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卡尔·波普尔与开放社会 德特马·多林 本世纪的人们常常倾向于对过去时代的愚昧落后嗤之以鼻,自以为已胜一筹。 我们有很好的理由要求人们在做出这种估量时要慎重。必须承认,多数人福利的增 进以及我们这一时代带来的巨大的技术进步确实为人们这种顽固不化的自负感提供 了依据。但是,我们的后代们将对这一切做出怎样的评价呢?难道他们不会得出这 一个世纪是放荡不羁的野蛮世纪的结论吗?美国历史学家鲁道夫·J.鲁梅尔在他1 994年出版的《因政府而死》一书中估算了一个数字:在本世纪,单是种族杀戮的死 难者就达1.7亿人。这一数字中几乎不含政治迫害和战争所造成的“正常”死难者 人数,同样也不含该书出版后发生的种族杀戮死难者人数,比如在卢旺达或者巴尔 干地区发生的种族杀戮死难者。在人类历史中,如此多的人死于暴政在此前是亘古 未有的。这里,若要说这是在回退到那种昏暗年代,那是不贴切的,因为这种规模 的大屠杀是一种现代现象。这种现象的存在归因于一种现代的、冷酷自私的逻辑。 尤其是那些思想——危险和错误的思想——应该对本世纪这一可怕的统计数字承担 连带责任。 几乎不曾有过任何一部比《开放社会及其敌人》更为宏大的、反对这些作为本 世纪暴行之基础的思想的作品。这部著作出版于1945年,那时候恰恰是纳粹德国和 日本帝国对世界的威胁已经日落西山、反纳粹和抗日战争达到尾声和高峰的时候。 卡尔·波普尔,也就是这部著作的作者,后来有一次声称写作这部作品是“他为战 争所尽的一份力”。最多可能还有一位同乡弗里德利希·奥古斯特·冯·哈耶克也 许以其在1944年出版的著作《通往奴役之路》起过类似的振臂高呼的作用。 卡尔·波普尔19O2年7月28日出生于维也纳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与在这些知识分 子圈子里如此多的人一样,他的家庭对奥匈帝国的专制政府制度持怀疑态度。由于 波普尔的犹太血统,这种态度在他身上尤为强烈。这种犹太血统使得他在部分有影 响的、日益热衷于反犹太主义的保守阶层中变得可疑。在他的年轻时代,波普尔最 初倾向于社会主义思想(而且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经历还变得强烈),但是,当 他在战后时期的国内战争动乱中看清了信誓旦旦的“阶级斗争”所表现的藐视人的 一面之后,他又抛弃了它。后来他承认,如果事实并未表明社会主义理想与个人自 由水火不容的话,他还会一直乐于追求社会主义理想。 不过,政治最初并非处于波普尔的知识兴趣的中心。他从1922年开始学习数学 和物理,然后修完了木工学专业,然后暂时从教,以便在193O年取得博士学位。19 30年,他与约瑟芬·阿娜·海宁格结婚。直至她在1985年逝世,她始终不渝地支持 他的工作,夫妇俩携手度过了一个美满的婚姻生活。 1935年,波普尔《研究的逻辑》一书出版,该书树立了他作为重要哲学家和科 学理论家的国际声望。在该书中,他与“维也纳小组”的实证主义者们(如鲁道夫 ·卡尔纳普)展开了论战。那些实证主义者们把一种严格的经验分析方法用作为各 种语句是否“有意义”(科学性)或者“无意义”(无科学性)的尺度。按此, “有意义”的普通语句总是从“基本语句”中归纳出来,而这些“基本语句”又是 基于具体的经验内容。与此相反,波普尔证明,早在18世纪就已经由苏格兰启蒙运 动哲学家大卫·休谟提出的“归纳问题”在此受到了疏忽。按照休谟的观点,归纳 从来就不能产生逻辑结论,因为总是存在一个无知领域,它又可能推翻那种自以为 是的“一般规律”——如果我们把表达方式更口头化一些的话。波普尔为了解决这 一问题发展了一个方法思路,它已作为“批判的理性主义”写入了史册。波普尔认 为,一般性知识(表述为“规律”的知识)总是假说性的,因为它永远也不能通过 归纳得到“证实”。不过,假说(也就是暂时表述的“规律“)在理论上总是通过 所观察到的单一事实(基本语句)证伪。在一个严格演绎过程中,通过批判性检查 进行经验上的证伪的可能性才确立了普通说法的科学“意义”。 《研究的逻辑》所引起的激烈的学术辩论不久已经被政治形势所淹没。在那时, 保守的天主教势力在奥地利掌握了政权,在这样一个保守的天主教政体里,反犹太 主义已经变得越来越让人不可忍受。波普尔估计希特勒德国不久将要“接收”这一 国家,对于他这样一位纳粹的反对者和犹太人来说,这将意味着严重的生命危险。 还赶在1938年奥地利令人可怕地“加入”德意志帝国之前,波普尔和妻子就开始流 亡国外。1937年,他已经在新西兰克赖斯特彻奇大学接受了一个教席。波普尔在那 里远离欧洲的战事,首次系统性地从事了政治哲学问题的研究。1944年,英国专业 刊物《经济学》分两期刊载了《历史主义的贫困》——该文在后来被合并出版成书。 波普尔在文中从以下信仰中推导出极权主义的政治观:人们能够通过认识绝对有效 的“历史规律”来控制和计划社会的发展。在这一信仰背后,蕴藏着最终站不住脚 的哲学概念即“本质主义”。“本质主义”的出发点是:事情只依赖于概念根据其 “本质”所作的明确定义,这些定义然后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把世界构筑入逻辑的和 普遍适用的关系之中。波普尔认为,这一“本质主义”在社会科学上的应用大多归 结到“历史主义”,也就是对“必然的”历史发展的可知性和可预见性的信仰。无 论是纳粹主义、法西斯主义还是马克思主义,它们都利用这样一种目的论的历史观。 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一书中,波普尔解释并拓展了对“历史主义”的批判。 “历史主义”不仅通过传播历史的“解脱预期”用一种恰恰是救世主式的(因而总 是可能助长暴力的)意识形态理由来装点革命运动,而且从方法论原因来看也是不 可立足的。最后关系到的是一种形式的“整体论”,它把“全体的”集合概念(比 如“社会”、“阶级”或者“国家”等概念)如此对待,似乎它们要比只是出于舒 适理由而选择的对复杂的事实关系的缩略要来得多。这一行为把集合体当作一种能 够有着一个自己的意志或者自己的偏好顺序的东西来处理,必然会导致人们在政治 中可能选择一些似乎作为“整体社会的”、相互联系的问题解决办法而出现的方法 和思路。波普尔把这样一种政治观称作为“乌托邦社会工程”,比如所有苏联式计 划经济或者希特勒的纯粹种族国家思想就以这种政治观为基础。 波普尔认为,所有这些“本质主义”和“整体论”哲学危险的误区似乎在于: 它们意味着一种“对知识的非分要求”(这里沿用了波普尔的好友和论争对手哈耶 克后来的话),在此,波普尔有意识地联系了他的《研究的逻辑》一书中的对归纳 逻辑的批判。这些哲学用一种可以简单运用的一般性知识和简单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来蛊惑人心。但是在事实上,它们不再能够与确实复杂得多的现实世界挂钩。这一 现实世界是不能通过“集合概念”,而总是需要通过清晰表述的单一观察进行把握 的。一种“批判性的、理性的”行事方式必须总是从一种“方法论上的个人主义” 出发。因此,也不可能存在成功的并且是非极权的社会计划方案。进步总只是通过 解决各单一问题得以实现的。不是“乌托邦的社会工程”指明了一个更好的未来, 而是“零星社会工程”。后者已经是以理性批判的可能性为前提,从而也是以言论 自由和多元主义为前提。波普尔把一个根据这些原则组织起来的自由主义社会称作 为“开放社会”。与此相反,为“本质主义”和“整体论”思想所迷惑的社会不能 把各单一的批判理解为系统干扰。自由和多样性在这样一个幻境中没有其位置。它 是一种“封闭社会”。 与哈耶克几乎同时以其《通往奴役之路》所试图做的那样,波普尔的这部著作 较少地针对极权主义的公开的追随者(他们几乎是不可救药的),而是更多地面向 被误导的理想主义者,他们虽然也想拥有一个“开放的社会”,但并未由此吸纳与 之相容的思想。如同哈耶克把那种国家对运作正常的市场经济的自以为无害的干预 看作一种对整个自由的潜在的危险一样,波普尔对一些思想家的观点提出了警告, 这些思想家享有作为“古典主义者”的声望,似乎已经没有了任何的表面危险性。 如此系统性地对哲学神话进行尖锐批判,如此多的“纪念碑”从其底座上被掀起, 这是罕见的。波普尔的这部著作把柏拉图的哲学国王们的严格等级制国家、黑格尔 把国家作为美德思想的实现这一执拗观念,以及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卡尔·马克 思的历史观当作是我们这一世纪中所发生的暴行的思想来源而加以揭露。波普尔在 此是当真的,有着自己的方法论要求。人们不应因为这些自以为“人道的”古典主 义者就是古典主义者而简单地接受他们。人们必须使之接受批判性的检验,一旦接 收检验,这些古典主义者还往往几乎经受不住。这应当是重要的,因为从学术角度 看“毫无意义的”概念大多为人们的幸福和自由带来灾难性后果。 《开放社会及其敌人》在其出版后马上成为“畅销书”(至少从哲学类图书的 销售数字来衡量),不久被译成若干种语言。这也促成了波普尔在1946年,即在战 后不久获得著名的伦敦经济学院的教授职位。他留在该校直至退休。在这一时期, 政治哲学的地位又有所退后。通过波普尔的影响,伦敦经济学院不久成为世界上最 大的学术理论中心之一。在那里,他的学生的名单读起来如同某一行会组织的人名 录,其中包括威廉·W.巴特利、约瑟夫·阿嘉西、 J.W.N.沃特金斯、伊姆勒 ·拉卡托斯、保尔·费耶阿本特或欧内斯特·盖尔纳。波普尔的《猜测与反驳》 (1963年)包含了一种知识增长理论,在这类著作中,他进一步发展了《研究的逻 辑》一书中的方法和思路。在他与约翰·埃克尔斯爵士合编的《自我及其大脑》一 书中,他试图把有关人脑的相面术研究与他的认识论联接在一起。他的朋友,特利 尔哲学家格拉尔德·拉德尼茨基后来在为波普尔作出最终定论时的一番话几乎毫无 夸张溢美之词:“波普尔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科学理论家。”由于他的学术成 就,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在1964年授予他爵士头衔。 尽管如此,波普尔告假离校并提出了政治主张。即使在苏联共产主义势力范围 之外的“自由世界”里,他也看到了非理性主义和不自由(潜滋暗长地)在活动。 由于他的“零星社会工程”概念可能被错误地诠释为一种通往带有福利国家特征的 社会主义的明智和平稳的道路,而且正是这一点使得他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也为许 多社会民主党人所喜爱,他已经在他1956年发表在德国《秩序》杂志上的论著《自 由主义原则下的公共舆论》中对这种可能的错误诠释进行了驳斥。在该文中,波普 尔对披着任何形式的外衣的国家信仰提出了警告:“国家是一种必要的痛苦。它的 权力不应增多到超越其必要的程度。”早在1947年,他和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 冯·哈耶克及许多志同道合者(包括德国经济学家瓦尔特·欧肯以及后来的诺贝尔 经济学奖获得者米尔顿·弗里德曼和乔治·施蒂格勒)一起建立了一个松散的、遍 布全世界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联合会,即朝圣山学会。该协会应当有助于交流和传 播自由思想和市场经济思想,到目前为止,该协会仍然把这一点作为其任务之一。 波普尔终于在60年代末又作为政治思想家进入到公众关注的中心。那是声势浩 大的学生动乱的时代,这些动乱与其说是真正的社会弊端的指示器,毋宁说是表现 了只在富裕条件下才可能的、无端意识形态化的文化和带有不负责任的生活风格的 文化。对马克思主义的推翻现存制度和实行共产主义革命的呼吁声震于耳,但是最 终没有结果。人们推崇赫尔伯特·马尔库塞的新马克思主义学说,他在公开场合把 西方民主的自由主义的宽容解释为“令人压抑的”,因为它通过毫无目的的批判性 追问可能性使得通往乌托邦社会的真实道路失去作用。在这个时候,波普尔在哲学 上已升跃为新马克思主义者的对极,他与后者进行了无数次公开交锋和辩论。在这 一领域,波普尔不久也拥有了大量富有影响力的学生,他们继续发展了他的“批判 的理性主义”政治理论,其中有德国社会学家拉尔夫·达伦道夫和哲学家汉斯·阿 尔伯特。 波普尔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属于本世纪最伟大的政治思想经典著作。 当波普尔在1994年9月17日以92岁高龄逝世时,他留下了重要的哲学遗产。当然, 《开放社会及其敌人》并未宣告有关政治的终极性真理。这似乎也是耐人寻味的, 因为这位思想家始终不渝地把所有知识看作为假说,并且把可通过事实推翻假说的 性质变成为科学性的规定性尺度。 在本部著作中,波普尔似乎在经济学领域里极少有其见识。尽管有着所有各种 赞成限制国家的权力以维持自由的辩护词,但他总是一再为它指派一些任务(如景 气调控),这些任务虽然符合有步骤地进行的“零星社会工程”的尺度,但是从长 远看会低估自由市场的功能。波普尔的方法和思路本质上不可以为他所希冀的限制 国家作用提供明晰的尺度。许多市场自由主义经济学家不无道理地对此提出了指责。 但是,这并不会削弱波普尔这部著作的意义。他这部著作的最重要的观点最终 是其极其明显的“否定性”。它是对所有那些威胁开放社会的伪科学(整体论、本 质主义、实证主义、历史主义等等)的方法论处事方式的批判。在他的思想的“肯 定”部分,尤其是奠定 经济学基础的方面,有时还存在尚未解决的问题,对此波 普尔总是供认不讳。对于他,最终证伪这些假说的“否定性”的处理方式始终是进 步的惟一源泉。由此也就清楚,波普尔的哲学纲领是一种对新的和更好的解决办法 的孜孜不倦的寻求。并非徒劳地,他把自己在1974年出版的自传取名为具有众多含 义的《无尽的探索》。因此,如果说《开放社会及其敌人》还总是显示出一些漏洞 和前后矛盾之处的话,那只是意味着,波普尔由此给他的学生和追随者留下了继续 研究的任务。借助由他所设想的批判的理性主义的方法论工具,波普尔也将进一步 激发人们在政治哲学中发展一个改进的、建设性的方法和思路,而且从根本上使这 种发展成为可能。本书的真实意义也就在于此。他将继续帮助我们反对那些把我们 的世纪变成一个充满暴行的世纪的思想。 1999年于科隆 人们将看到……埃瑞洪人是一个逆来顺受、长期隐忍的民族,很容易被人牵着 鼻子走,一旦他们中间出现一位能吸引住他们的哲学家,使他们认识到他们既存的 制度并不是建立在最严格的道德原则基础上的话,他们就会很快地将常识奉献在逻 辑的圣坛之上。 ——塞缪尔·勃特勒 第一版序言 如果本书就人类精神领袖中某些最伟大的人物讲了一些刺耳的话,我相信,我 的动机并非是希望贬低他们。我的动机出于我的信念,即倘若我们的文明要继续存 在的话,我们就必须破除遵从伟人的习惯。伟人可能会犯一些伟大的错误;而本书 所试图表明的正是,以往的某些最伟大的领袖支持着对自由和理性的不断攻击。他 们的影响极少受到挑战,对那些文明赖其保卫的人持续地加以误导,并使他们产生 分化。如果我们犹犹豫豫,不能对公认为我们知识传统一部分的东西直言批判的话, 这种悲剧性的、可能还是致命的分裂就会由我们来负责。由于不情愿对其中的某些 东西加以批判,我们可能会助长对我们知识传统的彻底摧毁。 本书是一部政治哲学和历史哲学的批判性导言,也是对某些社会重建原则的审 查。其目的和研究方法在《引言》中得到陈述。即使是回溯既往之处,书中的问题 也是我们自己时代的问题;而我也竭尽所能简单地说明这些问题,希望能澄清我们 全都关注的这些争议。 尽管本书以读者能接受新思想为惟一的先决条件,但其宗旨并非全然是对这些 被加以探讨以求解决的问题进行普及推广。然而,出于服务于这两种意图的尝试, 我将更具专业趣味的所有问题,都放在本书结尾所辑的《注释》之中。 第二版序言 虽然本书的大量内容在较早的日子就形成了,但最终下定决心写这本书却是在 1938年3月我接到奥地利被占领消息的那个日子。写作的日期持续到1943年;本书大 部分写于战局未卜的黯淡岁月中,这一事实或许有助于解释为什么本书的某些评论 在今天看来口气上比我所能想到的还要情绪化,还要刺耳。但那时还不是装腔作势、 矫饰言词的时候——或者说,至少这不是我那时的想法。本书既末明确地提到这次 战争,也未明确地提到任何其他当代事件;但本书却是理解这些事件及其背景和战 争胜利后可能会出现的某些争端的一个尝试。预料到马克思主义将会成为一个主要 问题,这是相当详尽地对其加以探讨的原因所在。 在现今晦暗不明的世界局势中来看,本书所尝试的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很容 易被突出为本书的主要观点。对本书的这种看法并非全错,而且可能还是不可避免 的,虽则本书的目的要广泛得多。马克思主义仅仅是一个片断——在为建设一个更 美好、更自由的世界而进行的持续不断和充满危险的斗争中,只是我们所犯的许多 错误中的一个。 有些人指摘我在论述马克思时过于苛刻,而另外一些人则将我对他的温和同我 对柏拉图进行攻击时的激烈进行了对比,对此我并非没有预料到。但我感到仍有必 要以高度批判性的目光去看待柏拉图。另一方面,马克思常常遭受人身和道德领域 的攻击,因而,有必要对涉及他们的道德方面和知识方面令人惊讶的指控加 以同 情性的理解,并结合这种理解对其理论进行严肃的理性批判。不管对错,我觉得我 的评论是犀利的,因而我有能力探索马克思的真正贡献,在没有相反证据的情况下 肯定他的动机。无论如何,如果我们希望战胜对手的话,显然必须下功夫评估他的 实力。 不曾有一本书能够完成。一旦我们进行写作时,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发现所写的 书不成熟,就会抛开这本书转向其他工作。就我对柏拉图和马克思的评论而言,这 种无法避免的经验一如常例,同样令人烦恼。但随着战后岁月的逝去,我的大部分 建设性提议,尤其是遍及全书的乐观情绪,使我显得愈来愈天真。在我听来,我自 己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像是18世纪、甚至17世纪时一位充满希望的社会 改革家的声音。 但我沮丧情绪之所以消散,在很大程度上是访问美国的结果;此刻,我感到高 兴的是,在修订本书时,我自己所做的只是增加新的材料,以及修正内容和风格上 的不妥之处,而且还抵御住削弱本书主旨的诱惑。因为无论现今世界局势如何,我 一如既往地充满希望。 现在,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即使我们最大的不幸也是源自 某些既令人赞美和完美无暇、又充满危险的东西——源自改善我们同时代人处境的 渴望。因为这些不幸是肇始于三个世纪以前的、或许是历史上最伟大的那一场道德 和精神领域革命的副产品。这场革命是无以计数的人们对将自身和思想从权威和偏 见之中解放出来的渴望;是他们建立一个开放社会的尝试,这个社会将摈弃已完全 确立的纯粹传统的绝对权威,同时努力保留、发展和确立符合他们的自由、人道和 理性批判等标准的新旧传统;是他们对袖手旁观而将统治世界的所有责任全都交给 人类的或超人的权威所表示的不情愿,也是他们分担防止苦难的职责、为防止苦难 而工作的准备。这场革命创造出种种骇人听闻的破坏性力量,但它们也许已经被克 服了。 鸣谢 我希望对我所有那些朋友表示谢忱,是他们使我得以写作本书。C.G.F.西姆 金教授不仅对较早的稿本提供了帮助,还在近四年中给我提供了一个详尽讨论、澄 清问题的机会。玛格丽特·达尔齐尔博士帮助我准备了许多草稿和定稿。她的不懈 帮助非常宝贵。H.拉森博士对历史主义的关注是对我的鼓励。T.K.尤尔教授阅读 了手稿并对其改进提出了许多建议。海伦·赫维女士在编制索引方面投入了大量的 劳动。 我深深感激F.A冯·哈耶克教授。没有他的关注和支持,本书将不会出版。E. 贡布里希教授承担了使本书顺利付梓的工作,这一负担还额外附带英格兰和新西兰 之间艰巨的通信要求。他对我的帮助如此之大,以致于我对他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1944年 4月于新西兰克赖斯特彻奇 雅各布·瓦伊纳教授和J.D.马博特先生欣然为本书第一版提供了详细的评论 性注解供我使用,在准备修订版时,我从中得到很大的帮助。兰- 弗里德夫人和勒 诺·哈蒂女士帮我阅读了校样。 1951年8月于伦敦 本书第三版增加了一个《主题索引》和《柏拉图著作章节索引》,二者均由J. 阿加西博士编制。他还使我注意到许多错误,我已加以纠正。对他的帮助我十分感 激。鉴于理查德·罗宾逊先生对本书美国版所作的振奋人心和极受欢迎的评论( 《哲学评论》第 60卷,1951年,第 487—507页),我已试图在 6处改进和纠正了 柏拉图著作的引文及其原文的出处。 1957年5月于加利福尼亚斯坦福 K.R.波普尔 引言 我不想隐瞒这个事实,即:我只能极端反感地看待所有这些时下流行的自命充 满智慧的著作。我完全确信,……公认的方法必定无休止地增加蠢行和错误,而即 使所有这些想象出来的成就全然化为泡影,也不及这种烦冗不堪的伪科学那么有害。 ——康德 本书提出的问题从目录看可能并不明显。 书中概述了我们的文明所面临的种种困境——这种文明或许可以被描述为以人 道和理性、平等和自由为目的;这种文明实际上仍处于婴儿期,它十分频繁地遭到 很多人类精神领袖的背叛,但尽管存在这个事实,它仍在不断成长。本书试图表明, 这种文明至今仍未从其诞生的震荡——从屈从于神秘力量的部落或“封闭”社会转 变为释放出人的决定性力量的“开放”社会——中完全复原。它试图表明,这种转 变的震荡是那些企图或正企图毁灭文明、重返部落主义的反动运动得以兴起的因素 之一。它还表明,今天我们称之为极权主义的东西,属于正如我们文明自身一样古 老或年轻的一种传统。 因此,它试图帮助我们理解极权主义以及对其进行不断的斗争的意义。 它进而还试图审查科学的批判和理性的方法在开放社会问题上的应用。它分析 了民主的社会重建原则,我称之为“零星社会工程”原则,以与“乌托邦社会工程” (在第9章将加以解释)相对。它还试图清除某些阻止对社会重建问题做一理性探讨 的障碍。它这么做的手段是批判那些应对在民主改革可能性上普遍存在的偏见负责 的社会哲学。这些哲学中最有影响的是我称之为历史主义的那种哲学。对历史主义 某些重要形式的产生和影响加以描述,是本书主要论题之一,而本书甚至可以被说 成是一部有关某种历史主义哲学发展的旁往合辑。涉及本书缘起的一些内容将指出 历史主义指的是什么和它怎样与所提到的其他有争论的问题联系在一起。 尽管我主要对物理学方法(因而也对与本书所探讨的那些问题相去甚远的技术 问题)感兴趣,但我多年以来对社会科学中某些门类、尤其是社会哲学中颇不令人 满意的状况这一问题,也一直有所关注。当然,这就提出了它们的方法问题。我对 这一问题的关注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极权主义的兴起以及各种社会科学和社会哲学没 能成功地对其做出解释所致。 在这方面,有一点对我似乎特别紧迫。 人们屡屡听到暗示着这种或那种形式的极权主义是不可避免的说法,许多因其 才智和教养而应对其所言负责的人,也预言极权主义无法逃避。他们向我们发问: 是否我们真的天真到足以相信民主会恒久存在;是否我们没有认识到它只是历史进 程中瞬息即逝的许多政体形式中的一种?他们不是力主为了同极权主义战斗,民主 不得不仿效极权主义的方式,因而其自身也变为极权主义;就是断言如果不采纳集 体主义的计划方法,我们的工业体系就不能持续运行,并从集体主义经济制度的不 可避免性推论出,社会生活采纳极权主义形式也是不可避免的。 诸如此类的论据听起来似乎足够合理。但貌似合理并不就是这类问题的可靠准 则。实际上,人们在着手讨论这些似是而非的问题之前,应该事先考虑下列方法问 题:进行总括性的历史预言是否为社会科学力所能及?如果我们问一个人未来对人 类将是怎样的,除了花言巧语者不负责的回答,我们能否期待更多? 这是一个社会科学方法问题。相对于为支持任何历史预言而提出的任何特别论 据而进行的任何辩论,它显然更为根本。 对这个问题的审慎考察使得我们确信,这类总括性的历史预言完全超出科学方 法范围之外。未来依靠我们自己,而我们不依靠任何历史必然性。然而,有些有影 响的社会哲学却持相反的观点。它们宣称:人人都运用其头脑预测迫在眉睫的事件; 战略家试图预见战争的结局当然是合情合理的;这种预测和更总括性的历史预言二 者之间的界限是变动不定的。它们断言:科学的任务一般来说是进行预测,或更确 切地说,是改进我们每天的预测,给它们提供一个更可靠的基础;而为我们提供长 期的历史预言尤其是社会科学的任务。它们还相信它们已经发现了使它们能够预言 历史事件进程的种种历史法则。各种提出这种主张的社会哲学,我将它们聚合在历 史主义名下。在别的地方,在《历史主义的贫困》(《经济学》,1944—1945年) 中,我试图对这些主张进行反驳,指出尽管它们貌似合理,但它们是建立在对科学 方法的严重误解、尤其是对科学预测和历史预言之间区别的忽视的基础上的。在对 历史主义主张进行系统的分析和批判的同时,我还试图收集了一些材料以便阐明它 的发展。出于那个目的而收集起来的笔记成为本书的基础。 对历史主义的系统分析以某种类似科学状态的东西为目标。本书则不然。本书 所表达的许多意见都是个人的。它所受惠的科学方法在很大程度上是对其种种局限 的意识:它既不提供什么都证明不了的证据,也不在只能给出个人观点之处妄称是 科学的。它不想以新的哲学体系取代;日的体系。它不想在所有这些充满智慧的大 作、在时下流行的关于历史和命运的形而上学之上有所增扩。相反,它想表明预言 的智慧是有害的,历史的形而上学阻碍了零星的科学方法在社会改革问题上的应用。 进而,它还想指出,一旦我们不再像预言家那样装腔作势的话,我们就能够成为自 己命运的创造者。 在追溯历史主义发展的过程中,我发现在我们精神领袖中间,如此普遍的历史 预言这个危险的习惯有各种各样的功能。它总是属于秘传者的内部圈子,并具有普 遍的预言历史进程的能力,以此取悦于人。此外,还存在精神领袖被赋予这类能力、 不具备它们也许会导致社会地位丧失的这一传统。另一方面,他们被揭去骗子假面 具的危险非常之小,因为他们总是能够指出做些不太总括性的预测当然是可以的, 况且这些预测和占卜术之间的界限是变化不定的。 但坚持历史主义信念有时有进一步或许更深刻的动机。预言千禧年来临的预言 家也许表达了一种不满感觉;他们的梦想确实给予某些离开它们便很难有所作为的 人以希望和鼓舞。但我们也必须认识到,他们的影响容易阻止我们面对每天的种种 社会生活任务。而且宣告滑入极权主义(或者也可能是管理主义)之类的某些事件 注定会发生的那些次要预言家,无论是否出于他们的愿望,都会在促成这些事件发 生上起到作用。他们有关民主不会永久持续的妄说和人类理性不会永久持续的断言, 同样是千真万确的,却同样都不太关乎宏旨,因为只有民主提供了一种使非暴力改 革成为可能的制度框架,理性在政治事务中的运用也是如此。可是,他们的妄说容 易使同极权主义战斗的那些人消沉低落;其动机在于支持对文明的背叛。如果我们 考虑到历史主义形而上学倾向于将人们从过重的责任中解脱出来,似乎就能找到更 进一步的动机。如果你知道无论你做什么事情注定会发生的话,那你就会自愿地放 弃同他们的战斗。尤其特别是,你会不再努力控制绝大多数人一致认为是社会祸端 的那些事情,诸如战争,或者说一个相对较小但很重要的事情,如官僚的暴虐。 我不想说历史主义必定总会导致这类事情。有些历史主义者——特别是马克思 主义者——并不想把人们从他们过重的责任中解脱出来。而另一方面,有些社会哲 学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历史主义,但却宣扬理性在社会生活中无能为力,并通过这种 反理性主义宣传这种态度:“要么追随领袖、伟大的政治家,要么自己成为领袖”; 这种态度对绝大多数人意味着对统治社会的个人的或来源不明的力量的消极屈从。 现在,认识到这一点是饶有趣味的:那些指斥理性、甚至将其谴责为我们时代 的祸端的人中有些人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认识到历史预言超出理性的能力这 个事实,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在历史预言之外想不出社会科学或社会中的理性还 有别的什么功用。换言之,他们是失望的历史主义者;他们是这样一些人:尽管认 识到历史主义的贫困,却意识不到他们仍保留着根本的历史主义偏见,即社会科学 如果确实有某种用途的话,其必定是预言的用途的信条。显然,这种看法必然导致 科学和理性在社会生活各种问题中——并最终在权力学说、统治和屈从学说中—— 的运用遭到摈弃。 为什么所有这些社会哲学都支持这种对文明的背叛?它们深受欢迎的秘密何在? 为什么它们能吸引和说服如此之多的知识分子?我倾向于认为原因在于它们对一个 不符合、也不可能符合我们的道德理想和尽善尽美之梦想的世界,表达出一种深切 的不满。历史主义(和相关观点)支持对文明的背叛这一趋势,或许应归因于这个 事实,即历史主义本身在很大程度上是对我们文明及其对个人责任感的要求这一特 性的反抗。 刚刚提及的这些内容有些不太清楚,但它对一篇引言却肯定足够了。它们在下 文,特别在“开放社会及其敌人”这一章中为史料所充实。我本打算将这一章放在 本书的开篇,以其标题的趣味,肯定会产生一篇更加引人入胜的引言。但我发现, 除非在书中先行讨论史料,否则人们便不会感觉到历史阐释的全部分量。似乎人们 必须首先为柏拉图的正义理论同现代极权主义的理论和实践的一致性搞得困惑不安, 才会感到说明这些问题是多么地紧迫。 转自素心学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