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找不回的世界 曾经沧海难为水。如果说结婚时你是一张完整的大额钞票,那么离婚后你已变 成一把找回来的零钱。情感的避难所总是人满为患,在精神上永不到达的流浪之旅, 你又如何边走边唱? 再婚或不再婚?复婚或不复婚?离了又结,结了又离? 有人自我矫治,有人一错再错。 家庭破碎,废墟几何?废墟上的呐喊,往往是孩子的声音……“《太太你可好》” 也许是《泰坦尼克号》这名字“酷”,影儿还没见,大家都被这阵来自太平洋彼岸 的热风吹着了。1998年4月某日,童杰在街头买烟时,摊主一边做生意,一边操着 电话直唤老伴晚上去看“《太太你可好》”。童杰就琢磨这老头跟他老伴肯定十分 恩爱,敢把不幸的《泰坦尼克号》说成幸福的《太太你可好》,不简单,让人发愣, 让人感动,于是也想请前妻温丽娟一块去瞧瞧“《太太你可好》”。 其实,一星期前在北京出差,他已看过这部片子,还真的让它“撞了一下腰” 。一场爱情盛大的蓝色祭典,在绝境中凸现的高贵和完美,让现代爱情——被情夫 情妇、婚变占据了头条位置的现代爱情——显得过于苍白,了无意义,所以,他对 自己未来的爱情和婚姻,更没了信心。 他感到惭愧。 一对没有感情的夫妇尽管已经离异,依然会想着对方。这是一种惯性作用,并 非真的还爱着对方。也许,他也想让前妻被《泰坦尼克号》很“酷”地“撞一下腰”, 跟他一样感到惭愧吧。 离婚3年,他仍然非常渴望家庭的温暖和幸福,但一提及再婚或复婚,在他的 内心深处就像有某些东西在顽强地阻止着他。他甚至害怕听到“结婚”这两个字。 对一个男人来说,事业上的拼搏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后院起火,是妻子的猜忌和不 信任,是妻子对丈夫的那种无孔不入的纠缠。 他跟温丽娟的分手,即源于她的捕风捉影,无理取闹。 曾几何时,童杰在办公室做一份朝九晚五的文字工作,清闲得整天读书看报, 温丽娟就老讥讽他没出息;1992年,他到一家公司应聘部门主管一职成功,从此 “下海”,越干越顺溜,很快得到董事会的赏识,被提拔做了总经理,一天到晚, 忙得不可开交,外出进行商务活动,一连几天、十几天不回家也是常事。 温丽娟又不满意了,常抱怨自己成了“窗口前的人”,过起了既富足又贫瘠的 生活,说富足是因为有钱了,说贫瘠是由于除了钱,她什么也没有:有钱能买到房 子,却没有家庭;能买到娱乐,却没有快乐;能买到贵重的药品,却没有健康。 童杰两难,除了向她表示一点歉意,还能怎么样呢? 而妻子近乎偏执的思维定势,更让他烦恼不堪:她既看不惯知识分子的两袖清 风,又看不惯时下生意人流行的拈花惹草,总希望丈夫比自己强,同时自己又逞强 得很,在她眼里,只有两类男人——有本事的男人花心,不花心的男人没本事。 于是,她每天用电话跟踪童杰,恨不得用一根绳子拴住他的脖子。一次,他正 跟一家韩国公司进行一场十分重要又相当棘手的谈判,温丽娟打电话唤他立即回家 。童杰的女秘书很客气地问童太有什么事,后者便很不客气地把女秘书训斥若干。 女秘书很难堪地进来跟童杰耳语,他不得不暂时中断会谈,去接那个霸道的电话。 “我做了一桌好菜,等着你呢。”她说。 “谢谢。我恐怕走不开。”他说。 “你赖在办公室不回家,恐怕是想多听听女秘书那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吧?”她 冷笑道。 他没时间也没心思跟她废话,挂了电话。 谈判至深夜,终于与韩方草签了合同,他心境舒畅地回家去,不料一进门,就 见满地的破碗残碟,妻子和女儿不知哪儿去了,猛想起下午温丽娟的那句冷言冷语, 不由得心头火起,顺手把桌上被她摔剩的一只碗,也砸了个魂飞魄散。 坐在沙发上默默地抽烟,冷不丁,童杰依稀记起在哪本书上读过一段很精辟的 话:“婚姻是一件瓷器,做好它很费事、很艰难,打碎它却很简单、很容易,而收 拾那些碎片又很麻烦。因此我们应该时刻牢记包装箱上常见的那种提示:轻拿轻放, 请匆倒置。” 想到这里,他摇摇头,轻叹一口气,摁灭烟蒂,起身把一地破碎之物仔细收拾 好,然后打了个电话到岳母家,询问妻女的消息。岳母不问青红皂白,劈面一顿数 落,言辞像吉列刀片一般锋利,仿佛他童杰跟那女秘书上床被温丽娟当场捉了奸似 的。 尽管心里十二分不情愿,他还是硬着头皮上岳母家去接温丽娟。 温家人严阵以待,你一言,我一语,斗争童杰。他们越是把他说得一无是处, 他在骨子里就越鄙视他们,保持沉默的尊严。 从此,他跟温丽娟陷入失语状态,因隔膜而失语,因失语而隔膜,家庭就因失 语和隔膜而趋向荒芜。 家庭荒芜,无情可言,维持“荒芜”的只是一点时间(无法准确预知)和一点 空间(他们的套间100平米),当然罗,还有一个4岁的女儿。 所谓情理,情在理中,夫妻之间的关系如果没情还勉强说得通,家庭还勉强能 够维持,你总不能太无理吧。 然而,已经习惯于无理取闹的温丽娟,竟有意给丈夫抹黑,制造一件“桃色” 丑闻。 温丽娟有一女友婉,美艳惊人,刚离婚,一时无处栖身,寄宿童杰夫妇家。三 天两头,温跟婉感叹自己与童杰情已绝、缘已尽,不厌其烦地说什么:“只要他找 到自己所爱的,我就离开他。”并以实际行动,为婉与童杰单独在一起提供一切便 利。 慢慢地,急于求助于情感救赎的婉,暗恋上了风度盖人的童杰。某夜,小雨淅 沥,温丽娟带女儿早在下午去了娘家,打来电话说母亲有病,今夜不归。婉信以为 真,待童杰回来,百般挑逗,切入的话题是:如今,女性身上哪怕最隐秘的地方, 都受到了商业上无孔不入的利用,搞得童杰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他正寻思是不是离开家里换个住处,让自己未来的8~10个小时一清二白时, 婉伸手套住了他的脖子,“咋嚓”一声,他来不及挣脱婉的怀抱,就被不知什么时 候回来的妻子定格在照相机的底片上。条件反射的童杰惊惶地问了一句:“你要干 什么?” 温丽娟一闪身,消失在门外。 呆若木鸡的婉,这才明白自己真的遭到了“无孔不入的利用”,只不过这回利 用她的不是“商业”,而是自己最要好的女友,羞愤难当,二话不说,即提了自己 的箱子,逃向不可知的雨夜。 他跟着跑出去,叫唤婉的名字。然而声音是那样微弱,如同梦呓。 温丽娟把那张该死的照片——分发给童杰所属公司的董事会成员。结果可想而 知,童杰立即被免除总经理职务。 童杰不好争辩,这样的事又最无法争辩,那只能把自己的脸越抹越黑。哭笑不 得的童杰提出离婚。温丽娟不肯,她说她仍然有点爱他,只是不想让他在总经理的 位置上“信手拈来”而已,也许她有点自欺欺人,那多半是出于一种不可留驻的恐 惧感,还说了一声:“对不起。” “踩人一脚道声‘对不起’,是为人起码的道德修养。”童杰一边写离婚诉状, 一边心平气和地指出,“而你,这时给我道声‘对不起’,你不觉得太荒唐可笑了 吗?” 半个月后,法庭判决他们离婚。孩子、房子和票子,都归了温丽娟。 重新加入单身汉行列的童杰,重新回到原单位做那份朝九晚五的文字工作,他 不是不能继续在商海搏击并获得成功,而是懒得再去折腾。同事们纷纷问他吃香喝 辣之后,粗茶淡饭是否寡味?他坦然回答说:“有钱时我没感到快乐,没钱我绝不 感到痛苦。” 人家又笑他得不偿失,3年总经理做下来,把老婆给“做”没了。他笑而不答 。办公室两位热心的大姐,紧锣密鼓要给他介绍对象,弄得童杰心烦心躁,忍无可 忍,大声嚷嚷:“一次婚姻就够人累了,你哪有力气从头再过啊!” 那样子就像是一个人扯起嗓门要告诉另一个耳朵很背的人,说房子已经着火了 。 “哎哟。好像你离婚是我们的过错似的。真是不识好歹。” 两位热心人丢给他两个乏味的白眼,就让他一辈子也不想见到她们,就像他不 想见到前妻一样。 但他特别想念女儿。熬不住了,竟不知不觉来到了从前的家门口。 他对前妻说:“我想带带孩子。” “只能一天。否则下次休想。”温丽娟回答得很爽快。 他给女儿买了很多东西,女儿心里并不高兴。他看得出。 晚上躺在床上,他给女儿讲故事。听着听着,孩子一下子抱住他:“爸爸,你 回家吧。你不回家,妈妈老骂我……”他的心怦然一动,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轻轻拍着孩子的背:“你要听妈妈的话,妈妈不骂乖孩子……”这是第一次,也是 最后一次。打那以后,温丽娟总是找这样那样的借口,不再让女儿接近童杰。他知 道,她想以此来惩罚他。 女儿5岁生日那天,童杰跟温丽娟约定,下午2点,他带孩子去“儿童乐园”。 可他如约而至时,才发现她们并不在家。 他下定决心,一直等到晚上IO点,远远才出现前妻和女儿的身影,还有,还有 一位陌生的男人。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类似于自卑——使童杰悄然溜走。半路 上,这类似于自卑的情感,又使他心中郁积的怒火油然而生:她有权利寻找新伴侣, 可我也有权利探望自己的孩子啊!你怕什么怕! 童杰再次出现在温丽娟面前。 “孩子睡了。”她堵在门口,懒洋洋地说。 他拨拉开她,进到屋里。陌生男人已经离去。只见女儿坐在床上,眼睛直瞪瞪 望着他,惊讶、不安、畏缩,兼而有之。 “我在楼下整整等了8个小时。你为什么失约?”他质问前妻。 “孩子病了。”她不动声色地说。 “是吗?”他把目光转向女儿。女儿的头埋得很低,竟点头默认了。 很明显,孩子在撒谎,而且是在一种无形的压力下被逼撒谎的。那一刻,他的 心揪紧了。 “你撒谎!我明明看见一个男人送你们回家的!”他大声对前妻说。 温丽娟毫不示弱:“你既然看见了就应该自觉,今后别到我家晃来晃去,这样 会影响我跟他的关系。” “我到这儿来是为了看女儿!”他气得咆哮起来。 女儿吓得躲在床角抽泣。他去搂抱她,没想到,孩子竟拼命推开他,哭嚷道: “我不要你!你欺负妈妈!你坏!” 童杰的心都碎了,鞋跟仿佛一下子拖满了落叶,步子踉跄而去。 恍恍惚惚回到单身公寓,等到掏出钥匙打不开房门,才发现多上了两层楼。 过了几个月,某周日傍晚,童杰看过一场疲软的甲A球赛、或一场愚蠢的电影 之后,在街上溜达,不期然碰到温丽娟和女儿。他有点尴尬,甚至想转身避开。 “爸爸。”女儿脆脆地叫了一声。 “你们好。”他趋上前,蓦地觉出这样的问候很不妥当,又特别向前妻说了声 :“你好。” 还亲了亲孩子的小脸蛋。 温丽娟笑了那么一笑:“你瘦多了,头发也太长了,好像戴着一顶便帽似的。” “我正要理发呢。”他顺着她的话,掩饰着自己的疏懒。 “我也想做个发型。咱们一块去吧。”她牵着女儿的手,女儿拉了他的手,进 了一家发廊。 理发的过程,两人都没有说话,从镜子里偶然瞅瞅对方,也没有什么不自在。 只有理发工具的响声,似乎在彼此之间传达着什么,又什么也没有传达。两人争着 替对方付费时,店主有点惊讶,琢磨不透他们到底是一种什么鸟关系。 走出发廊,临分手时,他不自觉地问了一句:“你的那个……朋友呢?” 他吐出“朋友”一词,显得十分吃力。 “爸爸。那人好久没到我家来了。”天真的女儿迅速指出一个事实。 温丽娟有点恼火地瞪了一眼孩子,对童杰似笑非笑:“离婚后,我发现自己…… 发现自己再也爱不起来了……”她还想说点什么,像一条鱼张了张嘴,空气里只有 虚幻的一声。 赶紧挥手邀住一辆的士,带着女儿走了。 “我买了两张‘红色剧院’的票,”童杰打电话给前妻,“下午3点的《太太 你可好》。想看吗?” “什么?”温丽娟不解。 “对不起,对不起。就是那个《泰坦尼克号》。”他连忙纠正道。 “……”她稍事踌躇,“好吧” 两人在影院门口会面,童杰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相当可笑的话:“吃过了吗?” 温丽娟无须回答,但仍然无所谓地搭了一腔:“吃过了。” 买了一包五香瓜子,撕开递过。他摇摇头。瞧着大群大群的观众如同背后有人 撵着一般扎进影院,她的嘴里一边嗑嗑巴巴,一边嘀咕道:“我感觉他们是得了病, 急兮兮要看医生似的,这么了不得、不得了。” “没错。大家都病了,”他附和着,一语双关,“而且病得不轻。” 她扭头很奇怪地打量他:“哎哟。瞧你严肃的样子?我看你才真是病了呢。” 他谦恭一笑,不再“胡言乱语”。 在影院的黑暗中,杰克和露丝灾难中的伟大爱情比那场绝世灾难本身,更逼得 你透不过气来。温丽娟浑然不觉就扔掉了那包五香瓜子,右手紧紧抓住童杰相邻的 左手,一下子,在后者的内心激起了一种类似电流短路的感觉。他们的初恋,或者 不如更确切地说,他们的初吻,也不曾引起他如此长久的颤栗,以致于他静静地哭 了,真想对她卑微而痛苦地说一声:“我爱你!” 温丽娟也哭了,为最终沉入大西洋底的爱情偶像杰克·道森。 擦干眼泪,走出影院,扑面而来的是喧嚣与骚动的俗世红尘。“泰坦尼克号” 远在我们出生之前的1912年就沉没了,而且还是一艘外国佬的船,与我们无关对吧 。于是,3小时之后,人们又恢复拒绝感动的样子(其实,不少人压根儿就没被感 动,他们只是听说这电影是不可不来看的,他们已经这样做了,事情就已经完结), 一个个紧敛内心,不置可否,汇入车水马龙,散了。 童杰还想对温丽娟说一声:“我爱你。”无论如何,作为两人共同观看过这场 电影的纪念,总算可以吧?他发现自己可能还有一颗爱的良心,尽管这颗良心总是 嗫嚅着。 “再见。”温丽娟丝毫没有跟他多呆一会的意思,“我得赶紧回家做饭吃,晚 上还得打麻将。不早去,没位置。” 断线风筝 在朋友佩珊家,猛地看见她的妹妹佩蓉,我差不多认不出来了。以前饱满红润 的脸颊,如今苍白惟悴,眼睛又大又深,黯淡无光,这跟我印象中的那个随时有男 孩想给她买花的小靓女,相去甚远,倒更像从一部半世纪前的黑白电影里走出来的 人物。 我在她身边的布艺沙发上落坐,寒暄几句之后,忍不住说:“记得,你跟阿超 拍拖那时候,坐在他的摩托上,把一头长发飘了满街,多提神埃”佩蓉凄然一笑, 很是不堪。当她被姐姐告知,我正在写一本有关“第三次离婚浪潮”的书时,便情 不自禁地跟我谈起了她自己……从小,我的自我感觉就好得一塌糊涂。师范毕业后, 分到一所小学教语文,办公桌对面的阿超人很老实,就常常是我们挤兑的对象。 有段时间,教研室盛传阿超暗恋校办的程小姐,起因众说纷纾弄得程小姐每回 来语文教研室都红着脸,不免有几分忸怩。4月1号愚人节,大家合计开个小玩笑, 让我模仿程小姐的笔迹,给阿超写了一张字条,约他晚上7点在越秀公园门口见。 事有凑巧。那天刚吃过饭,佩珊打电话让我来她家一趟。 我骑着自行车晃悠悠路过越秀公园时,瞥见阿超果然戳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 根杂木棍。我瞄一下手表,才6点3O,心想这小子挺有意思、又挺没劲的,正准备 一溜闪过,却被他瞅见了,连喊两声:“阿蓉,阿蓉。” 我只好从车上下来。 “你怎么还埋头往前冲呢,不是说好在这里见面的吗?”他一脸的认真让我哭 笑不得。 “你搞没搞错呀,本小姐什么时候跟你约会了?” 他出示那张字条:“这不是你的笔迹么,你以为署上程小姐的名,就能骗过我 阿超?” 又一件“冤假错案”。没想到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个圈套,我悻悻地问:“阿超, 你明知我是愚弄你,为什么还要上当受骗呢?” “聪明人不在愚人节上一当,平时他哪有机会受骗呢?这不,还歪打正着了是 不是?” “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伶牙俐齿了?”我一笑,“你就知道,我会路过这儿?” “哪里?对愚人节负责嘛。”说罢,他一点也不老实地吻了吻我的面颊。 “你怎么能这样?”我摔不及防,还摸了摸被吻之处,仿佛吻可以用手擦去似 的。 “这样怎么了,第一次约会,没个吻成何体统?”他笑嘻嘻的,也瞄了一下手 表:“嘿,嘿。你也挺积极的。说吧,到哪儿去玩?” 我非常恼火,脱口一句:“去我姐家,你敢吗?” “有什么不敢,不就是你姐吗,又不是你的班主任?”现在的小学生,可以不 怕爸不怕妈,但对班主任敬若神明。所以,阿超如此调侃。 到了我姐这儿,我先进了门,而且故意不介绍他。他有点尴尬,一边换拖鞋, 一边结结巴巴跟佩珊说:“我叫阿超。半小时前,我才跟阿蓉……拍……拍拖,她 就耍起了小性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真的。” 佩珊就好喜欢他。 这样,我跟阿超莫名其妙地拍拖上了。语文教研室的同事恍然大悟,笑我“明 修栈道,暗度陈仓”。我没什么可说的,任凭他们把我跟阿超“捆”在一块挤兑, 像7O年代地主老婆做地主老公的陪斗,那感觉好爽。 我在家里也成了“专政”对象,只是感觉不是好爽,而是好苦了。同为处级干 部的父母极力反对我找一个小学教员,他们脸上无光不说,还替我的将来忧心忡忡, 佩珊去做思想工作,也被他们骂了个“体无完肤”。 阿超很难受。他是一个外表随和、内心却很要强的人,一气之下辞了职,要去 深圳投奔一个港商、他表哥的表哥,说等他阿超成了百万富翁再来娶我,并拉着我 坐上他的摩托,午夜狂奔,然后在暴雨中急停,他跳下车,捧住我的双颊,说: “咱们存在共同的梦想对吗?” 我点点头。 “给我力量吧。”他的语气极具穿透力,令人着迷。 甚至没有经过必要的铺垫,比如说一个长吻什么的,在那辆250CC的雅马哈上, 我像一个女流氓似的,伸手拉开他的裤裆,向他献出了自己宝贵的贞操。 父母并不知道阿超已远走深圳,为了使我不跟他在一起,急忙托关系,把我调 离学校,到××储蓄所上班。这职业比较养尊处优,颈上系着所谓的“白领”,你 穿着时髦衣裳,坐在明窗净几、四季如春的办公室,或按电脑或数钞票,悠哉游哉 。那当然是整天吃粉笔灰比不了的。 我的上司储蓄所主任,叫蔡勇田,三十几岁了,也不知为什么,还打着那个可 怕的光棍,一副彬彬有礼又十分坚定的样子,让手下十几个未婚的女子都有点躁动 不安。我并不躁动,但是不安,生怕哪一天上他的当。 俗话说:“男人追女人如隔一座山,女人追男人如隔一层纸。”蔡勇田如贾宝 玉一般被靓女们包围着,“那层纸”却仍像牛皮一般坚实,他的不动声色之于这些 佳丽,恰似这些佳丽之于顾客——她们端坐在营业柜前,一展芳容,能让排队存取 款的顾客耐心地等待下去。 爱就是侵犯。在那个刻骨铭心的雨夜,把我“洗劫一空”的阿超,一直沓无音 讯,连个电话也没有。日子一天天过去,过了半年,也许更长一点,我参差而寂寞 的心,开始怀疑他的真诚。 不少女友失望的爱情告诉我:男人都有征服的欲望,却未必真正看重你。当他 说他爱你时,他被自己感动了,而一旦得到你的回应,男人就会格外清醒,格外拿 得起放得下。在男人女人的游戏里,一开始似乎总是男人在追女人,而最终变化的 结果却总是女人追男人,因为女人太容易认真了。 我无数次地做着这样的梦:经过多年的逃避和等待,阿超终于来到了我家,拿 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傲慢而谦卑地送给我的父母。难道我们之间的爱情,竟然只是 为了这庸俗不堪的一刻吗? 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在镜子里就会看见自己的脸上,浮现出某种晦涩的笑容。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收看一部言情电影,午后的阳光使电视机反光,我依稀看 到自己呆坐在电视机里的影子,像个十足的傻瓜。 我在上班时,也常常发傻,一不留神,就会使帐款不平。 蔡勇田找我谈话,问我为什么在精神上无从把握自己,“断线了吗?”他很直 接。 我不知怎么回答,但我的眼神可能默认了什么。 他一笑:“我也有过类似的体验。自从我的女友到了澳洲……”说到此处,他 一摊手,“生活就是这样,最美的、最浪漫的、最被人津津乐道的、最余味无穷的, 大多是错的。振作起来。”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眯着眼睛眺望远方。屋外的阳光很曝,反衬出他刮得铁青 的下巴非常潇洒,非常性感。 几天之后,他约我跳舞喝酒。他蹦迪的样子很像个来自下层的油漆工,而喝酒 时又很贵族化,仿佛酒有一根无形的筋骨,需要人慢慢“咀嚼”。他那现代男人的 全面魅力,一下子就征服了我。我甚至想,阿超跟他比起来,只能算是半个男人。 他还很善于利用一个女孩天生的缺陷,你明知他是在讨好你,但仍然心甘情愿 接受他的阿谀奉迎。他说我的靓不叫漂亮,叫美丽,美丽即有内涵,暗藏智慧。冲 他这句话,还有他那非常性感的下巴,我就上了他的床。 起初,我的内心还充满对阿超的负疚感,但当你背叛了你曾经认可的东西,费 尽心思找了许多理由,却发现自己竟自始至终站在反对者一边。 很快,我的内心就坦然了。爱是一种气候,爱是常变的星辰,感情仿佛棋子, 子起子落在冥冥中都有定数,没有绝对的真,也没有绝对的假、关键在于你要什么, 以什么样的心情。 我的父母也很欣赏蔡勇田,当然还包括佩珊。 我就嫁给了他。 像大多数夫妻一样,婚后我们有过一段相当幸福的生活。 老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我就不多谈了。 慢慢地,我发现他是一个自我中心主义者,唯我独尊、随心所欲,他所做的一 切无需告诉我,又要我无条件服从。他让我职辞,做“金丝鸟”,我不干,跟他吵 了第一架。生活轰轰烈烈,我干吗要做个边缘人呢是不是? 我的同事,他手下的靓女或准靓女,都很嫉妒我,一嫉妒起来,当着我的面, 就一个比一个傲慢。我当然理解她们,所以保持着不亢不卑的样子。然而,在背后, 我的第六感觉敏锐地捕捉到一种东西——她们总是以一种十分古怪的表情盯着我。 有几个小姐陆续调走了。有几个小姐陆续嫁了人,丈夫基本上大款小亨。银行 小姐的爱情比较实际,很大程度上,问题出在她们整天与金钱打交道的节眼上,无 可厚非。剩下的几个“滞销”者,除了有一副被醋熘过的心情,好像还有一副鬼鬼 祟祟的神态。 有一天,我在一家酒店碰到一位已调走且嫁得称心如意的同事,她笑了那么一 笑,提醒我注意蔡勇田,说他不仅不是一个相信天长地久的人,而且也不相信什么 曾经拥有,他需要“不断拥有”。 瞧我目瞪口呆的傻冒相,仿佛有意要彻底摧毁我的自尊心,她还佐证了一个事 实:“阿蓉,恕我直言,你是咱们那个储蓄所10几个姐妹中,最后一个跟他上床的 女人,所以他娶了你。” 我昏头昏脑回到家里,质问蔡勇田为什么在感情上欺骗我。一直进行“暗箱操 作”,像他给别人贷款那样? 他先是遮遮掩掩,后来于脆打开窗子说亮话:“你在嫁给我以前,不也进行过 ‘暗箱操作’吗?告诉你吧,在咱们那个储蓄所,我还碰到过两个处女呢,只不过 她们长得不太漂亮而已。” 我一阵眩晕,跌坐在沙发上。 他太厚颜无耻了。我发誓要同他离婚。 “你看着办吧。”他笑笑,走了。我以为他到外面寻开心去了。谁知他到我爸 妈那里恶人先告状,说我如何旧情难忘,如何无理取闹,搞得他鸡犬不宁。我妈当 即打来电话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并警告我:如果闹什么离婚,她就不认我这个女 儿,永远不! 像佩珊一样,我也是个十分孝敬父母的女儿,从不敢违拗他们的意志。离婚的 念头刚破土而出,就被踏上一脚,自然不甘心,而且想到自己跟蔡勇田将像一对锈 在一块的螺钉螺母那样过日子,心里就不是滋味。 恰在这时,阿超从深圳回来了,找到了我。在他表哥的表哥那里混了两年,并 未混出个名堂,很憔悴,很伤感,很惭愧,觉得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我,认为他 的爱人嫁给了一个比他有钱的男人很顺理成章。 我瞧着他,心里阵阵地痛,悄悄握住他隐匿在桌下的一只手,轻轻说了一句: “婚姻有真假,爱情没真假。” 他听了,几乎落泪。 他仍然做他的小学教师。我频繁地从丈大的“藏娇金屋”到学校的“黄泥小屋” 去跟阿超幽会,丝毫没有偷情的心理负担,自我感觉又好得一塌糊涂。“今年二十, 明年十八”,爱情是女人最好的护肤霜埃一年之后,女儿茵茵诞生了。 生产之前,我就预感到孩子的父亲可能是阿超,结果仔细一端详,就证实了自 己的猜度,内心窃喜:我有了铁的理由,跟蔡勇田分手! “你简直疯了!”我跟佩珊透露这个秘密时,她惊叫一声,表示不敢把这消息 传达给父母,并建议我隐瞒这个事实,好歹跟蔡勇田凑合下去算了。 我犹豫了好一阵子,直到茵茵10个月时,才下定决心,鼓足勇气,向父母和丈 夫摊牌。你可以想象他们的疑惑、愤懑和沮丧。到医院作了亲子鉴定后,蔡勇田主 动提出离婚,但他并不跟我“私了”,坚持要上法庭。 为了报复我,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丑,他的律师一再不怀好意地质询于我, 逼我和盘托出一些难言之隐。我当时的情形,就像一只街头的猴子被别人尽情地耍 弄着,后来好长一段时间,连哭的感觉都没有。 蒙耻受辱地离了婚,家庭财产分文未得,而伤心透顶的父母又不允许我进门, 我只好暂时寄住在佩珊这儿,但我无怨无悔,因为我还有阿超。 然而,当我第一次送茵茵去给阿超看时,他三分激动七分不安,把孩子抱了一 会,又还给了我,接着沏了一杯茶,客客气气地放在我眼前的桌子上,其后手足无 措,十分尴尬。抽了半支烟,才渐渐镇定下来,嗫嚅道:“阿蓉……对不起……我 已经有了……女朋友。我大概要跟她……结婚,马上。” “可茵茵,”我差点背过气去,停了停,喝了一口茶,大声强调说,“可茵茵 是你阿超的女儿啊!” “我知道孩子……”他咽下咽喉结,“她叫什么?” “茵茵。绿草如茵的茵。”一下子,我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嗓门低得只有自己 才听得清楚,“至于她姓什么,取决于你。” 这当儿,一个女子手提大大小小的购物袋,蹦蹦跳跳走进门,一瞧见我,愣了 一愣,目光布满猜忌和敌意,扭头问阿超:“她是谁?” “我以前的同事。”他从僵硬的脸部拼命挤出一点笑,“她到学校办点事,顺 便来看看我。” “你好。”她咄咄逼人的口气,毫无礼貌的含义。 我竟像个恭顺的仆人领会了主人的旨意一样,冲她一点头,抱着孩子匆匆而去 。出了校门,回头一张望,世界突然模糊了。 我又找回了哭的感觉。我才不管人家怎么避开我、睥睨我呢,我站在人行道上 哭,在中巴上哭,在佩珊家里放肆地哭。一向沉默寡言的姐夫斯斯文文说:“哭什 么哭,没文化,哭坏了身子还不是自己负责?” 佩珊说:“让她哭吧。哭够了,她就能对自己负责了。” 我就觉得这两日子真是一对活宝,对别人的哭评头品足,让人听了麻嗖嗖、酸 溜溜的,恨不得唾他俩一口。 后来才知道,他们故意要逗我破涕为笑。可是,你怎么笑得起来呢是不是? 第二天,阿超上这儿来看我和茵茵,买了很多儿童食品。 我没理他,但收下了儿童食品——那当然是父亲职责的一部分。 跟那女子结婚之后,他仍然定时来探望茵茵,送五花八门的礼物给孩子,每周 一次,每次不超过一刻钟,小心翼翼坐坐,想跟我聊聊天,一般情况下,是他自个 儿嘀嘀咕咕,那神态接近中性,脸色苍白,活脱一个标准的太监。我甚至不为自己、 而为他感到悲哀。 为什么? 如果说我是一架断线风筝的话,至少还有自己的存在;而阿超,那男人骨子里 极度的自私,最终使他彻底丢失了自己。 伤心咖啡厅之歌 叶静在午后冷清的大街顾盼了很久,就像一个预谋抢劫的女匪,作咬牙切齿状, 冲进那家叫“诗奥利”的高尚时装店,倾其所有,买下那件真丝连衣裙,当即穿上, 走出老远,心还怦怦直跳。 不到1个小时前,她跟丈夫办了离婚手续。她只要了1000元,全家积蓄的八分 之一。 叶静是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护士,与赵原结婚7年。7年来,他从未为她添置过一 套像样的服装;而他自己的穿着,简直如同一具出土文物。 这可能与赵原的研究方向有关。他在某考古研究所工作,少说也有一半时间在 唐朝以前神游,即使魂归当代,也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看《新闻联播》,或者教儿子 写字。 他们的儿子叫依依,5岁多,白白胖胖,非常聪明,读学前班,在小朋友面前 神气十足地侃他爸,他爸的一本书砸在地上你搬不动! 赵原三天两头外出钻墓穴,回家就摊开稿子撰写大沓大沓的考古论文。结婚头 一年,叶静对赵原幽深的学问满怀虔诚,不惜陪坐半夜(如果不上夜班的话),为 夫君红袖添香之外,还添一顿宵夜。小家庭恍若有天堂氤氲之气,及至儿子呱呱落 地,就只剩下呛鼻的人间烟火了。死赵原一心扑在“地狱”里,叶静的心无法再静 下来,动不动跟他闹别扭,哪怕鸡毛蒜皮,哪怕无中生有。 赵原毕竟在祖国的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中修炼不浅,内功极好,脾性极好,每 逢妻子的脸“晴转多云”甚或“阴转小雨”,总是微笑”退兵”,再去忙他的秦砖 汉瓦。有的放矢,无的放矢,都不管用,叶静也懒得跟死赵原过不去了,把家庭重 担一个人挑起来,累是累了点。倒也充实。因其相安无事,这个家还两次被评为 “五好家庭”呢。 专心搞学问的人,一个显著的特点是穷。赵原也不例外。 他挖掘、经手的珍宝古玩不计其数,口袋里却只有几个叮叮当当的小钱,工资 大多买了书,买得叶静慨以当慷,扬言哪天点把火,烧它个精光。 叶静看不惯死赵原的藏书,更看不惯死赵原通宵达旦爬格子。都是些老掉牙的 玩艺儿,谁读?挣来的稿费还不够买几盒香烟。你瞧羞不羞? 前几天,叶静在“诗奥利”高尚时装店,看见一件款式出色的真丝连衣裙,忍 不住用手多摸了几下。售货小姐就过来了,故意摆正裙子上的价格签,乜着眼,流 露出不屑,那意思分明是:瞧你跟一个下岗女工似的,买得起吗,你? 无端被辱,内心像有无数根刺扎着,叶静一回家就伸手向赵原要钱,要买那件 非常可爱又罪该万死的真丝连衣裙,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死赵原一愣,探索口袋,打开抽屉,又搜肠刮肚,想哪里还能够“藏污纳垢” 。良久一笑,喜滋滋从床底拖出一只祖传木箱,解除枷锁,从一本线装书页间抽出 一张印作书签的百元假钞,毕恭毕敬递给叶静:“夫人。聊表心意。” 平时丈夫跟她玩幽默,两人开心一笑就没事了。但今天,叶静不买死赵原的帐 。她知道他有一张8000元的存折,准备用来出一本什么鬼书。 她义正严辞指出那个8000元,殊不料遭到他斩钉截铁的拒绝。 “1000块。你给不给?!”她的口气类似最后通牒。 “叶静,你知道……”他的话还没说完,她把箱子里的书全倒在地上,“哗啦 哗啦”翻将起来,没有、没有、没有存折,就一本、一本、又一本扔得老远。 “啪”,她挨了一巴掌。 惊愕!他从不打人,今天动手了,为了出那本鬼书。紧接着,心中积压了几年 的怨气。猛然似高压锅喷气般“咝咝”往上窜:姑奶奶跟你吃苦受累,连一件裙子 都不给买,还好意思打人! “我真是瞎了眼,嫁给你这等窝囊废。离婚!”她嚷道。 “离就离!”赵原拍了拍桌子,他的话如同在刀锋上擦了一下,带着一股碜人 的寒气。他也恼火透了,恼火妻子,更恼火自己。 话虽简单,但说到这份上,两人只有离的命了。 最难以割舍的是儿子依依,两人谁也不愿放弃。征求孩子自己的意见,依依不 答,只是哭,最后牵着爸爸的手。他觉得爸爸比妈妈可怜,他同情弱者。 办完离婚手续,分别之际,云淡风轻。他转过身去,却迟迟迈不开步子,背对 着她,像低头的屋檐。 忽然,一片落叶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肩上。她想替他掸去,可就在慢慢靠近的一 刹那,他那股熟悉的、混和着烟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不由得涌起一阵莫名的心 酸,手也蓦地停在了半空。而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肩头微微一抖,那片落叶便 晃悠悠,晃悠悠,掠过了她冰凉的指尖……第一次穿着一件高档时装,叶静在街头 闲逛了近两个小时,感觉特蓬勃。30多岁了,幸好没有继续埋在赵原的故纸堆里, 还过几年,只怕再好的衣裙也遮不住你的迟暮之感了。 路过“商豪”大酒店,隐约听见一段熟悉而略带伤感的旋律——她百听不厌的 加拿大民歌《红河谷》,上中学时她就会哼,不期然又被它“咬”了一口。于是, 她朝着歌声的源头走去,在酒店的咖啡厅,在紫檀色的咖啡桌旁坐下。 “快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得这样匆忙, 想一想你走后我的痛苦, 想一想留给我的悲伤。” 眼下你坐在自己的身旁,你的婚姻突然死亡,想一想离婚后谁不痛苦,想一想 离婚后谁不悲伤?叶静连喝4杯咖啡? 不。4杯酒。站起来准备买单,却傻了眼:天!口袋只有5块钱。眼光急急在大 厅穿梭,就像溺水的人要抓一根救命稻草。 窘迫不堪之际,一个悦耳的男中音对侍者说:“不用找了。” 叶静扭头瞧见他:年近40,有点秃顶,中等个子,脸部保养不错。好像在哪儿 见过。 “谁都会有些出人意料的时候。在下范修宜。”他伸出手,跟她握了握,“还 想喝一杯吗?” “谢谢。”她的脸微微发红,欠身坐下。“我想我认识您,先生。” 原来,范修宜系本市××电影制片厂二级演员,曾在若干部较有影响的电视连 续剧里出镜,自谦是个三流演员。两人一聊一聊,很能聊出一些花样来、很能聊出 一些回味来,分手时还相互交换了联系电话。 大约一个星朗后,叶静路过电影制片厂,突然想起还钱给范修宜。但后者不在, 到西安拍戏去了。 又几日,叶静正在给病人输液,护士长喊她接电话。竟是范修宜从西安打过来 的。叶静问什么事?那边说瞧你一本正经的,打电话就必得有什么事吗?不知为什 么,她有点心慌,说了几句干巴巴的话,便把电话挂了,生怕会发生什么事似的。 打从离了婚,叶静人住单位,跟两个不到20岁的丫头片子挤一间12平米的小屋, 既不大合得来又疏远不了。两个丫头片子挺时髦,首如飞蓬,喜欢拿叶静开心。自 己还没有男朋友(确切地说,她们有许多男朋友,只是还没有一个固定的),竟相 给大姐鼓捣对象,今天引来一个愣头青,明天介绍一个嘻皮士,弄得叶静啼笑皆非, 又不好生气,就想早点搬出去。 表姐给她介绍了一位离婚男士,在海关搞货检,人帅,有钱,刚见过两次面, 就猴急着要跟她“体贴”,吓得时静溜之大吉。那人在后面嚷嚷:“你神经病是不 是?身体不贴在一起,那爱从何而来是个是?” “你才是神经病呢。”叶静站住,回头说了一句。 那人紧追几步。叶静大喝一声: “别过来,你。” “你不是过来人吗,怎么还怕这个?”那人尽管停了步子,还伸出双手作追求 状。 想起一个朋友的忠告:离婚后再谈对象选配偶,一定要慎重,就像选股票,你 要考虑它的业绩、它的成长。“熊市。” 叶静撇撇嘴,学着那两个丫头片子神气的样子,婷婷娉娉走远。 叶静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结婚之后怕离婚,咬牙把婚离了,现在又怕谈恋爱, 想再婚又怕再婚。好长一段时间,她心里像长了草似的,怎么也不得安生。 范修宜从西安回来了,打电话请她吃饭。叶静踌躇片刻:“我请您吧。上次多 亏您帮忙,我才没丢丑。” 范修宜黑了,显得更精神,还带来一个男孩,年龄跟依依差不多。“我儿子, 叫兵兵。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不放心。” 去年,范修宜的妻子在一场车祸中丧生。 “我也有个这么大的儿子……”叶静只说一句,就打住了话头,生怕翻乱自己 的心境。范修宜岔开话题,谈到在西安拍戏的花絮,谈到来自北京的女主角对工作 看似认真的矫情投入,为自己迟到10分钟,——向同志们道歉,给你的感觉就像是 领导来视察,跟同志们——握手一般。尽管她很漂亮,同志们怎么会喜欢她呢? 叶静被范修宜的“同志们”逗笑了,但他不笑,一派从容:“扯到了女人的漂 亮。我跟你说一件小小的往事吧。少年时,我住的那个破破烂烂的街区,有个小靓 女。我跟我的伙伴都很喜欢她,但谁也没把握能赢得她的芳心,大家只好约法三章, 谁敢跟她说话,大家就一起揍他。结果她嫁给了另一个街区的流氓,让我们一伙痛 心疾首。” “后来呢?”叶静问。 “没有后来。”范修宜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不过,我觉得,从某种意义 上讲,你给我的印象很像她……”“看来,我要再婚了。”她心底居然喊了一声。 频繁接触,迂回包抄,指鹿为马,单刀直入,共结秦晋,一气呵成。 叶静的日子过得蛮惬意,至少,第二次婚姻弥补了第一次婚姻物质生活上的遗 憾。范修宜会花钱,也会挣钱,尽管他总是出演配角,但由于“四处开花”,收入 就很不错。 当然,叶静也有不如意的地方,比如说,继子兵兵一直不愿叫她一声“妈”。 范修宜常外出拍戏,她跟继子的关系容不得半点回避。两人坐在一起吃饭,她给小 家伙挟菜,以示亲热,后者竟不给她面子,把菜往回挟,而且还小大人似的瞧着她 的反应。每当这时,她就想念依依,在母子情深的记忆中,一个湿滑的立足点上, 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再婚以后,她好久不曾仔细端详过儿子了,只有两次跨着“木兰”、在学校对 面远远地观望过他,心里不禁一阵自责,当下便打算周末时,把依依接过来住两天 。 她得跟前夫打声招呼。第一二天中午,她又到学校对面,守望父子俩出现。 赵原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那身灰布中山装显得那样刺 眼。他把依依从自行车上抱下,俯身亲亲孩子的脸,跨车离去。依依久久不进学校 的门,站在那儿冲着赵原的背影大喊:“爸爸,早点来接我——”清脆的童音撕扯 着沉闷的空气,似乎要把它震破。 叶静的眼泪不觉滑了出来。 而赵原,回头向儿子一笑时,车把一歪,被一辆迎面驶来的摩托挂了一下,顿 时摔翻。摩托车主连一声“对不起”也不说,加速而去。 叶静知道,他把她看成一个轻浮的女人,一个必须鄙视的女人。他为什么不再 娶一个? 她无数次想象过他的生活:在卫生间累得两臂发麻、腰发酸;在厨房耐着性子 洗菜、烧饭、刷碗;在市场上放下知识分子的清高,为两角钱跟摊贩争得面红耳赤, 抱怨物价涨得太快:深夜里冒着寒风,抱着儿子,心急如焚直奔医院,在候诊室坐 立不安如热锅上的蚂蚁;爬格子时,还不忘为依依掖掖被窝……不容易啊,他! 下午,叶静往赵原单位挂电话,问他摔着哪儿没有。他没回答。她接着说要带 儿子住两天。他也没吭声,就搁了线。 她猜他是默许了,请姐妹照顾一下,提前下班,在学校门口等依依。 儿子乍一见她,愣了一愣,随即大喊一声“妈妈”,扑进她怀里。她如何不哭? 儿子好懂事,从口袋摸出一块手绢,替她揩泪,边擦边叫妈妈别哭。在口袋里放一 块干净的手绢,是她从小教儿子的,想不到他还一直保留着这个习惯。 叶静让儿子在”木兰”上坐好,抱紧自己的腰,说要带他到妈妈的新家去。依 依不依,要等爸爸。这时,赵原一瘸一拐走近来,一瞅见叶静,即扭身离去。 “瞧。你爸腿不好,让我带你两天。”叶静跟儿子说。 依依撅着嘴,顺从了妈妈。 接了依依,叶静风风火火又去另一所学校接兵兵。其他的孩子陆续跟大人回家 了,兵兵孤零零坐在花圃的围栏边,好不容易等到后妈出现,他反而悄悄躲藏起来 。 叶静满校园里找,急得满头是汗,正不知怎么办才好,背后猝然响起怯生生的 一声:“妈。” 转身一看,是继子,她差点晕倒。 回家,叶静一左一步把两个孩子都搂在怀里,心田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第二天,叶静在家里搞卫生,让兵兵带依依到外面玩。 两个“小伙子”开始还玩得挺投缘。上午10点左右,叶静听得窗外喊声连天, 拉开门,发现四五个孩子在围攻依依一人,兵兵赫然也在其中。倔强的依依含泪孤 军奋战,面颊已被抓破了几道血痕。 叶静跑下楼,众孩子立马作了鸟兽散。她心疼地摸着依依的脸,质问继子为什 么带人欺侮弟弟(兵兵比依依大20天)。兵兵说依依不是他弟弟。依依赶紧告诉妈 妈:兵兵说他是他们家保姆的孩子,他不服气,跟兵兵干了起来。兵兵熊样,打不 过他,还好意思叫别人帮忙。 说完抱住妈妈的腿,横眉冷对兵兵。 兵兵鼻子里哼一声:“你妈给你帮忙算什么?我爸管着她呢!” 叶静的气不打一处来,伸手给了继子一巴掌。后者于是“哇”地大哭。叶静拉 他回家。他又踢又咬,死活不肯。叶静无奈,带着依依上了楼。 谁知过了一刻钟,叶静再出来看时,兵兵没了影儿。 范修宜接到叶静的告急电话,当天下午赶航班,天一挨黑回到家,劈面把叶静 骂一顿,骂一骂倒没什么,竟也跟兵兵一样刻薄地说她连一个孩子都看不住,还不 如一个保姆呢。 发动所有的亲戚朋友,东寻西觅,又打电话报了警,折腾到周日中千,仍然毫 无兵兵的线索。范修宜越来越狂躁不安,不停地摔东砸西。叶静忍气吞声,熟视无 睹。然而依依吓坏了,躲躲闪闪,紧攥着妈妈背后的衣摆不放。 叶静赶紧把依依送走,刚折回家,一个孩子慌慌张张跑来通报:他跟伙伴们捉 迷藏时,在电影厂一间废弃的仓库里,发现了兵兵,但不知后者是否还活着。 范修宜夫妇发疯似地冲向仓库。只见兵兵盖着毡布,闭眼蜷缩在一肮脏的角落 。范修宜大气不敢出,慢慢走过去,伸手试试孩子的前额。温热着,顿时有气无力 地萎坐下去……兵兵失踪,有惊无险,但此事在范修宜和叶静心里都打下了一个结 。前者借口两个孩子在一块不合,要后者不得再接依依到范家来惹是生非。她便逼 问他:“到底是谁惹是生非,是我依依,还是你兵兵?” “什么你的我的?你根本没把我兵兵当儿子看。”范修宜脱口也说了一个“我 兵兵”,好不尴尬,把门一摔,扬长而去。 开门摔门之间,户外的寒气突然给她的身心一记冰冷的震撼。 离婚之人,大多有个性上的弱点,尤其是再婚之人,都不同程度地存在心理上 的障碍。叶静被范修宜父子有意无意视为保姆,人格受到极大的伤害。也觉得自己 真的变成了范家的保姆。每天除了做家务,还要伺候不好伺候的兵兵,这样,你跟 这孩子、跟这孩子他爸,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主次上看,范修宜每次回家,总是先跟他儿子亲热,把她晾在旁边老半天:在 外地打电话,也总是要他儿子先跟他寒暄,之后才跟她唠叨。如果说离了婚的女人 都有一种受骗的感觉,那么再婚的女人,比如此时此刻的你,不是更有一种重新上 当的感觉吗? 这种感觉,在一天深夜得到了决定性的印证。叶静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抓起 话筒,就听见显然醉酒的范修宜吐字不清地说:“××,找爱你。请相信我……相 信我好了,我马上跟那个护士离婚……”叶静心头一颤,努力镇定自己:“既然这 样,你干吗要跟那个护士匆匆结婚呢?” “暂时找一个……一个保姆嘛。听说,你无聊的时候,也找……找……找低级 的家伙上床……是不是?你搞不懂这是怎么回……回事是不是?嘿嘿……”“我不 是××,我是叶静。” “别逗啦。我知道是你……”范修宜打了两个饱嗝,“难道我会把号码拨错, 拨到家里去么?” “你他妈再拨一遍,我就说我爱你。”叶静“啪”地砸下电话,翻身起床,觉 得自己变了一个人,也需要扎扎实实醉一回。 ××是一位影视界大腕,半老徐娘,有过两次婚史,情夫不好统计,说话口气 极大,仿佛能把天下的男人都吞下。真不知她怎么会看上范修宜的,是因为他那点 可笑的秃顶吗? 再婚不到一年。又得离婚,叶静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触。生活又同你开了个不大 不小的玩笑,一个人最尴尬的莫过于在这种玩笑里认真了,除非,有可能,你被逼 到悬崖上,不得不一错再错。而眼下,你还没到那种地步,所以只好听天由命。范 修宜自觉对不起叶静,大大方方给了她6万元。 当叶静跟范修宜办完离婚手续,倒是兵兵有点舍不得她了,竟连着她不停地叫 “妈”。 她笑了那么一笑,无比艰难又非常坚决地汇入了喧嚣的人流之中。 路过“商豪”大酒店,奇怪,她又隐约听见了那曲加拿大民歌《红河谷》,又 被它狠狠地“咬”了一口,心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赶紧现场逃逸,一路上,嘴里 还不停地嘀咕:“神经病,神经箔…”不知是骂那酒店的音乐放送者,还是骂自己 。 也许暂时需要一片清静吧,叶静不知不觉步入一家书店。 打从跟死赵原结婚,每当看见他那一壁柜一壁柜满满当当的书籍,就触目惊心, 吓得她根本不敢进书店。对了,半年前,她听说赵原的那本《秦汉墓葬考》出版了, 不知这书店有不有?她想买一本。 找了很久,不见赵原大著,叶静询问值班经理,被告知此书在柜台上摆了3个 月,无人问津,现已入库,准备特价处理。叶静又问有多少册?经理估计有50本。 叶静说她全买了。经理喜不自胜,要给她打六折。叶静申明不用打折,让经理目瞪 口呆,鼻梁上的眼镜差点跳将起来。 那天,全市所有书店的《秦汉墓葬考》被洗劫一空。人们传言是一位30多岁的 “女匪”干的,长得十分漂亮。 跟一架风车作战 婚姻的空洞越来越大,尽管婚龄还不足4年,可苏谨芬跟白瑞明之间已出现如 此之多的模糊地带、暖昧范围,已到了非离不可的地步——他因情有所移,她因他 情有所移而无可奈何。 她的内心,既有难以割弃旧情的伤感,又有对即将面临的生活的疑虑;好像, 他也是这样,离婚前夜喝了很多酒,抽了很多烟,以致醉得连烟头将身穿的羊毛衫 烧了一个洞都毫不知晓。 离婚半个月之后,白瑞明突然发现那件羊毛衫的空洞,被前妻补绣了一朵并蒂 莲,心头不由得一颤,给苏谨芬打了一个电话,表示谢意。她笑了那么一笑:“以 后要少抽点烟,多保重身体。” 苏谨芬曾是一名国际航班上的空姐,端庄秀丽,涵养颇深,举手投足透出节制 的意味,又因为节制,更带有优雅的气质。 5年前,白瑞明跟苏谨芬的女友拍拖,后者属于那类在爱情中很不讲道理的女 子,刚才还柔肠寸断地吻过你,可等你上了一趟厕所出来,她就变了心。苏谨芬瞧 着白瑞明可怜,也许还因为他尽管显得可怜却不失有条不紊的风度,或者,彼此都 有一种轻微的、可爱的忧虑吧,她给了他情感上的慰藉。 白瑞明在市委机关工作,一般干部,工资不高;而苏谨芬的收入比较可观,婚 后,她对他极好,每次飞到国外,自己舍不得为自己花钱,但总要给他买东买西。 夫妻俩琴瑟和谐,比翼双飞。 生了孩子,苏谨芬不再飞国际航班,在航空公司搞财务,挽着一丝不苟的发髻, 穿着大方得体的套装,做着一个贤妻良母版的现代职业女性,也就是所谓的“五要” 女人——一要做好妻子,二要做好母亲,三要做好儿媳,四要工作出人头地,而且, 最大的困难在于,第五,她还要尽力使自己不致因双倍或数倍的劳累、而失去女性 容貌上的光辉和娇柔,尤其当人们还习惯性地把你当一个空姐看时,你更要维持自 己外在的精致形象。 难呐! 而白瑞明,跟大多男性一样,潜意识中有把繁琐的细节放在一边、留下夫妻关 系中最原始的需要的倾向,因此,在行动上,往往表现得不敏感、不体贴,懒散成 性,还不时唠叨什么她没有了往日小鸟依人的妩媚,让她心烦心躁,免不了要跟他 吵吵闹闹。 一般的家庭,男人累一点,女人苦一点,倒也“相得益彰”,可这男人说话也 不嫌闪着了舌头,你又累又苦的,公平吗? 白瑞明从一开始的逃避家庭责任,发展到后来的外出打麻将彻夜不归,接着发 展到三天两头跟苏谨芬打架,再发展到跟五彩缤纷的女人打情骂俏,变化之快,如 同一辆下坡时刹不住的汽车,转眼间就栽到了谷底。 他跟一个比妻子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同事筱勾搭上了。 一次,两人一块出差,住在僻远的乡镇招待所。一个大房隔成两间,一板之隔 的孤男寡女,辗转反侧至深夜,结果还是筱熬不住了,轻敲隔板:“我这儿有只老 鼠。你过来帮我好吗?” 他立马就过去“帮”她了,直“帮”得精疲力竭,至晨光灿烂。 从此,两人一发不可收拾,在10几人的办公室,筱常在纸条上写些“我要你” 之类的基本汉语递过去,白瑞明也写些“我亲爱的小黄瓜”之类的鸟言鸟语回应。 他一看完,就把纸条儿撕掉了,而她的问题显然严重些,不仅把纸条儿宝贝似的一 一珍藏在抽屉里,回家躺在床上,还偏要夜夜呓语情人之名。 筱的丈夫非常自卑,又爱妻如命,带着疑惑和愤怒,开始了一系列侦察活动。 某日午后,他眼睁睁瞧见妻子领情人进了一家出租屋,却哆嗦着没有勇气冲进去。 为了弄清情敌是谁,当夜他爬窗进了妻子的办公室,打着手电像间谍寻找绝密文件 一样,当翻出那把“我亲爱的小黄瓜”时,他甚至有一种成就感。他终于找到了阴 暗心理的契机,这是他离婚事业很坚实的一部分。 第二天,筱和白瑞明偷情之事,在单位上被闹得天翻地覆。筱当即被丈夫一脚 端出了家门,外加一只破皮箱。白瑞明在筱的逼迫下,不得已向妻子提出分手。 苏谨芬震惊不已,难言悲愁。她全力维系的这个家,眼看就要四分五裂,她如 何轻言放弃了事?她的一个朋友,现身说法,也口口声声劝她宽恕白瑞明,他暂时 是一只“迷途的羔羊”罢了,而女人,归根结底,却是“婚姻的囚徒”,认命吧。 数年前,苏谨芬的这个朋友,曾勇敢地因为性问题跟丈夫离异,可是再婚传了 “龙种”之后,婚姻又步入死亡怪圈。 这一回,她不仅找不到当年勇敢的影子,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男方建议和 平分手,遭到她泪雨倾盆式的拒绝。于是这位一度潇洒的“女权战士”,成了死亡 婚姻的俘虏,自选的永久囚徒。 苏谨芬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于是拒绝离婚;白瑞明也很清楚,苏谨芬这样的 妻子打灯笼也难找,于是真真假假地拖着。筱哪肯善罢甘休?于是在领导面前闹, 来白瑞明家里吵,用砖头砸窗玻璃,威胁苏谨芬:“你死皮赖脸的,看我怎么收拾 你!” 此外,还公然堵在她上下班的必经路口,骂尽难听的话,甚至还有大打出手之 势。 苏谨芬忍无可忍,向法院递交了一份状告“第三者”破坏他人家庭、并名誉侵 权的民事诉状。然而,法院不予受理,因为现行《婚姻法》中没有此类法律依据。 那就离婚吧,法院总可以受理了是不是。 因女儿不满3岁,法庭判给苏谨芬,所住房子自然也归女方带孩子拥有。白瑞 明毫无怨言,那房子本来就是苏谨芬买的,当他拎着自己的东西出门时,回头一望, 有点惆怅,手心即被前妻塞过一点东西。一看,是一张存折,1万元。 “我不要。”他说。 她笑了那么一笑,把门关上了。 白瑞明跟筱并未结婚,只是同居,或者不如说是试婚。这是筱提出来的,她紧 逼白瑞明离婚,很大程度上是找一种心理平衡和情绪发泄,真要她嫁给他,由红杏 出墙的浪漫型转为婚姻实惠型,她骨子里还很不愿意呢,因为他穷。 他们的试婚,除了“老鼠之夜”还剩下一点悉悉卒卒的温情和生理上的充足理 由,似乎并没有什么允诺的意义,两人之间的关系好比微调,调不好就拉倒。 男女之间,为色易为爱难。 不到两个月,筱就被来自汕头的某五旬富商,以香车席卷而去,留给白瑞明的 连一丝浮尘也没有。 玩了一把,输了个精光,白瑞明自然又想到前妻的种种好处;而苏谨芬,离婚 时尽管表现得很平静,但内心有极深的挫折感。缘于孩子这条纽带,彼此仍不时见 面,两人外表上的变化也颇有意思——苏谨芬特别注意精心修饰自己了,穿上从前 做空姐时也不曾穿过的新潮衣裙,又剪短了头发,看起来更亮丽活泼。这样做是为 了向前夫传达一种含义:瞧。我生活得很不错。我是不是很有魅力?你放弃我是不 是很可惜? 与她恰成对照的是白瑞明的颓废,从前的整洁荡然无存,一身皱巴巴的穿着, 一副皱巴巴的心态,无疑在传达着这样的信息:瞧。我错了,真是自讨苦吃。我感 到内疚。难道你一点也不同情我吗?莫非你没有一点责任? 夫妻间的恩怨纠葛恐怕是天底下最复杂、旁人最难弄得清的东西,即使离婚了, 这些恩怨纠葛还会在无形中持续下来。苏谨芬自省还是放不下白瑞明,否则,你不 会刻意为他打扮自己,这表明你还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你还没有真正开始自己的 生活。 生活总是幸福和痛苦互相纠缠。尤其是苏谨芬这样的离婚女人,经济虽能独立, 但要承受相当大的自我逼窄的心理压力——她总想追求一个完整的、原来的家,应 了一句话:女人的一半是男人。 再说,冲进过围城的男女,往往就难再坦然地在围城外生活。 不久,苏谨芬便跟白瑞明复了婚,不管别人如何提醒,复婚比第一次结婚更要 慎重,结婚——离婚——复婚,并不是红本——蓝本——红本的简单更换;也不管 别人如何针对她的为了孩子这条理由进行的反驳——维持破碎实质上是在扩大废墟 的范围。大人的虚伪通常是会传染给孩子幼小的心灵的。在不正常婚姻家庭中成长 的孩子,不可避免地提早接触到双重的价值标准,双重的人格特征。 “我敢说,你还会离婚的。你是在跟一架风车作战。”忠告者说。 苏谨芬坚决一笑,不信。 还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了白瑞明。后者也一笑,良久,心不在焉地骂了一句 :“我操!” 时值官场班子大调整,白瑞明四处活动,离开了市委机关,在某炙手可热的职 能部门谋得科长一职,喜不自胜对苏谨芬说:“我终于也有了一个小小的码头,船 靠岸不太难了吧。” 苏谨芬不大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只说了一句:“你别太得意。” 直到有一天,白瑞明开回一辆暂新的“皇冠”,才让苏谨芬察觉不对,他当科 长不足8个月,哪来这么多钱购车? “男人的事,一个女人他妈问这问那干什么?”白瑞明跷着二郎腿,一颤一颤 地抽烟,“你以为老子还是那个坐机关的穷公务员呀?没长进。” 她并不计较他的鄙俗,递给他一杯茶,小心翼翼说:“你注意点儿。我可不希 望你的钱不干不净……”她的话还没说完,他一巴掌扫掉茶杯,气冲冲走了,两天 两夜不归。 她已习惯了他的粗暴,习惯了他在家庭中的缺席。她是一个性格内倾的人,能 够忍受过度的刺激和刺激的缺乏,保持其自身的存在,但同时她又是一个情感非常 细腻的女人,常常以某种无言的抒情姿态,像黄昏里一只低飞的鸟,为他、为自己 的弱点感到悲伤,并只能独自消化这悲伤……1993年4月27日,当科长不到13个月 的白瑞明,因经济犯罪被立案侦查。 苏谨芬急了,尽管她预感到白瑞明迟早会罪有应得,但她仍然要尽妻子的义务 去救他,托关系找了很多人,很多人都无能为力,其中一个无能为力的人指点她: ××局副局长神通广大,也许能帮她一把。 副局长不到4O岁,长相英武,但是个矮锉儿,望着亭亭玉立、天生丽质的苏谨 芬,含糊其辞。她好话说尽,起身告辞时,没忘记把一个“信封”放在茶几上。副 局长严肃地把“信封”递回给她:“我试试看吧。把你家的电话留给我就行了。” 苏谨芬不胜感激,虔诚地写电话号码时,手甚至有点微微颤抖,并一再恳请副 局长收下“信封”。后者突然一笑,干脆把“信封”塞进她裙襟处的双乳之间,并 挑逗地说:“你可别让我犯错误埃”她一脸羞赦,落荒而逃。 几天过去了,没有副局长的消息,苏谨芬按捺不住,直接找到他的办公室。他 说:“这里不好谈,去你家吧。” 她不好拒绝,从此引狼入室。 “目前正在风头上,轻判白瑞明可能比较难。”副局长手捧茶杯,在苏谨芬的 住处,主人似的踱来踱去,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盯着她,慢条斯理地加了一句: “不过,这一切可能取决于你。” “我……我不明白。”苏谨芬嗫嚅道。其实她十分明白。 “只要咱俩真情合作……”他搁下茶杯,轻车熟路地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她挣扎着,想给他一耳光。又不敢,苦苦哀求:“除了这件事,我什么都答应 你。” “除了这件事,你还有什么可以答应我的呢?”他反问一句,又绅士一般幽了 一默:“看起来,我要站在一条小凳子上,才能心安理得地吻着你。” 连苏谨芬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他彬彬有礼的话儿,在她心中引 起了何种反应,她竟然不无怜悯地俯瞰着他,浑然不觉把自己的红唇奉献给了他满 嘴的口臭……就这样,她成了副局长泄欲的工具。 几个月后,白瑞明被判4年徒刑。苏谨芬获准探监,带着强烈的负罪感,失贞 的隐痛像锥子一样刺着她的心,所以面对丈夫既有几分伤感又有几分迷惘。白瑞明 满怀悔恨地说了一番话,表示要好好改造,重新做人。苏谨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 流泪。 她决心摆脱那个副局长。 一天,他又大摇大摆闯进门来,苏谨芬义正严辞地让他别再来纠缠,他双手一 摊:“你怎么能过河拆桥呢是不是?” “你想得到的东西,都得到了。你我两讫了。我一看见你就恶心。” “怎么会两讫呢?”副局长残酷地一笑,“是的。我想得到的东西已经得到了 。而你得到了什么呢?告诉你吧,你丈夫的事,我连问都没问。” 苏谨芬当即眼前发黑,颓然跌坐沙发里,然后又“霍”地跳起来,歇斯底里大 叫:“畜生,你给我滚出去!” “恐怕我做不到。”他相当温和,以几乎带点忠诚的口吻说,“我觉得我欠了 你很多,我必须补偿。而且……而且我认为自己有点爱上你了。这很奇怪。跟我玩 过的女人挺多,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像吃了感冒药似的。喏。今天,我给你送一 个‘信封’,希望你给点面子,别从窗口扔出去好吗?” 说罢,副局长离去。 苏谨芬还真想把那个“信封”扔了,但它的分量显然足够制约一个人的随心所 欲,她一抖,便抖得满地都是极端的沮丧和无奈,仿佛脆弱的红花绿叶,遭遇寒风 便纷纷凋谢了。 过了两个星期,副局长打电话请苏谨芬出去吃饭。她没理睬。不料午夜时分, 他喝得醉醺醺的,嘴里嘀嘀咕咕,把她的门敲了个惊天动地,吓得她赶紧开门纳入 之,扶他躺下,而且像细心的妻子一般,做了不少处理醉酒的善后工作,直至他沉 沉入睡。 第二天早晨,他有点惭愧地说:“你不赴约,我就很孤独呐,一孤独就容易喝 醉。这怪谁呢?” “照你的意思,我是你的冤家罗。”她的话并未准确地表达她的内心,甚至, 已经南辕北辙,带点打情骂俏的味道。 整整一天,她在单位上班时,都琢磨着自己的这句话。她渐渐觉悟到,作为一 个漂亮的少妇,尤其是一个复婚的女人,丈夫又不在身边,自己骨子里已克服了所 有的禁忌,情欲发展事实上也达到了饱和点,她需要而且有权利得到性的满足。 更何况,如今道德相对主义早就论证了道德的相对性了,你拒绝一个男人的要 求反而是一件麻烦的事儿。也许你的内心或多或少会感到焦虑,为了避免焦虑,顶 不济,你把事情弄得平淡无奇、了无意义和满不在乎就是了。 当夜,苏谨芬便主动邀副局长来吃晚饭,吃毕即上床运作。 也含有对白瑞明跟筱偷情的报复因素。 1997年初夏,白瑞明出狱时,苏谨芬已给那个矮锉儿副局长做了整整4年的情 妇,人也变得尖酸冷漠、妖冶风流,再次跟白瑞明离了婚,并且把孩子也扔给了他, 过起了纵情享乐的生活。 大众道德所鄙视的,恰恰是人类潜意识所崇拜的。女人尤其要警惕这一点。 某日,苏谨芬在一家旋转餐厅,跟那个曾经忠告她不要轻易复婚的人不期而遇, 一定要请昔日朋友喝酒,半醉半醒之际,怆然泪下:“跟婚姻这架风车作战,我输 得一塌糊涂……奇怪,你怎么没输呢?” “很简单,”对方晃了晃酒杯,“我不是堂·吉诃德。” 这位忠告者,就是我。 悲剧的对称 有一次,在大街上,我跟一位曾在某社交场合见过面的女记者边走边聊,她告 诉我中午要赶回去为两个孩子做饭,瞧她青春洋溢的面容,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居 然有两个上学的孩子。我非常吃惊地望着她,并充满赞美之意:“你显得好年轻。” 话音落地,我知道我错了,因为她留给我一个莫名其妙的笑容。我心里想:不 妙。赶快转移话题。 这位女记者跟我的一个好友甚熟,后来好友告诉我:那两个孩子是她再婚丈夫 的一子一女。尽管一般情况下,孩子问题是再婚的最大障碍,而且经历过父母离异 的孩子,极有可能变得孤僻、怯懦、抑郁、焦急,甚至神经质,但那个家庭好像压 根儿不存在这些问题,孩子们健康活泼,跟后妈的关系很好,一家四口其乐陶陶, 和睦美满。 为女记者的重组之家祝福、欣慰之余,我翻开手头沉重的采访笔记,又不禁百 感交集、忧从中来:家庭破碎,废墟几何?废墟上的呐喊,往往是孩子的声音…… 她16岁,随母姓段名青霞,有一种异国情调,尽管在劳教所,未施脂粉,脸色略显 苍白疲惫,但青春丽质仍像早晨八九点的太阳一样。 她向我诉说了父亲(在她的自述里,除了开始时她使用了一次“父亲”的称呼, 其余全部用“这个人”或“他”指代)跟母亲离异之后,她悲剧性的人生境遇。 我是个很没劲的人,因为我是个被父亲强奸的人,所以我是个破罐子破摔的人 。但我说不上怎么恨他,只是不想见这个人。为什么?如果一定要我恨他的话,我 可能更恨我妈,要是我妈不跟他离婚,这个人不会整天酗酒,神思恍惚。这一切便 可以避免。我想。 我妈童年时跟外公、外婆从四川到新疆支边,后来外公他们年纪大了,又带舅 舅回了老家。我妈就地嫁给了新疆,嫁给了这个人。这个人是个维吾尔大汉,我妈 则娇小玲珑。在我的印象中,无论我妈提什么要求,只要可能,这个人都会想办法 做到。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妈对这个人总是不冷不热。 我13岁那年,搞公安的舅舅不幸被坏人开枪打死,外婆向组织提出要求将咱家 四口弄到她身边。我妈先带着弟弟调回去了,我跟这个人暂时留在新疆。谁知不久, 我妈花了心,跟这个人离了婚。 这个人很苦闷,开始酗酒,常常从天黑喝到天明。有一天夜里,我起床解手, 瞧他趴在地上还要喝,便去抢他的瓶子。大概,当时我穿着妈留下的一件睡袍,而 且,我跟妈长得有几分相似,我一抢他的瓶子,他就把我抱住了,一边喊我妈的名 字,一边撕扯我的衣服。我扭来扭去,自然无济于事,想大声叫喊我不是我妈,是 他女儿,不知怎么回事,也许我太恐慌了,就像一个在铁轨上散步的人,回头劈面 遭遇火车,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直到下身感觉一阵剧烈的刺痛,我才尖叫一声 。这个人突然醒了过来,跪在旁边,张着嘴,直愣愣望着我,手在发抖。而我仿佛 虚脱了,好久都没有流泪的意思,他动了动嘴唇,痛心疾首地说对不起我、对不起 我妈时,我一下子有了活过来的感觉,不禁嚎陶大哭,爬进卫生间,好像要给自己 剥皮似的,狠命用自来水管冲洗自己。 第二天,我被送到爷爷奶奶家,从此我就不想见他,更别说跟他说话了。每次, 这个人来爷爷奶奶家,我都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无论他怎么恳求,我也不肯开门。 我的情绪糟透了,学习成绩直线下降。班主任找我谈心,我很反感,满不在乎 地撒谎说自己谈情说爱了,吓得其他的女同学都像躲避瘟疫似的疏远我。 一个高年级汉族男生,叫何伟,比我大4岁,自吹是个玩刀子的好手,有很多 成人的习惯,比如抽莫合烟,连吐痰的姿势也学着警匪片里大流氓的派头,瞅空老 给我献殷勤,还说我特像一个瓜熟蒂落的女人。我操他妈,十分恼火,不时跟他打 架。他当然让着我啦。男孩不坏,女孩不爱。一打一打,一不小心跟他打到了床上 。他发现我居然不是处女,就问我这是谁干的,居然跑在他前面,像什么话?要拿 刀子去捅。受不住他一再追问,我告诉了他真相。他大为不齿,往地上唾了一口, 还骂了一句:“你他妈真是个脏货。” 那话让人听了格外羞耻,无地自容,连死的念头都有。 当晚,爷爷奶奶在饭桌上告诉我,我弟弟被拐骗到贵州一个小山村,出了大事, 不久前才被有关部门送回老家。我听了十分震惊,随即大哭一常(说到此处,笔者 打断了一下段青霞的话头,问她弟弟到底出了什么事,她说后面再讲)。 我跟弟弟的感情很深,小时候给他做过很多动物卡片,我时常想念他,我要去 看他。 我从爷爷的抽屉里偷了200多块钱,留了一张字条儿,就大胆地上了乌鲁木齐 开往郑州的直快,计划在宝鸡转车,折向成都。 在车上,我一直小心翼翼,不敢打盹,生怕自己也被别人骗了。可后来实在熬 不住了,不知不觉睡死过去,错过了中转站,醒来已进入河南。 在郑州,又一错再错,急急忙忙随人流挤上车,站了几个钟头,直到有人来查 车票时,我才搞清楚这趟列车开往广州而不是成都。那个女查票员是天下长相最丑 的麻婆,一定要我补票。除了流下委屈的泪,你还能怎么着?身上只剩下25块钱了, 下一步你怎么回家?听何伟说过,广州是个花花世界,他曾许诺带我去南方玩儿, 他堂兄在那一带混得很活泛。好歹要对得住手中的车票是不是?我一咬牙,去就去 吧,他妈的花花世界。 半夜到广州,像被挤牙膏似的挤出车站,瞧着广场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我一脸 茫然,不得要领,稀里糊涂被一辆拉客车载到一家残破不堪的旅店。坐车吃饭花了15 块钱,还有10块钱,可旅店最便宜的铺位是12块,16人一间。天!我只好在外面, 像一头可怜的小毛驴,干巴巴站了一夜。 我想我已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了,第二天早晨把兜里的钱全花光,跳上一辆车, 拿出一副小皮条客的架势,到了中山。 我对自己突然来到异乡,并没有什么陌生感,尽管我来自遥远的新疆,要知道, 新疆本来就不是我的故乡。在中山市郊,我谎称自己有16岁了,到一家服装厂应聘, 因为发育早,个儿高,很顺利就混进了打工妹行列。 工厂是个小厂,厂子越校榨人越厉害,比四川老地主刘文彩还过分。于是,我 联合几位姐妹偷成品(羊毛衫)出去卖,得手两三次,被老板的小舅子抓获了,那 家伙歪鼻子斜眼,十恶不赦,当众剥光我们几位的衣服,饱打一顿。被赶出厂子时, 我们身无分文。 怎么办?两个年龄大的姐妹提议大家去当舞女,甚至干脆做“鸡”算了。我不 干。我觉得自己年龄还小,干那事起码对不起我妈,虽然我妈她一点儿也对不起我 。那两个姐妹现在混得蛮不错,有一个很漂亮的被大老板包起来了,成天在家练钢 琴,学淑女的坐姿呢。 我再也不想进厂卖苦力,整天浪迹街头,小偷小摸。有一天,我看见从新疆来 了一个时装表演队,有俄罗斯人、维吾尔人,当然还有汉人,就死打烂缠地跟着他 们。经理像个白面书生,3O岁左右,不肯要我,说我三围不行,个子也没达到1.70 米。我苦求他收留我,让我干什么都成。他想了想,引我到一间房,一脸无奈地糟 蹋着我,仿佛他糟蹋我是给了极大的面子似的。 做完那事,他又说我鲜嫩可口,只是眼下消瘦了点。苗条可不是消瘦,是一种 精致的丰满。也许他看准了,过几年我会长成一个苗条的舞台美人,就跟我签订了5 年的低薪合同。 我学了点走台步,看了姐妹的演出,才知道所谓的时装表演,不过是穿着三点 式在歌舞厅搔首弄姿罢了,如果有人出高价,你还得全裸。经理暂时没把我撵上台 去,是因为他还没尝够我的滋味,那混蛋完全是个性虐待狂,每夜都往死里折腾我, 弄得我身上常常青一块紫一块的。 幸好,他很快厌倦了我。我清静了一段时间。有一夜,他单独请我喝茶,我以 为他又卷土重来了,有点发怵。结果,他只是问了问我以前在乌鲁木齐就读的学校 。 我被他弄得满头雾水,回到宿舍刚脱衣上床,经理冷不丁开门进来,引入一人, 竟是何伟!原来,经理就是何伟的堂兄。 经理开门开山说:“段青霞。何伟在新疆那边惹了点小麻烦,来这里避避风。 听他讲,你是他的老姘头。从现在起,我就把他交给你了,你要好好伺候他。” 何伟也真不是个东西,当着他堂兄的面,就跃跃欲试要搓揉我。经理一走,我 就打了他一耳光:“你他妈不是说我是个脏货吗?我有爱滋病离我远一点。” “哎哟。还认哪门子真啦?”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再说老子就喜欢脏东西提 神,好久没开荤了,连吐痰都寡味……”他说了很多脏话,他的脏话很有魅力。我 简直被他的脏话迷住了,又喜欢上了他。 第二天,经理给了何伟一个密码箱,给我买了半打衣服,把我们打发去了海口 。在那里我们租了一套房子,整天吃喝玩乐。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懒得寻根 究底,今朝有酒今朝醉嘛,直到闻讯经理被来自新疆的公安抓起来了,何伟才惊慌 失措地告诉我,他在乌鲁木齐替堂兄杀了一个人,那边正在通缉他呢。 他哀求我不要离开他。我已经死心塌地爱上了这个流氓,当然不会抛弃他。我 们东躲西藏,最后又回到了广东,结识了几位愣头愣脑的外乡烂仔。何伟杀过人, 烂仔们很敬畏,推他做了头儿,他们计划搞一笔钱,然后偷渡港澳。我想起小时候 见舅舅穿公安制服很神气的样子,于是提议大伙扮警察叔叔去搞钱,得到一致响应 。 一天黄昏,公安局集体宿舍几个房间的人一窝蜂去了球场打球。我踩着何伟的 肩膀,上了厕所的顶棚,再从那儿爬窗进了宿舍,偷了4套警服,递给接应的伙伴 。弟兄们指指我身上,意思是我总不能穿男式警服吧。我正愁情况不熟,不知哪里 是女公安的宿舍时,碰巧见到一个女警官,还是二级警司呢,偷偷溜进了另一间男 宿舍。我借助厕所旁的大水管掩护,瞅见她把警服脱下丢在窗户边的椅子靠背上, 接着又脱了裤子……直到听到里面传来要死要活的哼哼声,我才大胆地伸手进去, 刚好够着那衣服和裤子,便轻轻地把它们拖了出来。 我跟何伟他们装扮成公安查车、罚款,才敲诈了5个司机,就被真公安逮住了 。 何伟他们怎么样了,我不知道。当然,何伟肯定会被打靶,他毕竟犯了血债。 因为当时我还只有15岁半,不到判刑年龄,这不?到妇管所接受教育来了。 就这样了……我弟弟出了什么大事?到现在我还没见他一面,想到这一点,人 就揪心。话又说回来,我堕落到这步田地,也无颜见他了。唉!说起他,比我的命 运还要悲惨。今天我不想说了。我能不能不说?或者,下一次再告诉你好吗? 我点了点头,走出妇管所时,竟有点不能自持。外面下起了不大不小的秋雨, 极似我的心境,街道行人车辆在雨中渐渐变得影影绰绰……后来,为了不使段青霞 太难过,我没有冉去采访她,而是从管教人员口中得知了她弟弟的遭遇。 段楠记不起自己有多久没吃东西了,他只知道肚子里有一只青蛙在叫。因此, 当他面临食品的诱惑时,亲切地叫了给他买食品的那个人一声脆脆的“叔叔”。在 他的记忆中,只有他爸才舍得为他花钱,他妈总是抠门,而那个后爸,几乎从来就 没有给他买过好吃的东西。 “小家伙,你多大啦?”“叔叔”跟他套磁。 “9岁。”段楠学着大人的样子打了一个含糊的手势,还故意把年龄加大了一 岁。 “你的爸爸妈妈呢?” 他不吭声了,有点警惕地望着“叔叔”。 “叔叔”微微一笑,摩挲一下他的头顶,走了。 段楠又有点失落感,当他混上另一班长途公共汽车时,还在想着那个“叔叔” 。 段楠独自一人跑出家,要去远方寻找他爸和他姐。自从他爸跟他妈离婚后,他 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他估摸,到他爸那儿得坐两天两夜的车,现在已坐了一天一夜, 他只盼着天快点儿黑,然后天亮时,就能见到他爸和他姐了。 售票员阿姨注意到了他,正要问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时,“叔叔”又出现了, 从前面挤过来,让段楠坐到他的身边去。 段楠很高兴,吃过“叔叔”递过的糖,甚至还给“叔叔”讲了个故事,之后就 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时,段楠发现自己呆在一个相当陌生的环境里,好像是旅馆。“叔叔”送 来一碗米粉给他吃,身后还跟着一条黑汉。那黑汉挖着鼻孔,不时乜眼瞅他。“叔 叔”跟黑汉咬耳朵嘀咕了几句,走了。 段楠脑中一闪念,感觉不对,想逃。那黑汉不时抬腕瞄表,七分耐心三分焦躁、 一根接一根抽烟。你只要一开门,对方就会追出去,你肯定逃不掉是不是?趁黑汉 上卫生间撒尿的当儿,段楠灵机一动,一扭开门,迅速转身钻进床底。 他听见黑汉骂骂咧咧冲出了门,好久,才敢从床底下爬出来,赶紧溜之大吉。 他躲进一家布满铁锈色的麻籽榨油作坊蜷缩一夜。他肚里的那只青蛙又叫了, 他真想把它吐出来。 在街上顾盼溜达至黄昏,段楠已饿得精疲力竭,像一只蛤蟆似的蹲在公园门口 。有人递来一包饼干,他脱口向施舍者叫了一声:“叔叔”叫过之后,才意识到自 己错了,因为对方是个女人,很瘦的女人,像个白骨精。 怜悯地,瘦女人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一圈,牵了他的手,到一家小酒店门口,指 着一个胖男人,对段楠说:“他是酒店的老板,学雷锋叔叔,喜欢做好事,能供你 饭吃。” 胖男人问了段楠一些基本情况,跟瘦女人交换一下眼神,点点头,说:“孩子, 你暂时住在我这儿吧。下一次跑四川,我会想办法送你回家的。” 也不限制他的行动自由。段楠就认为胖男人真像雷锋叔叔,只不过肚子大了点 而已。 过了几大,他交上了一位街头流浪少年做朋友。后者也来自四川,蛮讲义气, 告诉他这里是贵州,并提醒他别上胖男人的当,那家伙臭名昭著。两人合计捡破烂 挣钱,挣够盘缠,就打道回乡。 胖男人批评段楠作践自己:“你这孩子,破烂有什么好捡的是不是?要挣个零 用钱什么的,还不容易?”说着,把一小包白色的东西塞到段楠的口袋里,吩咐他 按地点给人送去。每次回来,给他一两块钱。 段楠跑了几十趟,半个月赚取50多块,很自豪,把这事跟流浪少年说了。朋友 神秘兮兮地揭露他送的可能是毒品,被公安逮住,轻则坐牢,重则杀头,并“咔嚓” 一声,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吓得段楠跌坐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 段楠便撅着嘴,跟胖男人嘟哝不干了,他要回家。胖男人不高兴,但也不勉强, 让他先吃了饭再说。 午后,那个像白骨精的瘦女人跟胖男人从里间走出来,和颜悦色对呆坐在店门 口的段楠说:“阿姨明天要到四川出差,阿姨送你回家吧。” 段楠顿时勾住她的脖子,还亲了亲她那散发着某种古怪气味的粉脸儿。 然而,天真的小段楠被卖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买主是一对中年夫妇,软硬 兼施,磨了他一个月,段楠似乎被驯服了。在此期间,他前后潜逃3次,又3次被抓 回,每次都被打得皮开肉绽。 那女主人尤其凶,双脚呈内八字站着,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有一天,她逼迫 段楠叫一声“妈”。后者不得已,十分蔑视地服从了她的意志。她居然好意思哭了 起来,让段楠心里溜溜地笑死了。 渐渐地,女主人放松了警惕,段楠瞅空子第4次潜逃,遇上了一个好心人,一 个货真价实的好心人,一个从外乡来的后背微驼的爆米花贩子,向他哭诉了自己的 遭遇。他给了段楠大包爆米花、一盒火柴,教孩子先躲到附近的山洞里,等两天风 平浪静了,他来接他远走高飞。 段楠言听计从,担惊受怕枯坐洞中,至黄昏时分,打算抬一点柴禾取暖,于是 起身走出山洞……翌日上午,爆米花贩子放心不下,特意又到山洞去瞧了瞧,孩子 不见了,那大包爆米花和火柴却丢在地上。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孩子可能出事 了! 果然,他一走到镇子上,就听见四处传言:今儿凌晨5点多,有人在菜币场的 肉类行,发现一个昏迷的下身血淋淋的男孩,被挖去了两粒睾丸。幸好被及时送进 医院,才捡得一条小命……半个月后,有报纸披露:贵州某地,一乡下郎中,天良 丧尽,为治病计,残忍挖出一四川被拐卖迷童的睾丸,煲了冬虫夏草。此犯现已抓 获归案。日前,被害男孩,已由公安、民政、妇联诸部门,联合派员护送回家。云 云。 家在哪里 洪敏2岁时,父亲因偷窃罪被判6年监禁,母亲跟父亲分了帐,狠心丢下她,嫁 给县城里的一个生意人。小洪敏与奶奶相依为命。 奶奶人缘好,四邻八舍同情祖孙俩,常给予她们这样那样的基本帮助,使之勉 强得以维持生计。奶奶年迈多病,只能靠纳鞋垫到20里地外的小镇去卖,换一些零 分碎角,供洪敏上学。每每放学回家,远远望见屋檐下奶奶慈祥而卑微的背影,她 幼小的心灵就一阵阵颤栗,眼中的泪水就很稠地打转。 父亲出狱后,在小镇一家村办企业找了一份临时工,把洪敏接过去生活了一段 时间。可父亲脾气暴躁,又无法从往事的阴影中解脱出来,看见洪敏,不禁想到无 情的妻子,因此对女儿越看越不顺眼,动辄拳脚相加,认为这个错误的“产品”完 全是累赘,不时扬言要把她送人了事。 半年后,父亲再婚,后妈很丑,但一点儿也不温柔,像一位女足前锋,射门意 识非常强烈,一打上洪家的“主力位置”,便一脚把洪敏踢回给了她奶奶。 奶奶犹如风中之烛,终于在洪敏13岁那年的炎夏,告别了这苦难的尘世。洪敏 哭得死去活来,擦干眼泪,问父亲要钱交秋季学费。后者偷偷摸摸给了她100元, 怂恿她去找她妈。 可怜的洪敏怀揣一张母亲刚跟父亲结婚时的3寸黑白小照,走遍县城各个角落, 东寻西问,一无所获,只是被一位曾跟她妈一起摆过水果摊子的老伯不太有把握地 告知:她妈八成去了某市。 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洪敏连夜坐火车去了某市,整天倘徉于大街小巷,徘徊于 水果批发市场,也捞不着她妈的蛛丝马迹。尽管她不敢乱花一分钱,每顿只吃两个 馒头充饥,晚上睡火车站的候车室,还是很快囊空如洗了。 失望之极,她几次动了回到父亲身边的念头,然而,一想起如同母夜叉般狰狞 的后妈,又打了退堂鼓。 万般无奈,她用仅存的5块钱,买了一把鞋刷和一瓶鞋油,蹲在街边替别人擦 皮鞋,但顾主寥寥,因为她的工具实在太简陋了,连一张给别人坐的小凳子都没有, 还因为她收费低廉,招来同类作践,其直接后果是,她的鞋刷进了垃圾筒,鞋油也 不翼而飞。 走投无路,少女洪敏答应为一位单车修理铺老板偷自行车,后者许诺每辆给她3O 元。 她在周围的住宅区晃悠了一天,熟悉了地理环境,演练了小偷的心理。第二天 午后,她溜进一个楼道口,撬开一辆女式单车的锁,嘴里默念菩萨保佑,由于她不 会骑,只能抖抖索索地推着车走。毕竟是第一次做贼,洪敏的大脑一片空白,腿脚 不听使唤,竟被车子的踏板绊了一下,笨拙地摔翻于地。 旁边的一扇窗户里,一个女人撩起窗帘窥见了她,立马开门冲将出来,骂骂咧 咧踢她两脚,揪住她要交给住宅区的治安岗亭,洪敏一边哀求,一边哭诉自己为什 么要行窃的悲苦身世和经历。女车主听着听着,一愣一愣,随即一把抱住洪敏,竟 也弹泪若干。 原来,她就是洪敏的亲生母亲! 跟黑白小照上的妈比起来。眼前这个妈富态许多,显然更具母亲的典型形象, 尽管刚才还踢了她两脚。 母亲连问她痛也不痛,后者不好回答,前者也不指望她回答,接下来便破口大 骂前夫不是个东西,如果是个东西的话。也绝对是个混帐东西。 骂够了,似乎少了些内疚感,母亲冲女儿一笑,给女儿烧水洗澡,给女儿热菜 做饭,一边看女儿大口吃食,一边给女儿唠叨自己的生活:现在,她不再鼓捣水果 生意了,现在,她跟“你那个活蹦乱跳的继父”在炒股。 正说着,继父回来了,一进门就嚷嚷他今儿逮着一条大黄鱼了,话未落音,瞧 见洪敏,听说是继女,声音降低了八度,一副蔫头搭脑的样子,打着哈哈:“好, 好嘛。意外的正常,正常的意外,像炒股一样嘛。” 继父性格乖戾,喜怒无常,每当炒股亏了,便拿洪敏撒气,打骂兼备,赚了时, 又对她动手动脚,鲜廉寡耻。洪敏受不了,她妈敢怒不敢言,连她自己也是丈夫手 里的一块泥,如何庇护女儿不受骚扰乃至侵犯?没办法,只好给洪敏2000块钱,让 她回头去找她爸。 两边的家都呆不住,洪敏干脆伴随南下潮涉足广州,之后到台山,这时她15岁 。 先在工厂打工,后上川岛做陪泳女郎,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让男人把自己 的感觉摸麻木了,每次得3O元,倒也丰衣足食。 有次出了点问题。一个老色鬼,拼命拽她到深水区,她非常害怕,抗拒着,跟 他扭打。那家伙反而更来了劲,抢过她的救生圈,给单车打气似的,把她的头往水 里压,还掐她的脖子,直掐得她晕过去,然后拖她到礁石后面的沙坑,取了她的处 女宝,之后塞了200块钱在她的乳罩里,逃之夭夭。 她苏醒过来的第一感觉是,自己像被洞穿的救生圈一样报废了。 就想上岸去,离开这个疯狂地消灭“救生圈”的地方。跟一个玩得好的叫阿莲 的姐妹结伴,到江门,到中山,到顺德,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双双在 歌舞厅做咨客。 过了两个月欢声笑语的日子,洪敏跟阿莲之间又较上了劲,矛盾起源于所谓的 爱情。 阿莲套上了一个男朋友,舞厅的鼓手,标准的靓仔。叫吕骁,对女孩子漫不经 心,却能使她们为他死心塌地。 阿莲成为吕骁的相好,洪敏很不以为然,阿莲除了会涂脂抹粉,并无实际内容, 但志得意满的神气似乎天下女孩子唯她了得。洪敏春心荡漾,情不自禁就跟阿莲扳 上了手腕。 几个回合交锋下来,洪敏跟阿莲就由朋友变成了敌人。 两人住同一宿舍。一天,吕骁来访,带来一束玫瑰。玫瑰当然是送给阿莲的, 可洪敏一把接过去,说:“吕骁,谢谢你送给我这么漂亮和珍贵的生日礼物。” 鼓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天你过生日?” 洪敏瞟一眼阿莲,嫣然一笑:“跟你在一起,每天都是我的生日。” 阿莲鼻子里哼一声,摔上门,跑了出去。 洪敏作惊惶状:“对不起对不起,吕骁,误了你的好事。 这花还你吧。我并不想夺人之美的。你追上去还来得及。” 吕骁对近来两个女孩子之间的较量早已心领神会。这时,他将错就错坐下来, 握住洪敏的双手,笑了那么一笑:“夺人之美又有什么不好呢?” 其实,他自己正是个夺人之美的家伙,既是个善于嘈嘈切切叩击芳心的舞厅鼓 手,更是个狡猾的城市猎手。他经常对女孩子说的一句话是约翰·列依的名言: “瞧,我说出来的话至少一半没有意义。我之所以把它说出来,只是为了感动你呐 。” 那些初涉世道,床上布满小公仔,尚不知什么是苦难的女孩子(她们中大部分 甚至吃亏越多,人变得越傻),于毫不设访的笑声中,成了他的猎物。 两人不时到出租屋幽会。有一夜,吕骁忘了带钥匙,屋主又不在家,他提议各 回各的集体宿舍算了。洪敏不吭声,一咬牙带头沿着水管爬上了4楼,衣服全撕烂 了,脸也划破了几道口子,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淌。其爱的执着可见一斑。 他问她为何如此疯狂。她回答说这个小小的出租屋能给她类似于家的感觉,因 为她无家可归,自从她认识他那天开始,就被这感觉牢牢地攫住了。 吕骁瞅准时机已经成熟,接下来,便以种种困难为由,寻求洪敏的帮助。已被 他迷得神魂颠倒的洪敏不仅把自己的积蓄3万元一古脑儿给了他,还搭上了到处向 朋友们伸手借得的2万块。 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她突然发现,不知从哪里来的吕骁,也不知到哪里去 了。更令人错愕的是,阿莲同时也有洪敏的这种“突然发现”,两人都被骗了,面 面相觑,不尴不尬,连哭一哭都不好意思。 几天后,欠帐更多的阿莲走了极端,吞下半瓶安眠药,端正体面地躺在床上, 死了。 阿莲那中规中矩的样子,让洪敏感到死一点儿也不可怕,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而活着,当然罗,就更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得过且过吧。 为了还债,洪敏一步到位,找了个常来舞厅逍遥的“承包户”。后者人到中年, 职业毒贩子,辣手摧花,无所不用其极。由于脱裤子上床,对洪敏来说,已变得如 此沉闷和乏味,甚至与欲望也毫无关系,连一点好奇心也振作不起来,主人就给她 吸毒,恰到火候时,再操作她,就酣畅淋漓了。 直到毒贩子被抓,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洪敏被送到戒毒所。 我前去采访时,她基本上戒除了毒瘾,马上就要被遣送回家。她坐在床头,一 脸凄苦:“我这个人已经毁掉了。对不起我的人有很多,但我只对不起一个人,她 就是我奶奶。假如天堂里有电话的话,我想我也没资格跟奶奶通话了。我该回哪里 去?我的家在哪里?” 一个孩子三个妈 史婧的亲妈是舞蹈演员,史婧还在襁褓中时,亲妈抛开她去了法国。一年后, 爱上一法籍华人,回来跟史婧她爸离了婚。临别之际,据说只在史婧前额留下一吻, 即绝尘而去。 此后10几年,史婧没再见过她妈,也懒得写信。她妈倒是常有邮件寄来,老说 她忙,忙演出,忙社交,忙生意,甚至忙旅游,还爬上过阿尔卑斯山顶呢。你瞧多 潇洒。 史婧3岁时,她爸给她找了个后妈,叫陈涛雅,中学地理教师,长相一般,温 柔善良,待史婧如同己出。小史婧体弱多病,为了照顾她,陈涛雅没有再要孩子。 史婧她爸史国良在作家协会舞文弄墨,貌丑,有怪才,左手右手能同时写出一 笔好字,风格一如郑板桥。此外,他还擅长鉴赏古玩,以及算命看风水。 史国良常给大老板们指点命运劫数,又整了几部畅销书,名利双收之后,俨然 一副名士派头,认为陈涛雅并不像她的名字那样书香墨浓,于是来了个移情别恋。 一次,陈诗雅接到在庐山开笔会的丈夫的来信,这有点非同寻常,在此以前, 他从未给她写过信,在外面有什么事总是打电话说说,眼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 么药,拆开一读,吓了一跳,他说他已跟一个女诗人爱得翻天覆地了,征求妻子的 意见,怎么办才好? 史婧获知此事,甚至比后妈还要难过,努力给后妈打气:一定要坚持斗争,不 屈不挠。陈诗雅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拖了一段时间,史国良跟陈诗雅的关系越来越僵,不可避免到了非离不可的地 步,询问女儿愿意跟谁? 初三学生史婧,在法律上完全有选择权。是选择亲妈,还是后妈,抑或是她爸 的女友? 从通常的血缘关系看,选择亲妈或亲爸顺理成章,然而从情感上考虑,她似乎 跟后妈更亲近。 问题是,跟她爸离婚之后,严格地讲,陈涛雅将不是她的后妈,且内心多少存 有弃妇的怨忧,是否会对她依然如故? 而当陈诗雅再嫁,自己跟着她进入一个新的家族,又如何跟后父相处? 选择都是有缺陷的选择。史婧一直犹豫不决,末了,竟异想天开,鲁莽创意: 冷不丁离家出走,检验一下,到底是谁更在乎她史婧。 又觉得这个游戏还不够过瘾,便干脆玩一把可怕的浪漫:通过一个男同学,物 色了两个街头小混混,请他们假性绑架她,向她爸史国良勒索40万巨款。 在事件的整个过程中,史婧的亲妈、后妈以及准后妈——那个女诗人,各自的 心态展露无遗:陈诗雅唯恐史婧被歹徒狗急跳墙撕票,力主不要贸然到公安局报警, 白天四处奔波,夜里泪湿枕中,手头上不宽裕,却愿意变卖从娘家带来的首饰救继 女,史婧的亲妈尽管闻讯从法国飞回来了,但并无陈诗雅那种刻骨铭心的惊魂和痛 苦,仍没忘进美容院、喝下午茶、寻故访旧;她爸的女友则满不在乎,极力反对史 国良花40万元赎人,认为这笔钱应备他们在不久的将来结婚之用。 史国良在几种意见之间摇摆不定,最后决定双管齐下。既报了警又备了钱,以 防万一。 奇怪的是,“绑匪”再也没有了动静。警方折腾了一阵子,竹篮打水,深感案 情复杂棘手。 一星期后,史婧主动到公安局自首,让侦察员们哭笑不得,经她爸上下疏通关 节,才被保释。三个妈(我们不妨在此延伸一下“妈”的含义)都在家里等着她, 彼此冷淡客气。 史婧一进门,陈诗雅上前紧紧搂抱着她,未发一言,而亲妈和女诗人数落起她 来,就一个比一个嗓门大。 后者一边哭,一边倾诉心中块垒,她不愿她爸第二次离婚,她爸的第一次离婚 使她得到一个如此之好的后妈,她舍不得失去这样绵密的亲情。女诗人当即冷笑一 下,摔门走了。 接着,十分尴尬的亲妈,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悻悻而去。这时,陈诗雅也哭出 了声。史国良似乎受到了触动,抱着脑袋进了书房。 未来两个月,他只字不提离婚之事。 然而,那个女诗人不肯罢休,称自己已怀上史国良的孩子,非他不嫁。几番拉 锯之唇,陈诗雅含泪忍痛退出。 史婧执意要跟陈诗雅一块过日子,但在后者的一再苦劝下,最终还是跟了她爸, 没使他太难堪。 从此,正值豆蔻年华的史婧,明眸弥漫着一层薄雾似的忧郁迷茫,升学时,勉 强考了个区职中。 她爸问她为什么学习成绩大幅度下滑。她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中学生的俗语: “烦着呢,别理我。” 然而,她的麻烦才刚刚开始呢。 那两个曾“绑架”她的小流氓,每人拿了当初谈妥的200元“佣金”后,被公 安抓去问了一次话,关了不到24个小时,心有不甘,纠缠史婧,索要2000元。她拿 不出,又不敢向父亲一次性伸手讨那么多钱,便借故拖延,手里有个10块20块的。 就给他们。后者也乐得细水长流,时时在学校门前守株待兔,还公然对史婧的同学 宣称他们哥俩是史靖共同的男朋友,哪个男生胆敢跟她说话,小心被割舌头。谁要 是胆敢在放学路上跟她同行,第二天恐怕只得去住院。 史婧慌了,情非得已偷了她爸的腰包,把两个街头小混混一打发,就向她爸坦 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挨了一顿声色俱厉的训斥,如果不是“阿姨”——史婧一直 不愿视女诗人为自己的后妈——拉住他的手,史婧很可能挨揍。 一时间,史婧对“阿姨”有了一点好感。 一天深夜,梦乡中的史婧突然感到疼痛,醒来发现她爸没头没脑地打她,质问 为什么,被怒火中烧地告知,“阿姨”的坤包里少200元钱。 “不是你偷的,还能是谁?”她爸大声嚷道,“200块钱事小,道德品质事大 。一个人堕落很容易,偷了第一回,就会偷第二回。看来不治治你不行了。” “我没偷。”史婧流着委屈的泪,“她陷害我,她血口喷人。 把她叫出来!我要跟她对质……” 话还没说完,又挨了她爸两巴掌。 “不要脸的东西,你还这样嘴硬、耍赖?!你妈刚才还拼命阻拦我不要打你, 要好好教育你……”她打断她爸的话:“她不是我妈。我不是贼……”任凭史婧怎 样声嘶力竭地申辨,都无济于事。她已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因为她的心在流血。 她难以相信自己的亲爸对女儿竟是如此的不信任,这一切自然都源于那个居心不良 的“阿姨”。 不想在这个家呆了,一刻也不,当夜她踯躅街头,直至天明,一头跌进陈诗雅 怀里,母女相拥而泣,感人肺腑。 然而,那两个街头小混混之一,绰号叫稗子的,依然频频来骚扰她,此人眼睛 长得太靠拢,嘴唇又太薄,天生一副无赖相,且是那种意志薄弱的无赖,在坏到家 的恶棍面前,他可能卑躬屈膝,但在好人面前从不示弱。他要探索一下史婧是不是 他妈的处女。 有一天,史婧放学回家晚了,在一条偏僻的小路上,稗子冷不丁从旁边公园倒 塌了一角的围墙里闪出身子,拦住她,淫邪狞笑,污言秽语。猝不及防的她返身就 跑,被他赶上,一把攥住,强行非礼。她打了他一耳光,更激起了他眼中的凶光, 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抵着她的脖子,一边威胁她不要乱嚷,一边把她拖进公园 茂密的竹林。 史婧势单力薄,外衣被扯烂,眼看裙子也将被撕开,羞辱难当,与其任人宰割、 蹂躏,不如奋起反抗,她拚命呐喊起来,跟他搏斗。稗子见她不肯屈服就范,又冒 火又害怕,拿刀划向她脸部,她低头躲过,顺势撞翻了他。 恰好,他的右额角摔在地面一尖利的竹桩上,当场丧命……刚年满16岁的少女 史婧,出于自卫,无意间置强奸未遂者于死地,以过失杀人罪被判两年徒刑。 她爸史国良面子上过不去,害怕别人背后说三道四,居然跟采访他的记者说, 史婧早就跟他断绝了父女关系,并厚着脸皮谴责第二任妻子陈涛雅,没有尽到教育 培养孩子最起码的责任和义务。 记者又纷纷来陈诗雅家追踪报道,后者擦干眼泪,只说了几句话:“史婧是个 好孩子,但她犯罪了。为什么?史婧犯罪了,但她仍然是个好孩子。为什么?很简 单,既因为她有一个爸爸三个妈,也因为她没有爸爸,只有一个妈——这个妈既不 是她亲妈,也不是她现在的后妈,这个妈就是我,过去是,今天是,将来还是,这 个妈不会让她变成一个坏孩子!” ——— 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