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林说:“我太好奇,我想去。” “美眷,墙上还有什么?”我扬声。 “真无聊!我不记得!” 小宇说:“我知道,还有‘惆怅旧欢如梦’瘦金体字。” 林问:“你这小灵精,你怎么知道?” “阿姨说给我听的,我们说了很久话,因为下棋我输给她,很不高兴,她要说 好话哄我。” 美眷骂孩子,“功课你又不记得这么熟!” 小宇拿起滑板下楼去。 美眷说:“本未表哥有希望追到她的。” “那不过是你的看法。”我说。 林说:“我们转转话题吧。” 在星期一,任思龙又变了魔鬼。 制作部创作部营业部一起开会。 老周说,“我们需要一个驱魔人。” 任在会上吼叫:“我们能把这个片集卖出去才怪,女主角像卢昂回来的美术学 生?瞧她那样子,有气质还是有青春?是选角上的错误!她比较更像新蒲岗放工出 来的,看!我们到底想骗什么人?观众与广告商都不会上当,我们打算骗自己?” 老板听了这番话跳脚,非要换角不可。 任火上添油, “——头上斜顶巴黎帽,假睫毛,廉价T恤,胸前印一行字:哈 佛大学。我服了你们,法国回来的留学生就得这个样子?哪一国发明的?香江电视 国?” 老周说:“以后开会,干脆叫‘任思龙演讲会’。” 我对她损人的技巧五体投地。 任思龙发起疯来谁也不敢驳嘴。 所有的人散掉之后我没有走,我静静看住她。 她收拾桌面的文件,然后坐下来。 “这次不是你的错。”她说,“剧本写得很好,是制作部的无知。” 我说:“或者石硖尾的收视率会很好也说不定。” “你几时会把电视观众的水准提高一点?”她的怒火又升上来,“你几时会说: 我要大学生天天坐在电视前?” “看,在香港,中上人家是不留意电视剧发展的。” “你可以改变这种畸型现象。” “我们并没有只手翻天覆地的能力,思龙,你几时会停止这种斗争呢?” “懦夫!”她骂我,转头走,所有的文件撞跌在地上。 她说:“SH一一”蹲下来拾。 我并没有帮她。 我只是说:“思龙,你是个美丽的女人,看!独特的脸,玲珑的身材,具思想 的脑袋,但是每次开会你带来暴风雨的感觉,为什么你把自己变成一个女魔王?为 什么?” 她站起来,看着我。 “不要如此看我,我并不怕你,我只是觉得有同情你的必要,你为什么要以反 派的姿态出现?”我问,“你大跳大叫之后是否觉得快乐?” 她坐下来,“我对你们厌倦至死,一点系统都没有!” “这是不公平的,我说很少有机构的系统好过香江电视剧作组。” “但是在营业部一一” 我冷静地说:“你还是不需要这么刻薄。” “我有工作要完成!” 我摇头,“你可以采用较为温和的手法。”我说,“不论男女都不应该如此暴 戾,幸亏你是女人——所以男女永远无法平等,对外吃亏的永远是我们男人。” “你不能将我与你的妻子比较,我有生活要维持,我非得坚持这种态度不可!” 我摇头,“思龙,你不该把对生活的厌倦发泄在同事身上。” 她一呆,很气,脸色大变,她说,“如果我需要心理医生,我会去请教专家, 这是我的作风,你不必干涉。” “OK,”我摆摆手,“OK。” 她转过头来,“猪猡一一”她低声说。 “粗口有没有?要不要问候我母亲?”我问。 她马上察觉到,脸又涨红,索性坐下来,半晌做不得声,她把我当作什么人? 骂我? 我既然好气又好笑,“任思龙,”我说,“你的脸色变得又快又精彩,像霓虹 招牌。” 她吸进一口气,缓缓地说:“你们都恨我。” “其实并不。嘴巴是这么说,如果有一天你离开,大家都会觉得很寂寞。” “你们不恨我?” “嗳,”我笑着想一想,“开头有一点点。” “你们应该恨我。” “为什么?你喜欢被恨?”我反问,”是不是那种‘如果你不爱我,至少恨我’ 逻辑?” 她微笑。 “看,笑容是多么好看,为什么不多笑?为什么一直吵?” 任思龙叹口气,收拾东西,“真的要走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我问。 “施先生。” “不,你叫我猪猡。” “不可能,”她冷着脸说,“你听错。” 我叹气,“女人,女人是天生的撒谎者。” “再见。” “再见,任思龙。” “你叫我什么?” “任思龙。” 她点点头,离去。 任思龙。 当我念小学的时候,我习惯那样叫同学,连名带姓地,状若陌生,实则有种说 不出的亲昵。 我开车回家,在斜坡上,我看见她站在那里等车。 她靠着路牌,心不在焉,雨纷纷落下,风很大,把她的白裙吹得无处不在,上 衣湿了一半,她好像并不在乎。 任何男人都会把车子停下来的吧。 我停车。我其实并不想说话,但是我害怕,像是静默会带来不可思议的恶果。 我装上一个笑脸,我大声问:“你的雪铁龙呢?” “拿去修。”她说,一边坐进我的车。 “这个故事是教训人,”我笑道,“起码要买两部车才够用,你是回家去?” “你送我到计程车站好了。” “我知道你住石澳。”我说,“别担心,我会送你到家,而且如果途中你不想 说话,千万别挖空心思找话题。” “谢谢。” 于是她三缄其口,像是说话会出卖她。 车子经隧道,我付出五元,她用手撑着头,天凉,没开冷气,车窗摇下一半, 她迎着风雨。 静寂中我把车开得飞快,前面玻璃上洒满水珠,灯光之下都是繁星。我感觉怪 异,竞与她单独同车,真想不到,我们一直是敌人,如果没有美眷,我们可能一直 争吵下去。 车子到郊外,有濡湿植物的气味,炽热的郁积,热带风情,身边的女郎几乎困 着了。 任思龙看上去很松弛,而我却越来越紧张。 我问:“到了吗?” “放心,只有一条路,不会走错。”她答,“再下去一点。”声音二万分的镇 静。 这个女人,我只在很有限的时间看见她不安、尴尬、动情,她把自己训练得如 一座冰山。 我看她一眼,她的眼睛漆黑铮亮。 我咽一口口水。“一个人住那么远,太不方便,刚才散会,你为什么不托人送 一程?计程车决不肯走这么远。” “我不爱求人。” “骄傲。” 她不响。 我以为她没听见,所以不反驳,于是乘胜追击——“有一天你要为这骄傲付出 代价。” 她开口道:“我现在就在付还。” “什么?”我吓一跳。 她长长太息。 我不再开口。说话又会出卖我心中的秘密。 “前面三棵影树,转弯就是了。” 我把车急转弯,再驶三分钟,她说:“往下步行三分钟就到,在这里停车好了。” 我把车子在停车场停好,熄火。 她诧异,“你可以原车回去。”她提醒我。 “不,我送你下小路,”我说。 “不要紧,我们这里都养狗,并排有三间屋子,两家是洋人,我自己下去得了。” 她推拒我。 “不,我陪你下去。”我坚持。 “看,不要紧就是不要紧,我天天都这样走的。” “我不管,今天我送你回来,非陪你下去不可,我的责任如此。”我说。 “牛。”于是牛陪她走下去。 那是一排三幢美丽的洋房。单层,斜顶,白黑两色,下面就是沙滩。听到海浪 打沙滩——“沙——沙——” 我呆住。我说:“这甚至不是香港!” 任思龙不出声,黑暗中我都觉得她是美丽的。 她用锁匙把门打开。“晚安。”她说。 当然我没希望她请我进去坐,但是她也不必马上说“再见”。忽然我想到她拒 绝我送她下小路,也是为了想赶快叫我走,不禁又气起来。 她这人真是不可救药,怕我会对她无礼? 我本来要叫她小心点,也觉得多余费事,我也说:“晚安。”反正她太懂得保 护自己。 然后转头就走。 我并没有回头,不知为什么,心中像是塞着一团东西,气得几乎哽咽。 走到停车场,并没有进车子,我到这个时候才回头望,她屋子的灯已经亮起来, 极大的窗门,可以看得见客厅里的情形,连窗帘都没有,白色的细木框围住一方一 方玻璃,晚上把这些玻璃离敲碎便可以进去把她扼死……施扬名!我悚然心惊,你 想杀死谁?任思龙? 我毕竟是恨她的,不论装得多么大方,不论我告诉自己一千次:原谅她。我恨 她。 我开动引擎,车子在死寂中发动像飞机般嘈吵,转个弯,我匆匆驶出石澳。 我永远不会再回来。 永 不 回 来。 发誓。 那个星期六我早回家,带了一大叠剧本预备“审阅”。 你知道,会写的人便写,不会写的人审阅。写得不好的人迟早升审阅,写得好 的人一辈子写下去。 我的牢骚甚多。社会已经对我太好,午夜梦回连我自己都承认这一点,看,身 居要职,受着高薪。妻子爱我,儿子敬我,还有什么不满? 可是社会对任思龙更加上佳,因此我老觉得她看不起我。OK,她看不起我好了, 我不能够讨好全世界的人! 美眷说:“你一个人呆呆的坐在书房里干什么?” “给我一杯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是,主人。” “孩子们呢?” “在楼下玩,主人。” 我看美眷一眼,她笑嘻嘻地坐下来,像是有话跟我说。 美眷真是单纯可爱。天下怎么会有两个这样的极端,美眷是1+1,任思龙是Pi’ Pftan平方∮ti平方(1十2k )。 “美眷,你有话要说?请说。” “主人,”她笑得贼兮兮,“我有事请求你。” “什么事?”我双眼看天花板。 “主人,我做了一锅竹笋烧猪肉,请你带去给任思龙。” “什么?” “给任思龙,她喜欢这个菜,”美眷向我挤挤眼,“若要不瘦与不俗,天天竹 笋烧猪肉,思龙说的。” “任思龙说的?苏东坡说的!”我说。 “无论谁说的,你得把这锅食物拿到石澳去!” “她不会在家的。”我说。 “她在家,你去好了。”美眷说,“我没有空,要不我自己开车去。” “你自己开车去!”我问:“为什么不?” “拜托你好不好?” “不行!我情愿死也不去任思龙那里!”我咬牙切齿的说。 “你又发神经了!”美眷说,“你不去!你不去我先打穿你的头!” “你在发神经,你与任思龙要结拜做姊妹,你们俩到庙里烧香叩头去,与我有 什么关系?别把我拉进水里去。” “扬名,这几个月来,你变了很多,”美眷咬牙切齿地说,“事情变得你是你, 我是我,我们还是夫妻不是?我偏偏要你为我做这件事。” “你会后悔的!”我跳起来。 “你做不做?”美眷问。 我闭上嘴巴。 “扬名,你听我说,我发觉我们的方针错误,我们不应对任思龙时时提着表哥, 我们应该比较含蓄,对她表示温情,等她欠下我们人情,那时候一一”美眷拍一下 手,“嘿!” 我没她那么好气,“我的天!还在为娘家的人努力。” “你去一趟,好不好?” “你与我一起去。”我说。 “思龙又不是老虎。” “你与我一起去。” “好好好——”她说,“可是我约了表姨搓牌,怎么办?” “我非去不可?任思龙今天拿不到这锅猪肉会饿死是不是?” “你只要说一个字或是两个字?去抑是不去?”美眷不知是哪里未的怒气,脸 色铁青。 我说:“我不去!” “好!我们把这件事宣布结束。” “美眷!” 她怒气冲冲地进厨房,把门大力关上。 我叹口气。 做驼鸟也许快乐点,它们可以把头伸进沙里。 我想哭。 美眷把一个沙锅搁在我面前,头也不回的走去房间。 我说:“你不必这样,我这就去!” 我站起来,拿起这锅竹笋烧猪肉便出门。 天晓得,为了任思龙与我吵架。 我上车,把沙锅放在安全的地方,然后恨恨的开车。 我怎么能告诉美眷,我的确是不敢去。 是我怕任思龙,我怕她不是因为她是老虎,我怕她是因为,我想是因为,是因 为,我想……我叹气。 我驶入石澳。才发的誓说死也不来了。 我希望任思龙不在家。她常常工作超时,或是约会去了。 我会把沙锅放在她门口,然后走开。 希望她不在家。 但是她在家。 我大力按铃,她来开门。她的门外有一层纱门。朦朦地她站在纱门后。 她的头发散下来,漆黑的,穿一件露肩膀的袍子,腰中束一条带子,松松的, 风吹下去,现出她暖昧的身形,她仿佛在午睡。 我说:“美眷叫我送这锅食物来。” 她说:“请进来。” 她推开纱门。 我不该进屋子,但是每一次她的态度稍微好一点,我就屈服了。 不要紧,我告诉自己,不到三分钟她就会故态复萌,然后我可以大吵一顿,于 心无愧的离去。 “是苏东坡的那锅。”我说。 “谢谢美眷。” 屋子里一片白色,窗外是沙滩与海,因是星期六下午,都是嬉水的人群,玻璃 几上一只水晶大瓶,瓶里一大束姜花,蝴蝶型的白花散着妖冶的香味。最最冶艳的 颜色是白,你永远不知道纯情底下是什么,引人遐思。 我坐下来。 她坐我对面。 我打量她白色客厅。 惆怅旧欢如梦。 谁是她的旧欢?数得清?无数个? 生命是幻觉。 任思龙,告诉我你心里想什么。 姜花的香味排山倒海似的压过来,我呼吸几乎有点困难,濡湿阴凉的海滩空气。 我当然要怪空气,怪香味,否则如何解释这种震撼感。 我一直听到“喃喃”的低微声,原来屋角放着一缸银色的鲤鱼,屋外刚有只白 色的鸽子飞过,LAPALOMABLANA,是中国的聊斋与毕加索的西班牙。 我叹口气,太多令我不明白的事。 坐在我对面的任思龙一句话也不说,却又像说过一千句话。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 “喝杯饮料才走。” 她站起来到厨房去。 她的厨房没有油烟。这是可以肯定的。 我扬声:“我要走了。” 她匆匆转出来,手里拿着高高窄窄的杯子,是云尼拉冰淇淋苏打。 我张大嘴,看着她,我如五雷轰顶般惊异。 她记得,她居然记得。 我心酸地取过杯子,用吸管吸一口。冰淇淋苏打又甜又香又清凉,我一口气就 喝光了。 “谢谢你。” 她点点头。 “我现在真要走了。”我回头就跑。 转头看她站在纱门之后,我并不该回头看,当然我不怕变成盅柱,但是我不该 回头看。 到家。美眷与表婶正在搓麻将,那阵牌声第一次给我安全感,我混乱地倒在沙 发上,小宙走过来,脏脏的手不住在我脸上摸索,咭咭的笑,我把他紧紧地搂在胸 前,他吓哭了。 美眷走出来,“咦,你回来啦,小宙,你这个傻瓜,哭什么?爹爹抱你有什么 好哭的?有什么事就哭,长这么大了一句话都不会说。” 她抱起小宙。小宙看着我,住了哭。 我说:“叫爹爹,争口气,叫爹爹。” 但是他没有叫,笑起来,把脸藏在他妈妈的后面。 我叹口气。小宇走过来,“爹爹,我有话跟你说。” 美眷问:“扬名,你怎么了?不舒服?东西送到没有?” 我看她一眼。“送到了。” “你还在气?”美眷笑,“我是故意的,你总是不肯为我做一点点事。” 小宇说:“爹爹,我有话跟你说。” 美眷说:“冰箱里有圣安娜蛋糕,饿就吃一点。” 小宇说:“实在没有那阿姨做的蛋糕好吃。” “你想说什么?”我问小宇。 “我想买一辆脚踏车。”他说,“妈妈叫我问爹爹。” “没有地方可以踏呢。”我说,“你想想是不是。” “但是小宙要什么有什么。”他不乐意。 “小宙连话都不会说,你别把题目岔开去,无理取闹。” 他蹬蹬的跑开,翘着嘴,倒挂着眉毛。 做人永远不会快乐,永远不会满足,看小宇便知道。 我蒙着脸睡觉,和衣倒在沙发上。开头听到吆喝声、尖叫、欢笑,后来觉得热, 发了一身汗,然后有人替我开了客厅冷气,我又冷得缩成一团。 我没有做梦,我只是不明白何以任思龙会记得我喜欢云尼拉冰淇淋苏打,除非 她故意要记住。 她故意要记住。 醒来的时候,比没入睡时更疲倦。 美眷在收拾东西,书房成了赌房,一屋子的烟,点心碗盏、杯子、零食包纸、 小孩子玩具,一天一地。 美眷问:“睡醒了?” 我呆呆的坐着。 雪白的花,雪白的鸽子。惆怅旧欢如梦,冰淇淋苏打。 “一一你听见我说吗?”美眷问。 “没有。” “扬名,你是怎么了?”她瞪着我。 “美眷,让我静一静。” “好。” 过了几日,我听见美眷与她妈妈说起我。 “扬名工作太辛苦,有点神经衰弱。” 我没有神经衰弱,我只是静不下来。 我到任思龙的写字楼坐下。 开门见山,我说:“任思龙,我很疲倦。” “为了什么?”她问我。 “疲倦伪装。”我说。 任思龙垂低眼睛。 我坐下来,很冷静的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一直都爱你,因为不能爱你, 所以只好恨你。” 任思龙抬起头来,忽然大笑,哈哈哈前仰后合,用手撑着头,腰也直不起来, 她说:“这……这简直跟创作组方薇写的故事大纲一样!” 我看着她,异样的镇静。 笑完之后她用手掩着脸,隔了很久很久,她问:“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看着窗外,“离婚,或许离了婚来追求你,然后你可以拒绝 我。” “拒绝你?”她轻声问,“早在你知道我之前,我已认识你。” 我的心疾跳。 我们静默地对坐良久,像是十余岁孩子初次约会,互相找不到词句诉说衷情。 我哭了一会儿。是因为事情次序调错了,时间与我开一个大玩笑,结婚十年之 后才找到一个真正喜欢的女人,相处十年的女人只是代替品。 是因为两个女人都是最无辜的,我没有长期寂寞地等候任思龙出现,我那十年 并没有虚度,我与美眷成立家庭,生下小宇小宙。 我抬起头来,任思龙坐在大办公桌后面,眼睛里再也没有智慧,只有绝望,这 一次无论我陷得有多苦,她也同样的水深火热。 我把手伸出去放在她肩膀上。 “我是男人,我知道我应怎样做。”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离开她的办公室。 回到家中,小宇推着一辆脚踏车出来给我看,不是没有耀武扬威的神气。 他说,“表舅舅买的。” 这是典型陈美眷家属作风。为了要显示他们的豪爽作风,却丝毫不理会这是别 家孩子的教养问题。 小宇看到我的脸色不好看, 他加了一句:“邱志雄也有一辆GHOPPER,前后避 震,三个排档。” 我说:“我不管邱志雄是否开劳斯莱斯,住花园洋房,施小宇,你没有骑脚踏 车的地方,驶出马路去非常危险,请你把车子退回去。” 小宇听着听着,嘴巴一扁,哭起来。 美眷说:“如果你太无聊,为什么不看剧本?孩子们好好的,要不就见不到你 这个爸爸,要不就挨骂,你索性把我们三口子连带脚踏车一起送返陈宅算了。” “美眷,我有话跟你说。” “说什么?来个下马威,说起来容易点是不是?”美眷脾气也很躁,“你给的 那两本张爱玲翻也没翻过,你说的话我没听懂一一怎么样,你是不是嫌我们?” “我有话说。” “我也有话说!”她坐下来,“小宇,你进房去,你放心,升了级,脚踏车是 表舅舅奖给你的礼物,谁也不能干涉。” “你这样子说话,我还做父亲不做?”我高声。 “好,你要面子,给你面子,小宇,过来请你爸爸大发慈悲,准你保留脚踏车!” “你拿孩子开什么玩笑?”我铁青了脸。 “你拿我们开玩笑才真!”她跳起来,“你总是看我不入眼,我的头发我的衣 着我的知识,现在连孩子们的玩具也干涉起来!” 小宇听见父母为他吵架,早躲起来,影子也没有了。 我问美眷,“你怎么了?你怎么干跪跟我吵了起来?” 美眷苦恼地捧着头,“扬名,我心很烦。” “烦什么?”我问。 “扬名,我们又有了第三个孩子。”她抬起头,把这消息告诉我。 我站起来,“什么?”我的心裂成一片片。 “对不起,扬名。”她说,“我没有服食药丸。” “我一直以为一一” “你看我脸上的雀斑!全是药丸的副作用,所以我停了服用。”美眷说。 “你应该跟我商量。”我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才停了大半个月……” 我伤心又绝望,“美眷——” “你想怎么做?我们不是天主教徒,孩子可以不要,你看,我们的屋子住不下, 佣人管不了那么多,真是的。” 她说话的态度如此轻率,使我陡生怒意。 “美眷,你在说的是一个生命。” “不生下来就不是生命。”她很简单的说,“所以最后决定在你,你一直喜欢 孩子。” 我不响,一头的冷汗。 “这可能是一个女孩子,你一直想要一个女儿。” 十五年后亭亭玉立的女孩子,会得依偎在我身边叫爹爹的女儿。是,我一直想 一个女儿,中年男人最大的骄傲便是如花如玉的女儿。 而如今,我不得不放弃她,为了自私的理由,为了我个人的不快乐。 美眷说:“我烦了很久,扬名,你说吧。” 我说,“美眷,我有话跟你说。” 美眷像是有第六感觉。“什么?”她惊觉起来,“是什么?” “美眷。”我沉着的说:“我不瞒你,你要坚强起来,接受现实,美眷,我们 不能有这个孩子。” “行,我明白。” “美眷,因为我要跟你离婚。” 她抬起头来,“什么?” “美眷,你听仔细了,”我再说一遍:“我们要离婚。” “我不明白。”她抬起头,“扬名,你说什么笑?” “你听到了?”我问。 “自然听到。” “我不是开玩笑。”我说。 渐渐她明白了。一层灰色笼罩了她的脸,她迟疑地,不置信地问:“为什么?” “我不再爱你,”我低下头说。 “我做错事?错在什么地方?” “你什么也没有错,错在我,我一直以为我爱你,事实上不是那一回事,美眷, 你一定发觉在这十年内我不过在尽做丈夫的天职,美眷,这一切是我的错。” “这……这不是真的!”她惊呼,“扬名,你胡说,你一直爱我,扬名,”她 哭起来,“几个月前我们才结婚十周年,扬名!”她睁大眼睛,拉着我的手,全身 颤抖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美眷——”我难过的说,“我真是从来没有爱过你。” “不,你不可以这么说。”她歇斯底里,“扬名,你爱过我的!” “那时候我以为那是爱情,”我的眼泪落下来,“可是并不是这样,美眷,现 在爱情真正发生了,我才知道以前不过是幻觉,求你原谅我。” “原谅你?”她梦呓的声音。 小宇忽然从房间哭着奔出来。“爹爹,爹爹,我不要脚踏车了,我不要了!你 们不要吵架!” 我拉住他,父子抱头痛哭。 美眷说:“我不离!我不离婚!天下没有这么不公平的事,你发觉你错了,可 以从头再来过,我呢?”她把小宇自我怀中拉出来,指着小宇说:“孩子呢?” 小宇哭得震天动地。 “对不起。” “她是谁?她是谁?”美眷尖着嗓子。 我站起来,走到书房,把自己锁在里面。 小宇渐渐不哭了,外边静寂下来。我知道美眷把她自己关在房中。这对一个怀 孕的女人是不好的,我走到她那里,坐在床沿,把手放在她肩背…… 美眷把头转过来,全身都是汗,头发黏在她脸上。 美眷呜咽说:“扬名,告诉我这只是一个噩梦,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我马上看 张爱玲,我去学英文,从此我不搓麻将,求你看孩子面上。” “美眷,不要说这种话,不是你的错。”我心如刀割。 “扬名,你一向对我这么好,我真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扬名,为什么呢?这 不是真的!这么些年了,扬名……” “美眷,你一定要接受这个事实,我要离开你。” 她摇着头,哭。 我坐在她一边忧伤。一个家,建设一个家要十年,拆毁它只要一句话。 哭了很久,她坐起来,到浴间去洗一把脸,出来的时候脸色很苍白,她看着我, 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说:“美眷,一切都是你的,屋子车子、现款一一” “她是谁?”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