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莱诺的微侵袭性癌细胞(2)
病理专家用教鞭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紧挨着我的一个内科实习生睡着了。他
脑袋不时地往后仰一下,然后再睁开眼。
黑暗中,肿瘤专家的声音听起来颇有镇定效果。“尼娜,”他低声道,“告诉
大家你所分析的组织病变类型。”
尼娜停了一下,努力着做出决定。“好,”她答道,“应该是严重的浆状囊腺
癌。”
病理学家指向那里。“这个部位有明显的淋巴组织入侵现象。”教鞭在屏幕上
制造出沉闷的声响,屏幕又开始了摇晃, L.H.的卵巢细胞图像也开始变得模
糊。
我突然觉得有点恶心,我无法肯定是因为自己早饭吃得太快,还是因为想到了
L.H.,这个五十五岁的妇女,而我们正在查看的就是她割掉的子宫和卵巢。或
许她正在家里等待着医生的消息,而我们此刻还在讨论如何能让她更好存活的治疗
手段。我想像她在厨房里又倒了一杯茶。这使我很真实地感受到了她,我情不自禁
地开始虚构她的整个生活。除了从正在愈合的手术刀口传出的隐隐阵痛外,她感觉
良好。在她的一生中,只有这一个不如意,她什么都得到了。她的女儿相当出色,
去年从波士顿大学毕业并取得学士学位,尽管经济上不宽裕,L.H.和她的丈夫
还是供她读完了大学。这一年,她还不断地思索自己这辈子做过哪些有意义的事情,
如果有的话。
医院里,医生一脸沉重地告诉她病情的恶化程度。然后他送她回家“恢复”,
他这样说,并且许诺,一旦制定了治疗方案就马上打电话告诉她。“我们要召开一
个专家会议,”他对她说,“每个人都会提出最适合的意见。”这也正是我和艾米
丽对埃莱诺说过的话。但是病人们不可能想像到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除了没有人情
味的互相较量的争论,还有为击退病魔正在进行的几乎令人无法置信的努力:研究、
思考,以及来自不同类别的知识汇总。
掌灯秘书跳起来,整个房间又灯火辉煌了。尼娜有些坐立不安,她那黑色的头
发在不停地闪动。到大家自由提问的时间了,她得接受人们关于这个病例的严加盘
问。纽约来的肿瘤专家同行、放射专家和外科医生在椅子上向前探起了身。
在他们发问前,尼娜说:“简单地讲我们需要采取化疗和放疗手段。”
肿瘤专家问道:“那么你想采用哪种化疗方法呢?”于是她回答:“铂放射。”
但是由于她对其他正在流行的治疗方式不是怎么肯定,所以她的嗓音在颤抖,这给
了其他人一个发言的机会。立刻,所有人都在发表意见。医生们开始引用论文和数
据,每个人都确信自己就是权威。
我的大脑开始溜号了。至今那情景还仿佛历历在目,那随意分裂并把健康细胞
挤开的巨大的不规则的细胞核,那试图保护组织却已被肿瘤攻破的细胞膜,出现在
淋巴管中的带有粉红色微小碎片的狭小隔断,这意味着肿瘤在它疯狂的旅程中已途
经此地。
当犹如刮纸声般令人生厌的数据被滔滔不绝地列举出时,我发现自己已经很难
集中注意力去想L.H.了。如果我现在放手让她离去的话,她就会向下落呀落,
一直堕进暗无天日的地方去,被那些医学术语和事实所掩蔽,那条裂谷是如此深邃,
恐怕她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了。还有埃莱诺,下一个病例是谁的来着?我是永远不会
把埃莱诺揉成一撮数据的。
如同莱拉一样,我意识到现在的自己也充满了神奇的幻想,似乎我这样可以改
变或指导一个病人的命运。如果我想像她能痊愈,她就会变得健康。哪怕我有一丝
不祥预感,我都会摇头同时改变故事情节,打消这些念头并排除这种可能性。也许
这种充满魔力的想法在某些方面富有诗意,一种为了进一步走入陌生或未知世界而
延缓时间和现实的能力,以便深入了解一种思想或者别人的经历。不管它的来源是
什么,我喜欢这个假想。它让我与病人们心心相印,以一种微妙的方式凭着洞悉力
和直觉分担她们的忧虑。它让我神游千里、展翅高翔,尽管我仍停留在这个真实的
充满血肉之躯的世界上。
那个纽约来的肿瘤专家同行站起对大家公布:“我们出版了惟一将四种药剂综
合起来治疗的丛书。”另一个肿瘤专家则说:“英国的研究结果表明,超过一半的
妇女在经过三个完整的疗程之后存活33.2 个月。”这些事实摆满了桌面。整个会
场因为它们而愈加沉重。
L.H.正在家刷杯子,然后直起身来眺望着窗外。此刻的肿瘤会议却争论得
热火朝天,一个医生兴奋地慷慨陈词,然后是下一个。病理专家挥挥手说:“我们
必须进行下一个病例了,然后我们做结论。”那位正在给L.H.私人医生书写公
务信件以提供治疗方案的秘书见状也停止了记录。整个房间静了下来。L.H.的
幻灯片被撤走了,这超出了我的想像范围。我最后扫了一眼躺在阴暗紧闭的房中的
她。艾米丽走上台取代了尼娜。我们则又一次前倾身体,以便能听清艾米丽大声念
给专家组听的发言稿。
“病例二:E.M.,孕四胎三,四十九岁,无突出病史。三月份在门诊进行
过每年一次的健康检查。她曾得过HPV,但是上次巴氏检查结果正常。最近一次
巴氏检查是在五年前,无任何异常。三月份的巴氏检查结果为‘非典型鳞状细胞’。
第二次巴氏检查结果为‘异常,重度,不排除腺癌的可能’。做了一次阴道镜检,
变性带,嵌合体和白色上皮。做了三次组织检测;两次结果显示‘原位癌变,侵袭
性微小癌灶’,一次子宫内膜镜检,阴性,EEC也是阴性。”
艾米丽抬起头,停顿了一会,以确保每个人的思路都能跟上她。
投影仪重又响起。埃莱诺子宫颈细胞的幻灯片看起来就像一幅油画,蓝色和栗
色的螺旋整齐地排成纵队,中间穿插有红色的圆点。
病理专家手中的教鞭点在屏幕上,“这儿,”他说,“缺乏正常细胞分层和多
态性。”
又是“咔哒”一声。“这是一张放大的照片。可以看到细胞有丝分裂的现象。”
接着他继续用教鞭在屏幕上敲击,“啪,啪,啪”。
放映完毕,屏幕重又空白,掌灯秘书又跳起来。所有的人都看着艾米丽,肿瘤
专家点点头。“完了?”他问。
“下一步将进行锥形组织检查。因为有侵袭性微小癌灶。我们不想遗漏任何异
常现象。”
“再问一下,她多大了?”一个医生问道。
“将近五十。”
“是吗,那她也不会再打算要孩子了,所以你没必要担心将来子宫颈功能丧失。”
“是的,” 艾米丽说,“我们准备做一次更全面的锥形检查。如果结果是阴
性的话,我们就会依照巴氏检测的结果做进一步治疗。”
“如果不是阴性呢?”一个医生问道。
“我们将进行子宫切除。” 艾米丽回答说。
“不错,一个简单的子宫切除手术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也许只做个锥形检查
就能治愈。”
整个肿瘤会议委员会对这个结论的得出颇为骄傲,艾米丽冲我微笑。在这些重
大癌症治疗方案中,埃莱诺的病症无足轻重,如同一只蚊虫,带着令人心烦意乱的
嗡嗡声在房间里环绕。我们已总结出结论,那就是他们根本不需要担忧。
肿瘤会议结束了,房间空了。尼娜走回实验室和产房,内科实习生和住院医师
们急匆匆地赶到自己的岗位上,外科医生返回外科,病理专家又拿起骨髓检查镜,
艾米丽和我则奔向门诊部。
在我离开之前,我仿佛看到埃莱诺静静地靠近我坐在那排折叠椅上。我朝她眨
眨眼睛,她咧开嘴对我笑了。好消息,我对她说,你很坚强。我们找到了对付它的
方法。影像逐渐消逝,我伸出双手去抓她,别走那么快,埃莱诺,我还没准备让你
离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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