荒来到这里。” 玉娇龙:“看你身背花鼓,为何不到街上唱唱花鼓,也可讨些钱来度日,省得 这般饥苦。” 姑娘:“往日去到街头唱些花鼓,靠着一些好心人施舍,原可过活。不想两天 前我和爹爹正在街口开唱,忽然闯来两个汉子,说白额虎魏爷正在西街他家中请客, 要我去到他家唱唱,陪他那些客人饮酒。我抵死不去,那两个汉子当场将我戏辱一 番,临走还说:”你如不去魏爷家里陪酒谢罪,就休想在此卖唱,也休想出得镇去! ‘从那以后,就很少人来听唱,更没人敢舍钱了。“玉娇龙听了不禁又问道:”你 父女何不另走他乡?“ 盲目老汉长叹一声:“这是通街大镇,那白额虎还有所顾忌,我父女困在这儿, 尚可多相依几天;一旦离镇,就必将落入虎口去了。” 玉娇龙听老汉左一个“虎”,右一个“虎”,不禁忽然道:“那姓魏的究竟是 个什么样人物,也配称个虎号,竟敢这般凌暴!” 姑娘吓白了脸,只张着一双惊惶的眼睛,乞佑般地望着玉娇龙。 玉娇龙看着她那可怜的神情,不禁又想起了乌苏帅府门前的香姑,对她更觉恻 隐起来。她从身边取出小锭白银,递给姑娘,又亲切地对她说道:“香姑,别怕, 有我。 你和你爹先去吃些东西,就在这客店住下,等我上山回来,就亲自送你父女离 开这里。“ 姑娘接过银子,又听她这样一说,忙双膝跪地,竟感动得呜咽起来。玉娇龙忙 伸手将她扶起,眼前不禁又浮出香姑当年情景。她又安慰了她父女几句,便踱出店 外去了。 玉娇龙刚刚跨出店门,瞥见一位身躯略显肥胖、背背一顶遮阳草帽的中年汉子 正在门前翻身下马,看样子也是到店里来投宿的。玉娇龙刚一瞥见那微胖的身影和 他背上那顶草帽,心里不觉一怔:“好熟悉的身影,在哪里曾见过他来?”她赶忙 闪到一旁,背过身躯,回眸侧目望去,见那汉子身穿褐色排扣短褂,腰扎黑色丝带, 下穿蓝色布裤,绑腿芒鞋,满身风尘仆仆,似从远道而来。他牵马走至客店门口, 一双凤眼闪烁环顾,略显疑虑神情。 玉娇龙猛然想起来了:此人正是去年在潴龙河边与李慕白同行的爬山蛇史进。 就在这一瞬间,史进那双闪烁四顾的目光正向玉娇龙扫来,刚一碰触,玉娇龙迅即 回过脸来,径向街上走去。 玉娇龙在街上信步闲游,凤阳姑娘的境遇和爬山蛇史进的出现,总是使她萦绕 于怀,也无心去细看街上闹热,便又匆匆回到客店。她在穿过店堂去到上房时,也 曾暗里留心察看了两厢动静,却未见史进身影。她刚进入客房,店家便殷勤送茶来 了。 她向店家打探了些山上的名胜和上山的道路,店家陪着笑脸,一一详细作答。 最后,店家告退出房时,走到门边却又停步逡巡,似欲有语。玉娇龙忙叫住他,问 道:“看你似有话要说,不妨说来。” 店家这才又趋步上前,放低声音说道:“客官,你是外乡人,我看你也不象经 常出门的样子。那唱花鼓姑娘的事,还是少管的好。” 玉娇龙:“管了又怎样?” 店家:“那白额虎魏爷手辣心狠,不是个好惹的人物。” 玉娇龙有些愠恼了:“你就说魏某好了,不要虎呀虎的。你且说说,那魏某究 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店家:“此人生得彪形,因额上长着一块白斑,又因性情凶暴,所以人称‘白 额虎’……” 玉娇龙截断话头:“为何不称‘白额狼’?” 店家陪着笑脸:“此人确有一身好武艺,早年走南闯北,在这山东、河北一带 很有一些名气。只因他惯爱纠集一些豪强亡命,到处横行作恶,不但这方圆几百里 内人人怕他,就是官府对他也只是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奈他不得。” 玉娇龙:“这泰安县也是朝廷所管之地,难道就无王法?” 店家:“话虽如此,做起来也就难了。而今官府,也只能办些小偷小盗,若真 遇上盘根大贼,就要装聋卖哑了。何况这白……这魏爷,他也懂得敷衍照应,凡事 总是暗取,官府也就例行,乐得不去和他结怨。” 玉娇龙不禁想起了陶驮,心里感到一阵厌恶,问道:“难道就任他横行,江湖 上也无人出来制他?” 店家:“十二年前他在京城,也曾被人制过,总算杀了一些威风。 他虽从此不出山东,但却更苦了本地乡亲。“ 玉娇龙不禁心里一动,忙问道:“十二年前在京城?!谁制过他?” 店家:“俞秀莲姑娘。” 玉娇龙十分惊讶地说道:“啊,是她!你可知事情的原由?” 店家:“魏爷不但性情残暴,而且还是个好色之徒。十二年前他在京城摧凌一 个烟花妓女,俞秀莲姑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二人动起手来,结果被俞姑娘一刀 削断左手五指。没料到,一个名震江湖的白…魏爷,竟栽倒在一个女人手里了。他 从此就无面再出山东,只在本地作恶。” 玉娇龙若有所感地说道:“看来,女子却比男子还强,兴许还会有女子出来制 制他的。” 接着,她又和店家闲话几句,便打发店家备饭去了。 第二天清晨,玉娇龙骑马上了泰山,她在山上畅游一天,夜宿玉皇顶庙内。次 晨天尚未亮,玉娇龙独自来到绝顶东沿,伫立眺望,淡淡曙色中,但见脚下一片苍 茫,辩不出是天是地,是山是海。一阵晨风吹来,她恍如列子乘风,飘然天际。她 想起唐人“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诗句,觉得自己此刻虽未能看到顶下群山, 但诗中境界却很自然地浮现到她眼前。她静立山顶,极目凝望,渐渐地,遥见远远 天际,透出一线金光。那金光有如万里丝带,镶装在无涯无际的天边。金光愈来愈 亮,亮带也越亮越宽,直向山顶迎面展来。就在这神奇的一瞬间,又突见天边闪起 万道霞光,霞光中慢慢升起半轮巨大的红日,把一片茫茫无际的云海耀映得通红。 红日似在闪眺中从云海里升起;云海似在翻腾中把红日托出。一霎时,红日蓦然跃 离云海,冉冉上升,把金光洒满大地,绝顶在金光中显得是那样的雄伟磅礴。玉娇 龙被这神奇的景色惊得呆了。突然间,袭上她心来的是:念天地之悠悠,感造化之 莫测。她心里升起的却并不是怆然之感,而是一种勃勃的生机,她真想试剑跃马去 横行天下,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她眼前又出现了草原的落日,沙漠的鏖兵, 父亲的沉雄,罗小虎的英姿……。 玉娇龙正在神驰,忽听背后响起一声话语:“真是好雅兴!” 她虽吃了一惊,却仍缓缓转过身来,举目望去,竟是那熟悉的胖胖身材和那双 闪烁着的凤眼。玉娇龙只静静地注视着他,没答话。 史进瞅着她,眼里露出神秘而又友善的神情,上前一步,将手一拱,说道: “咱们又在这儿见面了,真是幸会,幸会。” 玉娇龙也不还礼,只冷冷地问道:“你也来游山?!” 史进:“我哪有你这样的雅兴。上山是特来找你的。” 玉娇龙将史进打量了一眼:“找我何事?” 史进向四周看了看,指着旁边两条坐石说:“咱们坐下慢谈。” 玉娇龙随他去到条石面前坐定后,史进才说道:“你为那位唱花鼓的姑娘抱不 平的事,我已尽知,你这种仗义的行为,真令我史进感到钦佩。只是这事已为魏雄 所知,他已暗中纠约了几位弟兄,准备在你离镇那天,等在路上谋你。 我特来相告,你要小心提防才是。“ 玉娇龙微微一笑:“多承关照,我并不想和人争斗,既然那魏雄要来寻衅,我 也只好奉陪。” 史进:“魏雄不比陶驮,武艺至少比他高强两倍。更兼他纠约的几位弟兄,也 都是江湖上的高手,你还是小心的好。” 玉娇龙情不自禁地脱口说道:“魏雄武艺虽高,既然当年俞秀莲也能制他,难 道我就不能制他!” 史进略感惊诧地看着她:“你认识俞姑娘?” 玉娇龙摇摇头:“素不相识。”她已感适才失言,赶忙转过话头,问道:“你 近来可曾见到过李慕白?” 史进:“我与他自去年夏初分手后,亦已将近一年不见面了。” 玉娇龙:“你可知他现在是否已回到九华山上?” 史进:“我那慕白兄弟四处云游,行踪无定,他此时竟在何处,我也难料。” 他见玉娇龙默然不语,若有所思,便试着问道:“你这番到此,是专程前来游览泰 山,还是顺路?” 玉娇龙:“顺路来游。” 史进:“我看你也不像经常在江湖上行走的人,此番将去何处,能否相告?” 玉娇龙:“到九华山寻李慕白去。” 史进微微一惊:“你去寻他何事?” 玉娇龙:“和他论剑。” 史进:“好,好。你和我那慕白兄弟的剑法原出一宗,前番他在桥头和你相遇 以后,还多次和我谈及过你呢。” 玉娇龙立即警觉起来:“他谈我什么?” 史进:“我那慕白兄弟夸你资质过人,法式纯正,身手矫健,聚意凝神。…… 还夸你手……手准。” 玉娇龙淡淡地笑了笑。她明知那最后一“夸”是假,李慕白多是怨她“手狠”, 可史进却改说为“手准”了。但毕竟李慕白对自己也有所称夸,玉娇龙还是略略感 到一些欣慰。她瞅着史进,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下去。史进犹豫片刻,又说道:“不 过,我那慕白兄弟也很替你惋惜。” 玉娇龙:“惋惜什么?” 史进:“惜你未得身传,未能入化。” 玉娇龙心里一动,忙又把话转开,突然问道:“李慕白武艺比俞秀莲如何?” 史进:“他二人都是名震一时的高手,我史进对武艺只是个学得点皮毛的人, 哪能识得深浅。不过,我曾听俞姑娘说,我那慕白兄弟的剑法,已达到出神入化、 变幻莫测的境地。她自己说是无法和他相比的。这也很难说,兴许她是自谦。” 玉娇龙已从史进的谈话和行事中,看出他有些胆小、圆滑。 但她也看出了他胆小中有热肠,圆滑中存忠厚,行为谨慎,说话得体,自己对 他却也不可多存疑虑了。玉娇龙便又问道:“李慕白为何不娶了俞秀莲,把他剑法 身授给她?” 玉娇龙的话中虽仍不免带刺,但史进听了却也顿时变得伤感起来。 他感慨万端他说道:“我那慕白兄弟一生的种种所行所为,都是对的,都没有 什么话说,唯独他和俞姑娘这事,我就不以为然。本来是好好的一对,结果却落得 一个寄人篱下去守无名寡,一个跑到九华山上去弄得个凡不凡道不道的。叫我们这 些作他朋友的也为他们揪心。” 玉娇龙听了史进这番充满好心的埋怨话,也不禁有所触动于怀,又问道:“李 慕白为问这般固执?” 史进叹了口气:“认为他多读了几本书,好端端一个汉子就因此变得迂腐起来。 为了沽名钓誉,坑了别人,也坑了自己,真是何苦来。” 玉娇龙也不知该如何说,感到心里有些乱,只好默不作声。 心想史进也用出“沽名钓誉”这样的字眼来了,要是他也读过书,兴许还会把 “欺世盗名”这样的词句也搬出来。 这时,太阳已经升高,又有一些游客正向绝顶上走来。玉娇龙已经看出史进显 得有些顾虑不安了,便又问道:“你能否相告,我到了九华山如何找李慕白去?” 史进:“九华山多是佛庙,只有后山才有几座道观。我那慕白兄弟住在天台后 峰的老君观附近,你只要到了老君观,就能问到他的。”说完,他匆匆站起身来, 将手一拱,说道:“后会有期,我要先走一步了。”史进已经走了几步,又回过头 来说道:“你对魏雄务要多加小心!” 玉娇龙目送史进离去的背影,心里又有些疑怪起来:她和史进在绝顶谈了多时, 那史进为何绝口不问起自己的名姓?他是出于圆滑识趣,还是由于有所察知而故意 回避?玉娇龙沉思许久,还是摸他不透。不过,她还是感觉得到,对史进这人应是 可以放心的。她见史进已经走下绝顶很远了,这才回到玉皇观中,收拾起随身行囊 下山回镇。 玉娇龙回到客店,天色已是薄暮。她刚牵马跨进店门时,似若无意地回头一望, 见对面街沿上站着两人,正在向她张望。那两人见她回过头来,忙又转过身去,神 色举止,显得鬼祟。玉娇尤心里不禁冷冷一笑,暗暗骂了一声:“鼠辈!”便不再 理睬他们了。 她将马交给店家,径直去到下房盲目老汉父女住的那间房里,提高声音说道: “你父女今晚早早安息,明天一早便随我起程。” 盲目老汉抬起头来,用他那双全闭着的眼睛对着玉娇龙,颤颤地说道:“客官, 你还是别管我父女好了,会连累你的。” 玉娇龙:“老大爷,你放心,这事我算管定了。” 盲目老汉伸手拉着紧挨在他身旁的女儿说道:“香姑,还不快给恩人叩头。” 姑娘正要跪下,玉娇龙忙上前一步搀住了她,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拉在手里的这位 姑娘就是她时时思念着的香姑,她充满柔情,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摸她的鬓发。那 姑娘慌忙往后一缩,羞惶得不知所措。玉娇龙这才蓦然回过神来,她已完全忘了自 己这身男装。她镇了镇自己又温声说道:“我有个妹妹也叫香姑。她和你长得一般 模样。”出自真诚的话语,总是容易透进人心。那姑娘已经感受到了她的好意,立 即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玉娇龙又宽慰她道:“明日有我送你和你爹离镇,千万别 怕,纵然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切勿惊慌,有我在,保你无事。” 姑娘已从她那充满自信的口气里得到了鼓舞和安慰,眼里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 意。她低声说道:“刚才有位胖大爷来,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还一再叮嘱,要我 在路上时刻不离你左右。” 玉娇龙心里明白了,定是史进来过。她也不再多问什么,只觉史进夫免过于谨 小慎微,枉他曾随李慕白在江湖上闯过。 第二天清早,玉娇龙在收拾行囊时,不禁又想起了史进几次提到要她小心的那 些忠告,她本想把从王府盗来、却一直藏在搭推行囊里的那把宝剑换出来,可她抚 柄踌躇片刻,仍又放了回去,只将罗小虎赠给她的个弯弓囊取出,小心地佩在襟底。 玉娇龙收拾停当,来到店门口,店家早已将马备好,盲目老汉亦由姑娘牵着等在那 里了。 客店外面的街上聚集了一些人,也不知那些人是闲得不耐才随便凑在一起,还 是有所风闻而来。玉娇龙举目望去,见众人一个个都显得神情紧张,眼里含露着担 忧和悲惆。她已从这群人那默默无声的神态里,感到了前途的险恶,看清了魏雄平 时的横豪,同时也更感到自己对这个不平管得称心,打得惬意,一瞬间,地不禁突 然想起罗小虎来:要是他此时也在人群里,他会怎样想呢?他又会不会也来抱这个 不平呢?他专门作对的是官府啊!玉娇龙想到这里,赶忙定下神来,从容大度地走 到盲目老汉父女面前,慨然说道:“走,我送你父女上路。” 姑娘身背花鼓在前面引路,盲目老汉一手点着竹杖探路,一手抚在女儿的肩上 随跟,玉娇龙跨上大黑马殿后,三人在众人的目送下穿过大街,向镇外走去。 清晨,大道上行人不多,显得特别宁静。玉娇龙按辔徐行,神态虽然从容自若, 暗地里却在留心观察,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离镇愈来愈远,大道两旁也愈更变得荒凉起来。三人翻过一座山岗,来到一片 旷地,只见道路两旁遍地杂草丛生,绵延数里,看不到一块庄稼,见不着一家农舍。 前面不远处则是一片茂密的林坡,把这狭长的旷野,形成一带谷地。 玉娇龙立马道上,看了看前面的林坡,又环颀一下这荒凉的旷野,心中不觉惴 惕起来。暗想:要是那魏雄选在这儿下手,将使我无所凭依,顾此失波,四面受敌, 岂不误事。她想带着他父女退上岗去,但看到姑娘那因她停马不前而显得惊惶不安 的神色,她又羞于出口叫退,玉娇龙正在进退两难、犹豫不决间,忽听林中响起一 声尖厉的口哨,随着便见六骑人马从林中闪了出来,在林边路口一字排开。中间一 骑,身材显得特别魁伟,手提一柄阔叶厚背单刀,敞胸赤膊,面目虽然看不十分清 楚,可玉娇龙已经料定那人正是魏雄无疑。他左右数骑,虽然身材不一,却都生得 彪悍壮实。他们有的手挽皮鞭,有的手提铁链,有的手持长叉,有的手握流星,都 是一些不常用的兵器,玉娇龙不觉暗吃一惊,心想他们如果采取马战,自己仅凭一 柄宝剑可能要吃亏的。她不禁猛然想起高老师曾经给她讲过马上功夫和马下功夫的 那些话来:“马上功夫主要靠臂力,猛勇;马下功夫才是讲的剑术神奇。”“如遇 马贼,剑法不能墨守成招,要和马上相适应才是。”玉娇龙正闪念间,中间那骑汉 子喊话了:“马上那小子听着:你如识趣,留下那唱花鼓的小妞,下马给俺弟兄叩 头请罪,放你一条生路,不然,你就休怨俺们手狠了。” 玉娇龙已经横下心来,傲然说道:“鼠辈,你等仗恃人多,难道我就怕你不成!” 中间那骑汉子也不再多说,将刀一挥,只见他左右五骑人马立即放马冲来。玉 娇龙忙从鞍旁抽出宝剑准备迎战。那五骑人马冲到离她马前三十来步远时,突然分 开:两骑向左右两侧斜驰过去;两骑绕过她身旁驰向后面去了;一骑舞着流星直向 她冲来。就在这一瞬间,玉娇龙心里明白,她已被包围了,正处于腹背受敌之势。 她聚精会神,不慌不忙,闪过迎而飞来的子流星,又用剑挑开击向马首的母流星, 因两马相距数尺,短剑不及,只能招架,眼睁睁地让那骑冲过去了。 她想,这大概就是马战所称的一个回合。就在这时,立马于左右野地上的那两 骑又同时放马冲来,形成两面夹击。左边一骑,挺着一杆雪亮亮的钢叉,来势迅猛 异常;右边一骑却挥动一根长长的皮鞭,意在制她双手。 玉娇龙等两骑靠近时,蓦然将大黑马一带,让过右骑,迎向左骑,觑得准切, 等那钢叉快近身时,以四两拨干斤之势,用剑将叉尖轻轻一拨,趁那人猛刺扑空, 身子向前一倾之际,翻手一剑,正刺中那人腰际,只见那汉子一翻身便跌下马去。 恰在这时,右边那骑却又猛挥一鞭,向大黑马尾部抽来。大黑马负痛受惊,突将前 蹄腾空,差点把玉娇龙掀下马丢。玉娇龙赶忙勒紧缰绳,稳住身子,又忽听背后蹄 声骤起,她迅即回马一看,见背后两骑拉着铁链,相距丈余,齐头向她冲来,意在 将她绊下马去。玉娇龙注视着那根向她横绊过来的铁链,等它快近身腰时,这才迅 即用左手抓住顺势往上一托,同时将身往后一仰,闪过了铁链。不料还不等她直起 身时,流星又到,眼看已经措手不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玉娇龙将身一滚,躲 到马腹,那流星便擦鞍而过。就在这时,只听那魏雄在林边高喊道:“快,冲上去, 干掉他!” 玉娇龙又羞又忿,她猛然想起父亲曾经念过“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的那 两句诗来。于是,她迅即跃身上马,仗剑直奔魏雄。魏雄也放马横刀,摆开了架式。 玉娇龙马头离魏雄马头已不到四丈,她已清楚地看到他额上那块白斑。 就在她已经端起剑来准备向魏雄进行闪电般一击的时候,忽听背后传来那唱花 鼓姑娘的惊叫声。她急忙回头一看,只见那使流星的汉子已弯身将姑娘抢上马背, 正纵马向后面山岗上跑去。玉娇龙急了,又忙勒转马头,准备去追,那拉链绊的两 骑汉子又从侧面横截过来。玉娇龙纵马闪躲,三匹马在野地转来旋去,眼看那抢走 姑娘的汉子的马已跑到岗腰,马背上不断传来那姑娘凄惨的叫声。盲目老汉孤零零 地站在野地上举手悲号,声声哀唤“香姑”。玉娇龙心如火燎,愤怒已极。她一咬 唇,插剑入鞘,从衣襟下取出弯弓,扬手一箭,左边那拉链汉子便应弦栽下马去, 右边那汉子一怔之后,又甩动铁链向她拦腰扫来。玉娇龙拔剑不及,伏身鞍旁,躲 过铁链,趁势又扬手射出一箭,正中那汉子面门,只听他一声惨叫,也栽倒马下去 了。 玉娇龙这才抬头向山岗望去,见那抢走姑娘的汉子,已飞马快要走上山岗。就 在这时,突见山岗上出现了一骑人马,拦住那汉子去路。远远望去,只见那人胖胖 的身材,背背一顶草帽,手里握着一把朴刀,正向那抢走姑娘的汉子逼去。玉娇龙 已经认出那人来了,原来却是史进。她心里感到一阵欣慰,猛感精神倍增,回头看 看魏雄和那使皮鞭的汉子,见他二人已靠近一起,并骑而立,正在低语。抢走姑娘 那汉子已被史进从山岗上逼了回来,他正想驰马绕过玉娇龙身边,去和魏雄合在一 起。 玉娇龙一夹大黑马,斜刺里冲了过去,截住他的马头,手起一剑,便将他刺下 马去。 那唱花鼓的姑娘亦跟着跌到地下去了。玉娇龙赶忙跳下马来,将那姑娘扶起, 见她虽未受伤,却已吓得面无人色。这时,那一直未曾出马的魏雄,发出一声狂砰, 满面杀气地冲过来了。玉娇龙也不上马,插剑于地,扬手一箭向魏雄那马射去。那 马中箭,发出一声哀嘶,将魏雄掀下马来。 玉娇龙又是一箭射向那马后腿,那马负痛,各自狂奔到林里去了。 玉娇龙这才放开姑娘,提剑直向魏雄走去。魏雄早已瞪圆着眼,紧握阔叶单刀, 露出了以死相拼的气势。玉娇龙在离他只十步远时站了下来,用剑指着魏雄,冷冷 一笑,说道:“枉你自雄一方,为了对付我一人,竟兴师动众,做得这等险毒!” 魏雄悻悻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你的底细!今天就是要你露出尾巴,现出原 形来看看。” 玉娇龙不禁大吃一惊,脸色也微微发白,她强制住心头的慌乱,喝道:“住嘴! 你知我什么底细?!” 魏雄:“去年你在霸县酒店,就自恃武艺高强,杀伤我几位兄弟;今番又来太 岁头上动土,不给你点颜色看看,反叫你笑江湖无人!” 玉娇龙这才放下心去,却忽又明白过来。适才在交手中,她只觉使鞭那汉子有 些面熟,原来他就是去年在酒店外那使带环大刀的为首那汉子。玉娇龙也不想和魏 雄多费唇舌,只说道:“你既恶性不改,就让我也像俞秀莲那样来教训教训你好了!” 说完,将剑一端,亮开架式。魏雄冷笑一声,抡起阔叶刀,挥舞几下,突然纵步上 前,直向玉娇龙顶门劈来。玉娇龙退后一步,让开刀锋,也不回击,只平端宝剑, 注视着他那颔上白疤。魏雄仗着力大,挥动刀锋,左盘右旋,步步紧逼。二人刀来 剑架,剑击刀迎,斗了几路,玉娇龙已看出魏雄刀法虽然娴熟,却无甚险招奇路, 不值久斗。她正想变换路数,几剑了却这场纠缠,忽听山岗上传来史进一声高砰: “当心身后!”她忙一跃腾空,就见一条似蛇的鞭鞘夹着风声从她脚下一闪而过, 她知道定是那使皮鞭的汉子从后袭来的暗算。魏雄趁她脚刚点地,猛然使出连环刀 法,搠、劈、砍、削,如急雨般地向她攻未。玉娇龙恼了,蓦然变换剑法,将剑抖 成道道寒光,直向魏雄咽喉刺来。魏雄眼花缭乱,慌了手脚,被逼得连连后退。正 在这时,那使鞭汉子又从侧面向玉娇龙甩来一鞭。玉娇龙迎着鞭稍一跃上前,用剑 尖往鞭腰上一点,那鞭便如死蛇一般萎下地去。魏雄抡刀从后砍来,看看刀锋已近 项背,玉娇龙倏然转身,格开刀刃,翻腕一挑,只见剑锋掠过,魏雄手中的刀连同 他的五指便一齐掉在地上。魏难怪叫一声,忙用他那只也无手指的左手护着这只血 淋淋的右手,踉跄后退。 玉娇龙用剑指着他说:“这样不中用,也配号什么‘虎’来!留你一命,给你 一个改恶之机,各自去吧!”她又回头一看,见那使皮鞭的汉子正向林中狼狈逃去。 玉娇龙回到路旁,安慰了盲目老汉父女几句,收剑上马,又护着他父女二人继 续向前走去。 穿过林坡,史进也策马从后赶来,他把玉娇龙的胆量剑法夸叹了一番后,问道 :“九华派从不使用暗器,我在江湖上亦从未听有人用过这样的驽弓,不知你从何 处学来?” 玉娇龙淡淡地笑了笑:“这也用学?!我见它好玩,一位朋友便将它送给我了,” 她为了把话岔开,忙又问史进道:“今天也多亏你的相助,这也真太巧了。” 史进显得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我一直暗暗跟在你们后面。只是我和你不同, 江湖上认得我史进的人多,我自己的武艺又不高,只能量力而行。” 玉娇龙也不禁为他的热肠所动,同时也不禁对他浮起一丝怜悯之心来。 四人走了一阵,来到界口,已感有些困乏,见岔路旁有十来株榆树,茂密的枝 叶,把地上覆盖得一片绿荫。四人便一同进入榆林歇息。玉娇龙歇了片刻,便从囊 中取出纹银十两,走到唱花鼓姑娘面前,说道:“香姑,量那魏雄已不会再追来为 难你了,这点银两拿去度日,早日回到故土。我还要赶路,就不再送你父女了。” 姑娘接过银两,正要跪下道谢,玉娇龙却早已将她拦住。一个只是要拜,一个 只是推阴,史进在一旁对姑娘说道:“既然这位官人个愿受拜,你就不拜也罢。趁 这儿荫凉,分手前你不妨唱段新词给这官人听听好了。” 姑娘这才直起身来,移过花鼓,凝神片刻,不快不慢地敲打起来。 鼓点锣声悠悠荡过,姑娘启唇张口,用一起清脆而略带凄婉的声音唱道:北京 出了个玉娇龙。 进香投崖把母殉。 名扬天下动九重。 娇龙本是天仙女。 下凡只为恋金童。…… 姑娘刚唱到这里,玉娇龙赶忙喝叫“停下”。一瞬间,姑娘惶然不解地望着她 ;史进也投来一道惊异的目光。玉娇龙咬咬唇,使气地说:“一路上我都听腻了, 多是些无稽之谈!” 史进眯着眼,似附和又似自语般地说道:“玉娇龙的事还多着呢! 真是越传越广,越说越奇!“ 玉娇龙感到一阵悚然。她也不再答话,只带过缰绳,翻身上马,一挥鞭,向南 绝尘而去。她只隐隐听到后面传来史进的声音:“…你到了九华山… …见着我那慕白兄弟……说我向他问好!……“ -------- 铁血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