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张爱玲新作有感 (选自亦舒散文集《自白书》) 约一年前我替星岛写过短文,说张爱玲不该再写了,没登出来――何锦玲太 小心,却不知稿费既养不活人,如果作者连畅所欲言的机会都没有,那还不如不 写。 今夜读皇冠杂志(东南亚版第十四卷第二期)中的《相见欢》,更觉爱玲女 士不应复出。我有我的道理,一一细说。 整篇小说约两万许字,都是中年妇女的对白,一点故事性都没有,小说总得 有个骨干,不比散文,一开始琐碎到底,很难读完两万字,连我都说读不下去, 怕只有宋淇宋老先生还是欣赏的。 爱玲女士曾说,抄她文字文笔的人不少,以致她猛然一瞧,仿佛是做梦时写 的(大意)。抄她的人是极多,可是大都能青出于蓝,把三十年前的张爱玲时代 化鲜明简化,读者看惯抄袭的货色,反而觉得如假包换的张爱玲难以接受,像以 下这一段: “荀太太……织锦缎丝绵袍穿在身上一匝一匝,像盘着条彩鳞大蟒蛇……别 人是鹅行鸭步,是她就是个鸳鸯……鹅蛋脸红红的,像咸鸭蛋壳里透出蛋黄的红 影子……” 请原谅我贫嘴,我觉得这一段像到了动物园,又像早上吃泡饭:咸鸭蛋都用 上了。 批评张爱玲真需要伟大的勇气,无畏的精神,中国人迷信名字,连胡金铨这 种唬洋人的武侠片,尽见开门关门与跑步的“空山灵雨”,都被捧成经典,斗胆 碰张爱玲的恐怕要受乱石打死。 可是张爱玲女士真的过时了。 两位中年太太“相见欢”,说的尽是家中噜里噜苏事!家又在上海虹口,看 的电影叫《醒世姻缘》,香港还在闹共产党――试问三十岁以下的读者怎么会有 共鸣? 当然,年轻人也看孟子论语、聊斋志异,我本人一向把张著当圣经,可是摩 西忽然复活显灵,反而吓个半死,我看这些名著,完全是叶公好龙式的,不过是 一种怀念的姿势,最好是能够永远怀念到底,只当读小型红楼梦。 商业社会年轻一代为生活奔波得透不过气来,张爱玲的作品无疑可以点缀生 活,如一对罕见的白底蓝花古瓶,可是现在原主人忽然又大量生产起来――该怎 么办?如把它当古玩,明明已大大贬了值;当新货,它偏偏又过了时。 由此可知,复出是万万不可的,要不写它一辈子,认了命。 我始终不明白张爱玲何以会再动笔,心中极不是滋味,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 究竟是为什么?我只觉得这么一来,仿佛她以前那些美丽的故事也都给对了白开 水,已经失去味道,十分悲怆失措。世界原属于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这是不变 的定律。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