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白果树 原载《太白》1934年9月20日创刊号。 上海真是热闹的地方,也许特别在热天的时候,牌声、留声机或无线电的声音, 有时更有爆仗声,往往闹得人不能睡觉。这实在是很窘的。有时候,譬如灯下写点 东西,看看时候已经十一点钟了,赶紧睡下,想望早点睡熟,以便明天起来好做事 情。偏偏这边邻舍的牌声还没有停止,那边又开起留声机来了。逢年逢节还要放爆 仗,这自然更其挡不住。而且常常这等声音还没有闹了,卖馄饨的又来了。广东馄 饨担是敲竹板的,发出僻僻啪啪尖脆的声音;本地馄饨担是敲竹筒的,发出沉重的 钝声。我的故乡也有这样的馄饨担,但是用短木棒敲在竹筒上,声音比较的低些; 上海的馄饨担往往用短铁捧来敲,声音也就特别响亮了。有时候刚把思想制止住, 正要睡去,接连的被外面闯进来的声浪数次闹醒之后,便会许多时候睡不着。第二 天因为睡眠不足,身体觉得不大清爽,就不能好好地做事情了。 近几天来,这等闹人睡眠的声音没有减少,却加添了卖热白果的声音了。白果 担子挑来歇下,便发出镬子里炒白果的索朗朗的声音来,卖白果的人一面口中唱道: “糯糯热白果,香又香来糯又糯,白果好像鹅蛋大,一个铜板买三颗!” 但是我觉得白果担倒并不怎样吵闹的。因为叫唱的声音并不十分高,而且挑来 得早,回去也早。有时候倒觉得叫卖声中带给我们秋天来了的消息,使我知道白果 卖了之后,将有檀香橄榄买,荷花已开了,燕子要回到马来、印度等地方去了。 上海秋天虽然各处卖热白果,但是白果树却很少见的。我的故乡有很大的白果 树。它又称银杏,有些讲花木的书上又叫它公孙树。意思是说它的成长很慢,阿公 种植的白果树,须到孙子手里才开花结子。日本的植物学书上便常用这名称的。它 的科学的名字是叫Ginkgo bilopa。 它是植物界中的老古董。它的系统直从中生代 的侏罗纪传来,到了现在,只剩了它一种了。中国是它的家乡。普通只见它种在庙 宇寺院里, 有些植物学者疑心现在已没有自生的白果树了,米耶尔(Meyer)虽说 浙江山中还有自生的,但是别有些人却不相信他的话。 植物学者虽觉得白果树已渐将衰亡,但是人工种植的却还很多。它很容易种, 只要把种子种在泥土里,大约五十天后芽便出来了。它幼时的树形像座塔,后来枝 条散开, 成了伞状的大树。据说最大的白果树能高到九丈(1丈等于3.3333米,全 书同)以上,但普通没有这么大。它的叶子有长柄,叶身很像内地扇炉子用的“火 扇”。到了秋季,变成黄颜色,是很好看的.它是落叶树,冬季只剩了枝干。 白果树是雌雄异株的,大约四月间开花。花极简单,没有花萼、花瓣这些东西。 雄花只在一条柄上生着些雄蕊,每个雄蕊只生两个花粉囊,雌花只在每条长柄上生 着两个裸出的胚珠。因为它的花太不显明了,一般人从不曾看见过,因此便造下一 个靠不住的传说,说白果树的花是“大年夜”(阴历除夕)后半夜开的,而且开的 时间又极短,只闪三闪,就不见了。这传说先前曾叫一个长塘乡人上过一次当。他 是一个求知心很切的人,大年夜的半夜里,跑到近地的一株白果树下等候它开花, 足足等了半夜,不见一点动静,这才使他对于那传说发生了疑惑。 但白果树的确是开花的,不过不在冬末,却在春末生叶的时候。胚珠长大起来 后,变成一个种子,形状很像杏子,颜色也是黄的,但皮肤很光滑,除去外面的薄 皮和肉质,里面包着一层白色坚硬的薄壳,这便是普通所卖的白果。长足的白果, 连外边的肉大约只有三厘米大,除去肉质,那核自然更小了。上海担上的白果,似 乎特别小,然而卖白果的人偏说“好像鹅蛋大”,未免太夸张;可是比之于有些广 告,却要算是老实的了。 我个人呢,虽不爱吃白果,但很爱白果树。它的木材虽不甚坚硬,然而纹理细 密,色白徽黄,略带丝光,漆上中国的黄漆,颜色极光亮。你只要去问木工,他会 告诉你用“银杏板”做书箱之类是很好的。还有,它的叶子上从不见会生虫,因此 我想到做“马路树”一定很适宜的。北平的路旁常种着槐树或洋槐,叶上常生一种 青色的幼虫,仿佛名叫槐蚕,它有时候吐出丝来,挂在半空里,或者脚下踏成虫酱。 上海马路旁种的多是筱悬木,它的掌状的大叶还好看,只是会生一种毛刺虫——雀 瓮蛾的幼虫——身上生着刺,如果刺在赤膊的身子上,是很疼痛的。白果树上不生 这等虫,叶子又好看。它也是落叶树,夏季生叶很密,可以遮住太阳,冬季叶子脱 落了,不致阻碍阳光,和筱悬木等一样。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