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那陆世龙此前所道之言,本还是说与司马通听的,说到这时,却变得犹在自言 自语。只见他老泪纵横,唏嘘续道:“回到京城,我便马上请来贾士芳测算八字, 方才知道这二女的八字原来带了重煞,犯了白虎,面也须少见为妙,倘若教其中一 人作了咱们陆家的媳妇,轻则一人丢官,重则一家命丧,雄儿是九代单传,有何不 测,陆家可便要断子绝孙啦!这却如何使得!” 他口中所说的贾士芳属北派全真道士,曾在京中白云观出家。雍正皇帝晚年多 疾,怡亲王允祥听闻此道人精通医术,便极力举荐了进宫。雍正皇帝却感其虚诈不 实遣去。 贾士芳自此浪迹河南,渐渐又混出了名堂。期间雍正皇帝的病情每况愈下,以 致后来还降了密谕,命各大臣到民间遍寻名医。时任浙江总督的李卫为遵密谕,奔 波了一番,徒劳无功。陆世龙素仰道教方术,早年便与这道人私交甚密,于是藉此 且做个顺水人情,将其荐给了李卫。 这道人贾士芳便在李卫的安排引见下,二度进宫见驾去了。 贾氏这次再进宫中,果然大显身手,深得皇帝的欢喜。然而祸福逆料,一次为 帝治病之时,竟口诵经咒曰:“天地听我主持,神鬼听我驱使”。雍正皇帝一听, 顿见龙颜大怒,怒声责骂他亵渎神明,列为大逆不忠的反贼,不由分说,收入监牢, 十日后便即问斩。 陆世龙在贾士芳入宫之前,曾设下盛宴,约他见过一面。席间大夸他浪迹多年, 功力大增,幸得贵人指引,得以再度瞻仰天颜,实乃可喜可贺。又他说这番只消把 圣上的龙体治愈了,定必是重重有赏,荣华富贵,自此享之不尽云云。本欲暗示他 这次得以入宫,也是多亏自己的从旁引线穿针,一力举荐。日后若果得皇帝恩宠, 得以飞黄腾达,也切不可忘本是也。 贾士芳与他相交多年,自知其意,但他生性自负,总想就是有这一朝得志之日, 仗的全是自身造化机缘、真才实学。旁人要从中沾光,直是痴心妄想!那时听罢陆 世龙的话,只觉此人太也寡廉鲜耻,把几句便宜推荐之言,竟而说得犹似居功至伟。 不免心生不悦。于是故意拈着须随口说了句什么:“老子有云:”祸兮福之所倚, 福兮祸之所伏‘正是:缘法各自不可违,否泰亦皆未可知。既蒙九重天子召,忍把 头颅试天机……“问斩之事传出,陆世龙吓得魂不附体,以为他是死生参透、未卜 先知,自此对他的谶语更要笃信不疑。 那陆世龙顿了一顿,便又续道:“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 时听了贾老道之言,我便把这门亲事搁下。后来大哥寄函婉询一次,我也敷衍着过 去。久而久之,大哥亦不再提起,这事便算告吹。我本也以为这事到此完结,殊不 料,这老天爷偏生跟我开了个大玩笑,一个大大的玩笑! “那姓李的当年原不过区区一名大财主,满身铜臭!当官靠的,还不是捐纳异 途?可如今贵为皇上身边的红人,自又不可同日而语。嘿嘿,他可以,难道我就不 行么?想我陆家世代行商,虽富不贵。为光大门楣,于是,也渐盟生了上京谋官的 念头。 “我不出半月,几乎尽数变卖了乡下的家当,携带妻儿到了京城,奔走了些时 日,总算顺利买得监生身份。官场之路,也不好走啊!这些年来,从一名七品小京 官,升迁为礼部员外郎,改到如今的刑部督捕前司郎中,可教花了多少心血!白花 花的银子更不在话下! “只是像我们这种出身的官员,要非遭人白眼,便得遭人红眼,要在京城这地 方站得住脚跟,殊为不易。李大人也是捐官入仕,恰与家母又有同乡之谊,且一直 深得皇帝恩宠,实在妙极!因此早在礼部供职之时,便不惜重金厚礼,拜到了他门 下。有了这个大贵人、大靠山,我的心也确是踏实多了。 “李大人自有他做官的法门,仕途得意,官越做越大,短短数年间,竟便由员 外郎迁至总督。几年前,李大人一次上京朝觐有暇,我这身为门生的,自要在府中 设下盛宴,相邀款待。宴后又带李大人参观古玩,名为参观,其实我也不过藉此敬 赠,好好巴结一番。 “嘿,也许李大人奇珍异宝是见得多了,一般古玩早不入法眼,最后却偏偏相 中大哥相赠的一把玉骨宝扇。眼见李大人啧啧称赞它做工精致,把玩着爱不释手, 个中的玄机,我自是心领神会。 “这玉骨扇虽说是珍罕之物,我也不怎么看重,既然李大人喜欢,还哪需吝啬 的?那扇儿原有两把,我本是想凑成一对送上,讨个好彩头。只是另外的一把,早 教雄儿拿了去。其时雄儿正不知外游何方,便只得消此念头。 “李大人走后,我随即便将扇儿收入锦盒之中,命人快马速速送到李大人府上。 不想后来吕留良案发,株连之广,震动整个京城!我本以为自己与吕家素无瓜葛, 如何扯不到头上来,大可安寝无忧。却教我……却教我…… “天意如此,实为天意如此!那日雄儿外游返家,又被我责备了几句。这孩子 长到这年纪,不勤念诗书,只懂玩乐吃喝。唉,当时骂完了,还下不了气,便顺便 考他一考,看这外游期间,学问可有长进。雄儿这孩子将手上的玉骨扇一展,摇头 晃脑、装模作样地背起诗来。 “知子莫若父,他展扇作弊,我又岂有不知之理?夺过他扇子,本是要揭穿了, 好好教训上一顿。却偏教我这偶然之下,发现雄儿拿去的玉骨扇上,竟是……竟是 题上了吕留良那老匹夫的反诗!这时我才幡然省起,当日在大哥家中盘桓,大哥不 是曾兴致勃勃的给我看了他书房中一柜子吕留良诗集、文选么?那时吕案未发,吕 留良只是个有点名气的学究,我倒也没有在意。但……但今非昔比,吕家上下是朝 廷的钦犯,吕氏书籍也早成了禁书! “这当真是晴天霹雳!害得我终日心绪不宁。倘若教李大人发现了手上那把玉 骨扇,原来题有吕老匹夫的反诗,那可不是大祸临头!我早就听闻皇上为此案而龙 颜大怒,甚至还下过‘倘有顶替隐匿等弊,一经发觉,将浙省办理此案之官员与该 犯一体治罪’的旨意,这岂不是明摆了涉案之人,都得从严究罪! “李大人的当年到浙江上任之时,为沽重儒敬贤之誉,还曾替那吕家题匾,此 事皇上如何不知,也竟无半分降罪之意!如此一来,李大人奉皇命查抄吕家,自会 加倍卖力,毫不手软,以报皇恩。那题有吕留良反诗的玉骨扇是我亲手所送的,万 一查究起来,定然脱不了干系。况且我身在刑部,稍有差池,被奸人诬为知法犯法, 奏了一本,到时更须罪加一等! “你知道么,想到这一点,我……我可是如何终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真怕 有那么一日,李大人见到玉骨扇上的题诗,派人上门问罪。到时就是保得住头颅, 也得前途尽毁!这等困苦折磨,我实是承受不下了。那时只想:区区一把扇儿上的 题诗,倘若能诚恳悔过,自首在前,总不致最终落个大罪名来。与其坐待,倒何不 先行坦白道出一切? “于是,我把心一横,带着手中的折扇求见李大人,请罪而去。宦情如纸,我 再不能心存侥幸,只盼此举真能自赎,使我陆家纵使不幸获罪,也得以从宽发落。 李大人听罢,立命人从库房里头拿出扇儿一观,啊!谁知展开看时,倒教我当场懵 了,原来……原来李大人手上那把玉骨扇上面……上面所题,竟……竟然只是唐人 李氏的一首《风雨》五律,哪里是什么吕留良的诗句! “唉,也是该我霉运!原来其时李大人查明了吕家尚有余孽在逃,花了好大力 气,也未能逮捕归案,心情正自躁烦!他满腔怨愤,便藉此拿我出气来啦。当日李 大人厉声厉色呵责过后,又逼我把扇子的来源供出。那扇上诗文都是大哥亲笔所题, 还清楚印有大哥名号的朱鉴。如此一来,我既抵赖不成,也再蒙混不得了!我…… 我这可不是枉作了小人? “须知那时李大人还刚被召署刑部尚书,实授直隶总督,蒙受了皇上这等隆恩, 办理此案定会宁枉勿纵,以示鞠躬尽瘁之心。要让他知道我对大哥反逆之事隐瞒不 报,视作了共犯去,这……这可不是好玩的!惟今之计,只能戴罪图功,不然…… 不然……” 听及此处,徐望春倒抽了一口凉气,愤然质问:“好啊!那你就把大哥供了出 来?” 陆世龙身受药物所制,早已神志不清,难以自持,迷迷糊糊中听了这话,一时 竟也反应不过来,只哀怆楚恻,自顾着连声分辩道:“不,不对,不是的!这…… 这所有一切,俱为姓吕的那厮所害,可与我不相干,决不……决不干我的事……” 叹了又道:“我这也是形势所迫,情非得已。那日我浑浑噩噩地从李府回到了 家中,茶饭不思,一直在筹思对策,好替大哥酌减罪名。将大哥暂时抄家收监,也 只为了好先向李大人交待。本欲即便不暗寄书函,也该当派人带个口信,好教大哥 心中先有个底,销毁了家中的罪证。只是……只是想到了李大人正正冷眼旁观,我 若有异动,怕也瞒他不过。万一事情泄露出去,又将是一条存心包庇之罪。我…… 我……我又哪敢提笔多写一个字,开口多说一句话了?唉,只道大哥乃知机之人, 用不着我提点,定也懂得销赃灭证、明哲保身之理。 “嘿嘿!不想大哥也是糊涂之极,早闻吕家遭祸,竟也不肯把吕氏诗集、文选 烧个干净呢。官府查抄杭州谢家别院之时,竟还能一本不漏的搜了出来。私藏禁书 乃是大罪,依照律例,须处以斩监候!李大人叫我看着办,我……我又能有什么法 子?大哥性子刚烈,自知无幸,这便自缢牢房。得闻了此事,我真个无时无刻内疚、 痛心!……”说着禁不住声泪俱下。 徐望春见他如此,心中又苦又恨,胸口陡然一热,疾言厉色便道:“大哥枉死 已是无何挽回,这事我暂不与你计,但大哥的女儿是无辜的,那你又何以还不肯放 过她们?!” 陆世龙闻言陡然色变,指着立于帐外的徐望春,厉声连连疾呼起了“混帐”来, 破口骂道:“你……好个司马通啊,好……好大的胆……胆子,你……你道自己是 什么东西……本官的事,几时容得你在此大……大放厥词!好啊,好啊,好啊!反 啦,反啦!如……如今便连你,也斗胆对我出言不逊了么?哼哼哼,你……你们… …你们就全不将我放在眼内了?哈哈……” 他这一阵激动过后,转眼之间,即复见颓颜,待心绪稍定,便又凄然续道: “你……你知道不知道,大哥死后,我一连七夜,都被恶梦缠绕,一时梦见她姊妹 俩害我雄儿,一时更梦见他谢家的子孙余孽,始终不忘旧恨,死心不息,屡屡提剑 前来寻仇报复,终于还……还惨将咱陆家……啊!每次惊醒,我都是大汗淋漓,心 惊胆战! “一连七夜作了同样的恶梦,足见绝非偶然,于是遍访了得道之士替我卜卦解 梦,众位大师合指细算,众口一词,都说此乃大凶不祥之兆!这……这还错得了么? 为了咱陆家世代香火,大哥的两个女儿是决计留不得世上。不错,贾老道说得一点 不错!她俩的八字命中犯克,可要教咱陆家断子绝孙的!” 徐望春听过这话,骤觉心房被一股寒栗攫住了,随之现出一脸惊愕之貌,踉跄 退后了一步,险些摔倒。只想:“这人白白害死了大哥,倒不懂得补救,还听信江 湖术士之言,为着一己的心安,丧心病狂,要将大哥的遗裔杀个干净!世上又怎有 如此心肠之人,行此荒唐之事?”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禁万念俱灰,垂泪叹道: “二哥,你不忍陆家断子绝孙,就要教谢家断子绝孙么?” 陆世龙直到闻罢此言,恍若大梦初醒,颤声道:“你……你……你是……”徐 望春提起左臂,缓缓拨开纱帐。二人一个照面,陆世龙只吓得脸色土灰,如见鬼魅, 深喘了口气,惊呼出一句:“啊,是你,三弟!” 徐望春心下激动,欲哭反笑,咬着牙道:“不错,是我!你可还记得我这个三 弟么?”陆世龙受惊过度,茫然无措,忽更骤感喉舌干渴,头昏脑胀,双手倏地按 住了自己的喉咙,气也喘得越见急促,一阵短咳过后,嘴边冒出白沫。 徐望春见此情状,不觉一呆,心中隐生有不妥之感,随即想:“何以如此?啊! 莫非那酒瓶中之物,不仅仅是蒙汗药,还是毒药不成!” 电光火石间,他蓦地省起郭振汉服下“醇醉酥”后,曾以酒水灌脑、服丸而醒 之事。当下没及细想,大步流星过去,在八仙桌上取来一个大茶壶,掀开盖子,倾 壶便泼到了陆世龙的脸上,迅速打开纸包,取出一颗红丸子往其嘴里塞去,再混了 些茶水,助他咽下腹中。 亏得陆世龙所喝下的“醇醉酥”,经已再而稀释,药力大减,被茶水一泼即醒, 解药下肚,且捡回了性命。但经如此折腾,已浑身疲软,一时间,连嚷叫救命的力 气都没有了。 徐望春见他的性命无碍,心内不自觉中,竟也微生了阵宽慰之感。但他刚从陆 世龙那里听过事情真相,胸口郁闷填塞,早已是心乱如麻,此刻难免喜怒无常。只 见他一手把陆世龙拉起,一手紧抓单刀,架着他脖子之上,喝道:“走罢!”挟持 着他径直出房。这么的一出房门,走不了几步,便已被发现。但徐望春人质在手, 众汉哪敢近身。出了门口,喝令备马。 众汉也不敢怠慢,一壁牵了一匹马来,一壁找人火速往寻司马通返回。徐望春 拉着陆世龙跃上马背,叱马急驰而去。 其中三名大汉甚是机灵,当下也骑了马儿远远跟在后面,认明道路,欲待时机 合适,即作回报。可是这时主子作了人质,事非寻常,司马通又未到,他们不能擅 作主张,连靠得太近都未敢,更遑论出手救人了。 陆世龙倒悬马背,急驰间心中只暗暗叫苦,想:“我怎么这样糊涂,司马通才 被我叱去寻雄儿不久,哪有这么快寻得折返的!”他不知这个三弟要把自己带到哪 去,偷偷觑了一眼,见他神情木然,双目怔怔,不知究在想些什么。心中只盼他顾 全兄弟之情,不致动了杀机。又想:“他会不会真掳走了雄儿?莫非现下便带我见 雄儿去?” 念及了儿子,不禁忧喜交集,但毕竟是忧大于喜,他妻妾过三,多年来却只诞 下一个九代单传的麟儿,看得比身家性命还重。当下心底不断盘算:“如今他已把 我视如仇寇,恐非言辞所能动。这却如何是好?啊,那……那他……他可会不会为 解心中之恨,一气之下,要当着我面,亲手将雄儿给杀了?!”一想到这,不禁浑 身打了个寒颤。 -------- 断桥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