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家与内心 作者:许道明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把观摩旧遇新知的居家视为一件非常舒心的乐事。其实, 我是一个并不那么懂得居家品相的人,却一次又一次地搜尽贫瘠的语汇库藏,来上 一通赞美之辞,像完成某种礼仪程式一样,庸常而肤浅,既无想象力又短少必要的 真诚。到了今天这把年纪,学得世故起来,发觉一味单纯地或过度地吹捧友朋居家 本身,堂皇啦,雅致啦,还是远远不够的,有时倒会冷不丁地被人误解为主人的全 部好处不过拥有了一座漂亮居家而已,他本人也许并不特别值得称赏。于是,我开 始考究赞美的角度,往往多从主人的眼光谈起,拼命挤出一些关于艺术的话头,有 限无限的一大堆,每每弄得主人眉开眼笑,效果好像一直不错。 今年国庆黄金周,我去了一位老同学的新居,160 平方米的复合式,逼近豪宅 模样,装修也到位,非常的抢眼,理应大大赞美一番。主人是广东籍,四十年前, 半为习惯,半也为寒碜,差不多是赤着脚来上海念大学的,当今却铺演开如许的大 排场,令人惊诧莫名,很有些“换了人间”的气概。一位长字号的同伴,自有其敏 感,也自有其方式,以为从“赤脚”到“豪宅”是一篇相当时尚的好文章。话音一 落,前后左右一片“唯唯”,我亦“唯唯”,觉得太应该“唯唯”了。 主人是个实在人,甚至还很有些历史感,并没有介意于昔日“赤脚”大仙的窘 相,似乎也已经没有意绪添加些诸如“忆苦思甜”的猛料,“嗬嗬”地咧开了嘴, 像在酬谢别人的称赏。 物换星移,白云苍狗。三十多年来,主人几度迁徙,每次照例“嗬嗬”地咧开 了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如果记忆无误,他还没有可能在自个儿的居家拾掇 新婚燕尔的滋味。新婚后第二年,单位才分给他一间筒子楼房,礼遇已经不错了。 他很是兴高采烈了一段时日,到底是个新天地,自个儿的新天地,房间虽小,未来 的云锦却在过去与现在的夹缠之中升腾起来,一大串莫可名状的想头像张满了风的 帆。他那杰出的动手才具诱惑他把小屋子来了一番人无我有,人有我优,挺在意 “螺丝壳里做道场”。其实,他更在意岁月的多情,在这间小屋里,他放怀阅读着 幸福、体贴和温馨,并且又勇气弥漫地迎来了两个小小的生命。那是一些至今还难 以忘怀的日子,最富理想的召唤,人人都在编织自己的梦想。我最初造访那间斗室, 主人迎着我,“嗬嗬”地咧开了嘴,谁能料到他的这一情态日后竟成了经典。上世 纪八十年代初,他挈妇将雏,一家四口换上了小一室半,之后终于又一路过去,两 室半、三室一厅,似家似寄,送走了整整二十个年头。居家越搬越大,主人自然难 掩兴高采烈,一次又一次的,或添上些新家什,或将旧有的翻新安置,居家渐次也 有了些疏落参差之致。他对来访的同伴,依然是“嗬嗬”地咧开了嘴,临对人们的 称赏,脸上堆起了腼腆的笑容。但细心看去,以往那种浓得化不开的“在意”渐渐 淡去了,似乎已代之以新的“在意”,想头仿佛也沉着多多,大半已经往方便实用 处走去。他不再贪恋富赡的想象,甚至还怀疑起自己原先丰沛的傻气,终于愿意像 一棵大树一样,静静地伸出繁茂的枝叶,铺张浓荫,给幼小的生命遮遮烈日挡挡风 雨。执著还数中年,一对小小生命慢慢长成了待字闺女,他的两鬓也爬满了霜华。 如今,他有了几乎在同侪中最体面的居家,终于倾积蓄了近乎一辈子的激情, 像当年营建新婚小屋那样,兴奋地对付着亦梦亦幻的160 平方米,开始结实地欣羡 起自个儿的作品了。居室周全多了,有老夫妇俩挑灯夜话的,有孩子们回家继续啁 啾的,还有用于留住客人哒哒马蹄的,满当当的人情。精致的书房外徘徊着云光日 影,前是坦平的露台,一片南来湿濡濡的风;后又是坦平的露台,夕阳下,眼底下 春色浓浓。他一遍一遍地接受着友朋们的赞美,显得那样地耐心,那样地安详,但 已经褪去了以往的腼腆,一副颇为受用的样子。照例又是“嗬嗬”地咧开了嘴,但 毕竟多了一层毫不含糊的心满意足。也许他想起了许多云烟般的往事,想起了自己 “赤脚”来到上海,打算不计倦怠地感谢这个感谢那个,也许想到了自己的居家史, 那间新婚不久的小屋,包括一路过来的一室半、两室半……也许什么都没有想,他 到底已经实现了数十年来苦苦寻觅的,是居家,又不光是居家。 人活在世上,难得心满意足,而大抵又以心满意足为胜境。日本横光利一对人 的衣着与内心有过言说,连带说到过居家,大意为,要是你对自己的居家还没有足 够的信心,却对别人的一个劲地生出羡慕之情,那证实了在你身上还栖居着一颗漂 浮不定的心。这个说法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