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工具和动物化劳动者 从技艺者完全依赖其原始工具——手的劳动的角度来看,正如本杰明·富兰克 林所言,人是“工具的制造者”。同样的工具对动物化劳动者来说,仅仅减轻其负 担并使其劳动实现机械化,而技艺者把它设计和发明出来以建构由物质构成的世界, 而且这些工具的适用性和精确性是由诸如他希望发明等“客观”目标所决定,而不 是由主观的需要和愿望所决定的。工具和器械是充满现世性的客观存在,我们可以 将其作为标准来划分整个人类文明。然而,只有当它们在劳动过程中使用时,这一 现世性才更能得以显现,因为只有在劳动过程中,它们才真正是历经了劳动和消费 过程而仅存的有形东西。因此,对于动物化劳动者来讲,由于它受制于生活,并总 是陷入生活的泥淖,所以世界的持存性与稳定性主要是从其所使用的工具、器械中 得到反映;而且,在一个由劳动者组成的社会里,工具所拥有的特性或功能很可能 不仅仅是器械性的。 在当今社会中,我们常常听到许多抱怨,例如手段与目的的本末倒置,人类正 在沦为自己发明的机器的奴隶,以及人类非但不能利用机器满足自身的需求与渴望, 反而要刻意迎合它们的要求。这些怨言都源于劳动的实际情形。在这种情形下,生 产是消费的前提,而目的与手段之间的明确区分(尽管是技艺者活动的显著特色) 在此却显得毫无意义;而且,技艺者发明的,用以帮助动物化劳动者进行劳动的器 械,一旦经由他自己使用,其工具的特性就会立即丧失。在生活的自身过程中,劳 动未能超越生活,它仍然是其有机组成部分,所以就无须追问关于预先假定手段和 目的范畴问题,例如是人们生存及消费以汲取力量进行劳动,还是人们从事劳动以 获得消费之手段。 如我们考虑到这一根据人类的行为来明确区分手段与目的本能的丧失,我们可 以说,为生产某一最终产品而灵活安排和使用各种工具,将由劳动的身体与其所用 工具之间有节奏的相互统一所取代,而劳动运动本身即是进行统一的力量。为了达 到最佳效果,劳动而非工作需要采取整齐划一的行动。而且,当众多劳动者聚集一 处时,就需要各个个体运动之间进行有机的协作。在这一行为中,工具丧失了其器 械的特性,而且人与其工具以及其目的之间的鲜明界线也变得模糊不清。无论是劳 动过程,还是所有以劳动作为表现形式的工作过程,主导它们的既不是人的主观努 力,也不是他所能渴望的产品,而是过程这一运动本身和它强加于劳动者的节奏。 只有身体与工具进行着相同的重复运动,劳动工具才被卷入到这一节奏之中。换言 之,直到使用机器的时候,所有的工具才极其适合动物化劳动者的操作。此时,不 再是人体运动决定工具运动,而是机器运动在强迫人体运动。由此,我们可以得知, 没有什么比劳动过程中的节奏更能轻易而自然地陷入机械化状态,而反过来,它又 与生命过程中及生命过程与自然界的新陈代谢中同样自动重复的节奏相吻合。恰恰 是因为动物化劳动者使用工具、器械的目的并非是为了建造世界,而是为了减轻其 自身生活过程中的辛劳,因此自从工业革命以来,它实际上就生活在机器世界之中, 而由机器取代所有手工劳动所带来的劳动解放,其实是用更高级的自然力量以这样 或那样的方式补充着人类的劳动能力。 最能表现工具与机器之间本质区别的,大概莫过于一场永无休止的争论,即围 绕着人类应当“适应”机器抑或是机器应当适应人类“天性”这一问题。在第一章 中,我们已经指出这一论题必定毫无结果的主要原因是:如果人类的生存境况在于, 人本质上是一个有特定条件限制的存在,那么对于人而言,任何自然存在或是人造 的东西就会立即成为他将在的条件; 而且一旦人类发明出机器, 他就立刻使自己 “适应”了这个机器环境。正如以往各个时期中工具、器械是人类生存的条件一样, 机器自然也就成为我们存在的一个不可割裂的条件。在我们看来,论题的有趣之处 乃在于“适应”这一问题究竟是否产生。对于人正在适应或者需要特殊手段以适应 其所使用的工具,这一点人们从未有过怀疑;人本来就能使自己适应双手的灵活使 用。机器在这个问题上就全然不同了。机器不像技艺工具那样,在劳动过程中的每 一时刻都是双手的仆役.;相反,机器要求劳动者为其服务,劳动者需调整其身体 的自然运动节奏以适应机器的运动。这固然不足以表明人们因而就成为其发明机器 的奴仆,但是它确实意味着,只要人持续在机器上进行工作,机械的运动就会取代 人体的自然运动。因此,甚至是最精密的工具,由于其无法操纵或取代人的双手, 因而也不过是供人使用的奴仆;然而,即使是最原始的机器,也主导着人体的劳动, 并最终取而代之。 正如事物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常常出现的一种情况一样,技术的实质内涵,即 机器最终取代工具和器械,似乎是只有当事物发展到了它的最后阶段(自动化时代 的来临)才昭然若揭。为了阐明这一观点,简略地回顾一下人类进入摩登时代以来 现代技术发展的各个主要阶段,则不无裨益。第一阶段,即蒸汽机的发明(它引发 了工业革命),仍以模仿自然活动和人类有目的地使用自然力量为特征,它与传统 利用水力、风能并无本质区别。蒸汽机的原理并不新鲜,倒是煤矿的发现及以煤作 为蒸汽机的动力能源使人耳目一新。然而时至今日,我们被告知“应当避免掉入的 最大陷阱是这一假定,即发明的目的在于复制操作者或劳动者的双手运动”。 第二阶段主要以电力的使用为标志,并且电力的确仍在决定着当今的技术发展。 这一阶段已不能再用对传统艺术和工艺的延续及巨大提高来描述,而且对于这一世 界,技艺者(在他看来,任何一个工具都是为达到某一预定目的的手段)的范畴也 将不再适用。因为,此时我们不再使用大自然产生的物质材料,以破坏、中断或者 模仿自然过程。在所有这些例子中,我们只是为了自身的现世目的而改变自然、异 化自然,从而将人类世界或者人类技能同自然截然分成两个相互独立的实体。如今, 我们像从前那样已经开始“创造”,即释放我们自己的自然过程,这一过程离开我 们就不可能发生,并尽可能地将自然的基本力量屏弃于人造世界之外,而不是谨慎 地在人类技能的四周重重设防,以抵御自然的基本力量。这样,我们已经将自然力 量连同其基本力量,引导进世界自身。结果引起了“制作”这一概念的根本变革: “生产”在以前一直被定义为“一系列分开的步骤”,而现在则变成了“一个连续 的过程”,即传送带、流水线过程。 在整个发展过程中,自动化是最近出现的阶段,它真正展现了“整个机械化发 展史的辉煌”。尽管原子时代与核技术的发现过早地宣告了自动化的终结,可它仍 理所当然地是现代发展的巅峰。核技术的第一代装备是各种类型的原子弹,即使原 子弹数量不大,但一旦释放足够的能量,它就能够摧毁地球上所有的有机生命,现 在已有足够的证据表明其巨大的威力。这里就不是解放或释放基本的自然活动的问 题了,而是在地球上、在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中,对付诸如发生在地球之外、宇宙 之中的能量与力量的问题。这项工作已经开始,只不过是在核物理学家的研究实验 室里罢了。如果当今技术是将自然力量引导到人类技能中去,那么未来技术也许是 将环围着我们的宇宙空间力量导入地球的自然界之中。未来技术是将我们自人类社 会伊始就众所周知的自然界构成要素进行同等程度地转换,还是其转换的程度大大 超过现有技术已改变的人类技能的那种现世性程度,还将拭目以待。 自然力量导入人类世界,动摇了这一世界的目的,即客体是人类制造工具、发 明器械之目的。自然过程的形成无需人为的帮助,不经过“制造”,而全凭自身成 长为现今的状况的东西才是自然的东西——这里带有自然过程的特征。(这也是我 们的词汇“自然” 的真正含义,无论是追溯到拉丁字根nasci,即出生,还是返寻 到希腊词源Physis,即从shsein而来,意味由—…产生,自我展示。)不像人类双 手制造的产品必须一步一步地形成,生产过程也全然木同于加工成品的存在自身, 自然物质的存在不是分割开来的,而是与形成它的加工过程相同一:譬如种子在某 种意义上蕴含着它已“是”棵树的含义,假如树木得以存在的成长过程停止,那么 树木就不再存在。如果我们透过人类的目的这一背景再次考察这些过程,即有意识 地开始和明确地结束,那么它们便具有了自动主义的特征。运动的所有过程都是自 我运动,并因此不受外界的故意干扰,我们称之为“自动的”。在由自动化引入的 生产方式中,操作与产品之间的区别,连同“产品先于操作”(这是唯一取得目的 之手段)就不再有意义并且已经变得过时。技艺者及其世界的范畴不能在此适用, 如同它们曾不能适用于自然与自然的宇宙一样。这就碰巧解释了为什么现代的自动 化鼓吹者往往坚定地反对自然机械主义的观点,反对18世纪的实用功利主义,其实 这些都是技艺者单方面专注于工作倾向的鲜明特征。 有关整个技术(即通过引入机器来改变生活与世界)问题的讨论,很奇怪地被 误导到极端关注的机器给人类带来的是服务还是损害的歧途上。在此,我们假定设 计每一个工具和器械的目的主要是为了减轻人类生活的重负和减少人类劳动的痛苦。 它们的器具性也全然是从这种人类中心说的角度来理解的。但是,工具和器械的器 具性与其生产对象联系得更为紧密,而且它们纯粹的“人类价值”受限于动物化劳 动者对它们的使用。换句话说,作为工具制造者,技艺者发明工具、器械的目的是 为创建一个世界,而非或至少不主要是用以帮助人类的生活活动。因此,问题并不 在于我们究竟是机器的主人还是机器的奴隶,而在于机器是否仍在为客观世界及其 事物服务,或者恰好相反,是否机器和它的自动运转过程已经开始统治甚至摧毁世 界及其事物。 有一点是肯定的:即连续不断的自动化生产过程不仅摧毁了“由人脑指挥的双 手代表着最佳效率”这一“无理假说”,而且也否定了另一个重要的假设,即我们 周围的世界万物都依赖于人类的设计,并且按照人类或者实用或者美观的标准建造 而成。我们已经设计一些仍然能够满足特定的“基本功能”,但是其外形却主要由 机器的运作加以决定的产品,以取代实用和美观这两个评判世界的特征。“基本功 能”当然是指人类的生物式生活过程的功能,因为别无其他功能而为基本的必需, 而只有产品本身(不仅包括它的各种变化形态,甚至还包括它经过彻底转变所形成 的一个新产品),将完全依赖于机器的生产能力。 根据机器的生产能力来设计客体,而不是为生产某一特定客体而设计机器,这 实际上完全颠倒了“手段一目的”范畴,如果这一范畴仍然具有意义的话。即使是 最一般的目的(解放人类的力量),在过去通常有赖于机器,现在则被认为是次要 的、弃置不用的目的。、因为机器的潜能有限,不足以“迅猛提高效率”。正如当 今的事实指出的,再用“目的一手段”来描绘这一机器世界,就如同询问自然界这 一问题——她产生种子以长成大树,还是产生大树以生成种子——一样毫无意义。 同样道理,将大自然永不停息的进程引入人类世界这一持续过程——尽管很可能会 毁坏作为人类技能世界的世界——很可能向人类这一物种提供生活之必需,其有效 性和无限性正如自然本身于人在地球上建立起人造家园并在自然与他们自身之间树 立起藩篱之前所做的那样。 对由劳动者组成的社会而言,真实的世界已经被机器世界所取代,尽管这个虚 假世界不能完成人类技能的最重要的任务,即给非永存生物构建比它们自身更加稳 固和永久的居住场所。在连续不断的操作过程中,这个机器世界正在逐渐丧失其独 立的现世性特征,而这一特征在工具、器械时代以及当今机器时代的早期都表现得 非常明显。它所依赖的自然过程越来越同生物过程自身相关联,以致于我们曾经运 用自如的机器开始“像海龟身上的甲壳一样成为人类身体的外壳”。从上述发展的 有利角度来看,技术实际上不再是“有意识的人类努力的产品,以扩大物质力量, 而毋宁更像人类生物性的发展,在这一发展中,人类生物体的天生组织被逐渐地移 植到人类的环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