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阑人静,皓月当空,京城的一条街道之上冷冷清清的。沿街的屋舍亦早已灯 火阑珊,几只乌鸦落在房顶之上,不时的发出几声凄厉的鸣啼,啼声惊人心弦,闻 者但觉惴惴不安。 得得得……得得得…… 忽然,一阵马蹄狂奔之声渐响而来,打破了原先的宁谧。骏马在长街经行处, 扬起了半丈高的轻尘。匆匆而过。 这是满清雍正十一年。 骑上者是个约为三十六、七余年纪的大汉。他一袭陈旧青布长袍,身子甚是魁 梧,唇边布满了浓密的须根。几根头发凌乱地散了出来,在眼前扬飞。那炯炯的双 目,隐隐藏着忧色。脸更是绷得紧紧的,愁眉锁眼之中,透出了一副意乱烦心的神 情。 稍时,但见他拉着缰绳,勒住马头,在道旁一家客栈门前停将下来。 那客栈大门左右挂了对红灯笼。右边厢的灯笼旁处,还悬空吊着一块竖匾,那 竖匾前后两面,自上而下刻了“福来客栈”四个大字。 他纵身下马,左手拿着从马鞍上取下的包袱和一把单刀,走过客栈大门,举起 右掌便是猛拍,立时发出了一阵“砰砰砰”的声响。 须臾,客栈内传出个不耐烦的声音:“来啦,来啦!催命鬼!”但听“呀——” 地一声,栈门先开了个缝,一个店小二模样的人探出了半个头来瞧。 店小二探出头儿瞧时,霎时便觉一阵酸臭味儿扑鼻而至,当下忙不迭的捏着鼻 子,把门外的那大汉上下打量了一番,嘀咕着:“他妈的!天不长眼,半夜逢鬼, 还要是穷鬼!”压低着声音嚷道:“讨饭的明儿再来,都什么时候了!” 那汉并未动怒,只心不在焉地道:“我不是讨饭,是投栈来的。” 那店小二听罢似犹不信,搔搔头儿道:“投栈的?不像!咱福来客栈在京城可 是有点儿名头的,让你这模样的人进来,扬了出去,教咱的脸往哪儿搁!呸,呸!” 说着忙缩回了头去,快手闭门。 说时迟,那时快,那汉倏地提起右臂,一掌按在门板之上。这么一来,任那店 小二使尽吃奶的力气,拼着老命双手齐推,脚也没闲着,一并发了蛮劲,可门就是 合不上。 僵持了一阵子,那店小二已是通脸胀红,汗流如注,从门缝里瞥见那汉却始终 气定神闲的,只以右手如此轻轻一按,便稳稳当当地顶住了门板。那一副满不在乎 的样子,似乎十分的力气还未使足一分来。 那店小二看着看着,终于知道自己这趟是白花了力气,嘻笑着脸便欲松手求饶。 这手一松,门自是大开,那店小二更立被远远弹开,摔了个四脚朝天。那飞出去的 身子,把后面的几张长凳都撞了个东歪西倒。 他又怕又怒,却如何不敢发作,忽地眼珠子转了一轮,慌忙中爬起身来,娴熟 地便弄出了一副可怜相来,憨笑道:“客官饶了我罢!我这是有眼不识泰山,好公 公,大公公,你就饶了我罢!” 那汉“哼”地一声,知道这小厮的狡狯,说什么“好公公,大公公”的,分明 是暗咒自己是太监来着。却也不加理会,只道:“把我的马儿牵到马厩里,好好照 料了,给我安排个厢房,还有,烧些水来,我要洗个澡!” 那店小二一个劲地点头,口中连连称是,走出门外,果见有一匹白绒良驹。用 手摸了摸摔痛的屁股,心下骂道:“嘿!妈的,早说有这么的一匹好马,我就知道 你准穷不了,犯不着浪费那么多的唇舌!” 夜更深了,整个客栈上下,就只有一个厢房内尚亮着昏暗的油灯。这房内之人, 正是方才那汉。他浸在大澡盆里洗着身子,一勺一勺的水,正往身上泼去。忽地却 停了下来,一个松手,勺子失落,浮于水面。 他皱眉凝神,若有所思。 原来这大汉姓徐,名望春,世居浙江绍兴府。此人有两位结义兄长,一个叫谢 敬舆,年长了八岁;一个叫陆世龙,年长了六岁。谢、陆、徐三家都是同乡,这时 已为三代世交。 他长兄谢敬舆是一个文士,早年热衷科举,以三甲进士朝考为庶吉士,曾出任 江苏兴化县知县。 次兄陆世龙多财善贾,从商日久,家中早已堆金积玉,可是三代以来,未有功 名,遂盟了仕进之心。因此十多年前已是举家移居到京城,以方便于奔走疏通,谋 取官位。他初入官场,宦况未谙,当过芝麻绿豆般的七品小官。历经多年,大耗了 金银财帛,抛尽心力,得以两次晋升,现今正在刑部供职。期间更结交上了当朝重 臣李卫。 却说这李卫字又玠,是江苏铜山人,与鄂尔泰、田文镜同为当朝皇帝身边的大 宠臣。 此人乃是康熙末年入赀为员外郎,自此而得以跻身官场的。所谓的“入赀”, 亦即捐钱买官。其时规定,除八旗户下人,汉人家奴、优伶等不得捐官外,一般的 良民只要花钱,便可买到官职。至于官职的高低、实虚,便要看出得起银子多少。 清谚有云:“捐官做,买马骑”,将“捐”与“买”相提并论,便是这个道理。 李卫粗通文墨,断不能靠科举正途入仕,但好在他家中财产甚丰,入赀为官,便成 了他仕途上的终南捷径。此人聪明机敏,颇具才干,很快便得到了皇帝的赏识,于 雍正三年擢浙江巡抚,四年兼理两浙盐政,五年出任浙江总督。年前还召署刑部尚 书,实授直隶总督。可谓官运亨通。 徐望春隐居在河南少室山,至今七年有余。其间他以狩猎伐木为业,早生不问 世事之念。不想不久前却得山中一位云游老僧捎回了消息,惊悉长兄谢敬舆受了浙 人吕毅中府上的文选案牵连而身陷囹圄。 这吕毅中乃明末清初名士吕留良之子。吕留良号晚村,是浙江石门人。明亡之 后,心怀故国,不肯出仕,曾有诗曰:“尝谓生逢洪武初,如瞽忽瞳跛可履。山川 开霁故璧完,何处登临不狂喜?”又曰:“清风虽细难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 康熙五年,吕留良归隐故里南村著述授徒,声名甚著,时人尊称其为“东海夫 子”。十二年后,清廷为安抚前朝的遗老遗少、招揽天下汉人贤儒,开博学鸿词科。 他也得人荐举应试,却不惜以死相拒。过了两年,当地的郡守又欲以“隐逸”举荐, 这次为了表明心志,更削发为僧,于吴兴妙山筑“风雨庵”隐居讲学。 吕留良学问渊博,与当世大儒黄梨州、顾亭林等人过从甚密,平素便喜欢作诗 为文抨击清廷,怀念前明,尝于文章之中大述其“夷夏大防”之论,斥责满清是 “夷狄”,入主中原乃属“盗窃天位”。这等言辞论调,在清廷听来自觉反逆不堪, 惹来忌恨。但在一些汉族文人士子闻之,却是字字铿锵,句句有力,与金玉良言一 般无异,深为折服钦敬。这谢敬舆便即如是。此人虽才情不俗,早有文名,却不屑 贿赂之风,不喜阿谀之气,出仕多年仍官职低微,欲要为民请命,平冤作主,也无 不处处受人掣肘。空怀一片赤诚之心,渐而心生厌倦。 其时吕留良逝世已久,诗文著述却流传了下来。谢于偶然之机读到吕诗:“谁 教失脚下渔矶,心迹年年处处违;”“八年倦容违心做,九月寒花满意开。”原来 吕留良早年亦曾参加科举,中过秀才。此后连年周旋科场,心迹相违,苦闷悔之而 写下该诗,从此不再应考。 谢敬舆诵诗沉吟,良久不得释卷,心生感触,渐有弃官返乡之念。以致后来虽 亦得人举荐,有了晋升之机,却以年老不用,执意归田。 其妻杨氏因病早逝,他爱妻情深,未再续娶,遗有女儿二人相伴。辞了官回到 老家,以著书作诗自娱,尽享天伦,意欲如此安度残年。好在他家底本就不薄,加 之为官多年,俸禄虽微,却也少有积蓄,戢影家园的日子,倒也过得充裕。 回乡经年,一次他到杭州谢家别院短住,认识了该地的一些落拓文人。偶然又 从那里读到吕留良的《吕子文集》,大有相逢恨晚之感。于是废寝忘餐在坊间搜寻 其余的书籍,遍观吕氏著述,屡屡拍案叫绝。后来更亲自寻往吕府,见过吕留良子 吕毅中、吕黄中一面,言谈甚欢。还借了些书稿整理编印,收藏起来供闲时翻阅赏 鉴。 不想后来吕府因故获罪,究查之下,株连甚广,谢敬舆也不能幸免,落了个私 藏禁书的罪名,锒铛入狱。 原来其时文字冤狱案例也早非罕物,远至康熙初年,浙西湖州府庄家的《明书 》案,便以株连广远而震惊朝野;康熙皇帝晚年的戴名世《南山集》案亦轰动一时。 近至当朝的,短短数年之间,便先后有汪景祺《西征随笔》案、钱名世诗狱、查嗣 庭试题案、谢济世注释《大学》案、陆生楠的《通鉴论》等案,不一而足…… 有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清廷官员多以科甲出身,他们固不欲自触文网, 落得个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也不愿有违皇帝谕旨,因不能严究文字之责,办事不 力而获罪。高压之下,难免人人自危。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君子遭遇横 祸、无辜枉受牵连。只因失言失慎之故,以成血雨腥风的惨酷之戮,也无足为奇。 徐望春的生性豪犷慷慨,自幼喜欢习武,读书不多,对官场之事更是一窍不通。 这时得悉长兄身陷牢狱之中,生死殊料,难禁忧心忡忡。竭力静下心来,反复 思量,一心筹划着如何救人。可惜任他饱经了二十年的风霜涛浪,这种奇事却是未 曾遇过,挖空了心思,也不知该当从何入手才是。猛省起次兄在京中谋官多年,有 谓近水楼台,他必是知情在先,说不准此刻已有了解救之策! 念及此处,立时转忧为喜。但他久居山林,消息闭塞,只要一日尚未闻佳音, 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当下更无暇多想,一路快马,披星戴月,疾驰北上寻那陆世龙 去了。 自从陆家迁居京城,他十多年来一直未曾过访,因此抵京数日,经了一番周折, 直至此日傍晚之时,方寻到了陆府去。通报过后,徐望春被带入偏厅坐下等候。他 多日来一直忙于奔跑,少进茶水,此刻其实早觉唇喉燥干,仆人奉上的一壶上等龙 井,却也滴水未沾,只是坐立不定,在偏厅大门内外进进出出的,窥探了不知多少 回。 苦候了几个时辰,夜已渐深,方见次兄一身的官服,缓行而来。他的心中一阵 激动,疾步上前,来不及说上寒暄之言,匆匆便表过来意,满怀着希望,相询可是 已有了救兄良策。 陆世龙也不答话,只是摇头叹气。徐望春脸色急变,惊问此事关乎人命,何还 不速筹良策,助长兄度厄脱难。不料那陆世龙却一直支吾其词,以事关重大,心余 力绌为由加以推搪。 徐望春如何甘心,不住多番相劝,以兄弟之谊固请,说得舌敝唇焦。情急之下, 甚而下跪相逼,陆世龙均不为所动。再谈不了几句,便以公务事忙,婉言逐客。 徐望春到了这时幡然醒悟,料知他是怕受牵连,不肯相救,一腔的希望顿化为 乌有,失望之极。当下起得身来,愤然出走。 出了大门,上马欲离之际,陆世龙命家仆拿着银票追出相赠,转述了什么“切 勿多生事端,以免速祸,日后盼好自珍重”云云。 徐望春闻之怒气更甚,这次千里迢迢的造访,岂为贪图钱财而来?他一身傲骨, 自激起了满腔的愤慨,正欲严词拒绝,转念却想,这陆世龙不顾兄弟之义,那么救 人的重担,便落于自己一人肩上,有银两在身,日后行事始终方便得多。当下二话 不说,照收不礼让。 徐望春离开陆府之际,已是入夜。他多日奔走,如今更徒劳而返,实在身心俱 疲。策马急驰间路过这福来客栈,便先行投栈,容后再作打算…… 想到这里,忽然耳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旋即又听到有人说话声音。其中一人 辨得出是那店小二,其余似乎尚有二人。那二人中的一人,似乎正喋喋不休地追问 着什么,另一人语声冷淡,久久才回上一句。 这二人自顾说自己的,丝毫不理会那店小二从旁唯唯诺诺。 徐望春心道:“又有人像我这般深夜投栈来了。” 那二人是压低着声音说话,徐望春听不清晰,只隐约闻得的说话较多的一人说 着“先下杭州去……留不得一个活口……”什么的几句。 三人朝着这边而来,越走越近,蓦听其一人低喝:“噤声!”先前说话之人果 便住了口。 徐望春心道:“那人定是见到此房内亮了灯火,顿生了惊觉之心。”他心情早 是烦躁不安透了,听了二人这几句断断续续的话,郁闷陡增,只想:“大丈夫事无 不可对人言,什么‘留不得一个活口’的,哼哼,只不知这伙人将要干些什么见不 得人的鼠辈勾当了!” 正此时,三个人影在门纸上一掠而过,向着长廊尽处的厢房去了。 徐望春低首沉吟片刻,心想自己经已多年未涉江湖,这么多年来江湖上发生了 什么大事,出了哪号人物,已鲜有所闻。时移世易,今非昔比,不明底细而贸然行 事,怕只会招祸上身。更何况如今自己有要事在身,可不能赶这趟浑水。这些人就 是真去干些什么坏事,却也无暇理会。于是把心一横,不去多想。抓起勺子来舀水, 继续洗着身子。 夜寂无声,徐望春更是思潮起伏,心绪不宁。忽见他叹气一声,跳起身来,抹 干水换上洁净袍子,放轻着步子推门出去。 他沿着长廊而行,拐个小弯,便见到前面不远的一间厢房内透出油灯火光。 正踌躇着,那厢房房门忽然开了,徐望春当即闪身藏于转角处,偷偷察看,但 见一汉探出脑袋左右顾盼了一番,不见异动,便缩回头去闭上门。 徐望春略一沉思,当下转回房中,推开窗户,跃上窗台,一个翻身爬上了房顶。 他轻轻移步到了那亮有灯火那厢房的瓦顶之上,小心翼翼地搬离一块瓦片,弄出一 条小缝来,屏息敛气着伏耳探听。果便听得方才那二人正在低声窃语。 徐望春凝神听着其一人道:“司马兄,这案子一耗多时,如今终于有了着落, 吕留良那厮开棺戮尸,余下的家眷及涉案一干人等,要不是发配就是抓起来杀了头。 本也就得了!何又要劳师动众的,让咱哥俩千里迢迢地赶这一趟?”那姓司马的听 了这话,心里似大不以为然,淡然说道:“李兄,你也先别嚷嚷着,这一份可是不 折不扣的优差呢。你尽发牢骚,如何不想想,凭咱俩的身手,区区两个女子,还不 手到拿来?” 姓李的闻言嘻笑着脸道:“对,对!说得也是啊!如此便宜立功之机,咱们又 怎可错失了?”想想却晦气又道:“只是,咱们才从江西办完差事回来,以为回到 京城复命,明儿便可逛窑子去。谁知刚进城门,便接到速往杭州的密函。嘿,半夜 三更的,这样没命的赶!咱们又不是金刚不坏之身,怎能不歇?就连咱那两匹马儿, 都累得直吐白沫啦!” 姓司马的微微一笑,右手食指伸出,指向他道:“还说呢!你呀,要不是嚷着 什么又饿又累,咱现在便得星夜赶路呢。还好,明儿差人新买两匹良马,日夜兼程, 时辰还追得回来。待此事办妥了,你再回京逛窑子不迟。” 姓李的笑道:“司马兄你急什么?信函上不是说那边大人已有人看得紧了么! 何况劫走人犯的那伙人不过乌合之众,谅他们也跑不掉的。”姓司马的道:“虽是 有个通风报信的,但迟了要有何变故,大人怪罪下来,是不是你来担当?” 姓李的摸着脑袋,傻傻一笑道:“司马兄别拿我开玩笑!我李穆只有一颗人头, 哪担当得起。”又道:“哼,这事容易,可不是我夸口,只要咱兄弟俩一到啊,就 不怕他们飞到天上去!只是我心里总纳闷,俗话说‘杀鸡焉用牛刀’,照我看来, 这等小事交给下面去办也就是了,压根儿就不用咱兄弟俩亲自出马!” 姓司马的道:“在要紧关头,外人始终是外人。大人这番不再让杭州官府插手 此事,只教他们遣人严密监视去,便是这个道理。几个时辰之前,大人已派亲信一 行数十人,赶在咱们前头往赴杭州接手,如今只待咱们随后到步会合,便即可入屋 拿人。” 顿了顿又道:“大人素来谨慎,如今把如此着紧之事都交给咱来办,嘿嘿,可 见大人对咱们兄弟俩已是推心置腹、信任有加,这是咱们的福气!”言语间甚是自 得。姓李的经他这么一说,顿生受宠若惊之感,点头连连称是。 徐望春听此心想:“这二人原来并非江湖中人,听其口吻,倒像是京城里头的 官差呢。”江湖人素不理官家之事,一时不知是否应当再听下去。 犹豫间,却听那姓司马的又道:“如今涉案一干人等斩首的、发配的都定了, 只是听说吕家那边还跑了几个小角色,谢敬舆早前在狱中畏罪自尽,他的两个女儿 也没了影儿。李卫李大人是缉拿犯人出了名,对吕家余孽已加紧追捕,却还不见消 息。如今这姓谢的女儿也好容易才有了下落,总之,这事须做得好好看看,回去对 大人才好有个交待。” 这话不听还罢了,一听之下,那一惊非同小可。徐望春顿觉凉入脊骨,身子霎 时一动也不能动。只能失魂落魄地呆了下来,继续任由二人的对话传入耳中。 那姓李的听了姓司马的话,嘴里说是,却仍道:“话虽如此,我看大人这番也 什么……什么个鸟人忧天了罢!堂堂男儿还要惧怕两个弱小女子不成?” 姓司马的瞪了他一眼道:“忧天不忧天,不是咱份内事,大人信函上说得明白, 那两个小娘儿活要见人,就是死了也要把尸体带回去。替大人做事,咱们做小的照 着办就是了,还能问长问短么?”缓缓踱了几步,低声又道:“有道是‘量少非君 子,无毒不丈夫’,也不是咱们狠,只是得赶尽杀绝了,才谈得上高枕无忧!当今 圣上是出了名办事辣手,这回竟放掉了那姓曾、姓张的两个首犯,也真够……哼哼!” 说着轻轻摇头。 那姓李的也不敢接口,只道:“那些书呆子读书可真读坏了脑子,胆敢胡说圣 上的不是。还私下不平,说什么当官的为图升迁,捏造冤案。其实都是他们自找的。 那些案子哪个是无中生有?怪就怪他们不识相,把大逆不道的话写得满纸都是,一 下被抓住把柄,不就全完了!嘿!所以我不常说,当今时势,咱学武可比学文的胜 多啦。” 徐望春闻言到此,早听出个所以然来:原来长兄谢敬舆早已死在狱中,自己还 糊里糊涂地蒙在鼓里,指望相救,实痛心欲绝,又复愧疚不已。只想:天教怜悯! 也亏得自己多管闲事,怕这二人作些什么害人的勾当,前来察看,不然哪能知悉二 人口口声声要办的案子,竟便是南下捉拿谢氏姊妹! 徐望春怒在心头,想着想着,一时难以自抑,便欲下去把这二人擒住,先把事 情的来龙去脉逼问个清楚明白。心中却蓦然叫止:“慢着!听二人言语之间,对口 中的‘大人’都甚是忠顺,就怕严刑逼供,也扳不开他们的嘴来。”心中暗暗自警 :“徐望春啊徐望春,你须忍一时之气,此事实不宜莽撞。”待他回过了神,顿觉 四下一片悄然,原来下面二人不知何时竟停了说话!心下一怔:“不好,莫是他们 发现了自己!” 不一会儿,又听那姓李的道:“对了,司马兄,你……你可有听到过么……” 徐望春这才嘘了口气,不作多想,便欲退去。但听姓李的续道:“……听闻大人当 日对谢敬舆获罪抄家一事,曾心有……”趁姓李的续话之际,徐望春已渐移身子, 轻手蹑脚要退开。待听了姓李的后面的话,霎时又是怔住,即欲回过身去再听,终 还是忍住。 他回到房中,和衣就寝。睡前闭目寻思,回想起姓李的最后一番话,颇觉耐人 寻味。倘若多听上一会,怕就会有了端倪。颇感后悔。 转念却想:“既决定明早暗中尾随二人,便不能贸然打草惊蛇,真相总有大白 那一日的。现下最要紧的,是跟着这二人找到谢氏姊妹,再伺机把她俩救出。大哥 这最后一点血脉,如何也得保住!” 吕留良之案谁是谁非,他实在不欲多理,如今在其心下,救出谢氏姊妹,以慰 亡兄在天之灵,方为切切之事。他乍闻长兄已亡,本极悲痛,但得知其遗裔尚存, 血脉未断,又深感欣慰。思前想后,一时却不知是喜是忧。 明日一早,徐望春便听得门外那店小二在外头叫门。其时徐望春早已醒转,却 故意不答应。那店小二见久唤不应,心一急,生怕他不付房钱,大清早溜了去。当 下连连拍门,越拍越响。徐望春开了门嗔道:“你作死!” 那店小二还欲再拍,这时见他出来,换上新裳,梳理了乱发,昨晚的一股寒酸 臭汗味儿已然尽去,吓得他连忙住了手,赔笑道:“大爷早!大爷要不要吃早点, 小的下去替您老人家备好。” 徐望春听在耳里只有厌烦,没个好声气道:“得了,得了,给我来几个大馒头 罢。”扬着手赶他去。那店小二赖着脸皮笑道:“是的,是的,嘻嘻,那大爷还有 什么吩咐没有?” 徐望春“哼”的一声,板起了脸来道:“没你的事了!我待会儿就要下来,你 快快滚蛋罢!”说着“啪”地一声,回身把门闭上。那店小二好生晦气,咬了牙低 着声喃喃说道:“这厮报复,这厮报复!”悻悻离去。 约摸过了半盏茶时分,徐望春下了楼来,把包袱和单刀放在靠楼梯的一张台上, 又坐了下来吃着馒头喝着茶,双目四下顾盼。 不久,上面传来了“托托托”的几下踏梯声响。 徐望春抬头看时,但见楼上下来的是一高一矮的年近四旬的壮汉,貌恶言粗, 身材较矮的,腰间还斜挂一把长剑。二人边下着楼,边说着些不干不净的闲话。听 其口音,那矮子正是姓司马的,身旁同走的高个子,自然便是姓李的了。当下留上 心。 二汉下了楼来,拣了张干净的台子坐下。一名小二见了,忙放下手上的活,直 走过去招呼。那姓李的高个子嫌他啰嗦,厉声骂了几句,叫着快快来一盘烤羊肉顶 肚子。待那小二哈着腰走开,又自顾跟那姓司马的矮子大声说放声笑,旁若无人, 好不快活。 徐望春看在眼里,无名火顿起,拳头狠狠一捏,指骨间剌剌作响。 稍时,那名小二从厨房出来,捧了一盘喷香的烤羊肉过去。徐望春忽然拍案而 起,厉声叫道:“小二哥,这羊肉是我先叫,何以先给这两个贼眉鼠眼的,快快端 回来!”姓李的闻言脸上肌肉抽搐,暴跳而起喝道:“你这厮骂谁!羊肉是我要的, 就是你真个先叫,也得先让让!呸,哪来的劳什子,敢跟老子争来了!” 那小二好生为难,呆站在原地,一时瞧瞧姓李的,一时瞧瞧徐望春,双方都是 凶神恶煞的,不禁大汗淋漓,没了主意。徐望春此前并未叫过肉食,他是清楚记得, 但是眼看着这等情势,心知两面均不可开罪得,又哪敢多说一句。掌柜的见闹成僵 局,忙上前打圆场。 姓李的粗言不绝,越骂越凶。姓司马的这时站起来,向着徐望春一笑道:“不 相干,不相干。李兄,既是这位大爷先叫的,咱就先让他一让,何必为了些许小事, 伤了和气。” 姓李的还道自己听错了,心深不忿,却不敢拂那姓司马的矮个子之意。只得板 着脸,咕哝几句,又坐将下来。 徐望春心下暗暗纳罕,这矮子形貌虽恶,倒沉得住气。 那二人吃过东西,走到掌柜的跟前道:“结账了!”掌柜的道:“两位大爷住 一晚就走了?”那姓李的骂道:“他奶奶的,有些事还是不知为妙!”掌柜的吓得 唯唯诺诺称是。姓司马的却微笑着脸说道:“掌柜的,咱兄弟俩这次其实是下江南 做买卖的。”说着掏出了银子,轻轻地一抛,落到台面上,又道:“去替咱买两匹 好马来,剩下的便是打赏。”言罢二人就近拉了条长凳,一边坐下,又自顾闲聊开 来。 掌柜的不敢怠慢,忙叫那店小二过来交待得清清楚楚。那店小二捧着银子一边 点算,一边便直奔大门。徐望春一把叫住,招了他过来,往他手心塞了几个铜板作 赏钱,低声问道:“方才那二人是什么来头?”那店小二一愕,斜瞥那二人一眼, 小声道:“他们?他二人一个叫司马通,一个叫李穆,也是咱福来客栈的常客了。 呸!粗言之极,多半是那些当官的爪牙鹰犬,仗着主人势头,作威作福的!” 徐望春闻言点了点头,心想:“这二人果然是奉命杀害大哥遗孤的朝廷走狗! 这些人行事狠辣,不辨善恶,以往都不知道诬陷了多少忠良,杀害了多少无辜!” 过了些时候,那店小二终于重返栈内,过去对那二人道:“大爷们,马是我胡 三亲自挑的,两匹都是上上之马。”那矮子司马通点了头,道:“牵到门口来,咱 这就上路。”那店小二胡三应了。少时,那二人便回房收拾起细软下来,其中那姓 司马的矮子左手里,还见握了把青钢长剑。二人径出了大门,骑马欲离。徐望春也 结过帐,牵出白绒马,尾随而去。 大白天京城街道熙来攘往,徐望春虽不擅跟踪,可跟了甚久,也未被发觉。 待到了京郊的一条荒芜大道之时,那二人终于也隐隐察觉不妥。二人忽然彼此 打了一个眼色,鞭马便是飞驰。徐望春见状,冷笑一声,咬了牙,驱马便要急追。 如此三骑两前一后,策马扬尘,追逐了好一段路。那高个子李穆终忍不过了, 忽见他勒转了马头叫骂道:“妈的!你是何人?老跟着咱们,是何目的?” 徐望春坐在白绒马上,骑速甚快。李穆这么一停,便立时被徐望春赶上了去。 司马通这时也停下马来,回过头对李穆道:“李兄,不要多事,这路又不是咱 们的,别人要走,咱也管不着。对么?”他最后一句是向徐望春说的,顿了一顿, 笑吟吟地拱手又道:“我这位兄弟是直率之人,方才出言得罪,实非存心,在下在 此代他赔个不是,望大爷海量汪涵。” 他心下想,多年来自己与李穆二人奉命办理案子,杀过不少的人,仇家不免很 多,却记不得眼前之人是谁,更不知此前是否有过节在先。倘若只为客栈内那鸡毛 蒜皮的小事纠缠起来,而延误了正事,也大不值得。这时颇不愿横生枝节。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