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雪白的肥皂泡沫,大红的血,我用水淋掉。 “家明,因为你没有接纳我,而去爱上了蓝玉,所以我要报复,我教唆蓝刚抛 弃他的妹妹。一切是为了你,家明。” 我打了个寒颤,呆呆地看着镜子,为了我?我凭什么这么想?这些都是我狂野 的幻想,不可能会发生的。这些讨厌的声音,到底从什么地方而来。 “家明,你现在明白了,为了爱你,现在我一无所有。但愿我一辈子没爱上任 何一个人,因而没有痛苦。也没有睁着眼往悬崖跳的感觉。” 我的脸上身上都是汗。 蝉鸣得更大声了。 妈妈说:“你也不吃点早餐?” “我不想吃。”我仰起头,一种茫然。 母亲不能帮助我,人是这么绝望的寂寞,没有人能插手帮忙,谁也不能。 “我要赶着去学校。”我说,“时间到了。” 我开着老爷车往学校驶去,那张告票还夹在雨拨中,被风吹得乱晃,却又吹不 掉,挣扎缠绵。 已经这么热了,我的天,我想,该穿我的白T恤了。 到学校,一个美丽的女学生与我撞了正面。她笑一笑,道歉。光滑绷紧的皮肤, 明亮的眼睛。我直接的联想:我们已经完了,明净的世界,光辉的感情,都已离我 们而去,事情怎么会弄得这样。 上了三节课。 课室外的阳光刺目,我的衬衫直贴在背上,有这么多的汗,真是受不了。 年轻的面孔,一张一张专心地看着书本上,他们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一 回事,可怜的孩子。 吊扇摆动着。 曾经一度我希望家中有把吊扇,天花板上一下一下摇动,像北非谍影的酒吧, 我独个儿坐在风扇下喝伏特加与冰。多棒,然后对面坐着我的爱人,听我细说卡萨 布兰加的故事。 事隔多年,我想问一句,我的爱人呢?或者她不喜欢吊扇,或者她不喜欢伏特 加,这么小的一个愿望也达不到,我茫然的想,一点作为也没有。 校役走进课室,跟我说:“电话。” “什么要紧的事?”我问。 “你家中打来,说是有要事,无论如何叫你去听一听。”校役规矩的说。 我一呆,放下讲义。家中有事。 走到校务处,我拿起话筒,“妈妈?”我问。 “家明,你请假回来一趟。”妈妈说。 “有什么事?我不能马上走的,还有课没上完?” “琏黛现在这里呀,要跟你说话,回来好不好?” 我不出声,我深深吸进一口气。 “我上完这节课马上来。”我说。 回到课室,我精神更恍惚,女学生有的偷偷嬉笑起来,因为我推跌了一整幢书 本。我一本本把书拣起来放好。我说:“你们自己看书吧。” 我坐在椅子上,根本不知道要做些什么,然后我知道我必须要找人代课。我站 起来,又走到校务处,老张在那里,他很平和地改着簿子。 没有多少大之前,我也跟老张一样的心平气和呢,伏在案上改功课,什么事都 像没发生过,世界一切对我没有关系,我就打算坐在教席上终老。 但是现在,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女子,所以情绪不一样,我无法控制自己。 我走过去,我说:“老张,我有点不舒服,还有两节课,你想法子找人替我代 一代。” 他抬起头,“老天,你的脸色真差,怎么会这个样子?你不是中暑吧?” “我想回家休息一下,拜托。” “一定,一定,喂,家明,也该娶个老婆了,生活正常点。” 我本来是不会有任何表示的,但是忽然之间,我想对人倾诉一下,不管是谁。 我说:“我就是因为生活太正常了,” 老张很诧异,接着笑,“你回去吧,开车的时候当心点。” 我点点头。他们不会明白的。 我并没有回课室,随便学生怎么想,对于做模范青年,我实在已经厌倦透顶, 如果他们叫我卷铺盖,我会得马上走。 琏黛在我们家客厅中央坐着。 看见她,我心中至为震惊,因为她与我上一次见到的那个琏黛,相差实在太远 了,她至少瘦了十多磅,脸容憔悴得形容不出,穿一套白衣服,那种料子很薄很美, 但是此刻穿在她身上,倒像是医院中病人的自袍子。 见到我,她眼睛中增加一阵奇异的光芒。 妈妈说:“家明,我去给你倒一杯水过来。” 她走到厨房去避开我们。 我低声说:“琏黛,这是何苦呢?” 她不答我,她只是说:“家明,你坐在这里,让我看看你。”她的声音非常凄 苦。 我说:“可以,琏黛,但是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家明。”她叫我一声,然后就静止不说了。 我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 我坐在她身边,我轻轻的告诉她:“你看我,我是世界上最普通的男人,甚至 我的名字,都是这么普通,我不值得任何人为我闹事。” 她静静的坐着,额角上冒着虚汗,都是青筋,皮肤像是透明似的,她的眼睛睁 得很大,看迸空虚里去。 我说:“为了个人的私欲,你影响了别人,这是不对的。” 她说:“我没有办法控制。” “你总得试一试。”我低声说,“你不能想什么就得到什么,谁也不能够。” “但是我不觉得爱一个人有什么不对。”她低声答。 “是没有什么不对,”我说:“但是你不能强迫别人也爱你,琏黛,你是个知 识分子,受过教育的女人,怎么连这一点也想不通。” “事情不临到自己的头上,是不能下论断的。”她说,“说不定你遇到这种事 情,比我更放肆。” “我会吗?”我苦笑,“我只是一个叫家明的普通男人,如果我碰到这种事, 我会把头沉到冷水里去淹死,但是人们如果要看笑话,他们可以到别处去。” 琏黛不出声,她的嘴唇颤抖着。 “你以为只有你烦恼?”我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也有这种烦恼,你会相信 吗?” 她问道:“为什么不让所有相爱的人聚在一起?” 我用手帕替她抹抹汗,没有回答。我不是上帝,怎么回答这种问题? 我说:“琏黛,我送你回去,你出来这么久,已经够累的了,你需要休养,来。” 我伸手去搀扶她。 “家明。”她看着我。“家明。” “我都明白,”我说,“你总要回家的,我送你。” “以后,我们不再见面了?”她问。 “有什么好处没有?我不爱你,见面又没有希望,徒然引起双方尴尬。你想想, 琏黛。” “何必用这种口气说话。”她说。 “我说的都是真话,琏黛,你知道我这个人。” “我走了。”她说。 “琏黛,我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你想想,将来你会嫁一个富翁,在石澳有层别 墅,间时在对牢海湾的书房写信看书,周末你与丈大去滑水游泳……周日喝茶逛街, 一个没结婚的女人,永远像一个神秘的宝藏,你永远不知道几时会掘到财富,尤其 是你,琏黛,你不应该糟蹋自己。” 她笑了笑,很是凄苦。我扶起她,她看我开了门。 我问:“你自己来的?怎么站得牢?” “没跟你说个明白,我总是不死心。”她说,“进来的时候,把你妈妈吓半死。” 我说:“不要紧,回去好好休息。” 她忽然把头往我肩上一靠,呜咽他说:“家明,我现在,真是心如……刀割一 般。” 我很明白这种感觉,当蓝玉拒绝我的时候,我也是这种感觉,整个人像是掏空 了。 “过一阵子就好,”我说,“时间总是会过的,到时不对劲的事情自然会淡忘。” 我扶她到楼下,拉开车门,送她进车子,然后开动车于。她闭着眼睛,并没有 哭,嘴唇闭得很紧,仍是个美丽动人的女于。 “是不是回到自己的家去?” 她点点头。 “一个人住,总要多保重,药不可以乱吃,”我说,“蓝刚也可以做个很好的 丈夫,有了家庭,你会有责任,孩子生下来,会改变你的人生观,你想想。” 她没有反应。 到了家,我看她吃好药,坐一刻,然后走了。 我不能陪她一辈子,只好残忍一点。 那日妈妈狠狠的教训我,我在客厅,她走到客厅。我走到书房,她跟到书房, 我到床上躺下,她又跟过来,对白大意是叫我不要玩弄感情,她把整件事情想象很 滑稽。 我终于抬起头来,我说,“妈妈,我想搬出去住。” “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觉得我应有权利维护我的自由。” 妈妈说:“我不懂。” 我说:“我的喜怒哀乐不想你看见。” “我是你母亲!” “是,我知道。” “你是我生下来的人,我什么都见过!” “是,但是现在我要搬出去。”我说,“妈,你尊重我一点好不好?我知道你 生下我,但是请你不要侮辱我。” 她很受伤害,仿佛老了很多,“家明,我不再明白你了。” “你管得大多,”我说,“如果你无法帮助我,请你不要管我的事,不要冷眼 旁观,不要加以评述。” “但我是你的母亲呀!” “我要搬出去。”我对母亲说。 这样结束我们的谈话。 我并没有找到蓝玉,在金世界,他们说老板娘到美国旅行去了,在她家,女佣 人告诉我同样的答案。 蓝刚也没有再与我联络。 但是出乎意料之外,蓝刚与琏黛终于结婚了,婚礼在玫瑰堂举行,是一个星期 日。 结婚请帖寄了来,我拿在手上,觉得蓝刚仿佛是在向我示威。我们曾经是最好 的朋友,现在却如陌路人,至少他不会恨一个陌路人,但是我肯定他是恨我的。 我们曾经一起度过的时间……他的豪爽,我的沉默,很多同学几乎怀疑我与他 有点毛病,在异乡的街角,因为冷,我们一边颤抖着走路一边诉说心事,然后去喝 一杯啤酒。 我们曾是好朋友呀。 没有什么可靠的,友情不过如此,夫妻也一下子就反了目。 但是他们结婚的那日我去了。那星期日下雨。 教堂前一个大大的花钟,地下有花瓣,因为下雨的缘故,空气阴凉,我没有带 伞,雨渐渐下得很急。我走进教堂,坐在后面,看到新郎与新娘子已经跪在神坛前, 他们跟着牧师口中念念有词。 终于他们站起来,礼成了,一双新人急急走过,贺客把花纸屑撒到他们头上去。 琏黛经过的时候,我看到她打扮得很漂亮,白色缎子的长裙,头上一个白色的 花环。并没有一般新娘于的杲木,她很自然,像在化妆舞会中扮着仙子的角色。 她的脸平静而柔美。女人真是善变的,她们太懂得保护自己,因此在各种不同 的场合扮演不同的角色。 她并没有看到我,他们走出教堂。 贺客纷纷散去,我也站起来。 教堂外他们拍了几张照片,然后上花车,开走了。雨下得更急,我的外套湿了 一大截。正当我抬起头来,我看到蓝玉站在教堂对面的马路上。 我连忙走过去,两部汽车对牢我急煞车。 “蓝玉!” 她抬起头来,雨淋得她很湿了。 我说:“他不过是你的哥哥。” 蓝玉牵动嘴角,低下头。 “美国好玩吗?”我问。 她不回答,眼睛有点红。 我说:“睡眠不足的人会老的,你要当心。”勉强地笑一笑。 “喝了酒眼睛才红。”她说,“我喝多了。” “要不要回家换衣服?”我问:“衬衫都湿了。” “不用。”她说:“没关系。” “他们终于结了婚。”我说。 “是的。”蓝玉抬头看我一眼,“我很代他们高兴。” 我说:“为什么到美国去?” 她答:“买了房子,我想搬到美国去住。” 我一震,“美国什么地方?” “三藩市。” “你会住得惯吗?” 她的眼睛更红一点,“很多时候,不惯也得惯。” “要是你情愿的话——” “不要提了,家明,”她抬起头来,“我知道你说些什么,但是一切太迟了。” 她非常苦涩。 “这个世界不是蓝刚这么简单——” “对我来说,这世界就是蓝刚,我这一辈子的希望寄在他身上,我失去的,他 替我找回来,我忍气吞声的时候,他为我扬眉吐气。一切都是虚幻的,只除了他, 如果没有他,我为什么还活着,她们吸毒,我没有,她们放弃了,我还挣扎着,因 为我有蓝刚,她们没有,我有生存的理由。”她一口气说下去,“现在我的功德已 经圆满,我决定退出,走得远一点。” 我说:“总有一日你会忘记他。” “或者。”她答,“家明,到那一日,我会来找你,我会记得你。” “我要等你多久?”我逼切地问,“让我知道。” “不要等我。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等我,说不定我会回来,说不定不回 来。”蓝玉说。“家明,你是那个正确的人,可惜你没在正确的时间出现,等时间 对了,我也许永远找不到你了。” “我目前没有希望,一丝也没有?”我说,“我不能帮你?” “不。”她摇摇头。“不要太抬举我,你是要后悔的。” “后不后悔,我自己知道。”我难过的说。 “家明,谢谢你。”她说,“谢谢一切。” 雨下得更急了。 我们站在马路当中,雨一直淋在头上。 “我已经把金世界顶掉了,”她说,“家明,我会回来找你,到时,你或者已 经结了婚吧?” “或者,”我说,“或者我会子孙满堂,但是我会记得今天。”我踏过那些花 朵,“永远记得。” 教堂里的人把花钟拆下来,戏已经做完了。 “家明。”蓝玉说,“我要走了。”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深沉的黑色,浓眉,薄薄唇,完全与蓝刚一个印子,甚至 是肤色,那种半透明的自,我始终怀疑他们的血统,但是这一点他们肯定不会向任 何人说起,他们兄妹间的秘密,他们感情的暧昧独特。蓝玉的固执,她再到绝境也 还不要我的帮助,她有她怪异的自尊与骄傲。 她住在玻璃的那一面。 我但愿我有一日能黑暗地穿过玻璃,看到我所要知道的一切。 我会等她,多久不知道。 “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的车子就在巷子那一头。”她说。 风尘女子不再是你我想象中的那样,她们并不想等待恩客来救她们脱离火坑, 她们很强壮,她们有她们的一套。不是我们可以理解的。 但我会等她。 终有一天,等蓝玉平静下来的时候,会看见我,她会回来。等她要找我的时候, 我们或者可以击败时间。 她坐到车子里去,开篷的平治,四五O型是黑色的。她还是很神气,薄嘴唇抿 得紧紧,打着引擎,转过头来,向我道别,最后的再见。 我充满怜爱的看着她,我知道我爱她至深。 我说:“有人告诉我,三藩市是一个女性的城市。” 她忽然变得很冷淡,“是吗,家明?” “是的,你会喜欢三藩市。”我说。 她点点头,“我知道。” 我从不知道她可以这么冷酷坚强,她是一个能干的女子,她在世界上站得住脚。 车子风驰电掣的走了。 剩下我一个人站在路中心。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等蓝玉来找我吧,空闲的时候,看莎士比亚的剧本: 《李耳王》、《暴风雨》、《仙伯琳》、《第十二夜》。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