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篇 城堡的起源 当所有的“生”的理由全都被否定,人自己给自己判了死刑(如《审判昨的周 时,人所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体内那种不灭的冲动了。一个人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如 果还不甘心死,还要冲动,对于他,城堡的轮廓也就在那山上初现了。由于没有理 由,人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理由,那理由以自身的纯净与虚无对抗着现实的肮脏与 塞塞。实际上,在先前的否定中城堡就同时在建立,只是K不知道而已。这样看来, 城堡起源于人对自身现实的否定, 也就是起源于自审。整部《审判》都在描绘着K 如何徒劳地为自己那阴暗卑琐的“生”找理由,就是他的艰苦的寻找在证实着那种 强大的法的存在,证实法也就是建立城堡。当法战胜了人的那一天,城堡的基本工 程也就完成了, 只是城堡还隐藏在云雾之中,要等待一个契机让K去发现而已。于 是在一个大雪天的晚上, K就稀里糊涂地闯进了他自己用无数痛苦、绝望和恐怖建 立起来的庞然大物。他没有完全认出它,却又隐隐感到似曾相识;他自始至终将它 看作自己的对手,却又到它那里去寻找继续生活的理由;(从前他否定了生,现在 他又在用行动否定死。)他欺骗它,违犯它,目的是为了获得它的认可,以加强同 它的联系。 我们可以说,法是生的否定,城堡则是生的依据。否定了生的K还在继 续活, 他当然需要一个依据,有了依据的K的活法,已经大大不同于从前的那种活 法了。从K的身上,从城堡的其他人物身上,我们都可以看到那种相似的认知风度。 那是一种毫不留情的、甚至是残酷的自我批判的风度,一种严厉地将自己限制在狭 窄范围内生活的决心,从那当中城堡的气味弥漫出来,使人回忆起关于起源的那个 机密。城堡开拓了人生,又限制了人生。在它属下的人都只能够为它而生,任何别 样的生都是遭到它的否定的, 只因为它就是你自己。与城堡相遇的K只剩下两种选 择: 要么死,要么留在城堡把戏演到底。已经觉醒的K是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无知 状态中去的,从前的一切挣扎和斗争,不就是为了今天的清醒吗?很明显,从银行 襄理到土地测量员的精神飞跃完成后,现实就显出了一种混饨中的澄明,人的行动 较之从前更为艰难,人可以获取的东西在不断减少,欲望则在成反比地增加着。正 是“缺乏” 在激发着人的冲动。从另一方面来看,被激发出来的K的旺盛的精力又 有了更广阔得多的用武之地。由于破除了内心的限制,现在他不论在何种难以想象 的情况下,不论碰上谁,都可以即兴发挥,将其纳入自身城堡式的现实,进行一场 生的表演。从前的无可奈何渐渐转化成了主动出击。 我们从K所遭受的每一次碰壁事件中, 仍然可以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当初城堡的 起源,那就像在更高的层次上再现当时的情景。取代了法的城堡机制同法一样坚不 可摧,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它变得更灵活了(或者说K变灵活了),表达更曲折和 晦涩了。表面的拒绝总是隐含着内在的引诱,自审不再像从前那样致命,那样令人 绝望得马上要窒息过去, 而是总给人留下活的余地。熟悉了这一套的K的行动便透 出“反正死不了”的派头,再也没有从前的拘谨。他这种玩世不恭是一种非常严肃 的玩世不恭,其本质仍然是自审,一种高级阶段的自审,一种战胜了庸俗的自审, 也是城堡起源时那种氛围的延续和发展。 只要重温老板娘教训K的那些话,就能清 楚地领略到自审的历程,领略到在法面前的自审与在城堡面前的自审的不同之处。 老板娘的暧昧源于城堡方式的曲里拐弯,即一方面无论如何地不可能,人总是要活 下去的; 另一方面,无论人怎样地活,总是不可能达到纯粹的“活”。那么K,为 达到纯粹的活,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活下去。总之前提是否定了死。城堡已经产生 了,城堡产生于生的终点,现在成了死而复生的K继续活的前提,K只能以生命来丰 富它。 它的机制呈现出现在的K的意志,这个意志是排除一切放弃的。生是什么? 生是同死的搏斗,城堡的起源也是新的生命的起源。老板娘用城堡的激将法亦步亦 趋地激发着K体内生命的运动, 使之发展,使之在难以想象的情况之下不断冲撞, 以这冲撞来开拓空间。在这方面老板娘真是个了不起的高手,城堡事务方面的万事 通。K的理性认识永远落后于她,K的自发的行动却正好与她的预期合拍,城堡起源 的秘密就装在她的心中, 无论K怎样做都是在促成她的事业——将城堡的意志化为 城堡式的现实生活。 也可以说她是K行动的意义的解说者。老板娘身体臃肿,早就 过了有魅力的年龄,从前有过的那些冲突已变成了回忆,或者说肉体变成了纯精神。 现在她能够做的, 只能通过她的学生弗丽达和K(一个不情愿的学生)来做,她从 他们的内心冲突里吸取养料,使自己的理想之树长青。超过了死亡阶段的、城堡的 活法是多么的丰富多彩,又是何等的难以理解啊。然而无论多么难以理解的活法, 不都是从那个细胞发展的原则演变而来的吗? 于是,城堡的机制不管发展得多么高级复杂,其表现形式不管多么令人眼花缭 乱,总给我们一种“万变不离其宗”的印象。所有的事件,都离不开那种彻底否定 的阴郁的内省。那种彻底否定后仍不罢休而达到的奇迹,则是原则的进一步延伸。 K与城堡官员的那次奇怪的会面,应该说是一次K运用外乡人的蛮力直逼中心的冲击, 然而毕格尔的一番说明就足以将他的初衷完全打消了。 毕格尔要向K说明的只有一 个道理:城堡绝对容忍不了现实的人生,人身上的臭气会将官员们熏得晕倒过去, 城堡与村庄永远势不两立,人的努力还未开始,就已经注定要失败,一丝一毫的希 望都没有。这个道理与《审判》中的那种自省没有什么区别,区别只在于毕格尔表 达它的形式。毕格尔说这些话时,并没有赶走K,而是让K留在客房里,自己一边阐 述一边让K在睡眠中与他的逻辑搏斗,让K在搏斗中体验推翻逻辑、战胜死亡、创造 奇迹的快感。 道理仍然没变:K绝对不能与城堡直接晤面,一切努力都等于零。可 是与城堡下级官员的这次接触, 以及K在整个过程中的行为,不是自始至终在以他 的对抗展示着“生”的不可战胜吗?像死神一样的官员不是也只好发出了那种奇异 的怪叫吗? 当然,没有当初全盘否定的死,也不会有今天奇迹般的生。毕格尔将K 带进一个生死搏斗,在濒死中体验生的奇境,将他体内的力榨出来,直至极限。经 历了这一切的K, 应该说离大彻大悟不远了,他后来的冷静和随遇而安也证实了这 一点。那种大彻大悟又不是出世的,而是继续对抗,抓住每一个机会主动出击,在 泥潭中打滚, 自己和自己纠缠不清,自己把自己弄得无路可走。像K这样的人,既 然已经死过了一次,以后的一切发展都只能是奇迹了,他将永远生活在自己的异想 天开之中,而从每一次异想天开的创造中,都可以看到那个内核,那个生命之源。 阿玛丽姐事件也说明着同一件事,既是再现起源时的矛盾,又是矛盾发展的展 示。按通常的眼光来看,阿玛丽妞似乎是一个已看破红尘,洞悉人生秘密的人,这 样的人不应当再有幻想。一切稀奇古怪的事都发生在城堡,城堡的魔术就是将最不 可能的变为现实。所以这个城堡的姑娘不但有与她的性格完全不相称的梦想,还身 体力行地实现了她的梦想,并在由梦想转化成的可怕现实中骄傲地挺立着,沉默着, 继续她那不可能的梦想。梦想,只有无言的透明的梦想,才是她与被她唾弃的现实 对抗的唯一武器。我们可以说她心如死灰(不再对现实抱希望),不过这种心如死 灰与通常的放弃完全不同,它是一种极其顽固的坚持,一种冷静清醒的首尾一致, 她通过受难而活,而体验理想之梦。这样的心永远是年轻的。城堡的人物里头最最 让人惊奇的就是这个阿玛丽妞,人竟可以像她这样生活,这样一种分裂近似于将人 劈成两半,而两个部分又毫不相干,她本身的出现就是天才的产物。通过她那激动 人心的恋爱事件,我们看到了诗人与现实达成的所谓“和解”是怎样的一种和解。 那是一种决不和解的“和解”,一种永不改变的斗士的姿态,尽管这个斗士已不再 主动地向外扩张,她的姿态却已经凝固成了一座雕像,她的热情转化成了可以爆出 火花来的坚冰。从灵魂真正开始分裂的那一刻起,承担就落到了人身上,分裂越彻 底,担子就越重。阿玛丽妞的形象体现出人类承担的极限,即无论什么都可以承担, 亦即无论怎样的分裂都是整体中的分裂。由此可以推测,分裂的两个部分之间的联 系哪怕到了看不见的地步也是客观存在的。在城堡的领地里,一旦有了起源,发展 的趋势就不可阻挡。阿玛丽娘将目光投向索蒂尼的那一瞬间,内心的分裂就开始了; 后来的一系列演变和高潮都在她的自觉意识之内,她所做的一切,就是忍受分裂的 痛苦。她和她家人的这段历程,浓缩了城堡从起源到发展壮大的历程,说明了城堡 诞生于人类灵魂分裂的需要。只有分裂的灵魂才是活的灵魂,可以发展的灵魂。浑 身沸腾着青春激情的阿玛丽姬与城堡(索蒂尼)碰撞过后,其表现在本质上同深夜 闯进村庄的K是一样的, 两人都是从此在心中确立了城堡为生活的目标,此后的一 切行动都是为了体验它,追求它,同它连为一体,表面的距离与疏远不过是意味着 更为密切频繁的联系。真相是骇人的,看见真相的眼睛则是城堡赋予的,诞生于碰 撞与分裂中的城堡将特殊的眼睛赋予它的臣民之后,自身就隐退到朦胧之中,让臣 民们用绝望的冲撞来给它提供活力,以便它在下一轮现身时更加强大,更加清晰, 即使它不现身,这种强大也一定可以让人感到。索蒂尼离开了阿玛丽妞之后就再也 没有出现过,他的方式同阿玛丽姐是一致的,即一个是用拒绝生活来活下去,一个 则是用不现身来全盘控制。高居于山坡上城堡内的地,和龟缩在阴暗小屋内的她, 永远结下了不解之缘,构成矛盾冲突的双方。我们恍然大悟:这两个人原来是一个 人的两个部分!阿玛丽妞是苍白早衰的索蒂尼的活力提供者,索蒂尼则是阿玛丽哑 那阴暗大脑中的光辉之源。在此原则再次重复自己:谁选择了城堡,城堡将永远选 择他! 为什么城堡里的所有的居民都是一天不自寻烦恼、不自找痛苦就活不下去似的 呢?其原因仍然包含在那个起源的机密当中。自审,只有自审,才是他们活的动力, 这个动力又与外界无关,要靠自己生出来。为此老板娘每时每刻都在用自虐的方式 检验自身对克拉姆的忠诚;村长陷在让自己发疯的纠缠中,弄得病倒在床上,仍然 念念不忘;早熟的汉斯患得患失,被悖论的思维方式折磨得不可理喻,完全失去了 儿童的天真; 弗丽达以放弃为获取,以痛不欲生为生;K东奔西突,将个人生活弄 成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巴纳巴斯一家人就更不用说了,个个都像自虐狂。试想这些 人要是平息了内在的冲突,放弃了自审,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一旦活力和营养的来 源断绝,山上的城堡还会存在吗?正是由于那份不可思议的虔诚,人们才会时刻自 己同自己过不去,天天用灵魂内部的战争来获取存在的感觉的吧。深入他们当中任 何一个人的灵魂,也就是进入一种纠缠不清的矛盾,一种解不开的连环套,其形状 千姿百态, 但都有相同的开端。当K在刚进城堡之际天真地说:“我可不能适应上 面城堡里的生活,我想永远自由自在的。”老板就提醒他说:“你不了解城堡。” 无知的K所想象的那种自由自在同城堡的自由正好相反, 城堡的自由是对永远追求 不到的东西的追求的自由, 是自我折磨的自由,正像K在雪夜里等克拉姆和巴纳巴 斯寻找克拉姆所经历的那样。老板的话还有一层意思,即人一旦被纳入城堡精神生 活的轨道,就永远失去了世俗意义上的“自由自在”,从此就要开始一种严厉的、 缺乏人情味的新生活,人在这种生活里再也不会有真正的内心的平静,弦只会绷得 越来越紧,暂时的平静后面往往隐藏着更大的阴谋,人所能做的只能是与阴谋搏斗。 而这一切正是K在下意识里追求的!从天性上说,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愿意长期痛苦, 自找痛苦,摆脱“痛”应该是人的本能。城堡的魔力就在于,它使【自觉自愿地留 在它的领地里受苦。 只要K一天不离开,痛苦就总是接踵而来,摆脱了旧的,还有 新的、更厉害的痛苦等待着他,就仿佛先前的摆脱倒是为了迎接更大的打击似的。 这种绝望的生活到底对于K有种什么吸引力呢? 这又要追溯K的内心历程了。K以前 的历史决定了他今天的追求,他再也改变不了自己,因为蜕变已经完成了。一个人, 性格敏感,热情洋溢,从小就力求做一个高尚的人。当他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做也成 不了高尚的人,并且只能做“小人”,而要做高尚的人的理想又总不消失,逼得他 羞愧难当,狠狠地谴责自己,以致最后在精神上自己给自己判了死刑时,这种时候, 如果那关于高尚的理想还停留在他的灵魂中,理想便只有与现实分家了。分离了的 理想上升到半空,化为虚幻的城堡,追求从此拉开了距离。人终于在这时知道了, 活就是来自分裂的痛,于是人一边每天做着“坏事”,感受着由这“坏事”引起的 痛,一边仍在不断地梦想着城堡,梦想着完美。城堡起源于人内在的分裂,物化了 那种分裂, 然而K在城堡里所进行的斗争还是从前那种斗争的继续。 在城堡里做 “坏事”的K已经比在《审判》中做“坏事”的K要冷静多了,他已经习惯于认为: 既然人活着就要做“坏事”,既然他做的每一件“坏事”都同城堡相连,那么除了 将这些“坏事”做下去,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了。当然每做一件“坏事”仍旧会痛 苦,只是那些痛苦都不会真正致命了,他已经能够承担任何痛苦。只要想一想那山 坡上的圣地仍然属于他, 还有什么痛苦是不能战胜的呢?这就是城堡的魔力,K实 在是一刻也离不了它,只有此地是他真正的故乡,归宿。他长途跋涉走进了自己长 久以来营造的。幻影般的寓言,不断地用自己的热血来丰富这个寓言,这个他追求 了一生的、他最爱的、近乎神的东西。 再回到城堡起源的那个时候,就会发现,那时候的K与现在的K其实是做着同一 件事,这件事就是用残缺的肢体的运动向那完美的梦想进发。破除了虚荣心的蒙蔽 的K现在对自身的残缺和无能是越来越看得清了, 他不再为这残缺羞愧,因为一味 羞愧毫无用处,他的当务之急是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既然从一开始他就在将自己 一分为二,既然他从来就不安心于对自己的灵魂的世俗解释,既然他对一切有关灵 魂的事都要弄清,追究,那么到了今天,他也只有将与城堡的斗争进行下去了,这 是人所以为人的根本。城堡的复杂机构不是一、两天形成的,它就是K的历史产物, 现在它既是K的近枯,又是K的舞台,就看K如何演出了。当K面对这庞然大物发起绝 望的冲击时,我们或许会诧异:人的精神一旦从体内释放出来,竟会发展成为如此 复杂得不可思议的独立世界!这个世界又是多么地有力量,它的生长的声音又是多 么精确地应和着K的脉搏! 它表面上翻脸不认人,暗地里藏着笼络K的欲望,K只好 “死心塌地”地来反抗它,以博取它的信任。而城堡对它的信任又只能以翻脸不认 人的形式表现出来, 为的是维持K的反抗。反抗城堡就是否定自身的那种运动的形 式,这种来自核心的运动没有穷尽,它演变出繁多的花样,城堡就在这些花样当中 悄悄地生长。 K所反抗的,正是自己最爱的,所欲的;那种绝对的爱一天不消失, 搏斗就将继续下去。他与城堡之间的恩恩怨怨,他与弗丽达之间的恩恩怨怨,他与 村庄里每一个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无不是那种绝对的、圣洁的爱之体现。他在自虐 的撕裂中体验着完美的梦,那梦就是他本身的一部分。 城堡起源于人,当然是最符合人的本性的;它是人性的寓言,通过它,最不幸 的迷途者最为幸运地看到了一条精神的出路。 1998年2月9日,英才园 ------------ 图书在线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