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不是抑郁(4)
失去爱人。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所治疗过的一个最为严重的抑郁病人是31岁
的儿科医师凯,她的弟弟6 周以前在他的公寓外以一种非常可怕的方式自杀了。对
于凯来说最为痛苦的还在于她对他的自杀负有责任,她提出来为这一观点所进行的
论证是非常有说服力的。凯觉得她所遇到的这一让她苦恼的问题完全是现实的和无
法解决的。她感到她也应该去死,她也应该被杀掉。
困扰成功自杀的家人和朋友的一个常见问题是负罪感。经常有这样一种倾向,
你会用这样一种想法来折磨自己:“为什么我不阻止这件事呢?为什么我这么愚蠢
呢?”即便是心理治疗医师和咨询师都难免会做出这种反应,并且会这样惩罚他们
自己:“确实是我的错。要是上一次治疗时我用另外一种不同的方式和他谈话就好
了。为什么我不阻止他,看他是否有自杀倾向呢?我应该更有效的干预。是我害了
他!”而且,对于这一悲剧,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大部分情况中,自杀的发生是因
为受害者有趣的信念,他认为他遇到了一些不可解决的问题,这些问题从更客观的
角度来看,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也根本不值得自杀。
凯的自我批评也是非常强烈的,因为她觉得她比她的弟弟更早进入社会,所以
她应该为他带路,应该在他这么长时期以来的抑郁过程中为他提供情感上的和财务
上的支持来弥补他的问题。她安排他去进行精神治疗,为他付费,甚至让他住在自
己公寓附近,以便他随时可以找到她。
她的弟弟是费城的一名生理学学生。他自杀那天,他给凯打电话,询问有关一
氧化碳对于血液的影响问题,说他要在课上运用到这一点。由于凯是一名血液专家,
她认为这个问题没什么,于是不加思索的就给他讲了有关情况。她和他交谈的时间
不长,因为她要为第二天早上自己医院的一个大型演讲做准备。就在她准备她的演
讲的时候,他运用她提供的信息在她公寓外门前做了第四次也是他最后一次的自杀
尝试。凯觉得她对于他的死负有责任。
相对于她所遇到的这场悲剧,她显得异常悲痛。在开头几次治疗过程中,她写
出了她责备自己并认为她应该做更多事情阻止死亡的原因:“我一直认为我对我弟
弟的死负有责任。我失败了,所以我觉得我对他的死负有责任。它表明我没有像我
应该做的那样给予他充分的支持。我本来应该知道他处在一个非常严峻的情况中,
而我却没有能够干预。回头想想,很显然他又想要进行自杀了。他以前已经做过三
次严重的自杀尝试。如果在他给我打电话时,我能问一问他,我本来可以挽救他的
生命了。在他死之前的这个月里,我好几次都在生他的气,老实说他肯定压力很大,
并且感到沮丧。有一次,我记得我对他很恼怒,并且对自己说,或许他最好死掉。
我觉得这件事让我感到非常内疚。或许我希望他死掉!我知道是我让他倒下的,所
以我觉得我应该去死。”
凯试图让自己相信她的歉疚和苦恼是合适的和正当的。作为一个具有很高道德
感的严苛的天主教徒,她觉得这种惩罚和痛苦是她应该得到的。我知道她的推理中
有些问题,但是我不能够很清楚的戳穿她的不合逻辑,因为她的论证非常明确和具
有说服力,确实做出了不利于她的论证。我几乎快要接受她的想法,认为她的情感
痛苦是“现实的”了。后来,我希望让她摆脱心灵牢狱的想法突然间产生了。她所
犯下的错误是第三章中所讨论的第10条扭曲——归己化。
在第15次治疗时,我使用这种看法来挑战凯的观点中的错误概念。首先,我强
调,如果她要对她弟弟的死负责,她应该是引起死亡的原因。由于自杀的原因即便
是专家也并不知道,所以没有理由得出结论中她是自杀的原因。
我告诉她如果我们必须去猜想他自杀的原因的话,那也是他自己的错误信念,
认为他没有希望没有价值,他已经不值得活下去了。既然她不能控制他的思想,所
以她不能为导致他结束生命的非逻辑假设负责。这些是他的错误,而不是她的错误。
所以,在假定要为他的情绪和行为负责时,她做了一些不在她控制范围之内的事情。
任何人最多能够或希望她尽量帮助他,因为这是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的。
我强调说她没有必要的知识来阻止他的死亡,这并不是她的错。假如她明白他
正试图自杀,她肯定会以不管哪种方式尽可能的去阻止。但是,由于她并不具有这
种知识,所以她没有可能去干预。所以,责备她要为他的死负责事实上是不合逻辑
的假定她可以绝对准确地预测未来,并且能够支配宇宙中所有的知识。既然这两种
期望都是非常不现实的,所以她就没有理由藐视自己。我还指出,即便是专业的治
疗专家,对于人性的知识也并不是没有错误的,即便他们被认为是专家,他们也经
常被有自杀倾向的病人所迷惑。
总而言之,坚持说她要为他的行为负责是一个重大错误,因为她并不能从根本
上控制他。我强调说,她对自己的生命和生活状况负有责任。在这一点上,她明白
她是在不负责任的行动,不是因为她“让他倒下了”,而是因为她让她自己变得抑
郁,并且自己也企图自杀。负责任的事情就是要拒绝这种内疚感,终止抑郁,然后
去追求一种快乐而又满足的生活。这才是以一种负责任的方式在行动。
这次讨论引起了她情绪上的快速改善。凯在其态度上有了根本性的转变。她意
识到我们已经揭示了促使她想去自杀的错误概念。所以她准备再继续治疗一段时间,
以提高她的生活品质,驱散多年以来由于她弟弟的自杀而困扰她的周期性的压迫感。
没有痛苦的悲伤。问题又出来了,如果根本没有任何扭曲的话,“健康的悲伤”
的本质是什么呢?或者换一句话说——难道悲伤确实需要包括痛苦?
我并不敢声称我知道这一问题的确切答案,但是我可以和大家一起分享我在做
不安全医学学生时所经历的一些体验,当时我在加里弗尼亚斯坦福大学医学中心医
院的巡回诊所做泌尿科方面的服务。我被安排接待一位老人,他最近刚成功的做了
一个肾部瘤切除手术。工作人员希望他能够很快的出院,但是他的肝功能突然开始
恶化,检查发现,这个瘤已经扩散到了他的肝。这一综合症是无法治疗的,所以几
天之内,他的健康状况迅速恶化。在他的肝功能恶化过程中,他慢慢开始变得神志
不清,慢慢进入没有意识的状态。他的妻子意识到了这种情况的严肃性,连续48个
小时整日整夜的坐在他身边。当她疲劳时,她的头倒在他的床上,但是她就是不肯
离开,有时她会俯在他的耳朵边对他说:“老头子,我爱你。”由于他的病情进入
危险时期,他们这个大家族的成员包括儿子、孙子和重孙子都开始从加里弗尼亚的
各个地方来到了医院。
到了晚上,主治医生要我留下来陪病人,参加会诊,当我进入房间时,我意识
到他已经进入昏迷状态。大约有8-10个亲戚在那里,他们中有些非常老,而另外一
些则非常年轻。尽管他们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他的景况的严重性,他们还是没有被
告知情况有多么严重。他的一个儿子,就是站在尽头的一位年长的绅士问我是否能
够把插在他膀胱的导尿管取出来。我意识到取出这个导尿管对他的家人来说他已经
死了,所以我就去问医护人员这样做是否合适。医护人员告诉我可以这么做,因为
他确实已经死了。他们向我演示了一下怎样取出导尿管,于是我走回病人身边做这
件事,家人在一旁等着。一当我开始这么做,他们意识到某种支持已经被移走了,
这位儿子说:“谢谢你,我知道这会让他不舒服,他也愿意这么做的。”然后,这
位儿子转向我,似乎是要证实这个行为的意义,他问我:“大夫,他的情况怎么样?
我们能够期望什么?”
我突然感到一阵忧伤。我感到自己和这位体面的彬彬有礼的男人非常近,因为
他让我想起来我自己的祖父,我意识到眼泪顺着我的面颊淌了下来。我必须做出决
定,要么站在那里,让这家人在和我说话时看到我流泪,要么离开掩饰我的感情。
我选择留在了那里,充满感情的对他们说:“他是一位很好的人。尽管他已经接近
昏迷了,他还可以听到你们说话,今晚他就要走完他自己的一生了,今晚就和他告
别吧。”然后我哭泣着离开这个房间。家人也哭泣起来,坐在了床上,他们对着他
说话,向他道别。随后的几个小时,他昏迷地越来越深,最终失去意识死去了。
尽管他的死对于他的家人和对于我来说是很悲伤的一件事情,但是这是我永远
难忘的一个亲切而又优美的体验。失去的感觉和哭泣提醒我——“你可以爱。你可
以关怀。”这使得悲伤成为一个被提升了的体验,它对于我来说完全没有痛苦和伤
害。自那以后,我还有过数次像这样让我掉眼泪的体验。对于我来说,悲伤代表着
一种提升,一种非常庄严的体验。
由于我是一名医科学生,医院的医护人员或许会感到我的行为并不怎么合适。
后来,住院部的主任把我拉到了一边,告诉我说病人的家属要他代为转达他们的感
激,因为我使得他们能够明白一切,并帮助他们把气氛做得温馨而又优美。他告诉
我他也对这位老人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并让我看了挂在他墙上的这位老人画的一幅
马的画。
这段插曲有远离,有终了,有告别。这里面没有恐惧或害怕;事实上,它很安
详很温暖,并且大大地丰富了我的生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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