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幻想曲 吉尔·罗宾逊 她是好莱坞一位前电影制片人的女儿。 我在好莱坞长大,我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就只限于这个圈子。使我感到自己有点 迷人魅力的是我母亲的一个女佣人,名叫陶乐赛,她总是把我叫做“迷人儿”。她 是个黑人,当时人们称之为有色人种。每当我看到我妈(或按森严的等级由她的秘 书)约女佣人或厨师谈话,我自然而然就联想到电影里见到过的女佣人和厨师。 我讨厌上学,而愿意跟我爸去上班。我之所以愿意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他高高 在上发号施令,看起来不象是在工作。他有四、五个女秘书,个个都是漂亮妞儿。 我心里想,有漂亮的女秘书多带劲呀。我总觉得她们能歌善舞,还想象她们拿着我 爸的邮件边走边跳踢达舞。眼前的一切都如幻梦一般。 在我看来,电影制片厂的厂长就象校长,操着生杀大权,谁都怕他。你在想些 什么、你上哪里去了、你什么时候曾以八十英里的时速在制片厂内开车、你没有准 时到达拍摄现场,等等,等等,他都了如指掌。明星们挨他训斥,完全是一套封建 家长式的统洽。这种陈旧的制度,无非是要演员不停地演戏,也就是不停地装模作 样。装腔作势。 首先,你按照某人心目中的人物形象,创造出种种角色。然后你要使演员变得 天真烂漫,停留在某种认识水平,使他们深信不疑,自认为确实就是这种人物。正 如制片厂里的医生所说;“你很健康,宝贝,把这个吞下去,就万事大吉了。”这 些明星虽然可以左右我们的梦想,但和仙女或精灵一样,却无法左右自己的生活。 我还记得和弟妹一起玩游戏的情况。我们玩的游戏是拍电影,就象别的孩子玩 牛仔或印第安人游戏一样。我们又哭又笑,银幕上的人物怎样做,我们就怎样学着 做。我们有精心制做的服装和布景,我们把洋娃娃淹死在水里,总之什么都干。不 同的是我们如果没弄好,就重复几次,直到满意为止。我们玩的游戏,甚至包括拍 电影时那种赶时间、抢镜头和重复拍摄某一场景以便取得合适的角度。如果一个公 主在一场戏里被人杀了,她就一次又一次被杀。这没关系,她反正会活的。没有人 会真的死去,也没有人会长大,这就是我们当时的现实。 当时,我也感到外边有人穷得难以果腹,但是,我想象他们穿的是色彩鲜艳的 破烂衣裳,沿街卖唱。须知我妈连佣人住的下房也不让我们去的。 我妈出身于上层犹太移民家庭。他们在大萧条时一贫如洗。我爸竭尽全力要让 我妈相信她父亲在沙皇宫廷里当官时门庭如何荣耀,至于她父亲是否真的曾在沙皇 宫廷里当过差,那是无关紧要的。我爸煞费苦心让她象阔太太一样生活,但她总是 不满意,也永远不可能满意,因为她无法成为波士顿贵族。 俄罗斯犹太移民搬出犹太人居住区。来到好莱坞。这块地方真是无奇不有,热 闹的热带天堂和荒芜的游牧荒漠交错并存。这块神奇的天地与现实世界完全脱节, 是他们本人和其他任何人一辈子都没有见到过的。于是,他们决定就在这块地方建 立他们心目中的东方贵族阶层。所谓东方贵族阶层,就是那种永远也不会邀请他们 去访问的家庭,东方贵族的豪华宅第他们的父辈永生永世也难以涉足。当然,这样 做未免过分。但实际上却出现了高尔德温、塞尔兹尼克、朱科尔、拉斯基、华纳。 好莱坞——这是犹太人精心制造的美国梦。 从某种意义来说,这是犹太人对美国的报复。它把清教徒不要性爱,不要最终 满足的道德观念和巴罗克式的豪华结合起来。而俄罗斯犹太人发明的皆大欢喜的结 局,无疑是要使美国人发狂。 这是一个绝妙的主意。除了在电影里给他们再现以前的小城镇以外,还有什么 足以使他们发狂的呢?看,这里是多么幸福吧。把真实的小城镇和米高梅影片公司 后院里的小城镇比较一下,实在毫无共同之处。 电影里这条街叫做榆树街,多么葱翠明亮,绿草如茵、绿树成荫。这个小城镇 位于美国中部某处。房屋四周有洁白的栅栏和宽阔的走廊,已经有三代到四代人的 历史了。他们是二十世纪初的人,还没有养成相互吼叫的习惯。男孩和女孩奔跑着 投入对方的怀抱,其他人都在歌唱。大家坐在一起共进晚餐,相互凝视着,一个个 看上去都那么神彩奕奕,没有人生病,没有人恼怒生气。一切都那么简单纯朴,完 全象我所描绘的那样。 玛俐姑妈有点疯疯颠颠,她和我们一起住是因为她爱我们。她并非真的发疯, 决不会把我们中的某个人杀了。她也不酗酒。她仅仅是愿意和我们一起住,照顾我 们。父亲应该是刘易斯·史东,他有时发点小脾气。母亲肯定是斯普林·拜因顿。 她有点傻,但是从来不聋。她听得见你所说的一切,而且愿意倾听。当她拥抱你时, 她的胸怀是柔软而有甜味的。女儿是裘蒂·独伦,她信任艾姆姑妈。儿子是罗伯特· 华尔克,当时他万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狂饮至死。爱情和婚姻都是天真无邪、温 情脉脉的,不存在性欲。 我的梦想是希望能变成高高的个儿,满头金发,会隐身术。我喜爱描写男孩子 悄悄逃跑去航海的影片。我想要成为一个说话简练、头脑冷静、高大魁梧的雅利安 种男人,而不想当象自己这样动辄发怒、急躁多变、杂色头发的犹太姑娘。 我希望能成为那样一个小伙子,情况不顺利就可以扬长而去,对任何事情都可 以甩手不管。美国梦,就是有皆大欢喜的结局,就是逃避责任和义务。如果事情结 局美满,你明天就可以不必为之担心了。 电影明星就是长得十全十美的男人或女人,在阳台上一张玻璃桌旁吃早餐,那 里一只蚊子也没有。在影片里是没有人去上厕所的,因此我一直以为电影明星是不 上厕所的。我认为当一个普通人真糟糕,而当电影明星则不然,他们总是那么衣冠 楚楚、漂漂亮亮。他们从不呕吐,他们从来也不会大病不起,就是病了,也只是微 微出汗,脸上显得亮晶晶的,然后优美动人地死去。他们从不衰老萎缩。他们从不 长粉刺。女人们从来也不得痛经的毛病。我经历的性生活和影片里看到的完全不一 样,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我认为我们美国人之所以在两性问题上如此疯狂,是因为我们所作所为都是在 演戏。我们不知道如何去体验感情。我们只知道在影片里是怎么表现的。我们知道 在电影里坏蛋是不可能胜利的,因此我们不愿过多地投身于任何一种事业。反正好 人是会取得胜利的。这真是绝妙的政治武器。 好莱坞所表现的四十年代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当今的越南战争全然不同。那时 的战争有意思。当然也有糟糕的一面,但是有音乐剧,描写士兵的喜剧。姑娘们的 梦想是嫁一个穿军服的人。我对电影中的一切都信以为真。我看见过怎么拍电影, 但是仍然深信不疑。 我记得曾看见一个木匠来到我家门前,他对我爸说他自己很象洛伊·罗杰斯, 要求让他试镜头。我爸真让他试了镜头,这家伙不会演戏。我们总是让人试镜头, 总想看看他们能成块什么料。我在上课的时候常常假设自己是个制片人。我坐在那 里暗暗思忖这个孩子能演什么角色,那个孩子又能演什么角色。我总是在班上看着 罗伯特·雷德福,想象有一天他会成为电影明星。在四年级的时候,你总是把活人 看成财产。这种情况在我们的生活中处处可见。 我很讨厌人家说我聪明。聪明和美貌而富有魅力似乎是矛盾的。我要成为迷人 劲儿让小伙子一见就倾心的那种姑娘。我想成为一个“金发的对象”。当时他们就 是这么称呼姑娘们的,称人为“对象”,什么修长的对象、苗条的对象,总之是被 人相亲相爱的对象。 我很想成为朗达·弗莱明或者拉娜·特纳。我根本不去看一看她们生活的内幕。 甚至她们自己也看不出来。人们小心地不让她们看到。老天爷,看看她们的生活吧。 早晨五点半就要起床,当你还睡眼朦胧脑子不听使唤,就得坐上高级轿车出去,然 后听任别人在你的脸上和身上摆弄。记住,她们到这里来的时候都还非常年轻。设 想一下你这一辈子配着的一切时光都得任人摆布。她们成了机器。难怪那些比较敏 感的明星发了疯或者自杀了。 制片厂真正掌发着大权。制片厂雇用影迷俱乐部,这个俱乐部的头头从明星的 薪俸里领取开支。明星本人往往不知道钱到哪里去了,给了谁了,又为什么给。这 一整套都有人操纵。一个明星能否成名有人操纵,处于什么地位也有人操纵。经过 了这么多年,现在想起来仍然使我感到吃惊。 这个国家,我还到过“庞普餐室”和谢里·荷兰旅馆。因为这家旅馆以谢里命 名,我以为它是我父亲开的,只是别人把名字拼错了。我们乘坐超级首长号火车, 住在由两间卧室一间客厅组成的车厢里跨越全国。到了芝加哥,所有的行李都送到 东方大使旅馆,我们就在那里过夜。我们在餐厅右边第一客座和随笔栏作家共进午 餐。别盼着人家不请你吃饭,要真的如此你就会知道你已失去权势了。然后,我们 又坐上二十世纪号火车。我以为这火车是属于柴纳克而的,我不理解我父亲为什么 要坐这列火车。 我以为好莱坞拥有一切。我从来也没想到过还有其他企业。一切都为了支持电 影业。好莱坞的人扮演大老板,其实并不是。真正掌握钱财的人是东部的股东。他 们会象乌鸦出巢似的来到好莱坞,我们怕他们怕得要命。好莱坞的孩子们凭直觉就 知道东部意味着麻烦。 当他们来到西部时,正式宴会的次数增加了。人人都提高警惕。雇了临时佣人。 他们头戴礼帽身穿深色西服、细白条西服。他们是另一种人,你无法博得他们的微 笑,他们很厉害。我们害怕东部人,害怕他们会把我们的玩具抢走。 在麦卡锡时期,一些一直和我们一起玩耍的孩子突然不露面了。有人沉默了, 有人不见了。实际上,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曾想念过这些孩子,但是我的确记得他们 事后表现了一种不满情绪。我一直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曾和他们一起赴 宴,但是,作为孩子,我们从不把别的孩子作为独立的人来看待,我们更注意他们 的父母是谁。 我们了解一起玩的伙伴的父母在电影界的地位,孩子是否能引人注意完全取决 于他的父母是谁。你和某个孩子好,往往是因为这样可能有利于事业。你回家以后, 家里人会问你:他们知道你是谁吗?这是人们最爱用的词,也是可恨的词。他们知 道你是谁吗?这完全取决于你父亲是谁。 当我和一个小姑娘玩纸牌的时候,如果她的父亲比我爸更有权势,我就感到最 好让她赢牌。我只是感到我最好输牌,因为她爸爸手里有权。游戏输赢对我说来不 算什么,我实际上是一个陪人玩的孩子。好莱坞真是个大染缸。我们这样做并非父 母所教,而是从电影里无意中学来的。影片里的孩子就奴性十足,他们很知道自己 利益之所在。 小时候我认为自己所看到的影片最棒的莫过于《一个美国人在巴黎》,也许可 以和《绿野仙踪》和《乱世佳人》媲美。现实生活中任何东西凡是与这两部影片不 符的,我一概不相信其真实性。各种各样的人物,形形色色的梦想,你所遭遇到的 一切,都可以在这两部影片里找到。此外,生活中就再也没有任何你必须了解的事 了。神话主要是这两部影片编造出来的。 当我父母把房子卖掉的时候,我所能想到的只是思嘉。当我去塞克斯服装公司 当售货员的时候,我拿出收据本,举起小小的拳头宣誓说“我向上帝起誓,我永远 也不要再受穷。”我真的在想:凡思嘉能做到的,我就能做到。我要一辈子象白瑞 德那样勇敢,对那些逼得我要发疯的人说:“坦白地说,亲爱的,我他妈的根本不 在乎。” 给我影响最深的东西现在已不复存在。你很容易淡忘那片土地是多么灿烂辉煌 有如梦幻。“奥士”那种仙境并非美工师凭空设想出来的,它仅仅是一个刚来自东 部的人第一次看到加利福尼亚时的印象。陶乐赛那天清晨出去第一次见到“奥士” 的印象,和我每次去东部回到加利福尼亚时的感觉完全一样。那种五彩缤纷的景色 真是无以伦比。你能想象则来加州的人得到的是什么印象?彩色影片仅仅是加州现 状的翻版。天啊,在这样的地方,你怎么敢不感到幸福呢?但是现在它已不复存在。 对于我来说,加州的逼真和迷人不是电影的功劳,而在于这块土地本身。现在这一 切全部电子计算机化了,全部毁了。 美国其他地方都是深棕色调,有如堪萨斯。我对美国其他地方的概念也来自电 影。大学总是绿草如茵,爬满长青藤的红砖楼房,还有啦啦队长和足球队。电影里 的大学就是这样。我认为,与其他地方的人相比,电影对在好莱坞长大的、未见过 美国其他地方的孩子,危害性要大得多。对于我来说,电影就是提供有关世界其他 一切地方知识的教科书。当实际并非象影片里所描绘的那样,我就改变实际。 如果我看到一所大学,我只看到啦啦队长或金发青年。如果我看到纽约市,我 就想去看看我在电影里见到的有野孩子打闹的贫民窟。如果我去芝加哥,我就要去 看看那熙熙攘攘的工厂和流氓歹徒。 当我开始学习写作,必须观察现实时,我的幻想消失了。这并非是我从精神分 析学家那里学来的。美国梦实际上就是金钱。当我最终明确知道自己得养活两个孩 子时,我感到可怕极了。 我记得在这幢山中城堡式的美丽房子里,自己正躺在床上,长满紫色花朵的兰 花撒树茂密的树枝挡注了我的窗口,外面阳光治人。我丈夫打电话来告诉我,肯尼 迪总统已遇害身死。我脑海中马上浮现出影片。双城记。里的场面,心里想:他们 要把这块地方闹得天翻地覆了。 “他们”指谁? 他们指这个国家和人民,是我在新闻记录片。时代在前进。里所看到的群众镜 头。我心目中的人民从来也不是单独的个人,而是成群结队的,就象影片里的群众 场面,是些临时演员。这些临时群众演员就要发怒了,就要把这鬼地方撕碎了。这 些都是电影里讲的。 他们拍摄了一部肯尼迪遇刺的影片。他们把这部影片在电视上一遍又一遍地重 放。我和其他所有美国人一样,一遍又一遍地看,希望这次结局会有所不同。我们 为什么一天又一天,无休止地看这部影片呢?不就是为了看一看这次结局也许会有 所不同吗?也许这一次他们会把影片拍摄得对头一些。但是他们无法重拍。 这种事绝不能发生在这些临时群众演员身上。他们已经受到惩罚了。在电影里, 总是会有牺牲品的,也就是这些群众演员,他们又是预映的观众。我看到过他们在 影院外面徘徊。在电影审查法典里有这么一条:真正使孩子受到伤害就是触犯刑律。 我认为还应该有这么一条:不能让总统真正被害。这对于临时群众演员来说太难以 忍受了,他们不会容忍这种事。 我用眼角一扫就可以看到注视我们的大有人在,看起来这些人比我们聪明。这 是一些持怀疑论的作家。他们不相信一切都会称心如意。他们不相信一切影片都是 好的。我也逐步意识到这一点。我认为自己的日益醒悟正是伊甸园里的毒蛇。客观 现实就在眼前,而我却拒绝去看。最使我感到害怕的是我自己的智慧和观察力。我 看到的事越多,我越是竭尽全力回避现实。为了使自己不看现实,我沉缅杯中物, 还尽量吸毒。 我怯于面对现实。我无法承认我爸是错误的。我无法想象我们的世界并非最好 的世界。我也忍受不了养家糊口的重担。还有就是罪有应得者不一定都受到惩罚, 好人最后却死去。 好莱坞所创造的另一种美妙的神话是小人物的胜利,这在四十年代中期十分流 行。这种梦想一旦消失了,这种幻想一旦消失了,我们对真正发生的事也都开始怀 疑起来。我们一旦觉醒,就成了伊甸园的毒蛇。我们意识到权势,意识到战争并非 一场阅兵式,意识到现实。这就扼杀了昔日的电影。这就是临时群众演员的觉醒, 我也成了临时演员中的一员。 我认为我们都在日趋没落,我们正面临着毁灭。加利福尼亚只是其中的一小部 分。我越感凄惨,我就越……我不是住在康涅狄格吗?我不知在哪里看到这么一段 报道,说康涅狄格的肠癌发病率是世界上最高的。我想这是因为那里的人正在自我 吞啮。我们内心充满了失望,这使我们垮下去。我住的地方完全象米高梅影片公司 后院里搭的新英格兰小镇。在康涅狄格生活没有压力,一切都过得去。大家都不太 干活,也没那么多活可干,许多企业正在垮台。但是这地方看上去却那么可爱,那 么讨人喜欢。狂暴风雪时,你会以为柯里尔和艾夫斯来到了这里。我认识的人有几 个在那场该死而又讨人喜欢的暴风雪里丧失了一切财产,但是没有人认真地加以关 心。这看上去就象是一场美国梦。 是啊,我们找到了康涅狄格州那么个地方,但是也没有用。他们住进了加利福 尼亚州的退休人之家,然而还是不舒服。而且他们还担心会地震。人们总是认为将 发生一场地震。我喜欢那些设法在六十年代诱发地震的人。他们这一大群疯子站在 安德烈阿斯断层上,用锤子和凿子,企图诱发地震。他们希望最终能诱发地震。他 们预言地震即将来到,害怕预言成不了现实,因此真的来到这断层上。他们真的相 信上帝需要人帮忙。我说上帝在这方面从不需要别人帮忙。甚至我心目中的上帝也 都是影坛上帝。他真的经营制片厂。就象我奶奶常说的,直到丸泉。 好莱坞的梦逼得我们要发疯,但并不比其他神话过分。有的宗教集团统治了整 个国家,并且命令别人信神。譬如希腊和罗马的神灵。还有天主教。好莱坞无非是 另一种神话,只不过编写得更加完善罢了。 如果没有梦,我们靠什么活着呢?我们需要一种信仰。如果认为除了我们每天 所遇到的现实以外,别无其他,那才真的要使我们发疯呢。如果我不相信会有皆大 欢喜的圆满结局,不相信在天上有那种你我真诚相爱,我今天就无法继续工作。我 认为,我们所有的人都是这样。 (谢榕津) 琼·克劳馥 这是1963年的事。那时她正在芝加哥,为推销百事可乐作全国旅行;她是该公 司董事会的董事。在她逗留的旅馆套间外面,坐着一位年轻的警官,来访者必须经 他检查才能进去。 电影工作把什么都教会了我。实际上,我受到的教育也来自电影。有时,在我 必须说的对白里有一半是生字,我就成天抱着字典查。在纽约办公室里和我家里一 共有五本宇典。我有韦氏大字典、法英字典、英德字典。各种各样的字典我都有。 我经常使用这些字典,请相信我(笑)。千万不要满足于你现有的成就。要永远成 长、成长、再成长。种籽成长、花草树木都成长、藏类植物也成长。我们得到的营 养和水份来自那些喜欢我们的人,他们伸出手来说:“啊,见到你真高兴。你在想 什么呢?”这就是我们的阳光。 我从来也没想过对自己是什么看法。我总是竭力在奋斗。我从九岁起就开始工 作了。那时我家一贫如洗。我们住在一家洗衣房后边。我妈妈洗烫衣服,我帮着她 干。晚上我睡地铺。我们没有澡盆。妈妈洗完衣服以后,我就把盆刷干净、在炉子 上热点水洗澡。从九岁到十三岁,我在堪萨斯市一家私立学校里干活,每天打扫一 幢有十四间房的屋子,给三十个孩子做人顿饭。相当辛苦。我读书只读到小学六年 级,但是我认为人还是能在智慧、美貌、道德和精神各方面有所成长。 我拚命竞争。每天工作十八个到二十个小时,你就永远没有时间去想想你自己。 只是为当时当天而活着。有一位非常伟大的妇女对我说过这么一句非常精彩的话: “当你说‘现在我要干这个’的那一刹那,‘现在’这个字已成了过去。” 我认为今天的世界和过去那种黄金时代相比,更加弱肉强食。那时的竞争是健 康的,而不是恶毒的。路易斯·B ·梅耶是世界上最最伟大的伟人之一,我们大多 数人都是他在米高梅公司培养出来的。梅耶先生主持米高梅影片公司的时候,这家 公司自1926年以来一直是整个好莱坞最大的一家公司。我就是那个时期进去的。我 亲眼目睹电影企业的瓦解和衰落。裘蒂·伽伦凡事都非征求梅耶先生的意见不可。 但我无事不登三宝殿。即使进了他的办公室,也是三言两语把话说完就走,从不无 端抱怨。因此我在好莱坞同所有的人关系都很好。 当我为百事可乐访问非州时,我没想到莫桑比克会有人知道我。清晨七点就有 上万人在飞机场等我。在利奥波德维尔情况也一样。在约翰内斯堡机场大约有两万 人。甚至士著人都手持鲜花伸开双臂欢迎我。你只能说:“感谢上帝,非常感谢。 ”我眼睛里含着泪水。多么美妙啊!我深受感动。 这使你有责任去满足人们对你的期望。亲爱的朋友,这责任可不轻啊!它使你 奋发图强,变得高大一些,时刻准备行动。你尽一切努力去满足他们对你的一切希 望。你尽了最大努力力图做到这一点,这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这样就永远不允许 你偷懒,你知道吗?(笑) 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想做人们要我做的那样一个人、我热爱人们。晚上回到家,脱掉鞋,卸了装, 一边打毛衣,一边看电视。这是我少有的宝贵时刻。 当地一位写随笔的专栏作者谈到她那贵重的首饰。这和在门口守卫的警官有 什么关系吗? 不,我现在出门旅行已不再带真的首饰了。我的所有贵重物品都留在纽约的 保险箱里,谢天谢地,现在抢劫实在太多了。我这里带的首饰全是假的,这比我 习惯戴的已经少多了。我的箱子全在对面房间里,准备收拾。还有我的帽子、鞋 子和手提包。 警官打开了过道对面那房间的门,也是一个套间。沙发和茶几上堆满了帽子, 象一座座小山丘。 一共三十三顶帽子。还有大约三十六个和帽子配套的手提包,还有和我衣服 配套的手套(她打开了壁拒的门),旅行用的服装。我一天换五次衣服,一共要 走十个城市。你摸不准天气的变化,所以得做充分的准备。 老实说,我没有个人生活。这是一种很孤独的生活。我很感激我的孩子们。 我希望我能使他们的生活过得充实,就象他们使我的生活过得充实一样。唉,是 啊,我终归是我——琼·克劳馥。 (在门口)上帝祝福你。 (谢榕津) 莎伦·福克斯 她是芝加哥最积极的名人签名收集者之一。她在商会当信差,就靠这份职业 挣钱过活。 “在商会工作是很威风气派的。哪怕你只是一名信差。因为那是世界上最 大的一家商行。有好些有钱人都在那儿工作,这地方是挺受尊重的。并不是随便 什么人都能在那儿搞到工作,你得认识人。也并非人人都可以出进那座大门。所 以,我每天在那座大门里出出进进,党得挺神气,尽管我只不过是一名信差。 “我父母都已经退休了。我父亲过去只是在一家工厂里做工。我母亲多年前 在拍普索登特齿轮公司干活。他们只不过是体力劳动者。”(她停顿了一下,然 后轻声说)“我不该让你写下这一点。” 她随身带着一本厚得惊人的皮面簿子,里面满是签名和照片;还有一些随手 写来的潦草的题词,最常见的如“良好的祝愿”和“上帝祝福你”之类。 我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员。从现在起一百年以后,我不过是墓碑上的一个名 字罢了,势必如此。我不会出现在图书馆里或者唱片上,也不会出现在电视片里 面。要是一个人能够在人群里出头露面,被人们记着,倒是满不错的,那要比只 是人群里的一张面孔好得多。 有些人出了名,成了要人。于是你就希望见到他们,得到他们的签名。那就 是说。你也许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可你和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几分钟的时光。 我们这些人都是些本本分分、平淡乏味的人,所以,凡是能够发一点光的东西, 都是叫人兴奋的。 我遇见过查尔斯王子,他为祝福我的生日吻了我一下。他是个要人,也是个 名人。他来到商会的时候,一切工作都停了下来。我们事先被吩咐过,不许走近 他,可是人群那么拥挤,他自己想到要走出来和大家握握手。 我碰巧正在那儿。他和我握了手,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真的是我的 生日,一点不假。我说:“你可以吻我一下吗?”他考虑了一秒钟,说:“当然 可以。”他吻了我的脸,我也吻了他。这情景商会里每一个人都看到了。我觉得 我两脚离地,飘飘然起来了。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再也不会遇到那样一个机会了。他有一天也许会成为 英国国王。我希望能和他结识。他看来是个挺和蔼的人。我们之间只有过几分钟 的接触。就这样,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寄去我的一张照片。我说:“并不是每个 姑娘都有幸得到一位王太子的亲吻,”为此我要向他表示感谢。 这件事叫我感到快乐。我在商会并不总是过得快快活活的,所以我安排了这 种业余活动,让我总有事可干:会见那些名流,请他们签名留念。(她翻开她的 百宝簿)那里面有巴巴拉·斯特莱桑,有埃尔维斯·普列斯利,许许多多的人。 有锡尔维斯特·斯塔隆,有杰克,尼科尔森和路易丝·弗莱彻。有杰克·福特, 总统的儿子。 翻过一页又一页;出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各式各样的签名。让我们来夸一 夸那些名人吧:托尼·贝内特,尤尔·布莱纳,乔治·伯恩斯,巴斯特·克雷布。 我是在这些人的影响下长大的,从小到大在电视上一直看着他们。我向来没 有多少朋友,所以,这是一种替代物。后来我决定更进一步,去会见这些人,而 不是站得远远地倾心于他们。我母亲保存了一张珍·哈洛的签名照片。所以看来, 这种癖好也许就潜在我的遗传基因里吧。(笑) 我经常呆在家里。我从来不喜欢逛大街或者参加舞会。我不喝酒也不吸烟。 我们家是经常上教堂的规矩人家,是浸礼会教徒。我的父母是我唯一的亲人,我 又是他们唯一的亲人。他们从来没有任何嗜好。除了我以外,他们对外界的什么 事都不感兴趣。他们希望看到我快快活活,凡是我所做的事,他们都感兴趣。我 不论干什么,都在他们那儿得到反映,他们就象是通过我活着一样。在这个国家 里,你可以做任何事情,这一点,每天都在他们身上得到证明。 你跟勃伦达·斯塔尔熟悉吗?我对她还是相当了解的。她是个风流人,不象 我。她生活中经历过那场有名的恋爱,和巴锡尔·圣约翰的恋爱,可我还没有经 历过。她老是干出那种激动人心的事情。(笑)两年前,给她画漫画的那位戴尔· 梅西克女士拉我去参加勃伦达的婚礼。那时候戴尔还不大认识我。我给她拍照, 去看望她。她说:“勃伦达正举行婚礼,你想不想去参加?”我说:“当然。” 我正在她的办公室,于是她拉着我一道去了。事后我不得不把我的名字指给别人 看,因为报上登了那么一长串名单。 我经常注意报上库普、阿隆·戈尔德、玛毅戴利写的花絮栏。我认识他们, 他们也认识我。库普在他的报道里提到过我一两次。阿隆也提到过。玛淇也提到 过。我在我那个小圈子里也成了一个红人。我的同事们,还有商会的经纪人,尽 管他们挣的钱比我多,可他们更看得起我,因为我的名字上了报。 我出了一本关于埃尔维斯·普列斯利的刊物,那是在他逝世以后的事。这件 事几乎花光了我的全部银行存款,可是我乐意这样做。那篇文章我用了《他触动 了我的生活》作标题,这是我经常弹奏的普列斯利的一首赞美诗。人们现在请我 签名了。他们要求我在那篇文章上签名,尽管这篇文章甚至都不是我自己写的。 我的牧师就曾请我在文章上签名。我的牧师呀!(笑)他对我在社会上交游广泛 很感惊奇,因为我看起来象是一个遭人冷落没人注意的姑娘。人们想不到我天生 还有这种才能。他们还在教会简讯上报道了这件事。 我的父母有了他们为之工作的一切。他们有一所房子。他们上教堂做礼拜。 他们的全部梦想现在都通过我实现了。他们能够逢人便说:“我女儿的名字见报 了。”并不是每一个做母亲的都有资格说这话呀。“瞧,这是我女儿和埃尔维斯· 普莱斯利在一起。” 她的那本刊物摊开放在桌上。里面有埃尔维斯·普莱斯利的照片,有二段文 字说明。她念给我们听:“埃尔维斯是上帝的赐予。除了这个原因之外,你还能 怎样解释他从微不足道的起点一跃而成为全国明星这样一个奇迹呢?我们最好还 是把他的宗教歌曲牢记在心。他毕竟还是一个有着人类的脆弱之处的人。感谢你, 埃尔维斯,因为你触动了我的生活。敬爱你的莎伦·福克斯。”(她柔声补充说) “别了,我还会和你再相见。” 你相信来世吗? 是的。因为在那儿,将有比亲笔签名更多的东西。(笑)那儿有许许多多的 人,许许多多的星球,你只消迈出小小的一步就能到达那儿。如果我所做过的事 能留下什么创造性的东西,也许我对某个人会是重要的。 (杨静远) 凯里·爱德华兹(二十五岁) 很瘦,留着胡须,满脸雀斑,一头红发。 我母亲出身贫寒,她从小想当演员,曾学踢达舞。我们全家都登台演出过。 我大哥还上了《自由》杂志的封面,那是在大战期间,画面上他满身全扎着绷带。 摄影师安塞尔·亚当斯还拍摄了他和我姐姐的照片。我三岁就当了模特儿。在商 品目录、街道广告牌和各种杂志上为服装和衣着用品做广告。我那时还只是一个 红头发、脸上布满雀斑的小鬼。 他让我看他十岁时的一张照片,他长得非常象无声影片时代擅演典型美国农 村孩子的明星威斯利·巴里。 我在电视广告节目演出有一百次之多。说“妈妈,你瞧,我们没有虫牙”的 那两个小孩子就是我和我的弟弟。我们兄弟俩每人都被邀为克里斯特牙膏做过三 套广告。这些广告放映了多次,那句话经常被引用(笑)。当然他们今天不那么 干了,现在他们说:“你看,我只有一两个虫牙,”然后广播员就插话;“即使 用了科尔盖特牙膏或别的玩意儿也不能保证每次检查只发现两个龋齿。” 有一次,我妈妈、我兄弟和我三个人坐飞机去纽约为克里斯特牙膏做现场广 告。广告时间只有一分钟。有关人员先找我们谈话,当时我有三颗虫牙,我如实 告诉了导演,他对我说:“你就说你没有虫牙。”那就是说,向几百万对你深信 不疑的观众撒谎。我是照办了。那次经历真正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我了解 到传播媒介的威力以及这种工具是如何被滥用的。 我这样做,实在是不得已,因为这是我的饭碗。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做不是很 对头的。按照剧本演一个角色就不一样,但当时是拍电视采访实况,他们向观众 介绍:“这是凯里·爱德华兹”。 我们是和母亲一起接受采访的,他们问她:“你们家一直使用克里斯特牙膏 吗?”妈妈就答:“是的”,实际上我们有时也用科尔盖特牙膏或文盘那牙膏。 我对这种广告宣传很反感。 那时我并不想脱离电视工作,在电视舞台上渡过童年还是很有意思的。电视 剧比电视广告给我留下了更深刻的记忆。我多次在描写美国早期西部生活的电视 剧中演出,我很善于背诵台词,我有三次参加《弗吉尼亚人》这部片子的演出, 有一次还扮演了一个主要角色。 到我十二岁那一年,我决定脱离这一行业,我要象普通的青少年一样生活。 从小当演员有不利的一面,一放学就要去应付电视采访,有时一周达四五次之多, 我们完全陷进了成年人的世界,成了这个行业的一员。一开始我还非常满意,因 为能受到很多人的注意,好象自己也是一个大人了。我们要亲自去找那些制片人 和导演,说服他们我们很适合演某一角色。我们到处作自我介绍,和人握手,把 自己推销出去。 那些公司负责人也面试同样是满脸雀斑、一头红发的其他孩子,询问大家干 过什么,有何成就等等,而很少问我们喜欢什么。然后就让你念一段剧本,这我 倒很拿手。我感到这些都很正常、很自然,因为我很小就开始干这一行了,我对 此一点也不拘束。 电视对我的生活有很大影响,这不仅是因为我干的就是这一行,而且我也看 电视。它好象是我的电子家长,我有大量时间是在电视机前渡过的。我也从电视 学到不少东西,人们可以从电视节目了解到世界上发生的许多事情。电视也有助 于我钻研我目前从事的工作。我和我弟弟以前经常坐在那里给电视广告编新词, 配容易上口的诗句等等。电视是一种比较新颖的传播媒介,我是和电视事业一起 成长的,大概是在密尔顿·伯利时代以后就象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我是在好莱 坞长大的,处处都接触这类节目。 如果我愿意,我仍然可以重新从事演出工作,不过我还要看看我是否有机会 扮演达斯廷·霍夫曼常演的角色——我是不愿演电视广告的。我十八岁那年曾出 席一次电影工作者协会的会议并且发了言,发言内容是主张做广告要实事求是。 协会主席大敲桌子,他不喜欢我的发言,后来我看见他上了美国银行的电视广告 节目(笑)。 看来我还得继续寻找我那美国之梦。我认为这梦想也就是人人能掌握自己的 命运。我觉得我自己在很大程度上已做到了这一点,但是我知道很多人并非如此。 真正理想的生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幻想——就是三十年代、四十年代电 影里的情景,人们出去不用锁门,周围的邻居,送牛奶的人,彼此都很熟悉,关 系十分融洽。现在七十年代的情况完全变了,也许我所想象的只不过是好莱坞的 形象,在现实生活中是根本不存在的。 我们再次细看凯里·爱德华兹十岁时照的那张相片:满脸雀斑。 我曾经和杰基·古柏一起参加了《亨尼西》的演出(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留 恋的情绪),演出后他给我买了两个蛋卷冰淇淋,一个巧克力的,一个香草的, 让我一手拿一个。杰基·古柏还把我高高地举起来,让我坐在他的肩上,整个摄 影班子为我欢呼三次。杰基·古柏自己小时候就是著名童星,大概了解小孩的心 情,那是一次小小的胜利。 是的,我也有过光荣的时刻(笑)。 (思红) 泰德·特纳 他是亚特兰大勇敢者棒球队的老板,也是亚特兰大之鹰篮球队和亚特兰大首 领足球队的老板;他拥有一座电视台——第十七频道;自己是一个有名的赛艇运 动员。 虽然他的日子过得颇有计划,他的生活节奏却有点象即席演奏的强烈前爵士 音乐那样。我们的谈话是偶然之间一下子心血来潮举行的。我给他打了个电话, 提了个要求,他回答:“你现在忙什么?”我说:“闲着。”“那就来吧!” 我第一次看电影《乱世佳人》的时候,一桩小而无聊的事使我感到兴奋。我 一直是那种有点浪漫色彩的人。我想象我自己很可能是现代的白瑞德。在我心目 中,他是一个很帅的人物。每个人都应该把自己看作是那样的人。你不也认为自 己很帅吗?他到了亚特兰大,我也一样。于是,我就学他留了小胡于等等。我是 最早一批留小胡子的人之一,当时我才二十五岁。十五年前是没人留小胡子的。 下星期我该满四十岁了。只要我明天坐飞机去亚拉巴马的途中不摔下来,看来我 是能活到四十岁了。 我是好胜的。在很多事情上我并没有取胜。最后我发现我可以驾驶快艇和做 生意。胜利本身并没有多大意思,事情过后也就完了,有意思的是如何争取胜利。 不管是棒球世界级对抗赛还是赛艇,能参加就得到了一半乐趣。然后,我才考虑 下一步怎么办。 我可以说属于中上阶级,但是我不喜欢用“阶级”这个词儿。在某些方面, 我父亲真正属于底层。他放荡不羁,经常酗酒斗殴。他是个倔强的个人主义者。 大萧条时,才十五、六岁。 我祖父在大萧条时失去了一切,后半辈子完全是为偿还欠债而奔忙。他并未 宣布个人破产,他被四万美元的欠帐弄得精疲力竭。这个数字在一九三一年是一 大笔钱,相当于今天的三四十万那样多。他用了整整二十年才把钱还清。他在临 终之前分文不欠了。 我的父亲不得不离开大学去工作,但他并不因此而烦恼。他去做生意,承揽 室外广告。开始是小本经营,但在他去世之前规模已相当大了。 我父亲对一贫如洗的处境非常不满。他大约十七岁就下决心要在三十岁时成 为百万富翁。他后来到了五十岁才实现这一心愿。在梦想实现后两年他便自杀身 死了。我二十四岁时他告诉我:“千万不要规定目标,你的梦想不应该是你在一 生中能够完成的东西。” “如果说我这一辈子犯过什么错误的话,那就是我渴望成为百万富翁,以至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牺牲了生活中许许多多的事情。你要把你的目标定得高高的, 使你永远完成不了。这样,在你年岁大的时候仍不断会对一些事情感到有盼头”。 我愿意过丰富多采的生活。我要是在西点军校或安纳波利斯的海军军官学校 学习过,当过军人,那该多好。我也想当消防队员、州警察、探险家、钢琴演奏 家,或者一个象欧内斯特·海明威或斯科特·费茨杰拉德那样的人物,一个电影 明星、一个超级球星、一个乔·纳马瑟……(他停下喘了口气),这些我都喜欢 干(他重新讲话时逐渐加快了速度)。我还想当战斗机驾驶员、登山运动员,到 奥林匹克运动会去参加马拉松赛跑,当一名骑在白马上的将军。(来客的笑声看 来鼓舞了他)当一名舰长,回到帆船时代去同纳尔逊一起航行。我愿意同科克上 尉一起发现香料群岛,同哥伦布、弗朗西斯·德雷克一起航行。我还愿意当飞行 员、武装民船的船长和身穿闪亮盔甲的十字军武士。难道你不愿意吗?我想到非 洲大陆最神秘的心脏地带去找利文斯顿博士。我也想发现尼罗河和亚马孙河的河 源。 (意味深长地)我希望当我最终把球棍放到架子上时,人们回顾我的一生能 感到惊讶不已。我想在有生之年我是可能做到这一点的。哥伦布出海航行,目的 是发现新大陆。如今这片土地早已全部开发。我是在开辟新的领域。我是卫星技 术的一名先锋。我在建立第四个广播网。它固然没有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美国广 播公司或者全国广播公司那么大,但规模也不小。 我把自己看作一个十分渺小的人,因为有些事情我没能做到。我知道自己能 力有限,但是我对自己感到骄傲,因为我已经竭尽了我的全力。在学校里我确实 学习努力,而最多得九十五分。我从没当过致告别辞的毕业生代表。我参加不了 橄榄球队、棒球队或者田径队。所以我就只好从事赛艇了。 我赢得了美国杯。它被认为是赛艇运动的圣餐杯。我已经三次赢得这项运动 的最佳运动员奖,从来没有人得奖次数有这么多过。 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墙上的一块匾上。“呀!我看,你上过‘时代’杂志的 封面。”他说:“不,不是‘时代’,是‘体育画报’。伯特·兰斯把我挤出了 ‘时代’的封面。但上杂志的封面可以有各种途径。” 我要在棒球世界级对抗赛中取胜,我要建立一个棒球王朝。我要在全国篮球 锦标赛中取胜,并且建立一个篮球王朝。我马不停蹄,会把自己的精力耗尽的。 我现在又从事摄影,我要成为野生动物和自然风景的摄影家。幄,那可不是竞争 性的,对吗? 钱是微不足道的。在美国如果肯下功夫,任何人都能成为亿万富翁。你瞧雷· 克罗克,他五十岁时开始经营麦克唐纳快餐业。在他五十岁到七十岁之间我说不 清他赚了一亿还是两亿美元。七年前,我几乎破产。今天,我相当富裕。这是在 纸面上的,明天也可能全部报销完蛋,以前我就曾经破过产。钱来得容易,去得 也容易。你永远没法知道经济萧条是否会来到。钱确实是最容易丧失的东西。 重要的是做一个你自己认为了不起的人,当一个明星吧!每一个人都是他自 己那部生活电影里的明星。我同时和拳王阿里以及球王亨利·艾伦一道吃午饭可 真是一大成就。不是很多人都能有这种机会的。谁都想同一位明星在一起共进午 餐,但是如果他们能和两位明星同时吃饭的话,可不得了! (露仙) 约翰·菲尔汀 他是肯塔基大学美国史教授。在这次谈话前几天他被校方解聘。教授说:“ 到下星期一我就整整三十三岁了,这象是向我祝寿呢!” 我从小在得克萨斯州一座小镇里长大。波斯特镇与世隔绝,到处是红土风沙 和植棉的农民,这一切我至今还记忆犹新。我们在小镇里没有多少事可做,一天 无非是玩棒球、上学、观看牧童骑马,当然,还可以看电影或是听浸礼会的牧师 讲道。如果你看过《最后一场电影》这部影片的话,也可以算是目睹我们的这座 小镇的景色了。 你看电影之后会觉得在美国人人都有个人的抱负,都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在 五十年代,得克萨斯州情况特殊,它是美国发展最快,最大的一个州。 五十年代,银幕上的演员形象和今天很不一样。电影里没有象达斯廷·霍夫 曼、罗伯特·雷德福扮演的那类犹豫不决、思想矛盾重重的人物。那时的电影主 角都是胸有成竹,从不含糊的。你还记得伦道夫·司各脱这位演员吗? 你走进电影院坐下,灯光逐渐黯淡下来,突然你好象是进人了幻想的境界。 一位硬汉骑着骏马奔驶而来。这种场面对于一个乳臭未干、经常哭鼻子的八岁孩 子显得非常逼真!在漆黑的电影院里他一面嚼着玉米花,一面喝着樱桃色的可口 可乐,让他的幻想在脑海里奔驰。伦道夫·司各脱骑着光泽的白马来了,他救这 个人,救那个人,小镇里的仕女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老百姓本来糊里糊涂, 无所适从,这位硬汉一来就扭转了整个局面。 在这座小镇里,基要主义的宗教影响很大,并且越来越大,人们笃信圣经, 深信做事要循规蹈矩,否则就会因果报应,没有好下场;如果品行端正,就能象 陶乐赛和多多那样沿着黄砖铺成的道路,走向绿野仙境。最要紧的是要能做大事 露头角,一个人一年到头老住在得克萨斯州红土飞扬的小镇里,是很难办到这一 点的.电影故事总是发生在洛杉矾、纽约或芝加哥那些大城市里。 我所有的朋友都有同感。你在棒球队里必须要当上主将,在班上必须要拔尖, 长大了必须要有一辆崭新的好车,这些东西越多,就越显得你有办法,说来说去 就是这个道理,你如果想买好的货色,就别怕花本钱。 我想美国梦还包括更多内容,我发现有许多人收入不少,但是并不就此感到 满足,他们还有更多要求。牢骚满腹的人梦想最终要拥有大笔银行存款,另一些 人梦寐以求的是希望自己能感到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我的梦想是爱国主义,无 论作为个人或是作为集体国家的一员我都要发挥重要的作用。在得克萨斯州很多 人都这样想,现在回顾这种想法颇有点幼稚的沙文主义的色彩。 由于民权运动兴起,民间音乐流行起来,这种思想在我们这一代身上更为普 遍。我们看到男男女女,鲍勃·迪伦上台低声哼着献身于神圣使命的歌曲,听了 使人激动,受到鼓舞。 “我父亲在经济不景气时期替国际收割机公司当推销员,他东奔西走的时间 很多,规定的出差费不算多,但也够用了。他没处花钱,因为他去的都是一些大 城市如海斯凯尔、拉雷多、泰霍卡和诸如此类令人兴奋的城区。 “我母亲在家照看孩子,三个男孩中我最小。在我八岁的时候。大哥就结婚 了,我总觉得他是个高不可攀的陌生人。他当保险公司推销员,很能干,生意不 错,整天为人们意外丧命而操心,一年能挣到六、七万美元。 “我二哥很有艺术天才,是个音乐家,他使我看到文化的价值,在得克萨斯 州的波斯特这样的小镇里,能做到这点是很难得的。从我能记事那时候起就看到 哥哥做的大书架里塞满了大约六百卷书籍,它们大都是从每月推荐好书俱乐部买 来的。在班上,我的学习和体育成绩都名列前茅,在这两个天地里我都享受了最 优越的条件,过了愉快的童年。 “我们家每年总要换一辆新车,因为父亲的副业是推销邦蒂亚克牌汽车。他 开农业机械店,销售拖拉机、货车、卡车,苦心经营,做生意颇有一套本领,挣 了不少钱。1947到1957那十年间,美国经济发展很快,农民更为富裕,他也是青 云直上。可是到1956年,天时不利,接连三年大旱再加上经济衰退,一下子把我 父亲彻底搞垮了。 “196O年我父亲五十岁那年,他做了件勇敢的事,那时他几乎要挨饿了,他 下决心搬到镇北面四十英里外的广博克市去重振旗鼓,又当上了保险公司的推销 员。卢博克市很大,有二十七万五千人。,我因而有机会上好的中学了。” 196O到1964年是非常不寻常的年代,人们至今还常常提到1964年那届毕业生。 我们这一届的学习成绩可以说是最好的一届,又赶上那个年代,热衷于政治活动、 音乐、斗争和从事伟大的事业。大家都穿上粗布衬衫,钮扣从上扣到下,腰间束 上1英寸宽的皮带,下面是白色劳动布窄腿裤,黑色懒汉皮鞋,我们的穿着打扮好 象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样很好,因为不突出个人。 1963年9月,我在饭馆里遇到一位朋友,他在排队买饭,手里拿着一本介绍 耶鲁大学简况的小册子。我说:“只有外交家和阔佬的子弟才能进耶鲁大学。” 他回答说:“不,现在各大学都提出要按地区分配学生名额,打算象征性地招收 一些来自得克萨斯州和爱达荷州的学生,来个锦上添花。你为什么不申请入学呢? 你挺聪明机灵。”耶鲁大学把我吓倒了,我没敢去应试,可是当一位哥伦比亚大 学的代表凭他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服我去应考时,我心想:他妈的,干吗不去试一 试,管他呢,我不试怎么能知道自己行不行呢?1964年3月我竟然被录取了。 我的父母吓了一大跳,他们还是头一次听到他们认识的孩子能考上东部的名 牌大学,他们得意极了,真是又惊又喜。1964年9月18日,我们一家三口,爸、 妈和我驱车直驶纽约,我本来想搭公共汽车去,但是爸爸却说:“我一定要送你 去,这回说一不二。” 那天天空晴朗,稍有些雾。我们驾车拐入大学的走道,我看了看图书馆,真 是座规模宏大的建筑,四周靠墙都是书,有荷马、希罗多德、柏拉图、德莫斯梯 尼等等、等等,不胜枚举,我想这回我真的来了,巨大的城市,伟大的文化,我 已经达到目的了,这是我生命的转换点。 我十分激动、惶恐、紧张又感到非常兴奋。在名牌大学读书意味着更广阔的 天地,我要到哈佛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去才有这种体会。我到纽约了!我已跨跃 了一大步,我和同房的伙伴搭地下铁到市区去,我们到处找帝国大厦,一定要看 一下。 1964至1968年越南战争爆发了,我正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对越南的轰炸开始 了。我当时以为这次战争会速战速决,心想道:“好吧,你们尽管去炸他们吧。 ”这是整个爱国事业的组成部分——让民主在全世界发扬光大。肯尼迪在总统就 职典礼上所说的就是这句话,我当时对这种无稽之谈,深信不疑。 战争的第一年,我是拥护这场战争的,但是打着打着,战争恐怖的消息陆续 传来了,我开始想:我们打仗难道是为了这个? 我想起一个戏剧性的场面,我象是圣保罗走向大马士革。1967年4月我准备 写一篇有关法国画家莫内两幅画的艺术论文,那天我正向博物馆走去,街上在举 行庆祝越战胜利的游行,我只好沿着第五街走,要穿过三十条横街。路上我看到 有一个家伙驾驶着一辆敞篷汽车,里面坐着三个孩子都打扮成山姆大叔,汽车侧 面挂着一块牌子,写着:“把他们炸回石器时代去。”我心想:这些孩子懂得死 亡意味着什么吗? 我向前走着走着,这家伙朝着看台附近的一个留长发的青年喊道:“应该把 你们这些家伙都消灭掉,你们不配在这个民主制度下生活。”我心想:如果这就 是越南战争带给我们的后果的话,那末现在就该结束这场战争。我从那天起就开 始反战了。 “第二年海军陆战队派人到哥伦比亚大学校园来征兵,“学生争取民主社会 ”组织想把他们撵走。我说:他们要进入校园,这是他们的权利,美国是个多元 化的社会,谁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学生争取民主社会”组织占领了一座大楼, 武斗就此开始了,我被围困在里面。 “在以后一个半月里我昼夜和完全不同观点的人进行辩论,我的收获要比过 去三年半学到的多得多。那时我也被列入为第一批征兵对象,但是我借口健康原 因,设法溜掉了,说什么也不去打仗。我很幸运没有被抓去坐牢或逃到加拿大去, 而能较轻易地摆脱困境。” 1968年夏天,我当出租汽车司机又能接触到更多人,学到更多东西。人们对 一些问题确实没有鲜明立场,即使有看法,也只是因为找不到其他出路。他们都 惶惶不安,认为越南战争已经搞得一团糟,并预感到美国如果不能在这场战争中 把梦想变为现实,它就会遭到毁灭。有些人认为美国无论是胜是败,都一样遭殃。 另一些人认为美国必须取胜,否则将蒙受损失,因为一旦国家的地位降低了,个 人的身分也会随之而降低。他们茫然不知所措,感到空虚得很。这时,伦道夫· 司各脱并没有骑了白马赶来拯救疲于挣扎的人们。 我对美国和自己的前途怎样看法呢?我从得克萨斯州的一个小镇来到全国最 高学府,成绩优秀。接着我又考入另一所高等学府约翰·霍浦金斯大学。我认识 到:一个人取得成就既有利又有弊,要有成就必须付出代价,这一点是大学生和 坐在电影院里看伦道夫·司各脱的小孩子所从来没有体会到的。 你在得克萨斯的小镇里长大,接钢基督教道德观生活,你必须使劲地干,干 得好。如果干出成绩未,上帝就会拍拍你的肩膀把你送上天堂,如果在学校于得 出色,同样也能上天堂。 大学首先是企业,其次才是教育机构,教育不过是它们出售的商品,各大学 相互竞争当名牌学府。波音公司需要拥有最大的喷气式飞机,而一所大学则需要 最有名望的教授,为此,各大学都实行终身聘请教授制度,校方先聘用你六年作 为考察期,如果你教学有方,善于做社会工作,并在适当的刊物上发表适当内容 的论文,校方就会摸摸你的脑袋,递给你一份终身合同,这样就可以进人极乐世 界做黄金梦。 我的课教得不错,和同事的关系相当融洽,我也有著作,一共三个电钮我都 按上了,条件齐备,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回行了吧?可是不行!我错就错在没有 考虑到争当名牌教授这个因素。美国佬棒球队出高价雇球员,而各大学也都争先 恐后地找超级明星教授充实教师队伍,校方要解聘那些没有进人终身制的教授或 是限制一些人当终身教授,几年前执行的制度现在一下子取消了。 教授们以绝大多数票通过推荐我为终身教授,但是行政方面决定历史系副教 授的名额已经满员,这就是说我现在只能再呆一年就要被解聘。 这真是晴天霹雳,我一直没有意识到我走错了一步棋。也从来没有人提醒过 我这一点。校方竟可以任意更改规章,行政掌权而教员并没有权,教员还要随时 准备挨打屁股呢! 教授们总以为他们在本系内可以当家作主,现在他们意识到他们并不能说了 算,我最倒霉,因为我被解雇了,并且很难再找到这种工作。 人到中年,但是我仍感到自己很幼稚。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流行歌手埃尔维 斯·普列斯利灌了他的第一张唱片。我心想:可怜的老埃尔维斯到了三十岁时该 怎么办呢?我们常想:当甲壳虫乐队队员和鲍勃·迪他到三十岁的时候,他们怎 么办? 我们有许多人都三十出头了:艺术家,不得志的历史学家、哲学家、数学家, 他们资历过头,就业不足。十年以后,当这些失业的人道主义者头发变得花白时, 他们该怎么办?当他们尝到人生的辛酸时,他们会怎样?他们会被解雇失业,但 是还会仍然是人道主义者吗? 我好不容易从别人那里才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到底值多少,我还以为自己是伦 道夫·司各脱,其实我倒更象电影里那位诺诺叨叨无所适从的镇长。但是话又说 回来,伦道夫·司各脱的遭遇又究竟如何呢(笑)? (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