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冷月伏虎庄 伏牛山南麓。 雄伟峻峭的山势已尽,渐趋平缓。称山早已名不副实,似乎应该叫做坡或者是 梁了。 伏虎庄地处半坡,除了背后一面靠有白云岭之外,其余三面尽皆平川。山青于 后,水秀于前,田畴交错,异草奇葩,百鸟争鸣,真是足以令神仙皇帝也会流连忘 返的好去处。 水称清凉溪,源于白云岭,绕庄向南。 既称溪,水势自然不急,但却宽逾十余丈。鱼虾活脱,水清似晶。 溪面上,架一座铁索桥。八根杯口粗细的铁链沟通南北两岸,上面铺了六尺宽 五寸厚的松木板。人与马一上桥,就像踩上一朵云彩,软绵绵颤悠悠的,飘然欲仙。 更大的好处是,庄中守卫大可不必太小心。 是人是马,一上桥就有响动。声音足可远达三十丈以外。 桥正对着庄门。 一轮寒月,正在默默俯视着这座一色青条石砌就的庄门。门厚五寸,铜钉灿灿。 月色很美。 庄景很美。 但人世间偏偏就有许多的不美,来袭扰这些给人世间创造了美的美。 “得得得……” 马蹄声沉闷而急促。踏过青草地,闯过铁索桥,如风卷残云,直扑庄门。 马上骑士黑衣劲装,腰间兵器铿锵,气喘如牛。肯定已经跑过了不少的路。 但显然有比自己身家性命更为要紧的急事大事,过桥闯门,速度不减分毫。 飞骑入庄,对守门庄丁居然视而不见,连招呼都顾不得打上一声。铁蹄猛击庄 内长街,急如奔雷,卷起的灰尘遮蔽了清冷的月光,久久不散。 人与马驰近一座大宅。 黑衣骑士手中缰绳猛地一收一勒,未等骏马冲势完全停住,人早已翻身下马, 跌跌撞撞扑进大门,直扑厅堂。 一方横匾,高高悬于厅门上方正中。匾上,“伏虎降龙”四个镏金大字,在惨 淡清冷的月色中闪烁不定。 伏虎庄。 一位身材魁伟的中年人缓步踱出厅堂。一袭绿袍,双手背负,挺屹如山。 这人,当然就是伏虎庄庄主,飞天虎雷伏虎。 雷伏虎平静地目迎飞扑过来的黑衣骑士。 黑衣骑士还未扑到跟前,便已力尽气竭,摇摇晃晃前扑倒地。 显然,并不仅仅是因为赶路太急太多过于疲累,更主要的是因为受了伤。伤实 在太多太重,多到叫人根本就看不出究竟伤在何处。如银月光下,整个人已经成了 一片紫红。 雷伏虎本来十分镇定的脸色,也禁不住变了一变,出声发问也似乎有些颤抖。 “雷鹏,那些传闻都是真的,是不是?” “是的,庄……庄主。”趴在地上的雷鹏挣扎几下,挣不起来,整个脸孔都已 扭曲变形,“华阳别墅,空云小筑,还有……撼天堡,都已……真惨!男女老幼三 百余人,无一幸免无一活口,斩草除根寸草不留!现在已经……已经……” “已经朝着我们伏虎庄来了,是不是?” “是……” “他们,究竟会是谁呢?” 雷鹏并没有回答。 也许,他知道庄主并不是在问他。 “不管是谁,该来的,迟早总是会来。”雷伏虎黯然低语,“既然迟早要来, 倒还不如早来的好……” 话,当然不是说给趴在地上的雷鹏。甚至不是说给任何人。好像对着无垠夜空, 又好像对着银色婵娟。 但不管在说什么,雷鹏却肯定是再也不会听到的了。 话并未说完,身上身下的血迹并未完全干透,雷鹏便已死了。人死了,一双眼 睛好像并没有死,骇然直瞪着厅堂正中那一方金色大匾。 匾上,“伏虎降龙”四字,依然在月光下闪烁不定。 “风云雷电!” 雷伏虎喝声未落,四条黑衣壮汉早已齐齐立在阶前。 风云雷电,伏虎庄的四大统领,雷伏虎雷庄主的心腹义子,左膀右臂。 “你们马上带上夫人公子,火速离庄!” 雷伏虎沉声吩咐道:“告诉大管家,打开所有库房,倾尽所有积蓄。所有庄丁 婢仆,每人分发一份银两路费,全部离开伏虎庄!” “可是义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雷伏虎雷庄主向来治家极严,在庄中更是威望及颠,一向言出如山绝无更改。 平时,属下对于庄主吩咐之事,极少敢问什么原因。但现在不同。眼见庄主神色大 异,吩咐的又是如此天塌地陷的特等大事,四义子中的老大雷风,到底还是忍不住 发问一声。 “不许多问!今天晚上,除我本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许留在庄内。马上走!” 雷伏虎并未说出任何原因,但四人还是从他这张太过凝重的脸上看出,今晚必 有重大变故发生。而能令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庄主义父失去镇静,肯定将是一 场严重万分的变故。 不,应该说是灾难。 一场空前绝后的巨大灾难! 四人既已看出端倪,又怎么肯走? 四个人,都是雷伏虎收养的心腹义子。从呀呀学语时便失去双亲,全蒙雷伏虎 抚养成人,习文授武娶妻成家,其恩深重又何异于亲生父子!目下伏虎庄大劫将临, 是人谁肯背主而逃? “义父,伏虎庄威震南阳多年,又曾怕过何人?”雷云英风勃发挺胸直言, “今晚,纵然是天下武林十大门派掌门亲自率众来攻,云儿也敢操刀而上!” “纵然是刀山火海,我等也毫无所惧,势与伏虎庄同存共亡!” “我们全庄上下,忠婢义仆不下百余,同仇敌忾众志成城,完全有把握和他们 拚死一战!” 四义子面色冷肃,挺屹如山。 “胡说!来犯之敌人多势众心狠手辣,绝非寻常武林寻仇报复可比。我们聚众 相抗,只能是徒损许多无辜性命!” 雷云见义父心意已决不为所动,当即恳求道: “既如此,义父可叫大管家带着夫人公子火速离庄。我们兄弟四人,留下伴随 义父同生共死!” “不许多言!”雷伏虎脸色一沉,一字一句似由齿缝间硬挤而出: “照我的吩咐,马上走!谁敢抗命滞留一步,他就不再是我雷伏虎的心腹义子!” 言出如山,斩钉截铁。 “义父!” 四义子虎目中热泪急涌如泉,“咚”一声齐齐跪伏脚下。 忽然有笑声响起。 月色惨淡。笑声阴阴如鬼哭,凄厉可怖似来自九幽地狱。 雷伏虎微微一震。跪伏在地的四条汉子瞬间一跃而起。 月色如银。厅前厅后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但却有笑声。 笑声过后,是阴恻恻的话声: “嘿嘿!雷伏虎雷庄主,遣散家人,仅留自己一条性命遮灾挡祸,果然一代大 侠之风!嘿嘿!可惜呀,晚了些。更可惜,偏偏遇上了咱们!所到之处,连草都不 会留下一颗,何况是人!嘿嘿嘿嘿……” “什么人?找死!” 怒喝声中,四条汉子齐齐扑向大门。 “不许妄动!” 雷伏虎沉喝。他已发现,笑声在门外墙外飘忽不定,但话声却肯定是发自头顶。 但仍是晚了一瞬。 喝声仅仅止住了雷电二人,而雷风雷云却早已扑出大门。 忽然,扑出去的两个人又飞了回来。没有怒喝,没有惨呼,一声不响疾飞而回。 两个人,都是倒着身子飞回来的。身体尚在半空,就已断成三截! 鲜血如花一路飞溅,片刻间俯身跌落在雷伏虎脚下。尸体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风云雷电四大统领,号称“伏虎四杰”,在南阳武林,足可称得上“高手”二 字。但现在,四杰中的老大雷风,老二雷云,居然会在眨眼之间同时丧命。没有反 抗,没有挣扎,甚至连叫都没有来得及叫出一声! 偷袭暗算的,究竟是什么人? 雷伏虎的脚下,两名心爱义子的鲜血淌在阶前的砖地上,缓缓流动如小溪。月 光下,本来是鲜红的血液,渐渐变成了骇人的惨碧色! 毒血! 雷伏虎面色瞬息数变。但依然双手背负,身形分毫未动。 墙外,忽然有鬼哭般的厉啸响起。 这时,四杰中仅存的二杰却忽然动了。雷电二义子一刀一剑,几乎是同时出手! 刀剑分左右,闪电般刺入雷伏虎的左胸右肋。 雷伏虎一震,绿袍中,高大伟岸的身躯不由一阵颤抖。 “你们……为什么?” 虎目中寒光乍现,雷伏虎威严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们……我们也知道这样做有违良心。可是,我们实在是没办法呀!我们还 很年轻,我们不想永远寄人篱下。我们……我们需要十万两银子!” “真的?”雷伏虎似乎有些不信。 “是真的。主事人早就答应,他们只要你的……命。而十万银子全归我们。还 有……” “还有什么?” “伏虎庄庄主。” “你们受骗了。你们什么都不会得到的。”雷伏虎轻轻摇摇头,有些惋惜地叹 口气,“你们毕竟还年轻。你们实在太年轻了。” “不,不会的。我们不会受骗。我们……” 两个人,根本就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可惜,已经永远不会听懂了。 “当啷”,插在雷伏虎身上的一刀一剑猝然坠地。 怎么会这样!刀与剑,明明是刺入雷伏虎体内的,又怎么可能…… 错愕间,雷伏虎已经出手。 雷伏虎外号飞天虎,又称绝魂钩,成名兵器自然是两把银钩。但现在,他却并 未使用双钩,用的只是两只弯曲成钩状的手指。 “噗噗”两声,雷电二人亲眼看见,自己的咽喉各自标出一道血箭! 两声短促的呜咽,两个人缓缓仰面倒下。 这时候,他们当然已经彻底明白,雷伏虎并未说错。他们确实是受了骗,他们 确实是太年轻了。 望着面前两个失去生命的躯体,雷伏虎的心中不由一阵刺痛,一阵哀伤。 当然并不是因为受了伤。他的伤一点也不重。 就在刀与剑即将及体的一刹那,几乎是处于一种动物的本能反应,他的身体及 时地向左偏了一偏,又及时地向后缩了一缩。 这一偏一缩,除他自己之外,就连跟他身面相对的雷电二人,也一点没看出来。 而正是这一偏一缩,正好救了他的命。 这一缩,使本来应该砍入左胸的刀,只是在他的皮肤上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 并未入肉。 这一偏,则使本应刺入右肋的剑一击走空,只是刺破了他腋下的衣衫,连毛发 都没有伤到一根。锋利的剑锋,只是被他右臂一紧夹住而已。 所以,雷伏虎在突然遭受一刀一剑的偷袭之后,几乎就没有受伤。 但是,他的心中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刺痛。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一手抚养成人的心腹义子,倾囊以授武功的爱徒,倚 之为股肱亲信的膀臂,竟然会朝着自己痛下杀手! 难道,为了银子,为了钱财,一切便均可弃之不顾? 那么,道义呢?良心呢?天理,人情呢? 还有,被他一直视之极高的亲情呢?友情呢? 雷伏虎低首轻叹,心中一片黯然。 忽然,一只钢镖无声无息悄悄自头顶击下。 钢镖并未击向雷伏虎,而是射向雷风雷云身旁的毒血。 钢镖击血,血飞溅。 但雷伏虎的出手,依然还是快了一瞬。 人似乎依然沉浸在黯然的思索之中,但却已经突然出手。 背负着的双手中,忽然多出来两把银钩。人猛地上跃八尺,左手钩钩落厅上大 匾,右手钩同时抖出。 两个黑衣人自墙根升起,向尚在半空的雷伏虎挺剑疾攻。 “乒——”大匾落地,成碎木。 一条灰色人影,随大匾一同落地。 人是头下脚上石头般笔直摔落的。左胁被要命银钩钩中,大门洞开,五脏六腑 争相往外挤,鲜血喷涌如泉。人未落地,魂魄早已向阎罗地府急奔。 雷伏虎身形冉冉下落。 两个黑衣人正好攻到。但并不上跃扑击,两只利剑高高举起,迎向正在下落的 雷伏虎。 雷伏虎人在半空,无处借力。挥钩迎敌定难收效,要想改变下落之势更不可能。 唯一的后果是:扑向两支高举的剑尖,被利剑破腹开膛血溅五步。 但这时,那只由空中击下的钢镖正好击实。 钢镖击血,血飞溅。 飞溅的毒血,毫不犹豫地溅上两个黑衣人的面门。 惨叫猝起,两个黑衣人掩面向大门急奔。 但是,刚刚逃出两三步,就已扑倒在地。人抽搐成一团,惨呼哀号之声不绝。 雷伏虎冉冉落地。 这时候,他的脚下已经摆着七具死尸。 两名义子。两个曾经是义子的叛徒。三个敌人。 七个人,一个死于他手中的银钩,两个死于他的两根手指,两个死于敌人的偷 袭暗算,另外两个,则稀里糊涂死于自己人的钢镖。 相同的是,都已经死了。 一个人,不管他是忠是奸是善是恶,是尊贵还是贫贱,是朋友或是敌人,一旦 死了就都一样。都被活着的人称之为“死尸”或是“死人”。都是一副没有生命没 有灵魂的躯壳。没有任何的区别,绝对的一律平等。 雷伏虎木然而立。 远漠苍白的天空中,皓月垂首,风呜咽。 清冷的月光,无声地凝视着清冷的庭院,凝视着横倒或者是仰卧的死尸,仿佛 在对人间恻悱深深哀叹。 -------- 起点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