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对性爱过敏(2)
她大学毕业,在几家大广告公司做了四年职员之后,现在成了一名自由职业者,
做图形设计。她一直很健康:不得病,没动过手术,不抽烟也不吸毒;她只在社交
场合喝葡萄酒。自从跟大卫在一起后,她没有过其他的性伴侣。她肯定大卫是忠诚
的,她也如此。在我的追问下,她说自己在大卫之前还有过三个性伴侣,她跟每个
人在一起的时候都会保持相当长的时期,我们可以称之为持续一夫一妻制。二十岁
时她有了第一次性经历,比我在这个诊所见过的大多数病人要晚一些。我问她过去
是否怀孕过,是否得过性传播疾病,是否有过巴氏检查的异常史,是否采取过避孕
措施。尽管曾经一度有过霉菌感染,她说,却从未患过性病。不,没有巴氏检查的
异常史,也从来没有怀孕过。她在使用口服避孕药,而且是一丝不苟地坚持服用。
她没有其他症状。她说她的食欲旺盛;尽管目前有难言之痛。她告诉我她跟大卫关
系依然良好。
“你遭受过性的或者感情上的虐待吗?”我问。她看着我,好像在努力追忆;
她眼神直接却不够坦然。“没有。”她摇了摇头,修剪好的头发层随着摆动。没有,
她从来没有过任何问题。这就是为什么她无法理解这些症状,这古怪的腹部肿胀。
我告诉她,为了弄清楚她的阴道烧灼感和盆腔疼痛的原因,我将做必要的例行
检查。她同意去从前看过的妇产医生那里要回自己的医疗记录,然后带来,对照我
们今晚的结论,看能再发现些什么。乔安娜开始脱衣服,我站在走廊里等着。
我进去的时候,她已经直直地平躺在检查台上了,单子基本没怎么遮住她。我
对她的配合感到惊讶,还有一点困惑。通常病人要一直等到拉出脚凳,或者更有甚
者,我经常不得不哄着她们躺下——没有人像乔安娜这样。但是她打破了这个不言
而喻的惯例,她的无拘无束跟我习以为常的尴尬形成了鲜明对比。检查陌生人身体
的压力,每天对不同的病人重复数次的检查,每次与之相伴的同样的优越感和责任
感,我对这一切的感受比平常更加强烈。但是跟乔安娜一起,我感到必须额外当心。
她发出的信号可能让我惊惶不安,但我绝对不能让她困惑不解。
我把单子打开给她盖住全身,然后把遮盖上身的那端折好。我一边跟她讲话,
一边用手指沿着她颌下曲线和锁骨下的骨窝滑过。我把听诊器塞到她的胸部下方,
数她的心跳次数,听心脏瓣膜如何一张一合,然后血液又是如何冲过肺叶。我听出
她是如此紧张,心跳很剧烈,她的心悸使她那银质项坠安详栖息的丰满双乳间的血
脉运动清晰可见。我摁了摁她腹部的凸起处,发现了她的秘密。她柔软的赤褐色阴
毛从耻骨分布到肚脐。小小的肚脐眼,那个本来连着她和母亲,后来被切断的地方,
突起形成一个灰白色的疙瘩。我以为她髋骨间的皮肤会很紧,但是相反,我发现她
有小肚子,那里的皮肤是松弛的。
所有这些,近在手边的这一切是那些未从事医务工作的人们很少经历或者想到
的。我记得一个朋友给我讲述的她第一天做急诊室志愿者的故事。一开始,她被安
排帮一位老先生穿衣服。在这个过程中,她举起他光着的脚,试着把袜子给他穿好。
这种陌生的接触让她感觉新奇而又深受触动,好一会儿,她用手包着他的足弓、脚
趾,握着他的脚好让他暖和一些。她告诉我,这个简简单单的动作让她真切地感觉
到——他的粗糙皮肤、瘦骨嶙峋的关节、他的老茧还有突出的青色血管,皆与她的
形成对比。这是她的,这是别人的。而这之前,她只熟悉自己的丈夫,还有孩子们
的身体。“至于你,”她对我说,“你触摸着病人们最私密的部位,却好像熟视无
睹。”
“不,”我回答,“并非无动于衷。”她们的赤裸和我的触摸:最大的平等。
进行盆腔检查之前,我犹豫了一下。
“准备好了吗,乔安娜?往检查台那头挪一下,把脚后跟搭在支架上。”我把
搭脚架拉开,乔安娜一点儿一点儿向下移动。我打开四周的灯,然后到水槽旁,戴
好手套,把阴道窥视器放到流动的温水下。我的助手已经准备好了宫颈病原培养设
备,我会用它们确认是否染有衣原体和淋病双球菌。我同时取出幻灯片准备制作新
鲜的标本,以备显微镜下的检测,看她是否患有真菌感染、细菌性阴道炎、膣炎症
等常见的可以导致不适或者发炎的病因。由于乔安娜的症状比较特殊,我预感到这
将是一次困难的检查,我猜想她的肌肉会下意识地紧张,她的膝盖会拒绝张开。
但是当我开始检查的时候才发现,乔安娜似乎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就那样躺着
让我检查。她把头转到一边,盯着检查台四周带图案的帘子。就像一出哑剧,她在
旁观者面前僵硬地保持着姿势,纹丝不动。
她阴道口处比较敏感的皮肤发炎了,有点红,似乎用劣质的肥皂用力擦洗过。
我碰到她的时候,满以为她会向后缩,但她大气儿也没喘一下。向里看,她的阴道
壁呈健康的粉红色,阴道分泌物数量正常,清亮,无异味。她的宫颈同样呈粉红色,
由于没有生产过而看起来很小,上面有针孔般大小的入口。做完细菌培植,我开始
检查她的子宫和卵巢。我问她:“这会让你感觉到像做爱时那样的疼痛吗?”但是
乔安娜保持沉默,动也不动。
“你的子宫在这儿,”我看着她的脸,用手画出小小的后倾的椭圆形状,“完
全正常。”
触摸检查她的卵巢时,我发觉一个比另一个要大一点,这不太常见。两个卵巢
都没有肿大,也都不柔软。把检查她的那只手从身体里抽出之前,我翻过手指在她
的阴道壁上掠过,看是否有发生子宫内膜异位时常见的那种卵石状的小瘤,但是什
么都没发现。
“你的卵巢没有任何囊肿。”我说。我又问:“检查的时候你觉得疼吗?”
“不。”乔安娜回答着,坐起身来。
我告诉乔安娜,在她穿衣服的时候我要用显微镜看看刚做的标本,然后我们可
以聊聊。回来时发现乔安娜站在检查台前,衣服还没有穿好,用单子遮着阴毛,腹
部露在外面——毫不忸怩,非同寻常的超然,但同时又有着孩童般的脆弱。
“你知道我说的肿胀是什么意思吗?”她问,“看到左边的比右边的突出了很
多吗?”
我努力地观察,想发现乔安娜看到的症状,但是没有任何异常。腹部永远不可
能完全对称,女性的姿势、粪便在大肠中的移动、经期发生的腹胀或者在进餐后,
都经常使它的轮廓发生变化。
“目前,”我说,“你的腹部看起来完全正常。”
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愿意知道自己是正常的。任何症状、任何奇怪的现象,只要
我们知道它是处于“可以想像的”范围内,就都可以忍受。当女人们告诉我她们身
体的特别之处时——一侧偏大的乳房、塌陷的乳头、看起来过于突出的阴唇——她
们会问:“你见过类似的吗?”如果一个女人在月经期间觉得胸部敏感怕碰或者腹
部隐隐作痛,有时她会说:“只要这是正常的,我就可以忍受。”
“我不能确认什么是正常,”乔安娜说,“我只知道那里长了什么东西让我很
疼。”
我示意乔安娜坐下。她把单子拉到肩膀,盖住自己的身体。
“你检查结果一切正常,”我说,“我用显微镜没有发现任何感染的迹象。而
且,你的卵巢和子宫,”我重复道,“大小和形状也完全正常。”
也许我应该试着把手搭在她的胳膊上安慰她,但是她用单子为自己造了一个屏
障,它能抵挡任何身体接触。我无法透过一大片白色单子辨认出她胳膊或者腿的轮
廓。
“乔安娜,对于接下来的检查我有点建议。我会把病原培养送到实验室再看看
是否有严重感染。同时,我们可以进行其他项目。离开前你愿意再试试别的办法吗?”
“好的。”她说。
“阴道刺激和盆腔疼痛是有可能产生关联的。如果阴道干涩,做爱之前阴道没
有充分润滑,性交就可能很痛苦。一旦这样重复过几次,你就会形成条件反射,这
样就真的成了问题。有时是因为情侣做爱之前没有足够的前戏;有时如果两人的关
系出现了问题,女性甚至很难产生做爱的念头。”
通常病人会在这个时候打断我。“是的,”她可能会说,“你知道,我只是好
像兴奋不起来。”或者她会说:“是的,事情现在不太妙。我们做爱只是因为他想。
太疼了,我根本就不想。”我很好奇,乔安娜搬去跟大卫同居之后,他们的关系到
底有些什么变化;但是乔安娜没有主动说出什么。
“你可以试着使用真正温和的肥皂来清洗阴部,每天一次,动作要柔和。但是
最好不要清洗阴道里面,因为这样做会破坏阴道内部环境的平衡,引起发炎。”
“我会试着换换肥皂,”她说,“我从来没有清洗过里面。”
“如果你能作疼痛记录的话,对我会有很大帮助。随身带一个袖珍日记吧,每
次月经、做爱,还有盆腔疼痛的时候就记录下来。有时候这能很容易找到它们之间
的某种关联线索。”
“没问题,”她说,“那我现在可以穿衣服走了吧?”
她站起身来,似乎认定会诊到此为止。我也站了起来,把我的转椅推到墙角。
一度,我担心她可能看到了我之前扫视挂钟的动作。
“我应该什么时候再来?”她问。
“六到八个星期之内。这样我们可以有足够的时间观察,看你的疼痛是否有固
定的模式。但如果你感觉疼痛加重或者又出现了别的情况,请尽快联系我。”
“还有这个。”我接着说,递给她几包银色包装的水溶性膏状润滑剂,跟我平
常做盆腔检查时用的一样。
“谢谢!”乔安娜微笑着说。这样的离别已经足够愉快了,但是我仍然感觉这
次会诊像是我们分别在两个房间里谈话完成的。
正当我动身往家赶时,我禁不住回想我和乔安娜的会面经过。就像女人的泪水,
她那种表面上的孤傲独立,与做盆腔检查时的被动消沉让我牵挂不已。下意识地,
我不寒而栗了。我不是一个领悟力很强的读者。我无法猜出她不愿透漏的秘密,但
是肯定有什么残留在乔安娜的记忆或者身体里让她痛苦。现在我最想做的就是停止
思考她。我最好摆脱今天的所见所闻,回家,回到我的屋子中,回到我的丈夫身边,
而不是让女人们的问题像破旧的海藻一样拖曳在手指尖上甩不下去。我设想自己纵
身跳进了宁静的池塘中。我假装自己上岸的时候,我今天所有的记忆都被洗刷一新。
所有女人所有的脸都将消失,如同我孙女从她的草稿中引用的句子,将从我思想的
岩层中轻而易举地被扫除殆尽。
我没有急急忙忙做晚饭,只是随便对付了一个比萨。之后我长长地洗了一个澡,
给自己一个小时来调整自己的节奏。哪一天我们不是在诊所度过?我们这些女人珍
视为其他女人的服务,但却经常找不到时间善待自己。当我站到热水和蒸汽的飞瀑
中时,我把莱拉、艾莱诺和乔安娜统统从脑海里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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