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小的戒毒患者
当我和瑞妮一起穿过大厅向新生儿加护病房走去时,我发现我们的个头几乎平
齐,当我们走路时头发都来回地甩动。我穿着平底鞋在前面走,她穿着高弹短袜和
医院里发的拖鞋在我身后慢吞吞地跟着。她的孩子已经出生几周了,上周她终于给
他起了个名字叫马文,现在她被允许可以随时去看望他,但是必须有监督人。她仍
然是戒毒诊所的病人。当我走出电梯时,我发现她看上去有点神情恍惚,好像有人
把她的身体明显的轮廓曲线擦掉了。美沙酮能够达到戒毒的目的,她正在大剂量的
使用。马文也是采用这种方式戒毒,这个过程可能得持续几周。到那时为止,他是
医院里最年轻的戒毒患者。
我们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向新生儿加护病房,路过了积满灰尘的人工植物和装
饰在墙上的普通水彩画。
“那么,”她说。我看着她。“那么你认为这能管用吗?会不会出问题?”她
问道。
瑞妮今天没有找到陪她探视的监督人,因此她问我是不是能和她一起去。我欣
然同意了。今天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她在恳求,她真的想去那儿看孩子了。今天
医生要把马文的人工呼吸器取下来,看他能否自己呼吸。
“我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瑞妮。”我说,“如果他还不能正常呼吸的话,
他们会一直坚持下去的。”我抬起手去触摸她的胳膊,不是因为我想这样做,而是
因为我认为我应该这样做。她那蓝白条纹相间的长袍感觉又硬又过于古板。
我们穿过拉门走进新生儿加护病房,瑞妮把我拉到马文身旁。其中的一个护士
已经用蓝边的卡片写了一个“马”字,贴在了他的塑料房子内壁的侧面。他在里面
看上去像被婴儿浴巾和塑料线缠绕的包裹。他在短暂的生命旅程中,已经历了太多
的磨难了。头部电脑断层扫描显示正常,但是,洛蕾塔告诉我,马文的心电图和超
声波扫描图显示出他有显著的囊状动脉病。他的心脏上有个“洞”。
像所有出生前的婴儿一样,马文不是通过呼吸来获得氧气,而是从胎盘里循环
着的母亲的血液中得到。携带氧气的血液循环到达他心脏的右半部分,在这儿它通
过一根很短的血管,即胎盘动脉,直接流到他的大动脉,绕过他还不能工作的肺,
然后冲向身体的各个器官。婴儿出生后,便开始了他的第一次呼吸,这个胎盘血管
就会正常关闭。从那一刻开始,血流开始从心脏的右半部分流向肺,在那里携带氧
气后,再通过心脏的左半部分流到大动脉,最后带着各种各样的养料流到身体里的
各个细胞。早产儿在肺准备开始工作之前就出生了,这个自动闭合经常无法进行,
因此这个动脉导管可能会继续开放或延展着。
马文正在注射氯苯酰甲氧基甲基吲哚乙酸,一种含有布洛芬①的药物,它能够
帮助关闭动脉导管。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经常告诉孕妇,在怀孕的后期阶段不能服用
adivil或者motrin②,或者是任何含布洛芬的药物。假如她们这样做
了,我们会担心未出生的婴儿在没有成熟之前就开始闭合动脉导管,也就是说在婴
儿能呼吸之前就已经把血液送到肺部了。“马文很幸运,”洛蕾塔对我说,“我们
及时地挽救了他。”
自从马文出生以后,每天都有专人护士照看,每位护士会密切观察他八小时。
每周洛蕾塔为他值四天班。剩下的三天由其他护士负责。护士们每个小时都给马文
测脉搏,量血压,计算他的呼吸频率。她们把导管滑到他的呼吸器导管中,吸出粘
稠的分泌物,这些分泌物使他的不成熟的肺工作得很“艰难”。她们站在他的旁边,
透过玻璃注视着他,想知道她们的工作能否得到回报。每当他的体重增加了一盎司
的几分之一时,她们都会为其庆祝。
“我听说他现在恢复得很不错。”我对瑞妮说。
她默默地站在那里,等着医生和护理医师的到来,直到马文上面的一个小灯开
始闪烁,警铃开始响起。瑞妮绝望地四处张望着。
“在那里,”她喊道,并朝着护士挥舞她的胳膊,“警报器响了。”
护士们看上去并不急,但是她们还是很迅速地赶到了。她们戴上手套,抱起了
马文,并把他脚上的纱布解开。她们重新调整了这个插进他小小的血管里的小小输
液管,然后警报铃声停止了。她们对着瑞妮微笑,抚摸她的胳膊向她做了保证。她
们在我的耳边低声说道,假如她不再使用美沙酮的话,她就可以挤出她的乳汁喂给
马文。谁都知道这对他是有益处的。她离开之后,护士们气呼呼的,因为这可能使
她们的努力付诸东流,她们说:“不许她把婴儿带回家。”
在马文出生后,有好几天他被蒙着眼睛躺在一种特别的聚光灯下。由于出生的
太早,所以他缺少必要的酶来分解陈旧的血红细胞释放出来的一种化学物质,胆红
素在他的皮肤上积累了起来。马文通体泛着红光,像一株毛茛。医生给他安排了光
线疗法,这种方法是几年前护士们发现的,当她们把未发育成熟的婴儿放在一个有
阳光的窗户下时,她们发现他们没有像另外的婴儿那样患黄疸病。现在这种“双光
疗法”被用于帮助婴儿消除顽固性胆红素积累症。瑞妮觉得这些都很有意思。“嘿,
我可爱的孩子。”她笑着说。
马文的身体已不再发黄。现在他的皮肤呈现早产儿那种古怪的粉红色,消瘦得
像瑞妮一样。有时他睁开眼睛,它们显得昏暗而忧郁,里面转动的眼珠就如同两条
太阳鱼在污浊的池塘里游泳。他仍然在服用止痛剂,以缓解他因戒毒而产生的突然
痉挛,而且暂时还得用软管来服用像黄油样的流质食物,这种食物可以使他皮肤的
颜色正常起来。每天瑞妮都从七楼下来探望他。起初,护士们对她如此频繁地来看
马文感到非常的吃惊。有些人说,没准儿她根本不是担心婴儿,仅仅是想从戒毒病
房里逃出来,不再受那里的约束而已。就算是吧。但是,现在当我看到瑞妮注视着
马文时,我相信她确实想呆在这儿。也许,在她眼中他是一个斗士,就像她自己。
也许,她认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惟一爱他的人。不管是什么理由,孩子承担的痛苦已
经变成了她自己的。
新生儿科专家和洛蕾塔一起到了,另外还有一个新生儿护理医师。当她们围在
马文的房子四周时,我和洛蕾塔站到了一边,这堵高大的人墙把我们的视野完全挡
住了。整个新生儿加护病房显得不同寻常的安静。
“哦,嘿,”瑞妮一边说一边拉我的胳膊,“如果他的肺不能用怎么办?他会
死掉吗?”
“假如他自己不能呼吸的话,她们会给他安上呼吸器。她们不会让他死掉的。
她们说他真的很棒。”
“要是他的肺一直不能呼吸怎么办?”
“他会的。洛蕾塔说他是一个很结实的小伙子。”
当医生调整了人工呼吸器的刻度盘并把一个听诊器放在婴儿身上的时候,瑞妮
不断地说“哎呀”,一遍一遍没完没了。瑞妮的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她如此用
力以至于我感觉既像求助又像施虐。她半月形的指甲掐进了我的肉里,她的拳头握
得很紧,最后我不得不把她的手掰开。
“来吧,瑞妮。让我们站到能看见他的地方,这样我们就不必胡乱猜想他们是
怎么做的了。”我把她拉过去,直到我们能透过医疗人员白色后背看到婴儿被蓝袜
子包着的头。马文呼吸时,鸡胸上下起伏。医生把细细的呼吸软管从婴儿喉咙里取
出,马文用微弱而让人心痛的声音咳嗽并喘息着。
灯光和警报声开始此起彼伏,洛蕾塔伸过手去把它们统统关掉。然后她又关掉
了人工呼吸器。这个机器叹息着,长长地喷出了咝咝作响的气体,随后这咆哮慢慢
地减弱直至消失。惟一能听见的就是马文微弱的喘息。我们头顶的聚光灯闪闪发光
如正午的太阳。在新生儿加护病房这些灯要一直亮着。这里没有就寝时间,也没有
日出和日落的时间。
“嘿,嘿,”瑞妮说,“他还在喘气吗?”
“看上去他干得不错。她们会对他做进一步观察的。”
一方面我一直为马文欢呼,看着这个无辜的孩子这么勇敢地抗争,我满心欢喜。
另一方面对待瑞妮,还有马文,我又那么残酷无情。我告诉我自己,我不能过多地
在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马文的成功至多是尝试性的。如果他能勉强脱离人工呼吸
器,他将面临很多危险,他可能会因为忘记呼吸而出现呼吸暂停阶段,或者当他心
跳次数下降时会导致心搏缓慢。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会记得自己去呼吸。当他做不
到时,护士就会拍打他的脚或按摩他的背部,让他记得自己还活着,必须要呼吸。
可以想像护士要多么专心——她们出现在婴儿身边的次数比一个吸毒的妈妈要多百
倍。
瑞妮盯着马文,但是她的手指却不停地在她的皮肤上抓挠。偶尔她擦擦鼻子,
或者拽拽罩衣,或者是四下打探着屋子,好像她能看见蟑螂在天花板上快速爬过。
我们就这样一起等着,瑞妮的晃动是马文早产婴儿保育箱旁的惟一干扰。终于,医
生们散去了,只有洛蕾塔站在旁边,看护着马文的微弱的忽隐忽现的呼吸。
“嘿,我差点忘了,”瑞妮对我说,“看看我带来了什么。”
她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黑白照片。“我自己的照片。我能把这个送给他吗?”
洛蕾塔说:“当然可以。”于是她打开了这个塑料婴儿床的顶盖,示意瑞妮过
去。瑞妮开始想把照片支在一个角落里,随即又改变主意,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她
儿子的面前,一旦他睁开眼就会看到。照片中,瑞妮坐在一个男人的大腿前部,并
且在头顶挥动着一根香烟。香烟里冒出来的烟在她面前袅袅上升,像斗篷一样缭绕
于身后。男人的脸转向了一边,好像他根本就没在意瑞妮。
我想知道当她现在看这张照片时,她如何解释他那阴郁的神情,还有他全神贯
注地看着画面以外的某人或某物而不是她。她为什么会选择这张照片?因为她在微
笑?因为照片中的男人可能是马文的父亲?因为这是她手头上仅有的一张照片?
洛蕾塔指导着瑞妮的手去抚摸孩子的面庞。洛蕾塔对瑞妮没有恶意,她相信积
极的力量。不管怎样,她有过一段那样的经历:因自己的儿子被人收养而感到绝望,
和粗鲁的男朋友在路边无数次争吵。洛蕾塔曾经告诉我,她与瑞妮谈论过如何进行
产后恢复,以及怎样才能让她以后的生活过得更好。
“看着我,”她说。洛蕾塔对瑞妮挤挤眼睛。“快过来,我将要教你学袋鼠式。”
她说。
“学什么?”
“袋鼠式。你把孩子解开,抱着他,让他紧挨着你赤裸的皮肤。他会感觉到你
的呼吸,听到你的心跳,这会帮助他调整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哈,”瑞妮说,“是的,好吧。”一想到要把马文以及那些金属线和导管全
部抱起来,她开始紧张得发抖。我能想像到瑞妮把她那个光着身子骨瘦如柴的孩子
抱在她裸露的胸前的情景,就像是一只小袋鼠在母亲的育儿袋里寻求保护。也许这
个简单的行动会产生神奇效果,能把把瑞妮从那种地狱般的生活中拯救出来。
她转过身来看着我。“好了,好了,到回去的时间了。”她说,然后离去了。
我已经耗费了太多的午休时间。今天大多数的住院医师正在手术室里忙碌着,
于是当我回到诊所时,已经有一群坐立不安的病人在等待我,焦急地等着做检查。
我问我自己,那又为了什么,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就像是给我的回答,瑞妮胆怯地抚摸马文脸庞的画面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瑞妮
差不多已经走出了双层门。我赶紧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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