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口会 我夹了解剖书回宿舍,穿过试剂柜和冰箱的楼道,楼道浓重的老鼠饲料味道, 现在才是初春,到了夏天,不知道会难闻到什么程度。楼道本来很敞阔,可以迎头 轻轻松松跑两辆平车。但是设计是四百张床的医院,住了一千人,楼道也只能堆东 西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资源有限,故不到体面。饿极了,仙鹤也得炖汤。 路过胡大爷的值班室,大爷叫住我,说真巧,有我的电话。我觉得奇怪,我从 来没告诉过任何人这个电话号码。 胡大爷的值班室有一部电话,白天用于工作,供胡大爷和卫生部、医科院、中 华医学会等等其他单位值班大爷们交流信息,通报关于凶杀、色情、贪污、腐化、 男女关系的最新谣言。晚上,胡大爷心好,把电话的一个分机拿出值班室,放在楼 道靠值班室的一张小桌子上,与同学们分享,为大家发展男女关系创造条件。这部 电话绝对是热线。从晚上五点到两点,经常被人占着。冬天的时候,接过话筒,常 常是热乎乎的。有一回,厚朴打了一个电话回来,一脸幸福状,告诉我们,在他打 电话之前,一个低我们两级的漂亮小师妹刚刚打了半个小时,厚朴接过电话,清楚 体会到那个小师妹小手的温暖、脸蛋儿的柔软以及头发的清香。我们一起说,真是 变态。 占着电话煲粥的,是五、六个活跃的女生,包括永不吃亏的魏妍。就这个小群 体的整体而言,应该算是标致。他们都有个小巧的呼机,贴身携带。夏天,回电话 前,撩开小衫,查看电话号码,常能瞥见纤腰一转,肉光一闪。她们脸皮多数很厚, 即使身后站了七个人等电话用,也能从容不迫,细述风花雪月。胡大爷说,既然她 们喜欢啃,以后买个猪蹄形状的电话机给她们。我说,没用的,应该买个带小手的, 每个三分钟就伸出来,煽一个小嘴巴,骂一句,“口什么口?贫不贫哪?”在某些 瞬间,也会有电话打进来,找某某女生,胡大爷就插了腰板,在楼道里高喊,谁谁 谁电话!总让人想起,古时候的老鸨,高喊,谁谁谁接客。接电话的这几个人,可 以说是这楼里女生的尖尖,比占电话打的那几个,自然指数高出一级。可以想象, 能打通这么热的电话,要费多少功夫,要有多大的耐性,心里的欲火要烧到什么程 度。能让外面的男人欲火烧成这样的姑娘,该有多么动人。辛荑觉得从来没有被胡 大爷喊过接客,很没有面子,对女工秀芬的爱情又被龟田小队长父亲扼杀,穷极无 聊,花了五十元钱,在《精品购物指南》上刊登了一则征友启示。我替他拟的文案: 精壮男子,二十出头。在读博士,杏林妙手。前途无量,有戏出口。能掐会算,该 硬不软。形容妙缦,媚于语言。但为君故,守身不染。征友启示后面,留下了胡大 爷值班室的电话。之后的两个月,胡大爷经常在楼道里高喊,辛荑电话!辛荑那阵 子,所有的头都挺得高高的。最后,胡大爷感觉到了蹊跷,觉得辛荑不是在操纵一 个规模巨大的男色集团,就是在从事拐骗妇女的下流勾当。本着治病救人,防微杜 渐的原则,之后再有人打电话找辛荑,胡大爷就告诉她,“你找辛荑?你真的不知 道?辛荑在中央美院扒女浴室、耍流氓,被公安局抓起来了。” 我走进胡大爷的值班室,从桌子上拿起电话。 “你好,我是秋水。哪位?” “我是柳青。秋水,你好吗?” “嘿,怎么会是你?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你怎么打得通?” “如果你有心找一个人,你总能找到的。我交待我秘书,今天就干一件事,打 通你的电话。我让我秘书从早到晚打,打不通就别下班,就不能拉男朋友逛街。” “嘿,怎么样?你今天听起来,精神好了很多?是不是要做妈妈了?要不要我 给你安排一系列产前检查?” “秋大夫,你别咒我。我打电话是要谢你的,还有你那个卖打胎水的大师兄。 我今天倒霉了,事情过去了。” “柳姐姐,我说你心事重重的,不会那么挺,一枪中的。我师兄卖的是矿泉水, 尽管是喝打胎药用的,那也是矿泉水,不是打胎水。你想怎么谢我?” “我想请你吃饭,我想见你。” “那我可要横刀一斩了。我要吃大餐。” “没有问题。” “你先别答应。做医生的虽然穷,但是还是经常有人请客的。我们虽然还没做 医生,但是还是有机会跟着我们老师蹭饭的。知道什么地方贵。” “没有问题。你点,我付账。我想见见你。” “三刀一斧?” “行。” “美味珍?潭家菜,黄焖鱼翅?” “没问题,吃什么都行。我想见见你。” “也请我王大师兄?” “他,我以后单独再请吧。我想见见你。” “那好吧,我明天考试,考完给你打电话。” “好,我等你电话。明天好好考,拿个五分。” “一百分满分。你好久没考试了吧。拿五分就不及格了。” “听上去已经很遥远了。不管怎样,好好考试。考完给我打电话,我们去吃大 餐。” 挂了电话,回到宿舍,辛荑、黄芪、车前子和王大师兄都在。辛荑、黄芪和车 前子几个一定是被王大师兄拉住的。王大最热衷的活动就是拉小师弟们聊天,拉小 师妹们跳舞。王大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宿舍里,面前放一大塑料袋瓜子,宿舍门大 开,王大通常都没什么事。王大一边磕瓜子,一边看哪个人从他宿舍门前走过,如 果是小师妹,稍有姿色,就问她想不想到JJ去跳舞;如果是小师弟,稍有趣味,就 问他想不想一块磕磕瓜子,瓜子是正林的,又香又脆。王大总想住到我们宿舍来, 他觉得我们宿舍是这个楼里最有意思的。他怂恿过厚朴好几回,想和厚朴换床,但 是厚朴就是不干。王大说,你不和我换,我也要用你的床。 王大现在就象一坐肉山似的坐在厚朴床上,厚朴的床梆深深地打着弯。王大腰 带十围,颓然自放,从来不系紧,象呼啦圈似的吊在腰间。在国内,正式商店里, 王大买不到合适的腰带。他得去街边小摊。小摊贩面前摊一张牛皮,客人要多宽、 多长,就用刀子割下多宽、多长,然后拿一种特制的中间有孔的锥子在皮带上打眼, 最后卡上客人挑的皮带环。小摊贩卖各种皮带环,CK、登喜路、华伦天奴,没有一 种是真的。但是王大还是喜欢去正式商店,尤其是名牌专卖店去买腰带,这一行动 渐渐成为他的一种爱好。名牌专卖店的导购小姐大多眉目姣好,王大喜欢在眉目姣 好的姑娘面前将裤带松来宽去,而且最后可以体面的不买,一点也不用破费。 我给他们讲了魏妍死活要看杜仲包皮的故事,几个人笑死过去,王大把厚朴的 床压得吱嘎乱响。王大说,秋水来的正好,他们刚才讨论了一下,磕了一斤瓜子, 决定有所行动。 “我们要成立一个协会。需要你这个学生会主席批准,并且我们决定,你来当 这个协会的第一任会长。”王大对我说。 我瞅见堆在这几个人面前小山一样的瓜子皮,厚朴拿回来的五色头骨半埋在瓜 子皮小山里。“什么协会?” “口会。”王大说 “这算什么协会?”我问。 “当然是协会。以口会友,以口明志,以口行天下。”黄芪说。 “咬,口交。”车前子插话。 “车前子,不许胡说。你学你的中文,表现好,我们收编你为口会的外籍会员。 但是不许你用你的流氓中文学习大法玷污我们口会的名头。”辛荑教训车前子。 车前子很好脾气地讪笑着,继续磕瓜子。车前子已经四十出头了,他在韩国有 两家四百张床的医院。车前子说,他喜欢开医院,开医院是行善,他喜欢看见小孩 子生下来,小孩子让大人的行为有了目的。他开医院,应该了解医学是怎么一回事 情,所以这么一把年岁还来念医学学位。车前子以前是韩国某个特种混成旅的武术 教员,我想大概是林冲那种角色。车前子是跆拳道黑带高手,他说打人不好,他说 很小很小的时候,看见死人,很多死人,汉江都被血染红了。车前子说,死人很难 看。车前子带着一个老婆和两个儿子来到北京,在丽都附近租了房子,雇了司机, 天天接送他上下学。车前子的儿子狡猾可喜,正是上房揭瓦碎玻璃的年纪。车前子 说,孩子让他觉得,一切值得,让他的脾气变得分外的好。我替他攒了个电脑,顶 尖配置,二十四倍光驱,立式机箱。每次他回家用电脑,两个儿子就死活要一前一 后坐在机箱上,看他工作学习,和他捣乱。他有一天告诉我,电脑坏了,能不能修。 我说,不要坏的我的名声,才装机没三个礼拜呀?车前子很好脾气地讪笑着说,不 是机器的毛病,他的小儿子坐在机箱上,捅开了光驱门,一屁股跳下来,光驱门自 然被坐折了。没有关系,如果没有办法修,就再装一台主机,还要立式机箱,两个 儿子一个,坐上去不挤。我们曾经用尽计量,想让车前子露露功夫。后来发现,让 车前子出手,这比让柳下惠或是鲁男子强奸魏妍还困难。有车前子在的时候,我们 每到一个酒吧,就横着膀子走路,斜着眼睛瞪人,嘴上念叨,“找茬,找茬,找茬 打架。”唯一一次见车前子显山露水,是在一个日本人经常出没的酒吧。有个形容 猥亵的日本人,大概是喝多了,龟头肿胀,觉得自己很壮伟,用日本话大声唱歌。 我听不懂,但是车前子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开始用朝鲜话唱“雅里朗”。车前子跟 我讲过,这首歌是他们的一首民谣,日本占领的时候,那个韩国人敢唱这首歌,被 日本人知道,就会被杀头。车前子的内力雄浑,日本人的声音很快被淹没。日本人 忽然用中文向车前子喊:“住嘴,再唱杀了你!”回手把酒瓶砸向车前子。我没有 看清楚车前子的腿是从什么地方踢出来的,他脚尖一掂酒瓶底,酒瓶飞向日本人头 顶的天花板,没听见什么响动,只见半截酒瓶没入水泥的屋顶,酒瓶完好无损。日 本人抬头愣愣地看了一眼没入屋顶的酒瓶,一动不动。我想,他的酒应该醒了。 “我们共同选举秋水为第一届口会会长。”辛荑说。 “为什么选我?” “组织上信任你。”辛荑说。 “你是伟大的文学家。你知道‘日’的其他意思,现代汉语大词典都查不到。” 车前子说。车前子那次出手之后,为了逗他开心,我问他,知道不知道,从汉语的 角度,哪国人最惨。答案是日本人,别国人可以男和女搞,男和男搞,女和女搞。 但是日本人只能自己搞自己,“日”本人。之后不久,车前子兴奋地告诉我,他第 一次被人认为是流氓。车前子在北外进修中文,老师讲“日”字的意思,说,“‘ 日’就是天的意思,一天就是一日,一日就是一天”。车前子举手,“老师,不对。 一天可以一日,但是一日不能一天。会死人的。”教中文的是个小女老师,骂他流 氓,说他周围一定有一批坏朋友,告诫车前子应该去声色、远小人、亲君子。 “你最淫荡。我可以当口会名誉会长。”王大嫌热,脱了外面的长褂,露出短 袖。王大不怕冷,怕热,他常说,他一身的肉是一年四季的皮袄。 “我们都觉得你有气质,要是倒退一万年,把你刷刷漆,在河边一立,部落居 民们就可以当生殖崇拜了。”黄芪说。 “口会都做什么呢?” “选一个题目,大家胡说。以口交友,以口会友。其实我们也可以高雅一些, 叫真理会,真理不是越辩越明,越口越明吗?但是我们不想涉及政治,而且口会好 记。”黄芪说。 “每次可以有一个核心议题,但是绝对不禁止,并且提倡跑题。希望每次活动 健康有教育意义,但是绝对不禁止,而且提倡怪力乱神。”黄芪接着阐述宗旨。 “我提议,今天的议题是,明天考完试,你们都到哪张床上扎小针。”王大建 议。 “我反对。你不能因为我们班花师姐不在你身边,你没有正常性生活,就喜欢 窥探师弟们的个人生活。这是低级趣味。而且,是一种衰老的表现,街道大嫂最喜 欢打听别人的房事。”黄芪批驳王大。 “而且我没有床可以扎小针,我真失败。我不是学医的材料。我不知道自己能 干点什么。”辛荑忽然伤心起来。 王大见自己破坏了气氛,赶快弥补:“辛荑,你千万别伤心。自古英雄出邪路, 那种干嘛都行,见谁都想睡的,最后不会有出息。你觉得医不适合你,说明你在思 考,你没有停止追求。不象黄芪,浑浑噩噩,干什么都觉得不错,哪个姑娘都软和。 捡到篮子里就是菜,烂梨也解渴。” 黄芪怒道:“王大胖子,你可以安慰辛夷,但是不能通过贬低我来达到目的。 你甚至可以贬低我,但是不能贬低我女朋友。” “你的逻辑不严谨,不是做科学的好脑子。娟儿当然是心坎。我没有说娟儿是 烂犁。有荔枝,你当然也吃了,当然也解渴了。我的意思是说,你拿烂犁也能解渴。” 王大解释。 “反正你在骂我。” “不提你了。辛夷,原来我们班有一个姓毛的兄弟,风格跟你挺象。你毛大师 兄也是觉得学医入错了行,浑身别扭。整天在楼道里转悠,看谁没在看书,一起口 一口。那时候,咱们学校周围的小饭馆都认识他,他吃的次数太多了。这么说吧, 毛大在任何一家小饭馆吃碗面条,擦擦嘴就走,不给钱,没人会嚷嚷。实习的时候, 有一内科大查房,几乎所有的大脑袋都在,那些可是常给中央领导的主儿。当时的 内科主任和毛大对上眼,问他:”你是住院大夫?‘’是‘’医大的?‘’是。‘ ’问你个问题,什么是肾病综合征?‘’就是,就是把所有肾病都综合起来。也就 是说,这个病人把所有肾病都得了。‘内科老主任五分钟没说出话来,真的,气得 五分钟没说出话来。周围人没一个敢出声。主任最后说:“你知道哪边是北吗?’ 后来毕业分配,谁都不要他。放射科没人去,都怕影响生育能力,没办法,要了毛 大。一年之后,还是给毛大开除了。前天,我上妇科手术,听一个主任说,毛大是 咱们医大有史以来最有钱的人,现在有两辆奔驰。这些年,他一直干放射科用的医 疗仪器,现倒二手旧货,在做代理。” “我现在当务之急是嗅个姑娘。否则,考完干什么去呀?否则,守着厚朴在宿 舍丘着,很容易变态的。”辛夷掀开那个五色骷髅,从瓜子皮堆的下面,抽出张 《精品购物指南》来。自从辛夷在《精品购物指南》等过征友启示后,对这张报纸 就特别有感情,总认为能从中发现些金子,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不会所有等广 告的人都跟我似的无聊吧?” “这儿有个‘凰求凤’专栏。有个不错的,‘年轻美貌,懂生活,重情意。’ 还留了呼机号码。” “用胡大爷的电话呼她一个。”黄芪开始惟恐天下不乱。 “姑娘条件不错。”王大又仔细读了一遍广告的内容,“属于‘三非’。初审 通过。”“三非”反映医学院中一派主流观点,他们提倡的一个基本泡妞标准就是 非医非护非鸡;就是说,泡妞应该主动,不应该偷懒,不应该在周围医生、护士中 找,不应该在大街上找。 “大爷的电话打不进来。人家试几次就知道是公用电话,立刻对辛夷失去兴趣。” 我说。 这时,王大从裤兜里把手掏出来,手里是一个体积庞大的老式摩托罗拉手机。 “牛逼。哪儿弄的?”辛夷问。 “借过去同学的。我打算这个周末去人大英语角,决定找些装备,震震他们。 你们谁有兴趣跟我去?”王大说道。 我拿过手机,按照《精品购物指南》上留的号码拨通了呼台,告之了呼机号, “我姓辛,辛弃疾的辛,听不明白?辛苦的辛。全名?辛夷。夷?‘师夷之长技以 制夷’的夷。听不明白?你显示‘阿姨’的姨好了。留言,心情澎湃,难以平静, 请速回我手机,对,手机。号码是90917229. ”我转手把手机塞给辛夷,“电话响, 就接。行动能力要强。” “小会长就是有能力。”王大笑着夸我。辛夷怀里抱着那个手机,好象怀了个 小兔子或是鬼胎,局促不安。 “小会长,我也有个难题。”黄芪跟着起哄,“娟儿说,她父母要见我,知道 我学习忙,所有希望我考试之后能去一次。” “好事情。进入实质阶段,家长参预,准备套牢。” “我去她家买点什么?穿什么?说什么?做什么?呆多长时间合适?我希望能 提交口会讨论。” “你应该都会呀?”王大以过来人的姿态,幸灾乐祸。 “我又不是你这样的流氓,我为什么什么都会?” “第一,要嘴甜。这点你要向秋水学习,秋水喝粥从来不加糖,我喝粥也不加 糖,用秋水的嘴在粥里一涮,粥就甜了。” “秋会长,提供一个范本吧。” “比如,进娟儿家,见了娟儿妈,可以说:”伯母,我见了您才知道,娟儿为 什么这么漂亮了。‘见了娟儿爸,可以说:“伯父,我见了您才明白,娟儿为什么 老看不上我了。’见了娟儿的妹妹,她有个妹妹,对不对?你可以说:”为什么我 认识的不是妹妹而偏偏是姐姐呢?‘“我发挥我的想象力。 “我一个好孩子就是这么被你们变坏的。”黄芪得了经书,就开始骂和尚。 “你如果再这么假下去,会被开除出口会的。” 这时,辛夷怀里的手机响了,辛夷挣扎半天,终于捅开了电话:“你好,我是 辛夷。不是,我是男的,我不是辛姨。我叫辛夷。夷,‘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夷。 听不明白?阿姨的姨的右半边。我没有房子。你有?但是要加钱?三百圆一次加五 十圆房费?现在就带钱过去?”辛夷“咣当”把电话撂了,喘了几口粗气,然后看 了看我们,说:“是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