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清华男生 “咱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我的女友平静地对我说。 我赶完给柳青的翻译活儿,打了个车给柳青送去。柳青在象模象样地主持会议, 透过半掩的会议室门,我看见她穿着剪裁贴身的套装,头发盘起来,一丝不乱,很 职业的样子。她站在黑板前,比比划划,面对几个呆头呆脑的男女。柳青的秘书是 个小美人,齿白唇红,头发顺顺的,胸部翘翘的。我对小美人说,叫柳青出来一下 吧,我有件东西,她急着要。我没耽误柳青干正事儿,把翻译稿给她,跟她讲,活 儿在这儿了,应该没什么问题,有事再找我,我要回去睡点觉儿。柳青包了一大牛 皮纸信封的钱,说现在走不开,钱是一万整,让我好好休息,睡醒一定给她打电话。 我从来没拿过这么多钱,放进书包,心里惴惴的,好象钱不是自己挣来的,而是偷 来的。我头晕脑胀,回到宿舍倒头就睡。没睡多久,我被胡大爷吵醒,说急事,让 我帮他写毛笔字。我问写什么非要这么急。胡大爷说,写“大便完,放水冲”,字 大些,墨浓些;根据未冲的大便性状判断,不守公德的人不只一个,问题严重,这 种恶习不可放任自流。我打着哈欠,问胡大爷需要写几张,胡大爷说二十张。我问 为什么要那么多。胡大爷说,厕所门口两张,每个大便池前后各贴一张。我说我们 只有四个大便池。胡大爷说,要有全局观念,难道女生不大便吗?女生厕所也有四 个大便池。我问女生们也不冲吗?胡大爷瞪起他的金鱼眼,垂着两个大眼袋说: “更够呛。”我写完毛笔字,再躺下,没十分钟,黄芪和杜仲进来,拎着一只剥了 皮的肥兔子。做实验的人好象总对实验动物的吃法充满热情,黄芪和杜仲大声讨论 该如何尽善尽美地吃了这只兔子。最后决定,杜仲到红星胡同再买两斤五花肉、半 斤东北的野生干蘑菇,和兔子一块炖,不柴,又香。黄芪负责把兔子剁成块,插电 炉子,支锅,烧水。炖肉的香味渐渐传出来,我的头更晕了。这时候,我女友敲门 进来,说有点事情找我谈。我们一起上八楼,八楼平台一个人也没有,正黄昏,平 台窗户一片金色阳光,透过窗户,我望见我们医院的新住院楼、稍远处的王府饭店、 更远处的景山、紫禁城。然后,我就听见我女友开门见山的这句话,我的头立刻不 晕了。 “你说什么?”我怕听错了。 “咱们分开一段时间吧。”我女友重复了一遍。 “你什么意思?”我怕我理解错了。 “我的意思是说,分开一段时间,你做你的事情,你不是有很多事情可做吗? 我做我的事情。” “那,我们还一块吃饭吗?”我本能地问道。如何解决一日三餐是我永恒的恐 惧,我女友一度怀疑我和她在一起,主要是贪图她的厨技和吃相。我从小没有受过 任何训练,什么饭都不会做。家里唯一能炒会涮的姐姐很早出国,父母又忙,我和 哥哥常常为吃饭犯难。哥哥比我还懒,实际上,我从来没见过比我哥哥更懒的人, 他是个天才,他睡懒觉儿可以一睡二十个小时,不吃不喝不上厕所。我和哥哥周末 独自在家,我读书,他睡觉。到饭点儿,他出钱,我去街上买四个鸡蛋煎饼,两个 朝鲜小凉菜。四个煎饼,我俩一人吃两个,然后我继续读书,哥哥继续睡觉。有一 个周末,我看《猫的摇篮》放不下,跟哥哥说,这回我出钱,他去买煎饼。过了一 会儿,哥哥回来,只带回两个煎饼,我俩一人吃一个。吃完,停一阵,哥哥问我, 饱吗?我说不饱,我反问他为什么不买四个。哥哥说,懒得等了。 “既然说分开,还是先自己吃自己的吧。”我女友说道。 “还一起上自习吗?” “既然说分开,还是先自己上自己的吧。我们如果碰巧坐一起,也不比故意避 开。” “还一起睡觉吗?” “既然说分开,还是先自己睡自己的吧。” “那你的意识是,我们不再做男女朋友了?” “这段时间,是的。” “这段时间多长?一个星期?两个星期?” “我不知道这段时间有多长。” “好了,你别闹了。我刚得了钱,咱们先去吃一顿,然后到东单街上找些花衣 服穿,换季了,你也该添些花衣服了。” “我没有开玩笑。” “好了,我知道这两天,我忙着干那个翻译活儿,没好好陪你。我干的也是正 经事呀,翻译可以锻练英文。” “和你干活没有关系,我怎么会怪你干正事?不仅仅是这几天,你有好好陪过 我吗?” “当然。” “你我之间不公平,我太喜欢你,我一直努力,一直希望,你能多喜欢我一点, 但是我做不到。 “我可喜欢你了,我只是一个害羞而又深沉的人,不善于表达。” “我不想和你玩游戏了,你是号称文章要横行天下的人,和姑娘一对一聊三次 天,姑娘睡觉不梦见你,才是怪事。” “那是谣传。” “我不想知道那是不是谣传。我问你,我希望你心平气和地说实话。我想知道, 你觉得你和我在一起,有没有激情。” “当然有。” “你不要那么快地回答我,好好想一想,要说实话。我说的是激情。” “当然有激情,要不让我怎么能跟你犯坏。” “那不是激情,那是肉欲。我不想你只把我当成一起吃饭的,一起念书的,一 起睡觉的。我说过,我们不公平,我想起你的坏坏地笑还是心里一阵颤抖,你想起 我的时候,心跳每分钟会多一下吗?我是为了你好,我们还小,我们还能找到彼此 都充满激情的对象。你的心不在我身上,我没有这种力量。我没有力量完全消化你, 我没有力量让你心不旁骛,我没有力量让你高高兴兴。” “但是你有力量让我不高兴。我不想和你分开,和你分开,我很难受。我们已 经老了,二十五岁之后,心跳次数就基本稳定了。我现在敲女生家门,即使屁兜里 装了安全套、手里捧了一大束玫瑰藏在身后,心也不会跳到嗓子眼儿。我除了吃饭、 念书、睡觉,我不会干别的。我只想仔细爱你,守住你,守住书,守住你我一生安 逸幸福。” “你是在自己骗自己,你是在偷懒,我可以继续跟着你,做你的女朋友,但是 最后后悔的是你。你的心依旧年轻,随时准备狂跳不已。只是我不是能让你的心狂 跳的人,我不是你的心坎,尽管我做梦都想是。” “心坎这个词你是听王大说的?王大拉你去JJ跳舞了?” “这不重要。话既然说到这儿,我还是和你挑明了吧,你心里还有别人。” “我心里还有我老妈,还有祖国,还有党。” “我在和你说正经事。你心里还有你的初恋。”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没有本事,我不是学数学、学理论物理的,我造不出 时间机器,我不能改变过去。我是首先遇见她,但是我是被你破了童男之身的。你 遇见我之前,也不是除了你爸,没有遇见过别的男人。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让我们放眼未来,你不能对我始乱终弃。” “你不要转换话题,你现在心里还有。你把钱包拿出来。”我女友伸手从我裤 子屁兜把我的钱包拿了出来。我女友熟悉我的一切,左右没人的时候,她伸手拿出 我的小弟弟从来不征求我的同意。左右有人的时候,她伸手插进我的裤兜,她的手 指轻拢慢拈,让我的小弟弟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然后小声问我,咱们出去找个左 右没人的地方犯坏吧。我敢肯定,如果我的小弟弟不和我皮肉相连,如果我的小弟 弟象能够自行决定胀大与否一样自行决定自己的去向,我的女友一定不会与我交涉, 她会自行牵了我的小弟弟,昂首出门,找个左右没人的地方去犯坏。我的女友把手 放在我裤兜的时候,偶尔问我,我裤兜为什么不是漏的,为什么没有个洞可以与我 的身体相连。我说我也不知道,裤子从商店买来,裤兜就不漏,就没有洞与我的身 体相连,应该是设计问题。我女友回忆,我第一次和她约会的时候,我穿了一双拖 鞋,鳄鱼短衫,口袋里一支日本进口的水笔,水洗布裤子。她和我拥抱的时候,渐 渐感觉我的裤兜鼓鼓囊囊,以为我家那边治安不好,屋里屋外安了好些锁,我裤兜 装了一大串家门钥匙。我女友说,她过了好些日子才明白,那鼓鼓囊囊的不是钥匙, 而是我的小弟弟看见她就十分欢喜。总之,我女友和我小弟弟的关系,比和我的关 系好。我女友对我的一切,比我自己还熟悉。 她两指从我钱包的最深层,钳出一颗很小的用红色绸条编的心,幽幽地说, “‘晚霞中的红蜻蜓,你在哪里呀?少年时候遇见你,那是哪一天?’回忆是能杀 人的。秋水,你难道不想再问问你初恋,你在哪里呀?那是哪一天?” “你偷看我日记!” “你别生气。我第一次见,比你更难过,我偷偷哭过不只一回,然后还得在你 面前装做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好了,我不难过了。你也不用生气, 我以后再也不会看了,我没有那么贱。” “我告诉过你,我的日记不能动,你说过要尊重我的个人隐私。” “我已经动了,我不想被人卖了还替人点钱,我只是想充分了解你,看我能不 能对你以性命相托。现在好了,我动了你的日记了,我没尊重你的隐私,我伤害了 你的自尊心,你有一个充分理由可以说服自己和我分手了。” “那个人是谁?” “你在说什么?” “不要污辱我的智力水平。那个人是谁?” “你我之间的问题是你我之间的问题,和其他人没有关系。你好,你非常优秀, 但是我消化不了,我无福消受。你现在难受,只是不适应,咱们毕竟在一起时间很 长。但是,一切都会好的。这阵子,你多回回家,你很快就会适应。我知道,有好 些姑娘想和你一起吃饭,一起读书,一起睡觉。只是现在,消息还没有走漏出去, 你要耐心等待。如果你感觉一点难过,你不要借酒消愁,不要乱找姑娘,不要害人 害己。你会因为我离开而难过吗?” “那个人是谁?” “我不是不喜欢你,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我将来不可能喜欢别人比喜欢你多。 但是,我可以忍受有别人的时候我还想你,但不能忍受有你的时候我想别人。我现 在想别人,就是这样。” “那个人是谁?我们难道非要这么说话吗?我们是学自然科学的人,说话要遵 循逻辑。” “一个清华男生。研究生,学计算机的。” 果然是清华男生,又是清华男生。 几乎所有好姑娘,轰轰烈烈、翻云覆雨、曾经沧海之后,想想自己的后半生, 想想也无风雨也无晴,想要找个老实孩子嫁掉,就会想起清华男生。这已然成为一 种时尚。姐姐来信说,让我见过的那个美国才子,要是在半年之内还拒绝放弃居无 定所的生活方式,不安静下来,她就会在硅谷找个清华毕业、学计算机的工程师嫁 了。姐姐说自己毕竟已经不是妙龄少女,粉底上轻些,皱纹都要遮不住了,而且看 上了一处旧金山的房子。清华男生在硅谷都有股票期权,吭吃吭吃编软件,没准哪 一天睡醒,公司上市了或者被雅虎买了,就成了百万富翁,可以在旧金山那种房子 贵得象胡说八道的鬼地方买房子了。伤心之后的好姑娘,如果想找,也一定能找到 清华男生。清华男生属于流寇,他们长期穿着蓝白道的运动服,骑着从偷车贼手上 买来的二八车,留着平头,蓄着半软不硬的胡须,一脸青春痘,四处流窜于各大高 校,建立友谊宿舍,参加各种舞会,倾听各种讲座,留意路边每个神情晃忽、独自 游荡的漂亮姑娘,问她们未名湖怎么走。我理解,这种情况的形成,不能完全怪清 华男生。清华的女生太少了,四、五十人的班上,常常只有一、两个女生,而且不 管长相如何,都要多牛逼就有多牛逼,以为梳个辫子,戴个乳罩就迷人。我一个上 清华电机的高中同学告诉我,他们班上一个女生,好大一张脸,一眼望去,望不到 尽头,绰号“大月亮”;但是“大月亮”在班上还是不愁捧月的众星星。别的学校, 女生宿舍,也严格管理,也从街道请来大妈当管理员;但是清华的女生楼叫“熊猫 楼”,要拉电网,焊窗户,养狼狗,从监狱、法院聘请离退休的老女干部当管理员。 我的那个高中同学告诉我,清华女生楼本来没焊窗户,但是一个夏天的夜晚,一个 男生在窗外施放乙醚,熏倒屋里的女生,跳进去,正要图谋不轨,女生醒了,高叫 抓流氓,那个男生仓惶逃脱。这就是后来传到社会上,轰动一时的高科技强奸未遂 案。我的高中同学还告诉我,清华女生楼本来只有一楼焊了窗户,但是一个冬天的 夜晚,管理员发现女生宿舍二楼窗户上挂了个军绿色的面大衣,很是不解,突然又 看到,那个棉大衣在动,立刻高喊“有人扒女生宿舍”。从那儿以后,所有窗户都 焊了铁条。但是不管成因如何,清华男生成为社会上一种恶势力,让我们这些没上 清华的男生心中恐惧。我们清楚地意识到,所有小美人背后,都有清华男生这股恶 势力撑腰,无论她们多么淫荡,多么薄命,都有这股恶势力保底。 “他特别喜欢穿运动服吧?”我问。 “清华男生都喜欢穿运动服。” “那你一定很高兴。” “我为什么高兴?” “你可以方便地感受他的勃起,可以方便地放自己进去,可以方便地脱掉它。” 我有很好的记忆,我认为这是一个劣势,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我这种倒霉东西是 必然会灭绝的。 “你病态。” “你怎么认识他的?” “你有必要知道吗?” “我想了解你。我知道一下,也无伤大雅。” “舞会。” 又是是舞会,除了舞会还能是哪儿? 我从小习惯性沾沾自喜,自鸣得意,以为是根大葱。舞会是我的命门,我五音 不辨,下肢麻木。我隐藏在舞场阴暗的角落里,看舞池里的狗男狗女,觉得世界离 我很遥远,狗男格外英俊,狗女格外美丽,他们象我印象中各种轻盈而飞舞的东西: 蝴蝶、杨花、落叶,我感觉自己卑猥、渺小、低能。我迈着步子,还要听明白节奏, 还要踩在点上,还要两眼看着面前的姑娘,还不能踩着人家的脚或是踩掉姑娘的裙 子,太复杂了。这不是态度问题,是能力问题。我态度端正,我是个热爱学习的人, 我知难而上。我抱着厚朴、辛荑、宿舍凳子都练过,但是上了舞场还是个傻子。我 在家翻哥哥的毛片,顺带翻出一本七十年代末出版的《怎样跳交谊舞》,绝对珍品。 前言讲跳交谊舞不是资本主义的专利,我们社会主义青年跳的时候,想着社会主义 建设,想着实现四个现代化,就能化腐朽为神奇,一边跳,一边反映我们社会主义 青年的风貌。我的哥哥们在当时,长期压抑之后,为了避免成为变态,为了寻找一 个适当的拥抱姑娘肉体的理由,费尽苦心。他们留长头发、大鬓角,他们穿包屁股 的喇叭裤,他们拎着日本淘汰下来的四喇叭录音机晃荡在北京街头,寻找姑娘跳交 谊舞。如今哥哥们已经退出了街头的战斗,没入城市阴暗的角落。阴暗角落里,各 种半公开的准色情场所里鸡们刻意打扮,刺激哥哥们某种激素分泌,鸡们忽隐忽现、 若明若暗,象是商场里货架上的时装或是苹果树上结的果实,供人挑选采摘。哥哥 们体会需要,比较价钱,评估风险。商品社会了,交易必须正常进行。如今也不用 哥哥们穿喇叭裤打扫街道了,有街道清扫车,一边奏着电子合成版《十五的月亮》, 一边缓缓驶过街道。街道现在是老头老太太的,他们扭秧歌、练气功、买卖各种伪 劣产品、听信谣言、滋生各种邪教组织,他们的退休金不够吃饭,他们是无产阶级, 他们激素分泌衰弱,他们时日无多,他们无所畏惧。老头老太太们也在立交桥底下、 公园角落跳交谊舞,也用四喇叭录音机,两眼也色迷迷的,但是他们不留长头发、 大鬓角、不穿包屁股的喇叭裤。他们是现在的革命者。谁占据街头,谁就是革命者; 谁退到城市角落,谁的气数就尽了。格瓦拉退出街头,成了政客;李渔退出街头, 成了小生意人;苏小小退出街头,成了商人妇。我哥哥偶然看见我对着《怎样跳交 谊舞》发奋研析,劈手夺过来,对着封面楞了好久,然后叹了一小口气,嘟囔一句 “我操”。我还向姐姐求救,她的舞技名震硅谷,我说,给我弄本交国标舞的书吧, 难一点的,我用哥哥的《怎样跳交谊舞》入门,然后用姐姐的外国书扬名立腕,争 取一学期内舞技名震北大学三食堂周末舞场。姐姐的书寄来,我被要求到南纬路某 个特别邮局验关提书,所有的书寄到北京都在那个邮局验关提书。负责接待我的科 员,左眼角一颗黑痔,上面斜滋半根黑毛,相书上典型的淫邪之相。她没看见明显 的淫邪图片,有点失望,忽然发现书上标着数字的繁复步法,怀疑是资本主义某种 淫邪的床上功夫,问我是什么。我说是外国人发掘整理的我国某种失传轻功,我们 祖宗的好东西,不能外国人会,我们反而不会。科员赞同了一声,就放我走路了。 我看着这两本跳舞教材,如看天书,我照着书上标着数字的繁复步法凌波微步,最 后摔倒在宿舍床上。我女友看见我研析《怎样跳交谊舞》,莞尔一笑,仿佛潘金莲 看见人家研析《怎样上床》。女友说:“把书扔了吧,别对书有迷信,我来教你。” 北大十点自习室关门,关门后,我们来到北大学三食堂前面,这里有一片柿子树林, 枝叶不茂盛,借着夜色,勉强阻挡外人视线。我们在柿子树下支了自行车,然后搭 起架式,开练。我女友对教我习舞的热情很高,我会了,自然就能和她一起去了, 省得每次想去又顾及我,怕我一个人在教室想她怎样被哪个半学期没近女色的清华 男生抱着。我女友一边哼着舞曲,一边引领我走步子。她身体壮实,但是步法极其 轻盈,一推就走,一揽就入怀,每块肉仿佛自己就会踩点,不用大脑支配。我想起 《唐书》中对大肚子安禄山跳转圈舞的记载,不再怀疑其史笔的真实可靠。我女友 在几次讲习以后说:“你可真笨呀,人还可以这样笨呀,我找到你的命门了。以后 再有哪个女生对你感兴趣,我就替你们俩卖两张舞会票,她和你跳完,对你怎么也 没兴趣了。”《脊椎动物学》上,我们观摩一部记录片《动物的生殖》,马、仙鹤、 野狼等等各种野兽在交配之前,都要发出各种嚎叫,表演各种动作,和我们唱歌跳 舞一样。我女友看完后继续嘲笑我:“你要是动物不是人就惨了,别说艳名动四方 了,解决生理需要都有问题了。”我说不怕,我给母马、母仙鹤、母野狼讲黄故事, 月亮圆了,风起了,她们无法入睡了,会来找我。我女友说:“我现在就找你。你 学舞也学烦了,我也教累了。咱们到后湖走走吧。”我们来到那棵丁香树下,丁香 树覆盖四野。我女友说:“现在时间不早了。丁香花绝大多数是四瓣的,五瓣丁香 绝无仅有。我们以学业为重,严格要求自己,我现在随便摘一枝丁香花,从远枝端 开始数,数十朵丁香花。如果我在这十朵之内摘到几朵五瓣丁香,咱们今天就犯几 次坏。要是一朵五瓣丁香也没有,你我一次也不许坏,你送我回宿舍。”我追随我 女友在柿子林习舞,多数时候都在丁香树下如此结束。 “那个清华男生舞跳得怎么样?”我问。 “还行吧。” “你是不是该洗澡了?”我问。 “怎么忽然问这个?你怎么知道的?” “你猜。” “我头发出油了?有味道了?” “咱们太熟了。” “这才可怕。你是我的鬼,我知道躲不开,我怕毁了你。” “你现在一样毁了我。” “秋水,相信我,困难只是暂时的。” “你相信不相信破镜重圆?” “我从来不相信,但是这次我有一点相信了。我说不定会回来,我有种直觉, 我逃不掉。” “我不相信破镜重圆。算了吧,你自己尽兴些,不要给自己留后路。” “咱们再看。” “你抱他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我问。 “当然。” “那你最好别找太瘦的。” “他不能算瘦。” “这我就放心了。”我忽然发现,我女友饮食有节,起居有度,把自己照顾得 好好的,我没有什么好嘱咐的。“你的一些东西,我回宿舍找找,马上给你送回去, 你到你宿舍等我一会儿。” “算了吧。我在你那儿的东西就算你的了。” “我还是还你吧,省得睹物思人。再说,我在你那儿的东西还想拿回来呢。” 我也知道,还不干净。一个人经过一个女友,就好象一个国家经过一个朝代,好象 清干净了,但是角落里的遗迹、脑子里的印迹会时常冒出来,淋漓不尽。 “那好,随你了。” 我一转身,我明白,我身后的女友就会马上消失。以后,她就是我前女友了。 她穿了一条厚毛料裙子、白毛衣,裙子和毛衣下面,乳房温暖、大腿坚实、阴毛茁 壮。我无比熟悉的这些地方,将来再摸,就是耍流氓了。这件事情,我越想越怪异。 我回到宿舍,宿舍里一屋子人,敲着饭盆,托着腮帮子,闻着肉香,等待肉炖 好,杜仲和黄芪维持秩序,严禁猴急的人在肉炖到完美之前偷吃。我把我女友放在 我宿舍的小东西收拾了一个包,还有那个印着“北大女子八百米冠军”的饭盆,还 有我盖的被子。我敲我女友宿舍门,把这些东西还给她。她好象也不特别开心,我 问她为什么呀?不是新换了男朋友,还是清华的,还喜欢穿运动服,不是挺好吗? 她没答理我,很慢很慢地收拾她自己的东西,她的眼圈倒比我的还红,这件事越来 越怪异。我把饭盆放在她桌子上,她问我,饭盆还了她,我吃饭用什么,我说用嘴。 我帮她把被子放在她床上,她问我,被子给了她,我今天盖什么,我说我回家去睡。 我盯她的床,思绪万千。我对床的所有概念都与我女友紧密相连,她是我和女 性肉体唯一的联系。在我的记忆中,世界虽大,我和我的女友却永远没有一张床可 以安心犯坏。我们总是没有地方,总是奔走,心惊肉跳。我和我的女友都精于逻辑 分析,算好宿舍应该没人回来,不必再去丁香树下,天气有时太冷,不适合户外活 动。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事情能出错的时候,一定要出错,我们不只一次被人堵在 床上。 有一次是被我的高中同学堵在我宿舍里。当时在北大,那时候,没什么人有呼 机、手机,下雨了、飘雪了、想和一个人喝酒了,骑了自行车就去了。世界变化很 快,五、六年后,这种行为就和手写情书等等一起濒临灭绝了。我们高中同学之间 关系很好,臭味相投,有十来个人形成组织核心,常常找各种理由,匪聚在一起, 大碗喝酒,胡乱说话。高考之后,我们有了一个可以长期使用的理由,我们要庆祝 我们高考的胜利,于是在寒假、暑假、各种法定节假日互相请客。上重点大学的先 请,上普通大学的后请,家长也不得不支持,毕竟是个正当理由,而且其他同学都 请了。后来女生也参加进来,有女生闺房可看了,大家的热情立刻高涨,于是庆祝 高考胜利的群众运动轰轰烈烈开展起来了。实际上这场运动一直持续了六、七年, 好些人大学都毕业两年了,还在和我们一起兴高彩烈地庆祝高考胜利。家长们对这 场运动是有抵触情绪的,他们倾向于把我们称为鬼子,把我们的到来称为扫荡。最 凶的一次,我们从上午十点喝到下午六点家长下班,我们小二十个人喝了八箱啤酒, 塑料啤酒箱从地面一直堆到厨房屋顶。家长爸爸进门之后,看到四、五个人醉倒在 他家大床上,横着躺着,鞋在脚上;没醉的几个在客厅支了两桌麻将,每人一手一 根烟卷,一手一瓶燕京啤酒;他儿子僵直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家长爸爸用手指 捅了他儿子一下,他儿子一口吐出来,喷了他爹一身,然后也倒在床上,不醒人事。 打麻将的里面有懂事的孩子,问家长爸爸,要不要上牌桌,和我们一起打四圈。家 长爸爸没理他,换了衬衫,从厕所拿出墩布,开始打扫他儿子的秽物,三十分钟之 后,终于忍耐不住,说,同学们,时间不早了,你们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吧! 所有后来,我们都尽量避开家长,早去早走,留下同样的狼藉。有一次例外,我们 特地趁一个家长爸爸在家的时候赶到。这个家长爸爸是淮扬菜的特级厨师,副部长 级以下,花钱也吃不到。家长爸爸撅着嘴做了两桌席,我们吃得兴高彩烈。我们都 对那个高中同学夸赞,咱爸爸手艺就是高,撅着嘴都能做得这么好吃,真不容易。 后来这场运动衍生出另外一个高校串联运动,说到底还是吃喝。这个运动的缘起是 一个高中同学听说某些高校食堂,国家有补助,就想知道到底哪个大学哪个食堂, 又好吃又便宜,还有赏心悦目的姑娘下饭。他们很快认定了北大,觉得饭菜又好又 便宜又多选择,女生身材又好又有气质又大方不怕人使劲看。我下午下课回宿舍, 常常发现门口聚了十几个高中同学。宿舍大爷偷偷问我,是不是在外面惹了事情, 人家来寻仇,要不要叫校卫队。我说,您看他们十几个人不是腰带上别着筷子就是 衬衫口袋里插着叉子,一副满脸笑嘻嘻不是好东西的样子,象是寻仇的吗?那次, 就是让这帮人把我和我女友堵在了宿舍里。我和我女友躺在我的床上,我的高中同 学狂敲宿舍门,我女友说,就是不开门,打死也不开。看他们能饿到什么时候,然 后拿出一块“德芙”巧克力和我分了,告诫我,少喝水,避免上厕所。我的高中同 学敲了一阵门,不敲了,他们席地而坐,开始胡说八道。一个人回忆高中的时候上 数学课:“坐在数学老师前面可倒霉了,丫说话跟淋浴似的。”一个人总结他们高 校串联出的经验:“人要聪明一些,在不同的学校招引姑娘,要用不同的方式。在 艺术院校,要戴眼镜、捧书本;在工科大学,要拉小提琴、弹吉它。”一个人抱怨 大学班上的女生难看:“我们机械班的女生长得象机床也就罢了,算有专业天赋吧, 但是我们班的女生简直长的就象机床后座。”另一个农业大学的不服:“那叫什么 难看。你说瓜子脸好看吧,我们班女生有好几个是倒瓜子脸,不仅倒瓜子脸,有人 还是倒瓜子缺个尖,梯形!”我女友眼睛冷冷地看着我,意思很明显,是责问我怎 么有这样一帮同学。我对我女友说:“现在你知道了吧,我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坏孩 子带的,我是无辜的。”我顺手把她揽进怀里。 最危险的一次是被管楼大爷堵在北大宿舍。北大的宿舍大爷和医大的胡大爷不 一样,他们之间的区别简单而巨大:北大的管楼大爷是个坏大爷,医大的胡大爷是 个好大爷。我和我女友一个寒假里,趁其他人统统回家,在宿舍里使劲犯坏。那个 寒假,我第一次发现,犯坏是件挺累的事情。前人的智慧应该尊重,前人说,女人 如水,水是“绳锯木断,水滴石开”的水。把女人的水井打出水来,女人就是海, 即使有孙悟空的金箍棒,扔进海里也是一根绣花针。一个寒假,我本来想把劳伦斯 的四本主要长篇都读完,结果只读了一本。我当时还年轻气盛,受了封建思想毒害, 心怀天下,偶尔想起不朽,想着得志则行天下,象曾国藩似的,大事干尽,不得志 则独善其身,象李渔似的,留下生前身后名。所以那时候,我念到“天将降大任于 斯人也”,总觉得跟自己有关。我内心焦虑,但是表面装作镇静。我冷眼观看我的 女友,她媚眼如丝,我怀疑她是上天派来的,为了苦我心智、劳我筋骨、让我长期 缺钱、惹我行为错乱。上天就是高,没有比一个象我女友这样的姑娘更能达到这种 目的了。苏格拉底就是这样被他老婆锻练成哲学家的,我必须动心忍性,守住我的 女友,这是我成长的一个重要途径。上天既然使用了美人计,我就只能将计就计, 还是不屈不挠。我正和我的女友不屈不挠地犯坏,有人敲门。我对我女友说,不理 他,不知道又是那个高中同学来找我蹭饭,让我们善始善终吧。我女友理都不理我, “噌”地光着身子飞起来,在半秒钟之内,蹬进她死紧死紧的牛仔裤、灌上毛衣。 半秒钟后,管楼大爷开门进来了,我女友一脸沉静、头发一丝不乱;我用被子蒙着 头,在床上装死,我和我女友的内衣都藏在被窝里,我的心狂跳不止。 “你是谁?”管楼大爷问 “我是他同学。” “他怎么了?” “他病了,病毒性痢疾。我来陪陪他。” “有证明吗?” “有。”我女友去取证明,我透过被子的一角,发现我女友三个破绽:她没来 得及系皮带,用毛衣遮着,腰间鼓鼓囊囊的;她没来得及戴乳罩,乳房下垂;她穿 着我的拖鞋,那种大拇趾和其他四趾分开,中间夹住一个塑料小柱子的拖鞋。 管楼大爷说,要注意防火防盗,快春节了,别出乱子,然后就走了。我不知道 他发现了什么没有,我想他即使发现了那三个破绽,也不好说什么,没堵到两个光 身子,就不好说什么。我问我女友,她是怎么反应的。她说听见了钥匙响,不是一 小串钥匙,而是一大串钥匙响,所以下意识地飞了起来。我更加怀疑我女友是女特 务投胎,有惊人的素质,我内心更加焦虑,表面更加镇静。我对我的女友产生了无 比崇敬,除了我老妈,我从没有对任何其他人产生过这种崇敬。我夸我女友,说她 每临大事有静气。她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长长出了一口气,说吓死她了,她要去 小便。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盖过我和我女友光身子的被子,已经交还,我们再也不会 被困在一张床上了。以后,我不用怕任何大爷了。从今天开始,我睡觉的时候会分 外安祥。 “好吧,就这样吧,我回家睡觉去了。”我对我前女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