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情感的疑惑
你在那样完美的夜色里讲述你破碎的婚姻和过去。你说,离婚是你提出来的。
她并不同意,你没有给她和自己留下一点挽留的余地。
为什么曾经相爱如今却劳燕分飞
我是从报社的一位记者那里听说你的。她说,你是在游泳池跳水摔断了颈椎,
高位截瘫,就像体操运动员桑兰那样全身瘫痪了。当时,你已经离婚,但我并不知
道你的具体情况。其间,我们也有过一些谈话的机会,然而,我们从来没有深入地
谈过,我指的是你的情感生活。中秋节的夜晚,我们坐在眼镜湖畔,竹影、松影和
月光倒映在湖面上,你在那样完美的夜色里讲述你破碎的婚姻和过去。微风摇曳着
树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为你娓娓的讲述伴奏,我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月光下,
你软绵绵地坐在那辆高靠背轮椅上,神情淡然,淡得就像满地的月光。你说,离婚
是你提出来的,她并不同意,可是,你没有给她和自己留下一点挽留的余地。
我没有过多的问你为什么。因为,在这之前我们还从来没有谈论过这样的话题。
我怕触痛你内心的一些东西。我见过个别离婚的男人和女人。当他们讲述这件事情
的时候义愤填膺慷慨激昂非常情绪化。把全世界所有的优点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把
所有的错误都派给对方,而你没有。你只是简单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很中性。可
是,我仍然能够感觉你内心的沉重和压抑。你说,你有个女儿,难得相见。
我曾经在你的护理员那里见过你和你前妻的照片,照片上的你们很甜蜜,很开
心。一般的情况下,都是女人依附在男人怀里做小鸟依人状。你们之间好像正相反,
你坐在她身旁搂着她的脖子把脸靠上去咧嘴大笑,露出所有的牙齿,像个大孩子,
而她却显得很沉稳,微笑,连一颗牙齿也没有暴露,所以,那张照片给我留下的印
象是你非常依恋她。透过照片,我似乎看到你们的过去:健康、快乐、和谐、美满、
幸福。可是,你却在自己完全性瘫痪以后,毅然决然地和她离婚了,是不是不想拖
累她?为了她今后的生活着想才做出这样决定的?现在,从你的脸上仍然能够看见
当年的忧伤,也能够看见你仍然在继续努力地战胜这种忧伤。我知道,这很不容易。
艰难的再生
当绝望本身也走上了绝境,生命就会奇迹般地产生一种超越死亡的腾越。就像
唯物辩证法中所论述的那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
灾难从天而降
那是期末考试中的最后一堂体育课。同学们都在忙乎着各科考试的准备,体育
老师很宽容地让大家自主选择。午睡前我决定,这一觉醒来如超过一点半,这体育
课就不上了。可那天我醒了,就直奔了游泳池。例行的下水前的准备工作完后,我
就随着其他同学一头扎进泳池,那年北京正闹水荒,池子的水不满,我的姿势又有
些过度,头一下就触到了池底。当时周身像过电般的一种感觉,就再也不能动了,
大脑非常清醒,直到今天,那一瞬间所造成的后果仍然延续着,而没有丝毫改变。
送到医院,头部打上牵引,几十斤重的大铁铊把脸都坠扭曲了。家人陆续赶到,
痛苦表现最为强烈的就是我妻子,她嚎啕大哭,并连续三天守在我身边。经过拍片
检查当时医生就对我的家人做出了无情的宣判:颈椎五、六两节粉碎性骨折,神经
横断,终生高位截瘫。
所有的这一切,我全然不知,家人不敢告诉我, 确切地知道这一切已经是半年
后的事了。
绝望中我提出和她分手
那天,本是个中秋团圆之夜,我却不合时宜的给你讲述了一个家庭离散的沉重
故事。那实在是因为我们见面的机会太少,而相互需要深入了解的东西又太多。
在我简述了自己的故事以后,我忽然发觉自己又犯了一个重复性错误。使你和
其他同样听过我故事的人,得出了大同小异的结论——因为我终生残疾了,失去了
为夫为父的责任能力,就主动提出了离婚。以后的事实一再证明了我当初选择的正
确,所以我就高尚,就大度,就明智,就聪慧。其实,事实本不是这样的。我要明
确告诉你的是,驱使我做出那种选择的动因完全是一种绝望心理。你想,三十而立
的年龄,第三梯队的干部重点培养对象,名牌大学毕业,还有那个温馨醉人的小家,
被一场飞来横祸在刹那间全部击碎。有谁还能如此高尚,如此明智地把本来已经残
缺的小家再次彻底击毁呢?
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死亡对当时的我绝对是一种极端奢侈的诱惑。我从肩膀
包括两手以下全都没有感觉和功能, 而且24小时都有人在身边监护, 被我视为惟一
能够解脱自己的通道也关闭了。我没有了结束自己生命的自由。于是,我便有意无
意地寻找着其他可替代的宣泄处。家,在风雨飘摇的残酷现实面前已经变得摇摇欲
坠。妻子更是无法接受我性情的变态,解体便成了最终的现实。当拿到离婚证书的
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前所未有的绝望,我成了一无所有的人。
可是,有时候人就这么怪,真的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反而会变得理性一些。
于是,我安排了包括我父母和妹妹在内的告别晚餐,全家为她送别。当时,我和她
都哭了,全家人也都流了泪。我很痛苦,七年的夫妻,就这么分开了。本来还是好
好的一家人,却因为意外伤残导致劳燕分飞各奔东西。尤其我,处在那样的悲惨境
地,颈椎刚刚做了手术,除了头能动弹,全身都动不了,瘫软在床上就像一具喘气
的尸体,连和她握一下手的能力都没有。看着她孤独的背影离开家越走越远,我几
乎就要崩溃了。你能够想象出我当时的绝望吗?在以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差不多
都是在一种极其抑郁的心境中度过的。我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在乎过妻子
和女儿。在过去的生活天平中,她们从来没有充当过主导,一直在为我的工作事业
让步。可是,离婚后,她们却一下子成了我生命中的全部砝码。多少个不眠之夜,
多少次浑浑噩梦,闪现在脑海的都是一次次被抛弃。被朋友,被同事,被工作,更
多的是被妻子和女儿抛弃。几年后,当我回顾这段经历时才真正明白,那座在风雨
中飘摇的小家,承载的是我最后的一点希望。当这个希望也没有了以后,我感觉自
己被整个社会抛弃了。
现在,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历练,那种绝望的情绪早已经淡出了我的生活。可我
要告诉你一个不争的事实,只要你是一个真实的人,在突发事故造成了躯体完全性
瘫痪以后,你就肯定绝望过!你就肯定想到过死。除非因某种原因你想掩饰。当生
命贬值到了可以随意放弃的程度,那么婚姻家庭还算得了什么?
绝处逢生情已逝 都是苦命人
当然,从另一个方面讲,只要你没有死,心就有复活的希望。在我看来,任何
事物的发展都有它的极限,欲生无路,求死无门,当绝望本身也走上了绝境,那么
生命就会奇迹般地产生超越死亡的腾越。这倒像唯物辩证法中所论述的那个“否定
之否定”的过程。
以今天的眼光重新审视我当初的表演(实在不能用“表现”这个词儿),绝对
有不少可圈可点的地方。当然,我首先可以骄傲地告诉你,我的心已经完全复活了。
至于是上帝,还是我自己拯救的姑且不论。总之,它的确是复活了,而且还活得激
情灿烂。
虽然当初提出离婚并非高尚明智使然,但是,从以后的效果看,倒是极其完满
的。我是歪打正着走了一招好棋。我相信,即使当时不那么仓促决定,再拖上个一
两年,待我情绪稳定恢复理智以后,我也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我前妻,是那种
十分在乎并极力维护家庭圆满的女人,并且对丈夫有着很强烈的依赖感。在她看来,
我的伤残本身就意味着家庭的垮掉,自然也就不存在挽救的可能。我很理解她,也
从来没有怨恨过。所以,我必须面对现实,主动给她自由,她也急需这种自由。尽
管我们都很怀念过去,但又不能不面对重建各自新的生活空间的现实。理解是第一
的,告别是第二的。至少在我们办理完离婚手续以后的一段时间内,我还算清醒和
理智。
那晚,我们相约在医院见面,还要做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前行的路还很漫长,
也很艰辛。虽然不能携手共进,但是,彼此怀有的那片真诚与祝福却都需要淋漓尽
致地倾诉给对方。更何况我们之间还有个女儿相连着。可是,三个星期过去了,她
没有来。随着时间的推迟,我对她的失望一点一点地增加,以至于演变成了怨恨。
终于忍不住写信去问。她很快就来了。见面的第一句话我便问:“约好的事情为什
么食言?!”她满脸忧伤地看着我,继而嘤嘤地哭了,样子十分可怜。她说,她母
亲去世了。她一直在忙着处理后事,没有时间来。
我一下子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她母亲本来身体很好,怎么突然去世了呢?
她说,她早就因糖尿病住院了,只是她没有告诉我,说着又哭。
我的心一阵阵紧缩,不仅为她的命运痛心,也为这么多年来没有在老人面前尽
上一份孝心而惭愧。现在,老人已经去了,我们也已离婚,所有的挽回都已经不可
能了。我又一次为自己的伤残感到空前的绝望。这场发生在我身上的劫难所波及到
的范围,已经远远地超出了我个人和围绕在我身边的小家。它像多米诺骨牌似的殃
及到我的父母、手足以及她的母亲、手足,也许还有更多的人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而我又无力阻止这一连串的灾难效应。为此,我感到痛苦绝望。
那天夜里,我久久地不能入睡。从结婚到分手,桩桩件件的往事都浮现在眼前。
人生之路的悲喜剧似乎早就有它特定的安排,你可以小视它,但却不能不面对它。
因为,即使是同一种结局,也会有爱与恨,宽容与仇视两种截然不同的走向。
为你忧伤
事情往往这样,当你改变不了现实的时候,只要你改变自己的想法就会重新看
到希望。
今天是星期六。小王出差了,我姐姐休息,我们一起去了趟圆明园。秋天的圆
明园很萧瑟,残荷败柳,湖水几乎干涸,满湖的荷叶像破抹布似的耷拉着皱巴巴的
脑袋挂在干柴一样的荷杆上,十分颓败。再加上记录着国耻的残垣断壁,景象可想
而知,可我并没有凄凉的感觉。在我看来,无论是国耻还是残垣断壁都已经属于过
去。而现在的我们,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都已经不再那么软弱。我们玩到下午才回
家。这时候,接到你的电话,你说你写的这部分已经E-mail给了我。我当时正在厨
房里给姐姐们做油焖大虾,忙得手忙脚乱,没有时间打开电脑。现在,她们走了,
我打开电脑,看见了你写的这部分内容。
正是因为爱所以抛弃爱
从你的叙述里看到你在绝望的时候表演的一出离婚悲剧。感谢上帝!幸亏你没
有能力处置自己的生命。幸亏生命不仅是肢体,还有心灵。所以,你的心在彻骨的
痛苦绝望之后再生了。我想起了裴多菲的名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然而,当我再一次阅读你的故事的时候,却没有了最初听你讲述时候的那种触
动。这可能和我刚从圆明园回来有关。我比较情绪化、环境化,很多时候,环境决
定着我的喜怒哀乐。你的痛苦和绝望就像圆明园遗址里的西洋楼和大水法,它们应
该记录的仅仅是你的过去。而我现在更关注的是复活以后并且活得激情灿烂的你。
第一次看见你写字是在什么时候?那次,你手上戴着一副特制的钢圈,在手掌
部位的钢圈上固定着一支笔。你就用还能够动作的胳膊甩动钢圈上那支笔去敲击电
脑键盘,一个一个地缓慢敲击着。我估计那速度是手指灵活的人的十分之一吧!也
许还要慢一些。你无法想像你那瘫软的身体半躺在摇起的病床上,眼睛全神贯注地
敲击键盘的情景给予我怎样的震动!我以极大的毅力忍着眼睛里的泪水,不想让人
看见自己的脆弱。于是,我拿了一袋软包装的酸奶送到你嘴边喂你。我当时有点担
心你会拒绝,可是,你很给我面子,没有拒绝,很自然地将吸管叼在嘴里把酸奶吸
完了,我轻松地舒了口气。然后,你有意无意地将你的主页打开请我看,于是,我
就感觉自己不那么尴尬了,你的细心和善解人意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次去看
你,你的护理员也说,真不知道大哥的老婆怎么舍得跟他离婚!他那么心细,特会
体贴人。
然而,你这样一个善解人意会体贴人的男人,如今不仅离婚了,而且连见自己
女儿一面都很难,因为,你前妻不让女儿看你,女儿每次来都背着妈妈。按理说,
你当时离婚是为她好,我一直把你的离婚理解成“正是为了爱,所以抛弃爱”。你
现在又说那是绝望的表演。无论是爱还是绝望的表演,其结果都是解放了对方,可
是,对方却没有领情,至少目前看如此。你却至今认为自己当时的表演“绝对有可
圈可点的地方”。你知道,对你那可圈可点的地方,我很怀疑,尽管我不是当事人,
没有发言权。但是,即使是旁观者也能够看见今天的现实——她仍然单身,没有结
婚。
女人的坚强来自男人
你说你前妻是一个很依赖的女人,你的伤残本身对她来说就意味着家庭的垮掉,
可是从你的叙述里,我感觉,你似乎并没有给她锻炼成为不依赖的坚强女人的机会。
我有个邻居,也和你们的情况差不多。结婚两年男人出事故了。他是装卸工,
一块很重的钢板从吊车上掉下来,正好砸在他的脊柱上,他成了截瘫病人。医生说
他将终生残废。当时,他们也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女人也是那种非常依赖的主
儿,他们都来自农村,农村女人的观念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想,有这样观念
的女人能不依赖?
当男人成了瘫痪病人以后,最初,女人六神无主,她感觉自己的饭碗一下子就
没有了,而且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双胞胎,所以,她当时也是很绝望的。而那个男人
在突然瘫痪的情况下,也变得沉默寡言,绝望地只想着等死。后来,他看到自己那
对双胞胎求救似的看着他们俩人咿咿呀呀,像在对他说什么,他流泪了,心想,孩
子招谁惹谁啦?如果他们夫妻都垮掉,孩子怎么办?他们还这么小!男人的责任感
使他突然改变了等死的想法,决定继续支撑起这个残破的家。
其实,事情往往这样,当你改变不了现实的时候,只要你改变自己的想法就会
重新看到希望。于是,他开始强制性锻炼,试图让自己恢复健康。他咬牙让自己瘫
软的身体坐起来。可是,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他额头冒汗,头晕目眩,重重地摔在
了床上。于是,他重新再来,就这么反复地折腾反复地失败。女人看他眼神里充满
了希望,突然就有了信心。重新调整自己的心态,也变得坚强起来。为了治疗丈夫
的病,她像男人似的哼哧哼哧地背着丈夫满世界撞,四处借钱,到处找医生给她男
人治病。被她多次求过的人后来都躲着她,她敲人家的门人家都装着听不见,不给
她开。可是,他们没有气馁,坚持治疗将近一年。有一天,已经很晚了,当她背着
丈夫看完病回到家的时候,打开灯,她的那对双胞胎正饿得在吃自己的粪便!当她
看见两个孩子嘴里脸上浑身都是屎的时候,她哭了。这时才想起来还有眼泪,才知
道自己是个女人……
现在,他们的双胞胎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个家也和别的家庭一样儿孙绕膝
享受天伦之乐。那个男人已经老了,仍然瘫痪着,女人也老了,可是,他们是一个
家庭,相互照应,说说柴米油盐儿孙媳妇,看上去也不显得有多可怜。太阳好的时
候,常常看见男人坐在轮椅上晒太阳,女人则坐在旁边的马扎上择菜剥蒜,给人很
温馨的感觉。很多年的努力过后,他们已经明白了,只能接受现实,所以,现在他
们的表情很平和,很认命,与世无争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来绝望。
其实,男人有时候不懂,女人是天生的心灵动物,她们依附男人不仅仅是依附
他们强健的身体,主要是从心理上的依附,从男人那里获得力量。如果男人首先绝
望了,女人就会觉得失去了依附没有了安全感;男人树立在她们心灵上的强健肩膀
坍塌了,她们就会心死了,对男人,对生活都心死了。
和你相处的最后那天早上,我出去读书。回来的时候,在走廊里遇到了你的主
治医生。她问我,你今天就走啦?我说是。她说,燕炼今天情况不太好,连情绪都
不好了。我一听,赶紧来到你的病房。
清晨的阳光淡淡的从窗外斜射进来,照着窗台上那盆鲜红的凤梨。你表情痛苦
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这时候,那位女医生也跟进来了,她掀开你的被子用手触摸
你的胃部,我突然看见你腹部的皮肤在她的手下剧烈地抽动。我惊慌失措起来,她
平静地说,没关系,是我的手凉,刺激了他的皮肤才产生痉挛的。果然,很快,痉
挛停止了。我坐在你床前帮你按摩内关和外关穴位,以减轻你胃的疼痛。你的眼神
里有一种我似曾见过的东西,好像是一部电影里的镜头,战场上的战友都牺牲了,
只剩下两个人,其中一个已经重伤,另一个背着他离开,一路上留下鲜红的血迹,
走在一个树林里,那个人把伤员放在一棵树下休息,伤员说,看在我们是好朋友的
份上,给我一枪吧!他当时的眼神有如你的现在。而你对我说,真想打一针杜冷丁!
我知道你当时很痛苦,看着你痛苦已经是一种痛苦了,听了你说这样的话,我
突然就感觉到你的绝望。当然,那种绝望可能是暂时的。你说过,你已经复活了,
并且激情灿烂。这所谓的复活和激情灿烂是不是你对自己的期望?亦或又是表演?
停下打字,发现窗外正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秋雨。雨滴打在阳台的玻璃上,眼泪
似的。
面对现实
面对一个连起码的生活自理能力都没有的男人,要伺候和陪伴他的一生,感情
的砝码是担不起这么大分量的。
早晨起来后,到户外转了一圈,真不愿回病房。昨天,广播里预报今天的空气
质量为一级,很难得呀!而在这里,一级意味着什么?我听到十几种鸟儿的歌唱,
天蓝得没了尽头,空气真的能把人醉倒,在松柏树下的草地上,我竟然看到了一只
翘着毛绒绒大尾巴的小松鼠。我当时就想,要是有台笔记本电脑就好了,充足了电
源在户外与你交流是件多么惬意的事呀!可现在,我还得回到病房在这台老式奔腾
一代前“倾听”你的声音,而窗外略显遥远的鸟鸣,真的比你的声音要动听多了。
室内的两束插花,在两天前就艳色已尽,苍老得有点令人心痛,那盆“凤梨”
倒是很茁壮。我一向对花不太感兴趣,朋友送来什么样的花,我并不在乎,只享受
和接受这份情意,所以今后用些廉价的来糊弄我就行,我不会在意的。
离婚与多种因素有关
记得你曾经讲过两个类似的在结尾突然产生强烈震撼感的故事,包括你给我读
过的那个战争中断胳膊折腿的美国士兵,当他回到父母住的那个城市以后,并没有
直接回家,而是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一个最亲密的朋友在战场上失去了一只
胳膊和一条腿,生活需要别人帮助。他请求父母让这个战友和自己一起回家,以便
照顾他一生。可是,他的父母考虑到照顾一个残疾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会影响
一个人的整个一生。于是,劝他放弃战友,自己回家。第二天,警察局通知他的父
母去认领儿子的尸体。说他是从一座高层旅馆的楼上跳下来摔死的。当他父母赶到
现场看到儿子说的那个残疾战友正是他自己,他自杀了。故事一直到结尾才向读者
揭示真相。这是一种典型的杰克·伦敦叙述故事的模式,我也很欣赏,它把所有值
得思索的空间都留给了读者,可它不一定适合所有的故事,把内含植根于故事之中,
而不是直白地表述出来,确需一定的功底。你文中提及的有些问题,我将在以后的
故事中涉及。
我的前妻做过许多对不起我的事,当然我也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但我有一个做
人的基本准则,我可以在别人面前数落自己一大堆的不是,却绝不流于世俗地责怨
前妻的任何一件小事,尤其是在自己的女儿面前。所以,接触过我的人和看过我文
章的人,都只留下了我俩情真真、意绵绵的美好感觉,尽管其结局是一场悲剧。坦
白地说,那都是真的,绝没有编造。因为,我展现在众人面前的仅仅是美好的一面,
而回避了那些有损形象的另一面。于是,细心的人就会发现许许多多不可理喻的事。
你就对我当初的离婚选择表示出极大的怀疑,认为我“没有给她锻炼成为不依赖的
坚强女人的机会”。我的护理员也跟你感慨到:“真不知道大哥的老婆怎么舍得与
他离婚。”看来我真的不能再回避了,现在我就试着在坚持我的做人基本准则的前
提下,争取把那些难解的问题,至少在线条上要勾画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有些我会
讲得很含蓄,有些是我过去从来没涉及的领域。任何一桩离婚事件,都不会是单一
原因造成的,它肯定是多种因素的集合。
妻子感情的砝码倾斜了
我在前面的确讲过:“我的前妻是属于那种十分在乎并极力维护家庭圆满,且
对丈夫有着很强依赖感的女人。”可能因为我的表述不当?也可能因你在认识上过
于简单?所以才无法理解。在我看来,我的前妻在维护家庭利益上表现得近乎有点
自私,而这个家的概念又狭小得只包括她、我和女儿。所谓对我有很强的依赖感,
是因为在这个家庭里,我始终处于一种支柱地位,虽然她自己在工作上表现平平,
但对我这个事业心极强的丈夫却深爱有加,并对我在各方面表现出的极强能力感到
脸上有光,尤其在经济上,因每次长工资即使是1%的比例我也不会被漏掉,因而,
我每月的收入差不多要多出她一倍。当那场横祸突然降临到我身上,上述所有的这
一切都化为乌有,我这根支柱倒塌了,家已经破败不堪,她已经找不到任何还值得
她维护的东西了。
你可能又要问了:“还有那么多年的夫妻感情呢,不能说丢就全丢了吧?”我
不能说我的前妻是个完全不讲感情的人,只是面对一个连起码的生活自理能力都没
有的男人,要伺候和陪伴他的一生,感情的砝码是担不起这么大分量的。在我刚出
事的那段时间,她几乎天天以泪洗面,那的确是在为我而痛。但到了后来,直觉告
诉我,那眼泪已是在为她自己虚渺的前途而悲了。她甚至看不得当时我那正热恋的
妹妹和男朋友在一起进出我们家门。自然,她的这种心理变化过程也逃不过我的家
人(此时,她的内心已不属于这个家了),于是,各种摩擦频繁发生,解体的速度
加剧了。可以这样讲,无论是当时那个绝望的我,还是后来恢复了理性的我,都无
法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
婚姻观念的更新无可厚非
记得有一次,当年我们一块儿参加工作的同事到我这儿来聚会,在谈到几个离
异家庭时,把我的离婚之事也扯了进去,我对15位女性同事做了这样一个假设的推
断:“假如你们的丈夫在30来岁也像我一样截瘫了,你们还能跟他一辈子吗?”与
此同时,我点出三位不包括在内,我认为她们是可以做到不离婚的。剩下的人只做
出两种答案,其一:肯定得离婚。其二:说不准。竟没有一人敢坚定地说:“我不
离!”(当然,这些同事们是因眼见了我生活的艰难)这也进一步证明了我做过的
一个统计:生活中,此类离异的残疾人家庭,要占到十之六七。现实既如此,不是
个例,我们就不该胡乱地谴责具体的当事人了。
时代在变,人们的观念在变,道德的衡量标准也在变,你没见连我们的婚姻法
都修改几次了。与二三十年前相比,身边发生的离婚事件,在人们的意识中,已淡
化的不值一提了,对残疾人家庭的解体,大多数人也报以理解的态度。我有位天津
的截瘫朋友,就曾到处托人给即将要离异的妻子找丈夫,他认为,自己既尽不到保
护和照顾妻子的责任,又丧失了给予妻子包括“性”方面的爱抚能力,再这么将就
过下去,实在是自己的不道德。你还可以假想一下,如果我的现状放到30年前,别
说法院不可能判离,就是妻子怠慢了我,恐怕也要被世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不过,
话又说回来,如果受伤的不是我而是对方, 我也不敢保证能够抵御一切情人的诱惑。
好啦,现在我们再来说一说你的那个农村籍的残疾人家庭的街坊。首先你得明
白这样一个现实:就大多数农村人与城市人,尤其像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人,在婚姻
观念上相比,大约要落后一个时代。她们至今基本上还停留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的传统观念上,这也是我那农村籍的护理员,搞不明白前妻何以一定要与我离婚的
原因之所在。我住医院的15年中,也还未曾见过一例农村残疾人家庭离异的。如此
看来,你举这样一个例子进行类比,以证明我没有给妻子锻炼成为不依赖的坚强女
人的机会,是多么的不合节奏。
在我们面对多数残疾人家庭都面临解体这一现实时,其实再没必要知晓解体的
具体过程,因为那个过程都是为最终结果而服务的,所以离异的双方(也可以扩大
到双方的亲属)其言、其行,或过激、或平和,都只用“表演”二字就可以概括了,
哪里还需要再去解析什么谁讲理、谁不讲理呢?如果不是你提出那么多的怀疑和不
理解,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去翻那些陈年老账。为此,我想在这里表明一下:在离
婚的问题上,我与前妻的选择都没有什么遗憾后悔之处,具体到那个过程,谁的
“表演”也都谈不上过分和不适当。
婚姻的责任
在我看来,婚姻其实是受法律保护的不道德行为。而爱情是自由的分泌物,它
游离于一切桎梏之外,和法律的束缚格格不入。如果顾及爱情就应该取消婚姻,如
果顾及责任才应该建立婚姻。当你选择婚姻时就意味着你选择了责任。
爱不在有错没错
你很坦率。当看到你“不敢保证能够抵御一切情人的诱惑”时,我独自地对着
电脑笑了。许多男人也会像你这么想,即使他们的妻子没有伤残,他们也常常移情
别恋,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包二奶现象?男人们总是抵挡不了花花世界的诱惑。
有时候哪里是花花世界对他们的诱惑,分明是他们去诱惑那个世界!但是,他们有
的未必就有你这样的勇气回答得这么直白,人很难得的就是坦率。
其实我想知道的是,如果你和妻子都没有受伤,那么你就敢保证能够抵御一切
情人的诱惑啦?我感觉,能不能抵御一切情人的诱惑,好像也不太与伤残不伤残有
关。当然,如果对方伤残了就更容易被外界诱惑,因为,更有借口了。而不伤残也
会被诱惑,只是没有借口,是吧?
我住医院的时候,有一个和你一样的病人,也是颈椎摔伤了。幸运的是他在一
段时期的治疗后恢复了大部分肢体功能,不仅能行走,还能够游泳。当然,行走的
时候不像健全人那样疾步如飞,他走路像电影里面的慢镜头。但是,这在截瘫病人
里就算十分幸运的了。我经常看见他妻子跟着他缓慢地走在花园小路上。过了几天,
医院里住进一位年轻的女病人。这个女孩活泼好动,爱说爱笑,非常讨人喜欢,而
且,嗓子很亮,会唱很多流行歌曲,楼道里每天都飘荡着她的歌声,无论是医生还
是病人都很喜欢她。她也是腿有点毛病,膝关节里长了个游离体,一个小小的手术
就痊愈了,只是需要一段时间的住院恢复。就在这段时间里,他和她产生了感情。
他们出双入对,一起去游泳,一起去散步,一起下饭馆。也许在他没有摔伤的时候,
他在家里的地位就比较特殊,能够看得出,她妻子特别爱他。如果没有她的这份爱,
估计他也不会恢复得这么好。可是,自从有了那个女孩,他似乎忘记了妻子的存在。
我常常看见那可怜的女人孤独地伫立在花园的角落远远地看着丈夫和那女孩,满脸
忧伤无奈。当然,那是在医院,他们之间也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事情发生,但是,从
他对那个女孩的态度和他看她的眼神里,旁观者也能看出抑制不住的情感流露。作
为病友,我也很喜欢那女孩,她的确很招人喜欢,同时,我又可怜他妻子,她和那
女孩相比已是昨日黄花,既不青春也不漂亮,加上生活的磨砺,简直就是满脸沧桑
了。尽管她那么在乎他,他已经对她无法产生激情,当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脸上
没有一点欣喜,只有疲倦。从良心讲,妻子一直陪伴他,照顾他,他应该很感激她
的。可是,这种感情不是爱。他已经不爱她了。有一次,他就亲口这么说的。我问
他,她有什么错?他说,爱,不是有错没错的事情。感情这东西身不由己!他也很
苦恼,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
我更习惯亲情之爱
当灾难降临时有多少人能够在漫长的婚姻中将爱情进行到底呢?再说,什么是
爱情?爱人之间彼此心疼算不算爱情?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爱情是怎么个定义。
我也许比较习惯亲情,我知道什么是亲情的感觉。有一次,我爸爸因胆囊炎住院,
当时他高烧不退,躺在急诊室的床上浑身直哆嗦,一位年轻的护士给他输液,针头
在他的肉里来回拨弄,半天也找不到血管。我站在护士旁边心里一揪一揪的,好像
那针不是扎在爸爸的肉里,而是扎在我的心脏上!我攥紧拳头,极力忍着,护士可
能是个实习护士,最终也没有找到血管,她拔出针头又换了一只手重新扎,爸爸突
然呻吟了一声,我不由得伸手去抓护士的胳膊,心疼得几乎晕过去!我想,如果我
能够替爸爸受罪,我是不会犹豫的,这种心疼的感觉刻骨铭心,我宁愿皮肉疼也不
想那样心疼。对爱人的感觉也是如此,这种感觉是爱情的升华还是降格?
若要不爱 何患无辞
我曾经看见过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是个脑瘫患儿。瘫痪得很严重,身体畸形,
不能走路,却穿了一身白色的纱裙,裙摆重重叠叠地蓬松着,像个公主。春天,正
是花开时节,医院的花园里榆叶梅疯狂地盛开着,像一大片一大片的彩云。女孩的
爸爸蹲在地上双手托着她腋下一点一点地教她走路,边走边柔声细语地鼓励她。风
和日丽,天空湛蓝,一阵清风吹来,花瓣像雪似的纷纷扬扬落在这对父女身上和地
上,父亲捡起一把花瓣放在女孩头顶,说,我要为你加冕啦。女孩嘴里发出一连串
啊啊啊声,她不会表达。那情景好感动!我当时想,这女孩真幸福,有这么好的爸
爸,即使残疾了也是幸福的。同时,我也想,女孩的妈妈也肯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
女人,因为,她们都拥有这么杰出的男人和爱。
前几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一对双胞胎女孩也是脑瘫,已经十二岁了,她们的妈
妈始终如一地爱护和养育她们,而她们的爸爸却抛弃了她们寻找自己的幸福去了,
将亲情爱情一并放弃。看到这样的报道,我很为两个女孩和她们的妈妈伤心,觉得
那男人太没责任感了。
社会发展到今天,离婚实在算不了什么,因为,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嘛。
但是,有些人却用“没有爱情”做幌子,逃避责任,能说是道德的吗?
如果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又有多少婚姻是道德的呢?婚姻不是爱情的
坟墓吗?如此说来,所有的婚姻都是不道德的!人们根本就不应该结婚。在我看来,
婚姻其实是受法律保护的不道德行为。而爱情是自由的分泌物,它游离于一切桎梏
之外,和法律的束缚格格不入。如果顾及爱情就应该取消婚姻,如果顾及责任才应
该建立婚姻。当你选择婚姻的时候,就意味着你选择了责任。
有一次,我看见一个男人在报纸上诉苦说他老婆总是让他写情书。因为,他在
婚前总是写,可是,婚后他已经没有了激情,根本写不出来了。当然,也有有激情
的时候,当他又爱上了别的女人时,就特有给人家写情书的冲动。于是,给老婆写
情书就成了他的苦差事,而他老婆却总是怀着极大的兴趣读他过去的情书,有时候
读着读着就流泪了。我看了这篇文章以后想,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情到底能够
维持多久?带着这种困惑,我才在前面说如果文明让我们越来越功利,越来越自私,
越来越没有责任感,那么我宁愿选择落后。这所谓的“文明”其实是一种讽刺。所
谓的落后,是指人性中应该保存的那些美好的东西。因为现在这种东西太少了,以
前还像空气一样流动在我们的周围,现在我们甚至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当一下子感
觉缺氧时,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现代“文明”的真空泵给抽干了。
爱情需要升华
我想,究竟我们过去有没有过爱情?思忖的结果是,我们有过爱情,的的确确
真心相爱过,只是这爱情太脆弱,经不住风吹雨打,因为她只停留在很低俗的位置,
没有得到高度的升华。这种升华就是从爱情向亲情的平稳过渡。
很想和前妻成为朋友
去年,人艺曾热演过一部小剧场话剧——《离婚了,就别再来找我》。如果把
这剧名借用到我和前妻现在的关系上,倒是再合适不过了,尽管当初我们的离婚不
是由感情破裂引起的,尽管她现在依然是单身,尽管我们之间还有个女儿相连着,
可我们的任何往来都已中断。这很让人难以理解,你曾经把它解释为:爱有多深,
恨有多深。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们之间真的再没什么爱可言了,如果一定要把爱的
外延再扩大一些,至多偶尔回闪几个我致残前那段幸福时光的镜头而已。我想,她
也该是这样吧。其实,我们都曾做过努力,希望相互间能成为朋友,可是最终还是
失败了,我只能说,世间的有些事,非人力所能为。当然,今天这样的结果,也并
不是一开始就如此,它是经历了十多年时间的冷却。我们离婚时,曾有个约定:因
我出行不便,而且长期住在远离市区的医院,她必须带女儿在每年寒暑假期间来探
视我,她一直履行着这个约定,直到女儿16岁面临中考,自己能独立来看望我为止。
大约在离婚后三年多的时间里,她每次带女儿来看我,倒好像是我俩之间的约
见,话题很多,基本上也没什么避讳。她把见过的几位男友的情况都告诉了我,不
过我能感觉出来,对于那些条件不错的男友,她的介绍很细致。我知道,这是绝大
多数离婚者很自然的一种心态,她(他)们要面子、要自尊,即使是我,也未能免
俗。记得我们还在办理协议离婚手续时,一位早年追求过我的姑娘,就曾写信愿抛
家舍子跟我一辈子。我把那封信让她看了,她冷冷一笑揶揄道:“你挺有魅力的嘛!”
这件事,让我后悔了好一阵子,这不明明是一种带有伤害性的挑衅吗。记得最后一
位男友与她交往了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她带女儿看我的时候,都是那男友开车送来
的,她曾亲口告诉我,他们快结婚了。应该说,这是水到渠成的事,她很急切地需
要一个稳定的家,过去的那种生活让她难以释怀,可事情最终发生了变化,不知什
么原因渠水断流了。从那以后,我再没听说过她找男友的事,而且她还非常忌讳提
这个话题。
失去的珍贵存在的贬值
大约就在与那男友吹后不久,我打过一个电话给她,好像是为了孩子放假来我
这儿的事情,说着说着她突然小声地哽咽道:“我真想你呀!”我很怀疑自己的耳
朵,紧跟着问了一句:“你说什么?”她连忙掩饰着自己:“没什么!没什么!”
那是个不算太冷的冬季,她带着女儿到医院来探望我,给我第一个吃惊不小的印象
是,她化妆了!这可是自我们相识、相恋、结婚、离婚以来的头一次。按说都进入
90年代了,女性化化妆是件很自然的事,可放在她身上就不自然了,一是我看惯了
她那素面朝天的质朴状态;二是她根本不会化妆,浓淡反差过大,眼窝看上去就像
个大熊猫。我很理解她当时的心态,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人,绝不肯把自己的窘
况及由此流逝的丰韵暴露在我面前。这对一个带着孩子的单身母亲来讲,有它坚强、
刚毅的一面,但往往又容易陷入自我封闭的泥潭,她的父母早已去世,除了两个成
家的弟弟外,几乎连个知心朋友也没有。
记得在我们女儿三岁的时候,家里曾发生过一次感情危机的事件,那是因我在
整理旧信时,翻阅出几封早年间写给一女孩的“情书”,所谓情书,无非也就是信
封的落款上只写了“内详”二字。文革时期二十上下的青年男女,哪敢涉足什么爱
情,无非也就是相互鼓励,争取早日加入党团组织之类的内容。可我们的信都是寄
往各自单位的,这“内详”二字,开始给我们带来了麻烦。最后,我们只好约定,
无论哪方先入了党,再行联系。这一拖就是九年,我鬼使神差地给那女孩写了封信。
不久,她还真的给我回了信,显然,她挺激动的,很希望我们恢复联系。后来,我
竟把这件事告诉了前妻,她当时就跟我急了,质问我:“你给她写信是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就是履行一下当初我们的承诺,我不是早就入党了嘛。”“这种承诺
有什么意义?!”“干嘛一定要有什么意义?正常的交往嘛。”她赌气地说:“好,
你去交往吧!”为了这事,前妻有近一个月没理我,我挺沮丧的,感到她变得越来
越俗不可耐。后来,我把这事讲给了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他首先问我:“此前,你
跟老婆闹过什么矛盾没有?”我说:“没有呀!”他说:“那好,我得警告你,你
对现有的婚姻已经有些厌烦了,说句不中听的话,你想在婚姻之外寻刺激。”朋友
的话,一下点到了我的穴位,我激灵一下打了个冷战,自问道:“我真的在玩儿火?”
之后,我给那女孩回了封信,末尾私自加了这么一句:“我妻子让我代问你好!”
这件事大约发生在上个世纪的1983年前后,是我第一次领教了前妻为捍卫自己尊严
而采取的强硬反击。不过,我仍要为自己做些辩解,那段时间,她几乎把所有的感
情全部倾注到了孩子身上,在这个家里,几乎没有了我存在的位置。孩子全托上幼
儿园后,她也恢复了同过去几位异性朋友的密切往来,从她的言谈话语中,我能感
受到那种难以掩饰的澎湃激情。
“围城效应”中的男人和女人
你说过:“男人们总是抵挡不了花花世界的诱惑。”可女人就真的那么“守节”?
我不希望你总是用一种狭窄的眼光,把所有的男人都盖棺定论为花花世界的“王牌
军”。不要忘了,还是夏娃先偷吃禁果后,又把亚当拉下了水。我有个表弟,是个
有家室的人,因为搞业务,在外认识了一位有夫之妇,那女人不知怎么就疯狂地迷
上了他。她是个款姐,很有钱,就把我表弟“养”了起来。我那表弟就优哉游哉地
过起了“包二爷”的生活。不过男人毕竟同女人不一样,锁在笼子里做金丝雀,他
们是不干的。于是,那女人就带着他,把全世界好玩的地儿都转了一圈。回来以后,
我表弟媳跟他摊了牌:“是要家,还是要那女人?”表弟很是忸怩地最后承认说:
“我错了,我要家!我要你和孩子!那女人跟她玩玩儿行,要是在一起过日子,早
晚也得把我蹬了。”我讲的这个故事,大约也发生在我表弟的孩子三四岁的时候。
后来,在某本书上,我曾看到过一篇分析婚姻家庭的文章,里面写到,正是这个时
期和年龄段左右的夫妻感情特别脆弱,但绝大多数的小夫妻还是能够闯过这一关的。
因而,后人就把种种类似的现象称为“围城效应”。我就曾在网络论坛上发过这样
一个帖子:“有家的时候,感觉很淡,淡得无味,还少有自由。没家的时候,连末
梢神经都异常敏感、饥饿难耐,更不要说心灵上的企盼了!自由倒是有了,天马行
空,却独独少了那处宁静温馨的港湾。有线的风筝叫飞,断线的风筝叫飘,飞可以
更高更远,飘则只会下沉。”
自从前妻断了重建家庭的念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关系,基本上进入
了一种平稳状态。有朋友曾问:“有没有复婚的可能?”我说:“绝对不可能!如
果没有孩子的探视问题,我们有可能一生都不会再见面了。”是呀,这真是个难解
之谜。既然不打算建新家,单就为了孩子也该复婚呢。可是,你该这样理解,一个
把尊严视为生命的人(我女儿语),你怎么可以指望她会重蹈覆辙?她要用事实证
明:离开了我,尤其是离开了我所有的家人,她依然可以带着孩子把日子过得有滋
有味。这一点,她的确做到了,女儿现在已参加了工作,干得也很舒心。说实话,
我非常感激她!我能想象得出,一个单身女人独自带着孩子,以十几年的青春岁月
为代价,过着何等艰难贫困(我无力承担孩子的抚养费)的生活。可我又时常在问
:什么叫做尊严?无非也就是挣回点没多大实际意义的面子而已,比起为此付出的
代价,值吗?她肯定认为值得!其实,从当年办完离婚为她送行的最后一次晚餐,
我的家人,就已经向她递送了一枝和平的橄榄枝。后来,她在带孩子到医院看望我
时,偶尔也与我的家人相遇过。我妹妹就曾代表全家,非常诚意地力邀她能带孩子
到我家去玩,可都被她不温不火地拒绝了。
亲情是爱的升华
我非常希望,能够把过去所有的不愉快都抛到九霄云外,既然我们各自已经选
择了新的生活方式,为什么不能让爱重归故里,把积淀在心灵的污浊冲洗得洁净如
初呢。我说过,选择了离婚,我没后悔过。假如像一些人设想的那样,把复婚的问
题摆在我面前,我会告诉所有的人,没有任何考虑的余地。这绝不是摘不到葡萄就
喊酸的心态。十多年来,眼见的现实告诉我,我必须得给她以自由,只要她想得开,
我可以随时接受她任何示爱的方式,但,必须在法律保护的婚姻之外!我的前妻是
那样看重自己的尊严,可在这个问题上,我可能比她更激进,甚至是一种极端的自
私。我曾在换位设想中说过,假如伤残的是她,我们又没离婚,我是不敢保证能拒
绝一切情人的诱惑。现在又轮到我了,只要那法律证书上还没换成离婚二字,我是
绝对不能容忍妻子的红杏出墙。尽管在生活中,我见过许许多多为维持家庭的存在,
伤残者一方不得不做出屈辱的让步。可我不行,这个尊严我把它视为生命!我承认,
它所表现出的自私,是我人格中的一大缺陷。所以,复婚是绝对没有可能的。
我也曾想,究竟我们过去有没有过爱情?思忖的结果是,我们有过爱情,的的
确确真心相爱过,只是这爱情太脆弱,经不住风吹雨打,因为她只停留在很低俗的
位置,没有得到高度的升华,这种升华就是从爱情向亲情的平稳过渡。我们平时给
爱情做过许许多多的解释,像什么爱情是需要经营的;爱情是需要不断更新的;爱
情是双向的给予;爱情是排他性的等等,可我们谁也没听说过亲情的后面有过多少
类似的解释。我永远都会这样认为:“母爱是世界上最伟大和最无私的!”只有当
爱情升华到亲情时,她才是完美的。那是血肉相连的感情。
写到这里,我感到很累,一提到母爱,我的眼泪就禁不住地往下流。就在昨天
晚上,我妈妈还打来电话问我,胆囊摘除后的身体恢复状况,可她自己也做了同样
的手术,而且比我晚做了三个星期,术后的恢复情况要比我差多了。可怜天下父母
心呀!
父女之间
女儿说: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一点爱,我乞求,请给我一点爱,哪怕一点点爱。
我一直担心,由于把握不好自己,而把前妻写得很糟糕,那将违背我做人的准
则。但是,这样写,又使你把枪口对准所有男人,认为他们花心没有责任感,即使
是沦落为人生悲剧的主角也是自作自受。
我发觉你,或者说绝大多数的女性,在判断事物和分析问题上,往往情绪化,
从而,限制了自己的视野。
在我写到这后两部分时,已经越来越把解剖灵魂的手术刀对准了自己,我第一
次感到了那种阵痛之后的轻松和愉悦,就像产妇在产床上迎候第一个新生儿诞生的
整个过程。真诚地解剖自己和犀利地剖析别人是一样重要的,只不过前者做起来总
会有一种自卫心理防范着,难以找到准确的位置下重刀。剖析起别人来就容易得多,
省去了不少顾虑,无论刀下在哪里,疼痛的总还是别人,尤其是在自己受到伤害后,
手术的刀,往往就变成了复仇的刀,哪还顾及得了那么多?
我有一种感觉,你现在正充当着天下所有受苦受难女人们的代表,向天下所有
的男人讨还公道。当我讲起“围城效应”的故事时,本意是在探讨婚姻中的情感危
机,在发生的时间和内外因的作用上,是否有其内在的规律可寻。然而你却说,为
什么总是男人首先发起事端?如果需要的话,我再讲出几个女人挑起事端的故事是
很容易的。然而,这个论题还是就此打住吧。
我与女儿之间很尴尬
昨天,我收到女儿的一个电子邮件,标题是“请给我一点爱”。是她写的一篇
随笔习作,因为几天前,我曾和她在网上用OICQ聊了两个小时的天儿,所以断定她
的这篇习作是有感而发。她说她从来没得到过一点爱。我知道,这是家庭分裂悲剧
后塑造出的一种认识上的偏执。我在回复信中对她说:“你长大了,成熟了,你的
思想可以在蓝天里自由地飞翔,你的身心也同样可以在爱的海洋里随意地畅游,你
有妈妈、爸爸和那么多关爱着你的亲朋好友,不要说得那么伤感,爱是不可以‘乞
求’得到的,你只需站在山谷里,向着对面的大山高喊一声:‘我爱你!’马上你
就可以得到回报。”女儿的习作,勾起我对许许多多往事的回想,大约在女儿上中
学以后,她的妈妈与我逐渐开始了向冷淡方面的过渡,每次来探视我时,把女儿往
我这儿一放,就自己逛商场去了。我得承认,我确实不大喜欢孩子,当初要这个孩
子,纯粹是为了妻子和母亲。但我本质上又是个极负责任感的人,不管是对工作还
是家庭。记得在孩子还未出世时,我就买了一大堆有关孩子的早期教育及心理学方
面的书籍。别人家的孩子一岁时,刚把话说利索,我的女儿就已经能认200 个汉字
了,而且还能组成相应的词语。女儿三岁的时候,我安排她每天描红模子两个小时
(质量好,可减时),她妈妈守半个小时就没耐心了,可轮到我这个典型的急脾气,
居然就能很平和地陪伴她两小时,我想,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吧,男人做事多
半凭理性可以控制自己,女人往往就特别的爱情绪化。但我仍然是一个笨拙的爸爸,
当前妻把已经上了中学的女儿独自扔在我这里时,我拘谨得不知道该怎样与女儿进
行交流。于是,只好把妹妹请来,她们之间倒挺投缘。这样的场面多了,我隐隐地
觉察出女儿的不自在。16岁中考那年,女儿第一次单独来我这里探视,临走时我对
她说:“你已经大了,也能独自来我这里,今后寒暑假我就不再像以往那样打电话
约你了。”这大约是1998年初的事。我没有想到的是,从此,女儿就再也没了音讯!
我真的对她产生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失望。1999年的春节,全家到医院来为我过节,
妹妹实在忍不住对侄女的思念,想打个电话把她叫来,我赌气地说:“叫她干嘛?
她要是有心,自己就来了!”妹妹说:“我是她姑姑,我想她!”我几乎是怒吼着
喊道:“她连我这个爸爸都不认,你当姑姑的算什么?!”妹妹受不住,哭了,哭
得很伤心。我妈在一旁也抹着眼泪。那个春节过得特别不愉快。
与女儿重建联系
千禧年年初的一天,我正独自在病房上网,那天首都在线刚给我发来一封E-mail,
通知我的千禧年征文获得了一等奖。病房的门有人轻轻敲打,推门而进的竟然是我
的女儿!我表现出的完全是一副受宠若惊的神态,手足无措都不知放在哪里好了。
从这一天起,我同女儿真的建立了联系,我没用恢复了联系一词,是因为我们的关
系不光从过去的被动变成了今天的主动,而且它还有了一个质的飞跃——我们可以
很自然地进行沟通了。我没有想到,仅仅两年多的时间,还差两月就整18岁的女儿
会有如此惊人的变化。也正是从这天起,她开始了与我的频繁接触。18岁生日那天,
她大舅还送了一台电脑给她做生日礼物。到底是年轻,没用多长时间,就掌握了基
本的操作。我们之间,又多了一种联系方式——用QQ进行聊天。可是,我们的所有
联系,都是背着她妈的,有时,她妈妈也坐在一旁,就盯着屏幕看我俩聊天,她给
我个暗示,我们的话题就转了向,这样的事都一年多了,她妈妈居然就什么也不知
道。从一开始,我就感觉这种欺骗实在是有违道德,我建议女儿把这一切都告诉她
妈。可她说从第一次主动来探望我时,就征求过妈妈的意见,她既不说行也不说不
行,满脸的不高兴,倒不如就这么不让她知道的好,真发现了再说。后来,发生了
一次“险情”,我实在有点沉不住气了,就给女儿写了个邮件。
给女儿的邮件
月牙儿(女儿的网名), 我总感到你有点像地下工作者似的,每次与“党”接
头时,都要小心再小心,现在你正在接收“党”发给你的秘密电报。“党”为你的
处境感到焦虑不安!
上次在奶奶家过夜,妈妈出游提前归来,见你不在家而呼你,你回电话时撒了
个弥天大谎。之后,我一直在思考,难道就永远这么欺骗下去?事情搞到这种地步
是谁也不愿看到的,你可怜、我可怜、你妈妈更可怜。即使事情不败露,我也不愿
永远这么做下去,更何况终有暴露的那一天。那样,你对妈妈的伤害不是更大吗?
而且做什么样的解释都难以抚平她的伤口。现在我们暂时维持这种现状,都是怕给
你作难。我知道,你没有信心去做妈妈的工作,凭着你的能力也的确难以做通。我
对你妈妈太了解了,毕竟我们谈过两年恋爱、做过七年夫妻。我们离婚时你才六岁,
现在都长成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这14年中,妈妈一直未婚一个人带着你,在经济上
由于我的伤残,失去了工作和生活能力,本身还自顾不暇,所以基本上也没能帮上
你们什么忙,因此你妈妈很可能由此产生了一种不平衡的心理。另外的一个原因,
我分析应该归属到心理障碍方面,她是个独身妈妈,而且在京过密的亲属只有两个
弟弟,你小舅家因远离你们,一年也难得有几次往来,这样残缺的家庭结构,使你
妈妈把所有的感情和希望都集中到了你身上,你成了她的私有,任何人都难以染指,
她怕别人抢夺和瓜分了这份惟一。处于这种心理障碍的人,忘记了自己是社会中人
的一员,因而,她们思考问题很难进行角色换位。我倒不指望她站在我的位置上,
但她应该、而且必须站在你的位置上体验一下你的心理。一个苹果两人分食,每个
人只得到半个;一份爱心两人分享,就会变成两份爱心。做女儿的当然希望同时得
到妈妈和爸爸的两份爱了!谈了这么多,我丝毫没有责怪你妈妈的意思,相反我倒
是很理解,因为这种现象,在社会上的单亲家庭是带有一定普遍性的。我倒是希望
通过我的这种理性分析,让你也能够理解和原谅妈妈。当然理解和原谅不是目的,
最终我们是要让你的妈妈走出误区,能够理智地处理好问题,就算她不能坦然接受,
也要让她无奈地接受,然后让时间慢慢化解她内心的不平,总之不能这样无限期地
欺骗下去。
我想了个办法,写一篇真实和透彻反映我们之间关系的文章,然后发表到一本
杂志上,你可以找个适当的机会拿给妈妈看。当然,发表之前是一定要经过你审查
通过的,另外文中的名字也可以不使用真名。其实这样做的结果,客观上也带有某
种社会责任感,有这样问题的家庭不是很多吗?你以为如何?有什么不伤害或少伤
害你妈妈的其他好办法吗?
作为两代人,你我之间在看待处理问题上肯定有很大的差异,我们尽量相互沟
通吧。我更愿意以朋友的方式来相处,特别希望你在碰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时,能够
向我倾诉,我会尽最大的可能帮助你。请你相信我,即使你不小心有了某种失误,
我也能接受。在这点上,我肯定比你妈妈有理智、有办法。
这封信是我早就写好,而在一次网上聊天时发给她的,她当时没有给我一个明
确的答复,只说现在与妈妈很难沟通,也不光在这件事情上。她妈妈曾经对她说,
你爸爸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我没能说服女儿把我们之间的联系告诉她妈妈。难道就这么永远隐瞒下去?
母爱悲情
小时候,我妈妈出去参加活动回来时总给我们带回两个面包。那会儿的面包也
是稀罕物,是参加活动者的加餐,她舍不得吃。等我长大以后,一想起那么多人都
在吃面包,只有她干瞪眼地看着,就很心酸。我想,即使把天下最好的面包全都买
给妈妈,也抵不上她带回来的那两个!这就是我对母爱的诠释。
反叛的女儿
你女儿的问题其实我曾经遇到过。几年前,我在北京日报上写了个系列文章,
收到很多读者的来信,其中就有你女儿这么大的孩子写来的。她们对自己的母亲很
反感。尽管她们不像你女儿那样生活在单亲家庭,但是,她们也和你女儿一样甚至
比你女儿更强烈地对抗自己的母亲,她们很直言地说非常讨厌她们的妈妈,瞧不起
自己的母亲,嫌母亲嗦、俗气、心理变态、限制她们太多、对她们的爱不是真的、
故意挑她们毛病才是真的等等。她们一般对父亲倒不是那样,因为,这个年龄的女
孩和父亲都有点距离感,你也知道,距离有时候能够产生美,至少不会产生仇恨。
我感觉女人的更年期并不是一次,青春期也很明显的。当她们真正长大了,她们对
自己母亲的爱会非常强烈。我自己就有切身体会。在她们这个年龄的时候我也很过
激地和我母亲对抗,我说,你不要以为你是我妈妈就可以凌驾于我之上,什么都是
你对,什么都是我不对。其实,我们之间应该是平等的,如果我说对了,就应该是
你听我的话,而不是我必须听从你的!
你知道,那时候的孩子都对父母的话言听计从,几乎没有什么人敢像现在的孩
子那样和父母对抗的。我的姐姐们就非常听话,从来都不敢犟嘴。我记得我说这些
话的时候是在一次午饭的餐桌上,我妈妈当时愣了一会儿,然后很开心地笑了。她
很开明,意识到我已经进入青春期了,那年我十五岁。那以后的几年,我都故意和
她对抗,不管她对不对都说她不对,跟她说话的态度很生硬,不知道我妈妈当时是
怎么接受我的。
我姐姐们说,因为我妈妈很偏袒我,所以才容忍我对她的对抗。这也许有一定
的道理。即使在这之前,我也不是很服气妈妈对我的管教,记得七八岁的时候,有
一次,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误,妈妈非常生气,要打我,我就跑了,妈妈追出门,
看见我已经跑出了院子,就往回走,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扭一扭的背影,一边
夸张地学她走路的姿势,一边做着鬼脸,用手指着她后背,说,瞧那德行!一扭一
扭的,还想追上我?哼!没门儿!
正好被站在门口的一位婶子看到了。她冲我妈妈喊道:“你快回头看啊!你闺
女学你走路呐!哎呀,逗死人啦!哈哈哈……”这个婶子笑弯了腰。
我妈妈回头看了我一眼,笑着回到家里去了。母爱的宽容一次次给我感动。后
来,我长大了,上大学了,有很多朋友。那时候,我非常骄傲,根本听不进妈妈的
话,和同龄人之间的话题比和母亲之间的多多了,经常呼朋唤友出去郊游、划船,
玩累了就带一大帮子人回家折腾,母亲毫无怨言,默默地为我们做饭、收拾。看着
我们有说有笑,一群丫头打成一锅粥,把家里闹个底朝天,她一句话也插不上。那
时候,青春、健康、成绩优秀,可以说是人生中比较辉煌的时候。每天风风火火地
参加各项文艺体育活动,唱歌、跳舞、滑冰、游泳无所不干,甚至一个星期母亲都
见不到我的影子。每当我疯够了偶尔回家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母亲依在胡同口朝
车站的方向张望着。为我留的水果由于放的时间长了,有的都坏了,她却舍不得吃。
邻居大妈笑着说,你可回来啦!你妈妈天天站在门口望着,都站成望儿山了!
无私的母爱
记得有个电影里的一段台词是这么说的:妈妈的小屋,在密林的深处。妈妈的
故事使我不再孤独。妈妈送我远行总是再三叮嘱。妈妈盼我归来,依门望断山路…
…当我们辉煌的时候,母亲远远地看着我们,欣赏我们。而不去想从我们身上获得
什么。当我们失败了,落魄了,她们却用瘦弱的肩膀帮我们承担着。即使全世界都
抛弃了我们,母亲也会把我们留下。
后来,我摔伤了,不能走路了,也没有那么多朋友了,我回到了妈妈身边。她
说,没关系,孩子,还能好呢。我就不信我闺女从此站不起来!正是她的冷静和鼓
励,使我重新树立起生活的信心,所以,对母爱的伟大我是深有体会的,世界上最
值得信赖的感情就是母爱。
慢慢的,母亲老了,又得了癌症,看着她一天天地瘦弱下去,我的心像被刀剜
似的疼痛。守候在她的床前,紧紧地攥着她的手,好像这样就可以留住她。当我确
实感觉她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地远离我的时候,我绝望得喘不过气来,我多想再重新
回到过去,哪怕被她训斥被她管教,我再也不会和她对抗了,她一直都是为我好。
后来,我收到了那么多这个年龄段女孩的来信,谈她们对自己母亲的反感和厌
恶,我很为她们担忧。因为,当她们过了这段时间,明白事理以后,也许永远失去
弥补的机会了。
你女儿也一样,迟早会理解她的母亲。她现在已经能够顾及妈妈的感受了,我
觉得,她对妈妈隐瞒和你之间的联系,其实是不想伤害她。她也许感觉你们之间仍
然有过结儿,作为你们共同的孩子,她只能这么做。
残疾使我们失去了很多很多,但同时也使我们有机会静下心来思考。在这样一
个浮躁的现实社会里,我们应该是真正的思想者,有谁比我们更能够安静地想问题
呢?命运把我们从人生的舞台踢到台下,我们成了观众,正是这种角色的变化,给
了我们沉入内心去思想的时间。从这个角度讲,这种状态也不是坏事。否则,我也
不会对自己有这样的反思,也不会忏悔对母亲的不恭。
很客观地说,你女儿对她妈妈有看法,甚至怀疑妈妈对她的爱,是不对的。我
绝对不相信她妈妈不爱她,这个阶段的孩子就爱这么想。当然,由于你和你前妻的
恩怨,她可能把对你的看法告诉了孩子,这是她不太明智的地方,女人有时候很狭
隘。但是,在你女儿的成长过程中,她已经尽力了,我很尊敬她。
你也许看到一些关于母亲抛弃孩子的报道了吧?有的母亲因为孩子有病或者有
缺陷就把孩子弃掉了,也有的母亲因为恨自己的丈夫就拿孩子出气,为了报复丈夫
有的女人甚至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心理学家将这种爱情的歇斯底里称为美狄亚情
结。美狄亚是古希腊名剧中的女主角,一位美丽热情的公主。她疯狂地爱上了别国
的王子伊阿宋,竟帮他杀死了她自己的亲兄弟,抢走她自己父王的金羊毛,用以帮
助伊阿宋夺取王位。不料伊阿宋称王后竟移情别恋,尽管美狄亚已经和他生了两个
儿子。悲愤欲绝的美狄亚杀死了两个儿子报复丈夫。后来心理学家把在爱情中做出
激烈行为的称做美狄亚情结。所以,相形之下,能够为抚养孩子而尽力的所有母亲
都是有责任感的,她们都算无私的,都应该被人尊敬。有一次,我在肯德基吃饭,
看见一位单身妈妈带着儿子坐在我对面,孩子的面前摆着一份薯条、一个汉堡和一
杯可乐,妈妈面前什么都没有,她看着儿子吃得津津有味,而自己连尝都舍不得尝
一下。从她的衣着上,我看出他们生活的窘迫,我很想请她一起吃。可是,这样的
女人往往很自尊,我担心她会把我的善意看成是羞辱。于是,忍了忍,把到嘴边的
话咽了回去。
临终时 母亲的心愿
小时候我妈妈出去参加活动,回来时总是给我们带回两个面包。那会儿的面包
也是稀罕物。是参加活动者的加餐,她舍不得吃。等我长大以后,一想起那么多人
都在吃面包,只有她干瞪眼地看着,我就很心酸。我想,即使我把天下最好的面包
全都买给妈妈,也抵不上她带回来的那两个!这就是我对母爱的诠释。如果能够对
母爱做一些补偿,如果再给我一些时间,我真希望能够为母亲再多做点什么。哪怕
是为她受罪吃苦,我都愿意。
我妈妈的最后心愿就是死在家里。她对我说,我就一个儿子,对我怎么样你也
知道。你的三个姐姐就是有心留我,可是,她们有孩子,你姐夫们也胆小害怕死人,
我不能死到她们家里去。我反复想了想,只有你那里是我的归宿,可不知道小王嫌
弃不嫌弃?我说,妈,甭管他嫌弃不嫌弃,要嫌弃,就离婚!我就不信我自己承担
不了你!当初我怎么承担我爸爸的,今天我就怎么承担你。我要让你干干净净体面
地走。于是,我把这话原原本本地和我爱人说了。他说,你怎么这么看我?你不怕,
我大老爷们怕什么?于是,我们把她接来,雇了保姆。他对保姆说,你什么都不用
管,只要把老太太伺候好了就成。如果老太太身上有臭味,或者老太太对你不满意,
我就辞退你。他并没有因为我对他说了那样的话生气,还挺佩服我的。如果他自私,
当时为这个跟我离婚,我绝对不后悔。我妈妈死了,我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离
婚?正是我的坚决态度,使他和保姆对我妈妈特别好。
临死的人身上都有气味,何况我妈妈得的是子宫癌。可是,自从来了以后,一
点气味都没有。我和保姆每天给她洗几次。虽然我妈妈已经不能吃饭了,可是,我
们总是把餐桌摆在她床前吃饭。守着她,让她感觉我们爱她,一点都不嫌弃。我爱
人挺爱干净的,可是,为了给我母亲最后的尊严,他每天都和我、保姆一起守着妈
妈吃饭。等星期天大家来了,我姐姐要求在门厅吃,因为,我姐夫不愿意守着。我
说,我老公能做到的,他为什么不能?嫌弃就回家吃去!我那时候简直疯了。
就在母亲临死前的两天,她说她想大便,可是,她太虚弱了,已经没有排便的
劲。我们几次把便盆放在她身子底下,又几次抽出来。她痛苦的呻吟声像一根根利
刃划在我心上。我说,让我帮您抠出来吧?她摇头,她知道我坐在轮椅上不方便。
我说,我行。她还是摇头。我让保姆帮我把她身子底下铺上一次性纸床单,和二姐
俩人轮流趴在床沿为她一点一点地抠大便。保姆几次想帮我,我谢绝了。我感觉,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也许,以后再想这么伺候她都没有机会了。果然,隔了一天,
她咽气了。每当我想她、思念她的时候,这件事情就能够抚平心里的一些愧疚,感
觉安慰很多。
让我欢喜让我忧的宝贝
女儿说她信基督教,离家门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座教堂,除了没受洗礼,其他所
有的全做过。家庭分裂的悲剧,在她的心中已经投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她试图在
宗教中找平衡,但在当今这个喧嚣动荡的社会中,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是根本无力
抵挡来自各方面的诱惑的。
我喜欢天蓝色,它代表自由,我珍视自由胜过其他;我也喜欢绿色,它代表生
命,因为我曾经和死亡做过吻别。我理解,生命只有在蓝天中自由地飞翔,才有它
存在的意义,否则,就是一具空壳。离婚后,我再没对婚姻抱过幻想,除了前面谈
过的不具备诸多条件外,还有一个我认为很关键的原因——怕失去自由。残疾与健
全本身就是对立的,当这对立体结合到一起,并能够长期稳定,势必要能够做到相
互妥协。事实上,残疾的本身就需要你付出代价和妥协来弥补,可我做不到,我把
妥协偏执地理解为是自由的付出。肌体残疾的本身,使你无法真正与健全者讲什么
人格意义上的平等,这是不争的事实。
一切为了女儿
其实,讲自由也是相对意义上的,绝对的自由是不存在的。我在前面谈到过,
离婚后很愿意同前妻保持一种朋友式的关系,毕竟致残前,我们曾有过一段感情融
洽的美好时光,这是做朋友的基础;当分裂的悲剧已无可挽回时,朋友的关系至少
能够弥补孩子心灵上所丧失的一点爱,这是做朋友的目的;孩子在成长时期,更需
要来自父母双方的关爱和教育,这是做朋友的需求。应该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里,我们双方都做了不少的努力,也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随着孩子的一天天长大,
我们却越来越陌生,直到今天这样的结局。这种结局,使我感到自由被人无情地剥
夺了。当我有要事急需与女儿商谈的时候,不得不让护理员拨通女儿家的电话,如
果是她妈妈接的,护理员就要撒谎说是打错了电话,如果是女儿接的,她妈妈又在
家,我就得简洁地只说不问,最好是迅雷不及掩耳。这种境遇,何止是自由的丧失,
连自尊也没了,可我依然还是妥协了,一切都为了女儿。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妹
夫家的一对远亲。夫妻俩过不到一起,但为了孩子,却不去离婚,双方在外,都有
自己的情人,互不干涉。这虽说是一种畸形的婚姻,但比起我来,人家也算是自由
的天使了。
可怜可爱的女儿
我女儿对她妈妈的态度确如你所描述的那般,她甚至在去年和我聊天时,就曾
“诬陷”她妈妈是更年期,但从总体上我感觉女儿还是很懂事的,她与妈妈的对立
情绪并没那么尖锐,她爱她的妈妈,有时让我感到“嫉妒”。今年她妈妈过生日前,
她就曾发来邮件征询我的意见,送什么样的礼物合适?我敢说,她至今也不知道我
的生日,因为没人告诉过她。事隔不久,父亲节那天,我正好在网上碰到她,她向
我祝贺,我有些“不平地发难”:“就想着给你妈过生日,还记着你爸爸呀?”她
连连道歉,不一会儿给我发过来两个贺卡。女儿真的很可怜,尽管她从没正面诉过
苦。今年六一,她发来一个秀卡,说她真想过一个圆满的儿童节!我明白,她这是
怀念自己的童年,那童年的儿童节,距今已经有近15年了。看着秀卡上那个喊着妈
妈和爸爸的幸福孩子,我的心像针刺一般。在回复信中我这样写道:“你曾经有过
幸福的童年,当然也就有过幸福的六一儿童节。在爸妈眼里,你永远是孩子,我们
会永远给你过节。虽然不幸把亲情的爱在形式上一分为二,但有幸的是,你又努力
地把这份爱在内容上合二为一,因此,你既不缺父爱,也不缺母爱,爸爸真的很感
激你!”几天前,女儿到她姑夫的照相馆拍了一套艺术照,那效果好得人人都说是
哪位电影明星,自然她美得嘴都合不拢了,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不都是这样嘛。我让
她把从小时候100 天到现在的照片选一些效果好的,托朋友给她做一张VCD 影集光
盘,光盘的背景音乐,我原打算选几首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可女儿说要自
己选,我没有想到她会那样认真地做这件事,所选的歌曲真可谓意味深长。按照影
集的排序,分为童年、少年和青年,她选了三首歌曲。
童年部分选了赵薇的《拨浪鼓》: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什么是爸爸说的甜蜜的负
担/天晴朗那花儿朵朵绽放/闻花香我想起年幼时光/……彩虹桥路弯弯牵着手儿
不怕摔/爸爸说你们是甜蜜的负担。
少年部分选了伊能静的《流浪的小孩》:应该要往哪里走找到一个地方属于我
/不需要勉强虚伪心像风一样自由/告别青涩和无知不希望自己变得太成熟/成人
的谎言太多梦也渐渐被现实夺走/我要出去走一走年少的心有勇气追求/……流浪
的小孩泪为自己流/流浪的小孩笑发自心中……
青年部分选了羽泉的《最美》:Baby为了这次约会/昨夜我无法安然入睡/准
备了十二朵玫瑰/每一朵都像你那样美/无声无息不知不觉让我追随/Baby这次动
了情/彷徨失措我不后悔/……你在我眼中是最美……
女儿是让我幸福的宝贝
现在,我很在乎女儿。有一次,竟情绪失控,做了一件很不理智的错事。为了
写这篇东西,为了证明前妻剥夺我和女儿往来的自由,我与女儿在网上有目的地聊
了两个小时的天。事后想来,这种证明真是完全没必要的,可以这样讲,几乎天下
所有离异子女探视受阻的原因都是大同小异的。即便为了证明这一点,如果适可而
止也就罢了,可我又忍不住地做了一通任人皆知毫无意义的辩解。这是我在同前妻
的关系史上,所做的一件事后恨不得抽自己一顿大嘴巴的傻事,这也是我第一次违
背自己的做人准则,它的直接后果,就是导致了我女儿写了那篇非常伤感的随笔《
请给我一点爱》。我会汲取教训的,这是惟一的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
与女儿的交流是件很幸福的事,她说她信基督教,离家门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座
教堂,除了没受洗礼,其他所有的全做过。我问她为什么要信基督?她说基督教宣
扬爱,能净化人的心灵。这一点我肯定了她。虽然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我很理解信
仰宗教的人,甚至有时很羡慕他们。因为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在种种的磨难面前,
当原有的信仰被摧毁后,我们就好像站在了荒漠之中,没有了一种精神的依托,这
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女儿信仰基督,没什么不好,如果能做个像林巧稚那样的基督
徒,倒是天大的福分了!只可惜,女儿的信仰连个准信仰的水平都没达到,我送了
她一本中英文对照本的《圣经》,并相约她要讨论这方面的问题,最终,我们还是
没有讨论起来,原因很简单,她掌握的那点知识还少得可怜。但我多少能感觉到,
家庭的分裂悲剧,在她的心中已经投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她试图在宗教中找平衡。
但在当今这个喧嚣动荡的社会中,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是根本无力抵挡来自各方面
的诱惑的。她要买手机,一个月的通话费就能干掉二百多;她要上网,追星追上了
安妮宝贝;听说痞子蔡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将在人艺演出,就有点按捺不住;可
你说《切·格瓦拉》的话剧也不错,她轻蔑道:“他们反对 COM,已经是时代的落
伍者,比尔·盖茨才是当代的英雄”;她还要时常地与同学、同事开party ,眼见
着囊中羞涩也要充大头。——这,就是我的宝贝女儿,让我喜欢让我忧!
悲喜人生
12年前的6 月12日我蒙难摔瘫;11年前的6 月12日我与妻离婚;10年前的6 月
12日我第一次给热恋中的女孩过她27岁生日;9 年前的6 月12日我第一篇小说处女
作发表。人生苦短,福祸难料,幸福的陶醉总是一时的,前途光明,道路还曲折。
爱是美丽的流星雨
今天,一位坐轮椅的残友问我看没看凌晨的狮子座流星雨,他说他看到了,是
隔窗而看的。我很是后悔,因为我从小就是个天文迷,三年前因为误报了时间,使
不少为避开城内污染,大半夜跑到远郊去观看流星雨的人空欢喜了一场。那次,我
凌晨一点开始上网,直到三点半,才先后挤进紫金山天文台和北京天文馆的网站,
却都被告知已经人满为患,不能再进入了。这次,我不大相信那预报,却着实错过
了三十三年才莅临一次的狮子座流星雨。由此联想,生活中由于我们误信了一次事
件,甚至被谎言欺骗、被他人伤害,就开始怀疑一切,那将要丢失多少次机遇,失
去多少朋友的信任?我主张用真诚善待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曾经伤害过你的人,当
然,你不能缺少智慧,不能让人屡次伤害。反之,当你受到别人的信赖时,请不要
滥用别人对你的信赖。我想,推而广之,这也应该适用于婚姻。我们每个人的内心
世界都不可能那么纯净,我们的许多行事方法也不可能做得那么完美,就像我前面
所揭示的自己内心世界的许多龌龊。而我把自由看得胜过其他,甚至可以不要婚姻,
那是我偏执的性格决定的,这并不代表多数人的主流意识选择,我们姑且找个好听
点的词汇描述它——就叫做个性吧。我所写过的那个“围城效应”其实是多数人对
现实婚姻在不同时期体验后的不同感觉。而我的为自由宁愿不要婚姻,则是一种具
体的行为,它的直接原因是残疾的现实带来的。
当然,健全人的婚姻也有对立、也有妥协,但那是在相对平等意义上的妥协,
可你一旦残疾了,还能那么有底气地和人讲平等吗?你可以不在意身体的残疾,但
你能不在意由此而导致的不公平、不平等吗?因为我太在意这些了,所以干脆不要!
这不是对婚姻的绝望,恰恰是对它的挑衅!——你不要用那温柔的面纱诱惑我,我
对你嗤之以鼻!这只代表我自己,可能是一种病态的孤傲吧。但正如你凭着对我的
一些零散了解,就看出了我并没因失去婚姻就失去了爱,这些,将是我下面要讲述
的故事。
“爱情宣言”以后
前面的话题一直显得很严肃、很沉重,我很想借下面的故事,把气氛调节得轻
松一点,如果能带来一点会心的笑,那是再好不过了。这个故事对你来讲,是全新
的;对我而言,则只需剪剪贴贴而已。那是三年前,我在网络论坛做主持时,在一
个主题为《爱情宣言》的论题下所讲述的故事。那第一个帖子是一对经网恋而结合
的新婚小夫妻共同发出的,内容仅四句:“我们在这里相识/我们在现实中相爱/
6月12 日/我们结婚了/(特告各位网友)”三年前的网络,正处于发烧期,而网
恋的话题又是热中之热,眼见着一对经网恋而结合的青年男女结婚,真是吊起了大
家的胃口。七嘴八舌中,我却发了篇不合时宜的帖子说:12年前的6 月12日我蒙难
摔瘫;11年前的6 月12日我与妻离婚;10年前的6 月12日我第一次给热恋中的女孩
过她27岁生日;9 年前的6 月12日我第一篇小说处女作发表。人生苦短,福祸难料,
幸福的陶醉总是一时的,前途光明,道路还曲折。二位新人,给你们添堵了,我这
是在用自己的经历讲述生活的辩证法。
大概我是太嫉妒你们了。我有过家,后来又没了,我很留恋过去,前妻带女儿
来看我的时候,我流过泪。有家的时候没觉出什么,没家了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希望你们珍惜她、爱护她,尤其是若干年之后。请记住,当你们每年6 月12日婚庆
之际,还有位孤独的朋友在为你们祝福!
追求完美
追求完美是为了什么?人生如白驹过隙,你完美了又能够怎么样?多少万年之
后,地球都毁灭了,你的完美在哪儿呢?
尽管我们都对现实生活有着某种不满和困惑。但是,我们又都从中获得乐趣。
人生真是一回让人哭了笑笑了哭的经历。
原谅自己
昨天下午我边打电脑边在火上煮了一锅绿豆粥。由于厨房开着排风扇,电脑这
个房间闻不见厨房的气味。等我告一段落突然想起那锅粥的时候,连锅都烧黑了。
于是,我想,我总是要求完美,追求完美。而事实上连这么一件小事情都不能做到
完美。现实和自己的心气儿相差得多么远!
聪明人不犯重复性的错误,而我将锅烧糊已经不知道多少次了。我总是在火上
煮了东西就开电脑或者读书写东西什么的。然后就完全忘记厨房里的事情。有一次
鱼烧糊的气味满小区的人都闻到了,我自己却还不知道。人家发现是我的厨房排出
的味就来敲我的门,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家的厨房已经要不得了。我爱人对我也无
可奈何。说也说过,急也急过。经常上着半截班打电话给我,提醒注意厨房里的锅。
可我还是屡教不改。有一回,他喝多了酒被朋友开车送了回来。进到小区,那人问,
你们家住哪个门洞?他闭着眼睛咕噜一句,有糊味儿的就是。那人真闻着味儿把他
送回来了!可见我的“业绩”如此突出。有时候我想,我这么一个人,有什么资格
要求生活的完美呢?
慧子的幸福
我有一个闺中密友慧子,也是个完美主义者,尤其对爱情的要求十分完美,终
于找到了她认为完美的爱情。刚结婚的时候,和爱人关系非常融洽,凡是认识他们
的人都羡慕他们的结合。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婚姻也进入了你说的“围
城效应”,她明显的感觉家对他的吸引力越来越弱,社会上的种种诱惑使家的力量
无法和外界抗衡。她发现那一阵子,他神情游离,情绪躁动,和三陪小姐频繁约会,
以至于神不守舍出了车祸。面对这种状况,慧子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在放弃和保
留之间,她斟酌再三,还是提出离婚了。那是鲜花盛开的5 月,正是一年中最美好
的季节,处处生机,她却感觉不到春天。
慧子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凉,觉得很委屈。想起自己曾经为他付出那么多情感
精力,为他的前程事业操心。以前他体质比较弱,经常发烧,她急得要死。看见他
躺在床上那虚弱的样子,便忍着泪把水和药送到床前……可是,到头来却是这么个
结果,她绝望极了。坚决要跟他离婚。他极力解释,说和三陪小姐不是认真的如何
如何。可她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观点是喜欢就一块过,不喜欢就分开,宁缺毋滥。
既然现在他那么喜欢三陪小姐,干吗不跟她结婚?这不是坑人家吗?他说那是娱乐
消遣,没投入感情!她不信。他说她幼稚,什么都不懂,可她就是想不通。最后,
他当着她的面给三陪小姐打电话,让她自己说他们之间的关系。那小姐可怜兮兮地
对慧子说,你们千万别离婚,如果离婚了,他会迁怒于我的。
这件事以后,他和三陪小姐断绝了来往,慧子也就原谅了他,他们和好如初,
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我问慧子怎么能够这么快就原谅他了?她轻描淡写地说,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所谓的完美其实是自我封闭和自我孤立。
慧子的话让我震惊,于是,我反思我自己,对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我是不是
有点太偏激了?太脱离实际了?大家毕竟生活在世俗社会,也是有七情六欲的血肉
之躯,怎么能像钢铸铜塑般刀枪不入呢?慧子的完美并不是我所追求的完美,她是
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宽容。什么叫完美?维纳斯完美不完美?可是,她却残缺不全。
身体的残疾使我们追求人格的完美
你主张用真诚善待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曾经伤害过你的人。我相信你能够做到。
很多时候你已经做到了,你是过来人,有许多人生的宝贵经验。这些都很值得朋友
们借鉴和信赖。在写这些东西之外,我曾经给你写过一个比较长的邮件,诉说我的
困惑。的确,生活中我有很多很多的困惑,很想和人诉说。但是,在发出之前我又
把它们全选,然后删除了。有些事情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向朋友谈起。不知道谈完后
会产生什么后果。所以,有时候倒愿意和陌生人说。比如,那次去青岛,我遇见了
一个很年轻的女孩,也是写作者。我们同时住在八大关景区内的一栋德式别墅里。
她住三层,我住一层。但是,由于她白天睡觉夜里写作,我们一直都没有见面。在
我临回北京的前两天,从外面回住地,在门口看见了她,一下子就聊了起来。她虽
然人小,但见识很多。她到处给人写东西,结识了方方面面的人,有些人的生活很
糜烂,她和他们交往也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无法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有一天,在金海角度假村,我们坐在海边听着涛声,看着浓雾笼罩在大海上。
我向她讲述我的困惑,边讲边流泪。她很镇静地听我讲述,我知道,我并不需要她
的同情或者帮助,我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在跟这个女孩讲述之前我就打算好了,
一旦把烦恼都说完了,我也就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没
想到,她听了我的讲述以后,给我讲了她的经历。哦!真让我震惊!我从来不知道
社会上有那么丑恶的事情。而且发生在我认为不应该发生的一些人当中。那些事情
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力。我一下子就忘记了自己的苦恼,我真不知道社会是这个
样子。现在,无论你是三陪女还是大学生或者是文学爱好者,统统被金钱权势吃掉。
有色的用色,有权的用权,有才的用才。大家都为了达到某种目的不惜一切。而我
的那点生活中遇到的困惑简直不足挂齿!这个女孩是在一个非常贫困的山区长大的,
她说,如果你也经历过那么恶劣的生活环境,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去关注那些不值
得关注的东西。现在的社会,有钱就是一切。为了挣钱,能够利用的东西赶紧利用!
包括青春,过去了就利用不上了。在这些过程当中如果你投入了哪怕一点点感情,
你就是傻瓜。你必须是个没有感情细胞的人。否则,你就没有办法生存!
她的观念让我瞠目结舌。
记得我刚懂事的时候我爸爸就写了幅字:“静坐长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这幅字一直贴在我的床头,从家里的床头到学校宿舍。我多想达到那种境界!我爸
爸就真的能够做到,所以,他活着的时候很多见过他的人都说他仙风道骨,他的气
质是从内到外的,非常超然。现在,他的那种淡泊的内心所流露在脸上的表情常常
浮现在我的眼前,而我却枉为他的女儿,心胸很狭窄,整天关注自己的那点不值得
困惑的困惑,追求虚无的完美。其实,我的追求完美是为了什么?人生如白驹过隙,
你完美了又能够怎么样?多少万年之后,地球都毁灭了,你的完美在哪儿呢?
那天,和人聊天,说起了一对盲人夫妇的事情。他们开了个盲人按摩院,为一
些健康人服务,由于地段好,很来钱。尽管夫妻都是盲人,那男的挣了钱以后就开
始和女人有染。他说,别人能玩的东西很多,打保龄球啦,开车游山玩水啦什么的。
而他由于眼盲失去了很多人生的玩乐享受,只能玩女人。如果不玩多对不起自己!
所以,他在这方面比其他人更放纵自己。
我一直在想,人在肢体或某个“硬件”残缺以后,肯定会毫无疑问地追求一些
“软件”方面的完整,比如你。我讲的软件就是人格。所以,我曾经和人说,能够
在现今这种社会中坚守在精神领域的可能也就是那些残疾人了。可是,我错了。一
个健全的人格不在于你肢体的残疾不残疾。健全人里有人格健全和不健全的,残疾
人里也一样。我们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就相当不容易了。
什么叫爱
爱神总是在爱的一方,能够爱也是幸福的。最不幸的人是不爱任何人。可是,
当你的爱成了人家的负担,或者是那种毫无尊严的爱的时候,这种爱就已经背离了
我们所能够接受并理解的爱了。那不是爱,是爱的垃圾和粪便!已经变了味儿。
不爱烦了你不算
前几天,一个朋友打电话说到他的婚姻和爱情问题,让我帮他出主意。其实他
也就是想和什么人说说,找个倾诉对象。我能出什么主意?他的爱情观是这样的:
我有爱你的权利,不管你爱不爱我,只要能够让我爱你就成。结果是他老爱人家,
人家挺烦他。我和他的观念有着太大的差别,怎么帮他出主意?对一些信条,我就
够较真儿的了,没有想到还有比我更较真儿的人。于是,我只好听他说他的具体故
事。他本来有过几次爱,都是他无私地爱人家,最后以人家忍无可忍而结束。这次,
他又爱上了个女孩,对方也爱上他了,这很难得,于是,他们同居了一年多,有过
两次怀孕人流的经历,因为没有结婚不能要孩子。以后,自然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关
键时刻,女孩的母亲不同意,嫌他比女孩岁数大得太多,女孩刚21岁,他们相差有
十几岁吧,于是,女孩的母亲以死威胁,女孩对他坦言,她也不是真的爱他。因为
他是北京人,她是外地人,她希望通过他改变自己和家人的生存环境,如果他有这
个能力她会嫁给他。但是,有个条件,就是婚后允许她在婚外有情人,她必须要找
个和自己年龄相当的男人做情人,他说可以考虑。他对我说:“考虑到她的年龄比
我小那么多,我应该同意人家在外面有情人,你说对不对?”我说,不对。这叫什
么事?你为什么要接受这样苛刻的结婚条件?他说他就想和她结婚,他太爱她了。
他说,你不知道,她特别漂亮。我看见她就从心里舒服,只要能达到和她结婚的目
的,那些条件都不算什么。于是,那个女孩又提出了另外的条件,让他给她们家多
少东西多少钱。于是,他就去筹备。
我怎么觉得这事情邪门得让我忍无可忍了呢?世界上怎么还有签定这么“丧权
辱国”婚约的?就因为他爱她?这是什么爱?
结果,一切都办妥了,人家还是跑了,他最终还是没有娶到她。他痛苦死了,
让我帮他出主意。我说让他有点尊严,别那么贱,那样更让人瞧不起。
可是,他说爱是高尚的,你怎么能把爱说成是贱呢?爱就是给予,就是宽容,
就是为对方好。这和尊严挨不上边!
你说,遇上这种人,你能够帮他想出什么主意来吗?很久以前,我曾经看过一
本《金陵春梦》的书,好像是这么个书名。反正是写蒋介石的故事。其中有关于宋
美龄和蒋介石结婚前后的片断。宋美龄当时提出的条件是可以和蒋介石结婚,但是,
不能干涉她继续爱她的那个年轻英俊的恋人,记得她爱的好像是个美国籍的人。我
当时就有点不理解蒋介石,可是,蒋介石居然接受了。他为了政治,他的政治需要
宋家财团的支持,所以,在政客那里是不讲究什么爱情的,他们的婚姻永远是为政
治服务的。我当时虽然年龄小,但是,我知道,我将来在婚姻和爱情上绝对要远离
政客,觉得他们很恐怖,很冷血,没有感情。像蒋介石这样的政客可以为了政治前
途,接受那么屈辱的结婚条件。而我的这个朋友是为了什么?他再活十辈子也当不
了总统,为什么要那么屈辱地接受那么不平等的婚约呢?蒋介石虽然没有得到宋美
龄的爱情,但是,他达到了他需要的政治目的。而且,他们的婚约是双赢的,因为,
宋美龄也得答应他提出的条件:必须符合夫人的规范,在公共场合和外交场合的行
为举止必须符合夫人的形象,所以,他不可怜。而我的这个朋友太可怜了!爱情本
身就应该是相互的。当然,我说过,爱神总是在爱的一方,也就是说能够爱也是幸
福的。最不幸的人是不爱任何人。可是,当你的爱成了人家的负担,或者是那种毫
无尊严的爱的时候,这种爱就已经背离了我们所能够接受并理解的爱了。那不是爱,
是爱的垃圾和粪便!已经变了味儿了。
凡是爱都可爱
我们走过那么漫长的生活道路,谁也不是一开始就深邃,都是由浅入深的,对
情感的理解也一样。自己无论是健康的还是有残疾,总有一个完整的灵魂始终如一,
即使“都瘫痪成这样了”也没有便宜地将自己“处理”掉。
但是,我现在又忽然感觉我的朋友也是值得同情的。我们不应该奚落他对爱情
的理解和行为举止。我们也许还没有他那样爱的勇气呢。他想做什么就做,并且奋
不顾身。他是爱情的勇士。我们的所谓尊严是不是伤残所带来的病态?谁也没有给
我们一个明确的鉴定,说我们的观念是对的,人家的观念是不对的。这个世界,凡
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否则怎么会出现并且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事物呢?许你这样理
解就不许人家那样理解?
其实,我们都陷入了爱情唯美主义的陷阱。当然,追求完美并没有错,但是,
完美也和无限一样,我们只能追求不能占有,妄想占有无限只能说明我们的贪婪。
生活中,美好事物无所不在,它们的美混淆在丑当中,寻找和筛选都是一件很吃力
费神的事情。我们活着就是在寻找和筛选过程中,这也是活着的营生,否则我们干
吗去?
只要爱爬着走也行
十年前,我认识的一个女人得了脑血栓,瘫痪了。她和丈夫的性格反差很大,
平时总是吵吵闹闹的。她丈夫有点大男子主义,从来不做家务。他们家一向都是女
人下厨房做饭,丈夫下班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看报纸,妻子一边做饭一边唠叨,
这几乎成了他们家每天的场景。不仅他们自己已经习以为常,连邻居也习惯了。当
妻子脑血栓住院后,丈夫从医院回到家锅凉灶冷的,他突然感觉心空了一半。这么
多年的日子平淡地过来,他从来没想到家里如果没有妻子的唠叨会是什么感觉,突
然少了妻子在厨房忙碌的身影,他觉得家有点不像家了,他第一次为妻子流泪了。
后来,他对妻子照顾得无微不至,在他的努力下,妻子慢慢地好些了,出院了,能
够独自行走了。他高兴得什么似的,像初恋的毛头小伙子,下班后一路小跑地回家,
就想早一分钟看见妻子。其实,那女人已经人到中年,身体发胖,要条儿没条儿要
样儿没样儿了。可是,他说,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在乎她!生怕有一天再失去她。有
人逗他说,你老婆现在走路一撇一撇的,多难看呵!他说,她就是爬着走,也比没
有强!你们没经过磨难,不懂。人到了这个时候,只要活着,就是个伴儿。我看她
现在哪都好看,身材也好看,走路也好看。在医院的时候,我跟医生说,只要能让
她活着,天天哪怕躺在床上,让家里有这么个人,我就知足了。现在,她不仅能起
来,还能够走路,我能不知足?经过这次病,他们夫妻的感情比热恋中的情人还缠
绵,那是磨难后有了一定深度的缠绵,是血脉相溶生命相通的爱。这种爱是经得住
任何考验的感情。人们常常在早上或傍晚在花园里看见他们相扶的身影。他们就像
一道风景,如果哪天人们看不见他们,就会互相询问,怎么没见他们出来?
如今这社会,人们什么都不相信了,对婚姻也是如此。然而,有了这样一对夫
妻,我认为,对现代婚姻也算是一种点缀吧。
爱的故事
那还是我伤残后的第三年,正值鲜花盛开的季节,在医院的一棵玉兰树下,我
们相识了。我感激她,痴情地把她看做是上帝派遣来的护卫天使。
我所接触过的大部分截瘫残疾朋友(包括许多大学毕业生),为了解决婚姻问
题,基本上都是把目标定在来京做家庭护理员的农村姑娘身上,这是另一种形式的
“扯平”,是婚姻屡遭失败后的一种无奈选择,他们付出和牺牲了思想观念、文化
差异、生活习惯等诸多不协调因素的代价,举手投降屈尊于这“扯平”的婚姻。如
果他们不残疾,你能想像一个生活在北京这样的国际大都市的健全人,怎么可以把
婚姻的选择目标定在农村姑娘身上?既然存在就是合理的,我们就得接受这个现实。
我也没有错,我独守阵地不肯屈尊于“扯平”的婚姻,挺有骨气——遗憾,但不惋
惜!
我说过:“拒绝一切形式的婚姻!”但我还要补充一句:“可以接受一切我认
为很美好的爱情!”一般人们通俗地理解:爱情的结果就是婚姻。按这种理解,我
的爱情就只能说是光开花不结果了。在我16年的残疾生涯中,其实多半时间,是并
不缺少爱情的,尽管她的形式表现各有不同。我想,就筛选出一段连我的家人都认
可的爱情故事吧。
春天我为爱情祈祷
那还是我伤残后的第三年,正值桃花盛开的季节,在医院的一棵玉兰树下,我
们相识了。她从上海转到北京的时间并不长,住院的一个多月间,我对她的全部了
解也仅限于知道她叫姗姗,和我一样同是个外伤性截瘫病患者,不过她的病情要比
我轻许多。我们的初识是文学做的媒,当时我正在进行第一篇小说的创作,而她也
正参加一个函授文学班的学习。事后,每当回忆起这段经历,我俩都会有种难以言
明的感觉。此前,即21岁那年,她曾有过一段非正式的恋爱史,但尚未进入角色,
那场意外事故便从天而降,从此她便永远地关上了爱情的大门。对她来讲,原本就
没有过开始,也就无所谓什么结束了,免尝了这期间的甘苦,无需他人为自己再做
什么牺牲,减少了诸多的烦恼,这也未偿不是件好事。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多年之
后刚刚转到北京,就认识了我,且是那么迅疾而毫无犹疑地爱上了我。我感激她,
痴情地把她看做是上帝派遣来的护卫天使。那时,我刚刚从离婚的痛苦中摆脱出来,
心灵创伤结的痂尚未脱掉,她就那样温润轻柔地走进我的心田。从此,我才相信世
上真有一见钟情。这是不是天作之合?或者就是那个所谓的缘分吧?尤其有两个异
常巧合的日期,似乎也为我们的爱做了注脚——我早年的结婚日正是她出事的那天
;她24岁的生日又是我蒙难的那天。我们似乎命中注定要成为一对情侣,我们很快
便形影不离了。
那年五月的一天,我和她相约由护理员陪着去了八大处公园。园内的大悲寺里
香烟缭绕,我们各自买了一把供香点燃,双手合十向观音菩萨祈祷:“菩萨,你真
能解救众生,使我们走出伤病的苦海吗?……你不能!否则你又何必让灾难降临到
我们头上?”其时,我们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想着那不明不白、若即若离的情感。
我猜想,医院所有人都在传说着我们的秘密,其实秘密只在我们心中,我们用眼睛
就可以交流。我们无须避讳,失去的已经够多,能够得到的却已很少,难道还要我
们羞羞答答地去接受吗?我们在一起,战胜了恐惧,也战胜了孤寂,我们相互缝合
着心灵上的创伤,共同体验着仍然是美好的人生。
那天我表现得特别虔诚。从护理员手中接过一张十元大钞,双手紧紧把它夹住,
靠两臂残存的一点余力颤微微地把它送入捐款箱的上口,这期间我几次都未能完成,
但还是拒绝了别人的帮助。对此举,我至今做不出准确解释,一个有着十年党龄且
受过正统的马列主义教育的唯物论者,竟然面对一群泥胎雕塑表现得如此虔诚,这
是不是悖谬?其实,很多人在无可奈何的境遇面前,都习惯于把自己美好的期冀和
命运的转折托付给神灵,好像只有这样,才算对自己有了个彻底的交待,哪怕那托
付伴着点燃的供香化为乌有,漂泊的心灵也算有了一个最终的归宿。这期间,我们
拍了不少的合影,而且她不容商议地把这天定作了我们的“结婚日”,事实上,我
们的关系也的确发生了质的飞跃。
缘未尽 泪已干 奋斗向前
出游归来的这天下午,护理员去洗衣服,病房内格外的宁静,门被轻轻开启,
我知道是她来了。她端坐在轮椅上,身着一件漂亮的乳白色蝙蝠衫,像一朵白云般
飘到我床前。我们相对无言,久久地凝视着对方,感到了那眼神的炙热。她面颊上
的红晕越来越浓,红得眩目、红得耀眼。我微微闭上双眼,以逃避那令人心颤的前
奏,等待着疾风暴雨的到来……这一天,我第一次接受了她的赐予,她那幸福的泪
水也润湿了我滚烫的面颊。
沉醉于幸福之中的她忽然问我:“你知道‘吻’对于一对年轻恋人意味着什么
吗?”“当然是爱!”我不假思索地答。“还包括什么?比如你我之间。”我摇了
摇头疑惑地望着她。她动情地对我说:“我们的情况和健全人不一样,我是把‘吻
’当做了自己的贞操,今天我把它给了你,就像做了你的新娘一样……”傍晚,我
们来到医院附近的一条小河边,春风拂面,彩霞满天。欢快跳跃的河水,映着彩云,
无比灿烂。
我望着河水,心情十分矛盾。身边的姗姗像一朵白云一样圣洁。她深情地看着
我,说:“我们结婚吧!我会尽一切努力照顾好你的,不要把问题想得那么严重!”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感情是纯洁的,我内心也十分需要她。可是,面对自己瘫软的身
体,我不能超越现实,接受她神圣的赐予。我摇了摇头。
姗姗的泪水顺着面颊流淌,我的心都碎了。
伤残以后,现实生活中一系列无法摆脱的矛盾始终困扰着我,在爱情和婚姻问
题上更是如此。姗姗是个伤残相对较轻的姑娘,清纯得只会享受浪漫,而我和她不
同,饱经了婚姻巨变的沧桑,重残的身体已经把我的家人拖累得疲惫不堪,由截瘫
所导致的多种合并症时时地在危及着我的生命。尤其泌尿系统,一年差不多有一半
的时间处在感染状态,动辄就需要静脉点滴,我怕是注定要在医院里呆上一辈子了。
对我们来讲,生活上的相互关照与情感上的彼此交流是一对无法调和的矛盾,更何
况她的家远在外地,我们天各一方,行动不便,何年何月再团圆?愿望总是美好的,
但它必须切合实际,这个实际对姗姗来讲其实并不虚幻,她还年轻,她有着娇好的
容颜和善良的心地,伤残本身也并未损及她作为一个女人所应有的一切。从实际生
活来讲,她需要有个健全的生活伴侣。情人的爱总是自私的,当这种自私受到了客
观条件的抑制,我自然也就变得“大度”起来,我希望她能够有一个很好的归宿。
姗姗是个聪明的女孩,出院后,在写给我的信里说:“爱是不能忘记的!一生
当中,曾经拥有过那幸福美好的六年时光,我知足了!”你看,现实尽管并不完美,
可是,毕竟也有完美的爱情。虽然这种爱情没有结出婚姻的果实,但是,她比婚姻
更动人。她是我生命中一道永远的风景,让我相信、盼望,激励我继续奋斗。
家庭应是孩子的港湾
去年秋天,正是收获稻子的季节,我们去西郊参观京西稻产地,大片大片的金
黄色稻田正在等待收获,沉甸甸的稻穗被风一吹像头重脚轻似的东摇西摆。突然,
就在一片稻田的附近我看见了一所工读学校。
孩子有孩子的心思
流着泪看完你和姗姗的故事,十分感动。有一次,你和她一起到我家做客。直
到现在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她的模样:清纯、漂亮、年轻而快乐。当时我们在一起吃
水饺,我的视线总是被她的容貌牵引着,她令人赏心悦目。但是,给我印象最深刻
的并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的心地。她说她抱养了一个小孩,每当她说起这个小孩
的时候,脸上就充满了柔情和爱。我感觉到她的善良。回去的时候我挽留你们,她
又说放心不下孩子。
后来,我又想起这孩子,你说她已经上学了。并且,当同学说她没有爸爸的时
候,她就反驳说:“我有爸爸,我爸爸在北京呢!”这句话像针一样刺痛了我的心。
想起我曾经见过的一个孩子。
那一年的春天,树叶刚刚吐出嫩芽。早上,我坐在门外读书。一个四五岁的小
男孩怯生生来到我身边。我合上书,问他:“你叫什么?谁家的孩子?住哪?”他
说:“我叫园园,就住那儿。”他回过身指着西边那幢楼。
他不说他是谁家的孩子,我也从来没有在这个小区里看见过他。我知道,他并
不是没有听见我问他是谁家的孩子,但是,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不再继续问了。
不是我心细,而是我知道这么大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心思,他们绝对有自己的心
事和苦恼。
我孤独的童年
记得我也是这么大的时候,家里把我送进了我大姐工作的蔬菜研究所的幼儿园。
我当时特别怕上幼儿园,可是,又不得不去。
我大姐比我大十多岁,根本就不懂我的痛苦。我们每个星期天晚上离家,星期
六晚上才回来。每次离家的时候都如生离死别般的痛苦。可是,我又不敢表现出来,
忍着泪,低着头,跟在大姐身后去坐公共汽车。车厢里晃晃悠悠的乘客和晃晃悠悠
的昏黄灯光至今还让我能够回忆起当时的心情。因为极力地忍着哭,胸口憋得很痛。
我们上车后已经没有了座位,过道里还站着一些大人,我怕大姐看见,就躲在那些
大人们的腿下偷偷地抹泪儿。
现在想来,去幼儿园算什么痛苦?有吃有喝有玩具还有小朋友。可是,我当时
的感觉就是孤独无援,不能和爸爸妈妈一起的那种无助和恐惧感使我好像不是去幼
儿园而是去死,更要命的是我从来不敢明着哭,这种痛苦就这么压抑着。我大姐一
直都没有发现我的痛苦,不过,她发现了也不会理解,只能骂我或者打我一顿。她
就是那么个火爆脾气,到现在她也没有学会理解人,她只知道自己的感觉,她一辈
子都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她常对她孩子说的话是:“我说的对你得听,不对你也
得听!因为我是你妈!”在幼儿园的那段时间我过得很不好,最突出的感觉就是孤
独,看着那些小孩一人拉着个木鸭子在房间里来回地跑,木鸭子跟在孩子们身后一
路摇头一路嘎嘎地叫,我怎么觉得那些孩子就跟没心没肺似的?可我当时也和他们
一样大,是我早熟?
有一个姓苏的阿姨年轻漂亮,梳着两条拖到膝盖的大辫子。辫梢不是用头绳扎
着,而是用个胶卷儿一卷,辫子也不散开,还挺别致的。我站在她身后正好能摸到
她的辫子,就怯生生地用手去触摸那胶卷儿。被她发现了,回过身恶狠狠地瞪着眼
训斥我说:“谁让你动我辫子的?!讨厌!”我吓得僵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一向都是很美丽的,怎么一下子就变得那么狰狞可怕了呢?小小的自尊心受到了
严重的挫伤和惊吓。打那儿以后,我从来不敢和任何人主动亲近,越来越孤独了。
有一次,趁着没人注意,我独自出了幼儿园。因为是蔬菜研究所,离幼儿园不远就
是一大片油菜地,正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眼前金黄色的一片,美得耀眼!我就朝
着那片金黄色走去,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灿烂的景色,它给予我的惊喜是前所未有
的,我真想扑进那美丽的色彩里!我想,如果我这时能变成一只蝴蝶多好!可是,
我发现走近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油菜花下面的土垄里有蜘蛛,我有点害怕虫子,
不敢进到地里去,于是,就那么傻站在地头上。正在发呆,突然身后一声大叫,阿
姨来了,把我吓了一大跳,没等我反应过来,胳膊已经被人提溜着像个没有生命的
物件似的提溜回了幼儿园。等待我的是罚站,找家长,不发给水果等等。其实,那
些阿姨都是我姐姐的好朋友,当着我姐姐的面她们对我都很好的。可是,我姐不在
的时候,她们对我就判若两人了。
周末,该是回家的日子了,其他小朋友都被家长早早地接走了,我姐姐当时正
在搞对象,可能去约会了,没有及时接我。我孤零零的一个人等在空荡荡的园子里,
园门口有一棵巨大的合欢树,有人叫它晚芙蓉。这种树开粉色花,像绒毛似的,很
香。我独自蹲在树底下捡芙蓉花。周围静得出奇。突然,一声汽车的鸣笛吓得我一
屁股坐在了地上,从此高烧不退。可是,倒也因祸得福,终于可以不去幼儿园了。
每当有人问我幼儿园好不好的时候,我总是用其他话岔开。我不愿意提及那段往事,
心里难受。当然,现在重新回忆那时候的情景,尤其那里的景色,比如油菜花和晚
芙蓉等都是很美的。而心情的孤独和压抑已经成了遥远的记忆也就不痛苦了。但是,
我仍然知道那么大的孩子是有他们的隐痛的。
男孩园园
所以,当园园不说他是谁家的孩子时,我知道,那是他的隐痛。果然,后来邻
居告诉我,园园的爸爸妈妈离婚了。而他爸爸又不能独自养活他,只好把他送到了
姑姑家,他姑姑我见过的,就住在西边的那幢楼里。
园园和我认识以后,常常来找我,有时候我不在门外他就敲我的玻璃,叫我。
有一次,他让我带他去看老年人扭秧歌,我就答应着跟他去了,走到小区中心地段,
几个妇女围过来,问:“园园,你想不想你妈妈呀?你妈妈来看过你吗?”园园不
说话,躲到我的身后去。那几个人又绕到我身后去问他,好像欣赏他的痛苦似的。
园园急了,用脚踢她们,使劲地推着我走,小脸都憋红了。当我们离开人群的时候,
我说:“你不该对那些阿姨那么不礼貌。”他说:“我不喜欢那些阿姨。”我问:
“为什么?”他不回答我的话,却说:“我喜欢你。”我笑着问:“为什么喜欢我?”
他很认真地说:“因为,你从来不问我妈妈的事。”好像有个利器从心上划过。你
能感觉到孩子的内心痛苦吗?
有一天,园园来找我,说:“阿姨,这个星期天我就走了。”我问:“你去哪
儿?”他说:“去我爸爸的新家,我爸爸给我找了个新妈妈。”他说这些话的时候,
表情有点忧伤。没有一点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单纯和兴奋。后来他真的就没有再
来。我常常一个人在外面读书,突然就会想起他那张脸,他的脸很圆,眼睛也是圆
的,而且,黑眼仁大,白眼仁小,眼白有点淡蓝色,很纯净,但是,他的眼神却总
是让人想起受伤的羊羔。后来他和我熟了,总是依偎着我的腿,趴在我身上让我给
他讲书里的故事。他身上散发着奶香味。有时候我给他留一点零食,他吃的时候一
只手往嘴里放,另一只手就小心地在下面接着,生怕点心渣掉到地上,那样子非常
令人怜爱。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那年的夏天。我正在花园看书,他来了。我看见他的时候非
常兴奋,他并不像我那么喜形于色。我问他过得怎么样。他说:“还行。”我一下
子就冷静下来了。他居然说“还行”!这是那么大孩子应该说的话吗?然后,他抬
起一只脚,让我看他的凉鞋。那是一双很普通并且很便宜的塑料鞋。他说:“这是
我新妈妈给我买的。”表情还是那么淡漠,纯叙述的那种。
我这时候才认真地看他。他瘦了,个头好像也高了点。他的眼神不再是羔羊那
种,没有胆怯,但却有种这么大孩子不应该有的冷。这时,小区外传来锣鼓声。他
说:“阿姨,你能带我去看扭秧歌的吗?”我说:“行”。带着他就出了小区。在
东边的广场上,一群老太太在扭秧歌,很多人围着看。我对园园说:“你也去扭秧
歌吧。看他们扭得多好!”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就真的走到那些老太太的队伍后面
扭起来。开始,他只是小扭着,比较拘谨,慢慢的他就放开了手脚,然后,整个身
子大幅度地扭摆起来。他越扭越疯,看上去简直是张牙舞爪,身子摆幅很大,头甩
得我看着都晕,两只胳膊使劲地上下前后地甩动,他也不看人家怎么扭,就自顾自
地瞎扭,而且就像失控了似的。开始,我还以为他突然开朗了,放开了手脚。后来
我有点担心了,他哪是扭秧歌?就像发泄似的。我想叫他回来,可是,他完全听不
见,他一边狂扭一边大叫,好像在笑,可我又明明看见他眼睛里的泪水。广场上锣
鼓喧天,没有人注意到他,我转过身,泪水从脸上落下来。等我们回家的时候,他
的嗓子已经说不出话了。我默默地把他放在他姑姑家那幢楼的门口。
十年过去了,听说他犯了事,被送到西郊的一所工读学校读书了。
去年秋天,正是收获稻子的季节,我们去西郊参观京西稻产地,大片大片的金
黄色稻田正在等待收获,沉甸甸的稻穗被风一吹像头重脚轻似的东摇西摆。突然就
在一片稻田的附近我看见了一所工读学校,便想起了园园,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由此我想到,婚姻和家庭,应该给予孩子们什么?孩子们从家庭中得到他们应该得
到的爱和权益了吗?
对美满家庭的企盼
女儿说:我希望自己的家只有爸爸、妈妈和我三个人,这就是我需要的家。这
世上也只有你与我妈妈能完成我的愿望,哪怕是只有短短的一天,使我真正沉浸在
有家的欢乐中,就算受再多的苦我也心甘情愿。可是愿望只是愿望,我却以为它会
有一天变为现实。
当我们的婚恋篇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把这些篇章用E-mail传给了我的女儿。她
看后给我写了一个很长的回复。
女儿的回复
燕炼:你好!
我用了三个半小时读完了你书稿的《婚恋篇》部分,应该很清楚地知道了你生
活中的每一步脚印。但是我仍在怀疑——那是我的爸爸,我的妈妈,还有我,以及
我们每个人所经历的事情吗?你们的以前我并不了解,因为那记忆简直就像一个盲
点,在我出生前后,包括我看到的已经全部模糊。我只知道我一再哭泣,一再傻笑,
跟着那个长长的故事到了我内心深处一段从不愿意碰触的长远记忆。
真的,我很少和别人提起我的父母,即使说起也只是让人感觉那是一个普通的
家庭,爸妈相爱,全家和睦。这也许只是我的一个幻想吧!其实我一直想寄一封写
给你的信。这信很久了,是被你在书中称之为又“建立了联系”之前就写好了的,
现在一同E-mail给你吧。
没有发出的信件
爸爸:
近来一切都好吗?对于这两个字,我感觉好陌生又好亲切。是的,已经有许久
没有从我的口中叫出“爸爸”这个词了,但是在我的心里曾经千万遍地喊过,每次
呼喊,心就会不由自主地抽痛。我是多么希望有人能回答我,回应一个女儿的呼唤,
但是那微弱的声音除了我自己,谁又会知道?也从来没有人理会。你知道吗?那一
声声的爸爸,不是为陌生的男人而叫的,这辈子只有你才配回应这一声。可是,你
却不要我了。你为什么生下我又不管我了呢?为什么别人的家称为三口之家,可以
平安欢乐又平凡地生活着,而我就没有呢?和我同龄的女孩子们大都有了男朋友,
有了挚友,就算两者皆无的,她们也幸福地拥有着爸爸妈妈,但我却没有,什么都
没有,从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完整的爱!我总是问自己,这是为什么?是我上辈子
做错了什么,使我连最基本的爱都不能拥有?我真的很恨你,恨我妈妈,恨你们的
自私。你们的离婚只不过是为了你们自己着想,却从来没有顾及我的感受。我也好
恨我自己,为什么还要承认你们?
去年流星雨夜的前一个夜晚我曾梦见过你,那晚因为妈妈上夜班,我睡得很不
踏实,醒来我一个人趴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我想,我是太想念爸爸了。后来我傻
傻地写下了当天的日记,那日记本上留下的最多的还是泪迹。流星雨夜凌晨两点,
我爬起来对流星许愿。你知道我许的是什么?流星的速度好快,转瞬间就消失掉了,
我把我所有的愿望都化成两个字——有家!我告诉自己,星星一定会明白,我希望
自己的家只有爸爸、妈妈和我三个人,这就是我需要的家。这世上也只有你和我的
妈妈能让我实现这个愿望,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天,使我真正沉浸在有家的欢乐中,
就算受再多的苦我也心甘情愿。我封存着这个愿望,希望她会有一天变为现实。现
在我从你的书中知道了,那是永远不可能的。感情与婚姻,我还是不太清楚那是怎
么一回事,我能够体验到的只有分离的痛苦,就算是你们的女儿,也无法挽回事实,
更无回天之力。
爸爸,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很想你,很惦念你。虽分别这么多年没见,但父女
毕竟是血浓于水的关系,是孤单也好,是发自人类本能的那种亲情也罢,我仍依稀
记得自己四五岁时的情景,大概我惟一的幸福与快乐就是住在大院那两间平房的童
年时光了,那段生活平静、安宁、甜美。如今我最怕过的就是春节,特别是最近几
年,它使我感觉更凄凉、落寞,尤其再赶上妈妈上夜班,我一个人呆在家里,楼里
只有几盏灯火亮着,如同一个阴森恐怖的洞穴。我很怕,几乎要哭喊出来了!多么
希望你在我的身边呀!哪怕只有一年春节,我们能在一起,不需要丰盛的菜肴,不
需要华丽的点缀,只要有你,有我妈,陪在我身边。我们看着电视,吃着零食,闲
话家常——我会告诉爸爸,去年的得失成败,还有学校的趣闻。你会说你又要有新
的作品发表了,然后我会缠着让你修改我的文章,你会很宠我的,会摇头说,我写
的全是野史,是童稚的语言。我就倔强地一噘嘴,不再让你看我的文章。等到了凌
晨十二点,全家人随着钟声一起许愿,一起祈祷。每次想到这些,我都会兴奋不已,
却忘记了随后而来的如泉涌的泪水。我的幻想太多,这边还在说着:这不太现实。
那边却拉不住思绪地傻想:爸爸,真的不可能了,对吗?
我有一个很喜欢的歌手,我从来没有把她当成明星,只是觉得她是个素未谋面
的姐姐,所以我没有把那种感觉叫做崇拜。她叫伊能静,是一个拥有着台湾血统的
日本女孩儿,她有着和我相似的家庭遭遇,他的父亲来自山东,因为战乱逃到台湾,
与她母亲结了婚。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她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母亲带
着四个女儿远嫁日本。在她十六岁那年,他的父亲又因车祸死于一座桥上。每当读
起她的故事,我便有一种同情和同命相怜的感觉。她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词曲家,
她在一首歌中写道:“我多么希望能在回家的时候,爸妈在等着我,有温暖的灯火
……”我很喜欢这首歌,它包含着我的愿望。你还记得我给你看过的那张照片吗?
一张艺术照,是不久前拍的,虽然有些不像我,但是那是最漂亮的。还有张生活照,
我妈看了说我简直与我小姑越来越像。真的吗?我好久没见过小姑了,都忘了她什
么样子了。
过几天,我打算去看你,也还犹豫不决是否把这信交给你?写信过程中不知又
哭了多少次,信纸被我的泪水弄的又皱又脆。如果你看到信,这里面就是我要告诉
爸爸的。信要收尾了,最后还要拜托你,看过信后就当它是一片陈年的落叶吧!这
次去看你的计划我谁也没告诉,因为我长大了!
在此祝爸爸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有更好的作品发表。也问候爷爷,奶奶,大
姑,小姑,弟弟,妹妹。希望大家一切都好。
最后我要郑重的再叫你声:爸爸!
女儿:* *
1999年12月28日
现在想对你说的话
这封信,最终我还是没有勇气当面交给你,现在一同把它抄录在此。对不起,
你给我起的名字xiǎo xiǎo 两字实在太生僻,我的“智能ABC ”里没有。以后还
依然叫我“月牙儿”吧!
缅怀,对我来说是件常有的乐趣。你的文章里我是个参与者,我也知道大部分
事情,但是我从中感觉到那些文字隐隐充斥着你对过去所发生的事情的不满,直至
有些对生活的扭曲。可以理解的是我们的心理不都有一些细微的病态嘛!
我常想,是不是因为从来没有父爱的孩子就会变得表面独立,而内心脆弱得总
想去依靠。是你使我不相信爱情!是我的母亲使我不相信这样的女人值得人去爱!
我们都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去理解过去所发生的一切。也许正是抱着这种畸形的心理,
我过着向往招摇的生活,和不同的人接触,使我觉得起码活着不再空洞。我也尊重
每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就像我愿意尊重你和我母亲的离婚一样!就算是现在,你说
你曾经离第二次婚姻只有几步之遥,我也愿意接受即将成为我第二个母亲的女人。
记得过去你给我看过那个叫姗姗的女子的照片,你的脸上爬上了幸福,我当时恨不
得撕了那张照片!后来我以为你是有意要把这件事从我的嘴里传达给我妈妈,我就
在心里无数次地笑你天真,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去做?
我不知道你们还相不相信家庭或是婚姻!反正我是不相信了,时代变了人的思
想也就变了。我认识的很多人里,他们的家庭可要比我普通得多,但是他们也告诉
我不论什么原因,离婚是必然的!说这话是不够成熟,我不觉得你和母亲能结婚就
一定觉得自己有一定的承担能力,但是巨变是时常发生的,就像我学保险时老师给
我们讲课时说的:男人在向女人求婚时,总会说,我会使你幸福!但是他考虑过幸
福是什么吗?幸福不是说来的,你给过我母亲幸福吗?倒是反而还加上了我这个讨
厌的累赘!如果连巨变都没想到,我倒觉得单纯的不是婚姻,而是你们自己。我要
说出我的想法也许你不会接受,包括你们那个时代的大部分人——同居未尝不是件
好事!它不会带给第三个人痛苦,尤其适合像我这样怕爱但又想有爱的人。俗话说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要是责任和义务都只是空话而已,那又何必
来个一纸文书,拘泥于形式呢?同居不是仍可以如夫妻般生活吗? 也许我还太小,
根本不懂,但是我也不愿意懂!现在年轻人生活得很放荡,所以我喜欢安妮宝贝!
有一段时间看她的文字像是着了魔。我用一种冷眼旁观的角度看待生活,结识更多
的人,不管那些人都是做什么的,我只是觉得他们都是值得尊重的,就像我家那只
天天被我又打又骂又爱又怜的小猫,我没有强行改变它的一些不良习性,更尊重它
生命的权利,我任由它在床上小便,撒娇耍赖。猫有自己独立的个性,我喜欢它。
但是我对人倒是有些冷血。我和以前学生时代的男朋友已经分手将近一年了,现在
身边倒是不乏男孩子的追求,我也忘了后来又交过几个男朋友,人都很好!请相信
我,我有控制自己情感和身体的能力。只是我感到认识我是他们的劫难!
说到底,我没有恨你和我母亲,相反你们是我的亲人,我理解你们做的每一件
事。对于你的文字,我有两点值得说的,你有很多时候像是在炫耀一样,在我的面
前,我的母亲面前,还有将要成为你读者的面前,你好像在说——你是个依然有魅
力的男人!身边的女人曾为你倾倒,现在仍然一样。我讨厌你这种语句!还有就是
你的理念有时候太深奥,我不理解,所以就觉得那是多余的,不过文中的很多故事
使我感动!关于爱情,关于婚姻,谁能永远掌握自如?
你找到想要的笔记本电脑了吗?我也在帮你问,那天去“海龙”,货架上基本
上都是新的,要一万以上,没什么便宜的二手货。你要是在网上的“跳蚤市场”看
到适合的,就告诉我,两三千元我还拿得出,让我来负担这款笔记本的费用吧。我
愿意为你买你喜欢的东西,就算是我做女儿的一片孝心。
说了这么多,我也不嗦了。也许有些话使你对我有看法,但是我想我是你女儿,
轻松的对话不是很必要吗。
月牙儿
婚姻仍然是爱情的必然归宿
流着泪看完女儿的来信,与其说是文字,倒不如说是一支支利箭射向我的心,
负罪、内疚、委屈、担心、欣喜、感激……现实的确对她太残酷不公了。
正像女儿说的,我们都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去理解过去所发生的一切。我不是一
个完美的人,任何人都不可能完美,但我是一个真诚的人,在我“美化”了自己的
同时,还大胆地剖析了我灵魂深处的许多龌龊。我是想把所有的经历都完整地记录
下来,但我不能那样做,那样做了,就是一种极端的自私。对过去曾经发生的事情,
我不想对女儿做任何解释,我和她妈妈的婚姻经历,做女儿的不宜知道得太多,尤
其不能从我们俩人口里知道。
关于婚恋观的问题,我在文中已经表述得够多,但经历和年龄的差距,使我和
女儿的理念不可能一致。她的同居不婚的观点有一定道理,如果把责任和义务当成
了累赘,真不如返璞归真到老祖先那里去。可一夫一妻制是人类文明的一种进步,
放荡地亵渎,是不是在倒退?
女儿的观点代表了一部分年轻人的理念,但所有持这种理念的人,又有几人能
把同居进行到底的呢?他们最终还要走上婚姻这条不归之路。女儿是被残酷的现实
搞怕了,但我还是相信有真、善、美的婚姻,如果这世界上连最基本的美满婚姻都
不能容纳,我们还有什么希望?不是人人都可以做林巧稚的。有关这方面的内容,
正是我们将要在以后的篇章中准备涉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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