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家庭写照 法兰克·缪勒 他主动提出用车把我从法兰克福送到肯塔基东部去。 “我断断续续上大学大概已有十个年头了。我选修一些自己喜欢的课程,说不 上有什么目标,对学位也不感兴趣,只是任凭好奇心的驱使。” 在回家的路上,有的是思考的时间。 他二十六岁。 七岁以前,我住在印第安纳州的芒西。当年日常生活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中 午收听摆在厨房里那台红色大收音机。播送的是保尔·哈维主持的新闻节目。我母 亲要听这个节目。她认为保尔·哈维谈得很深刻。她最喜欢听的是与日常生活有关、 带有人情味的轶事。那是保守的美国的声音。这类节目现在可有点不吃香,不象以 前那段时期那样受人欢迎了。 那时候,我父亲什么人的话也不听。他正受着人生失败的煎熬。五十年代后期, 他因得到了一个新的工作,象打了强心针似的,又重新振奋起来。他是电话公司的 推销员,一旦新的机会在手,他又拼命干起来了。他梦寐以求的目标本来可以实现 的,可是我母亲去世了。这一下他又垮了。父亲对母亲一直不好。我想他一定是感 到非常内疚吧。从此,他又萎靡不振了。 他祖上原籍德国。双亲都是搭船飘洋过海来的。那是本世纪初的事,到处是一 番雄心勃勃创业的景象。他的家庭给他灌输了一种发财致富的欲望。好几个亲戚也 确实取得了成功。 我父亲不能长期专注于一项工作以赚得大笔钱财。就我们家来说,他跳来跳去 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他的几项投资由于经济萧条而失败。这使他受到重大挫折。他 天资很好,恐怕大家都有这样的感觉。那时候并非人人都上过大学,他上大学念了 几年书。看起来就是不能发挥这几年大学的作用。他自己也说过,他一辈子总是善 始不善终。他现在七十多岁了,还这么说。 他确实认为,如果他卖力地干,他会如愿以偿取得成功的。可是经济大萧条使 这些完全可以实现的事情成了泡影。四十年后的今天,他还不断谈起这些事,卖力 工作不一定带来成功。家里其他人感到难堪,他们觉得他的落魄会影响社会地位。 母亲死后,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跟我在一起住些时候。我们曾吵过几次嘴。他 一直有那种推销员的气味,说话总是添油加醋。很多事情上他都不说实话,弄得我 十分心烦。我常常不能相信他。我说了一些做孩子的不该对父亲说的话;他也说了 些不该对我说的话。我离开他时是十二岁。 有一阵子我住在哥哥嫂嫂家里。后来又与在列克星敦的另一个哥哥住在一起。 到十七岁我就独自生活了。母亲死后,我就觉得必须自食其力。在我很小的时候, 家里的人责怪我过于自立。那时是迫不得已啊。 近二三年来,父亲对我所追求的有了一些了解。不过他并不赞成我的志向。他 认为我致力于写诗真是愚不可及。在他看来,写作大抵只是浪费时间。他一向瞧不 起书面的东西。他声称他的思维走在笔的前面。他的口才确实很好。单凭三寸如簧 巧舌,便足以打动人心。他真是个超级推销大师。 那时候我老是把自己比作威利·洛美的儿子比夫。但我父亲并非当今威利。如 今他对一切都怀疑都看穿了。他病得很厉害,第一次面临谁也逃脱不了的死亡。他 渴望死,对生活已经厌倦透了,生命对他已是一种负担。现在他深居简出。本来他 是个生性喜爱交往的人,一辈子都需要与人亲近,如今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愿出 来。他靠社会救济糊口,每天玩字谜游戏和单人纸牌戏,一玩就是几个小时。三年 之中,他的活动范围没有超出距房间二十五英尺之外。这样说毫不夸张。 当他怀疑起他一生所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时,总使我的哥哥们感到十分烦恼。 这使他们头脑中“父亲”这一概念大为动摇。 我有三个兄弟。和我岁数相近的那个在一家工厂当机械师。他是唯一不以金钱 衡量成败的人。他天赋好得出奇,是家里的学者。父亲从来没有鼓励我们研究和探 讨学问。我两个哥哥跟父亲一样都指责他不尽力去赚钱。然而,他是知足的,做着 自己想做的事。他爱好打猎、钓鱼,喜欢享受生活的乐趣。 我大哥是照着父亲的模子铸造出来的,是个爱交际、能说会道的鬼东西。早先, 他为一家公司做了好几年的推销员,爬得相当高了。后来,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挨了 一下:他被解雇了。他说的蠢话使他倒了霉。然而他又重新站了起来,得到了一个 谁也会觉得很好的职位。现在他有一幢价值七万美元的房子,一个满不错的家庭。 我的另一个哥哥生性恬静,做事有条不紊,数学挺出色。他为洛克威尔国际公 司办事。开始时整天吊装七十磅重的齿轮。后来觉得这种差事不是适合他干的,就 急急忙忙地离开了,找到一个工头的活儿。现在他是个会计,每年挣好几万美元。 他们俩按我们家的标准来看,都他妈的差不多成功了。 眼下,我父亲跟我和我的妻子同住。我的嫂嫂不要他去住。她们就是公开这样 说的。我想这是因为我父亲象征着失败的恐怖吧。父亲和哥哥们都百分之百浸透了 崇尚实力、高人一等、男子气概、出人头地种种思想。 近五六年来,我做了不少侍候人的工作。我倒真的喜欢做这种工作。除了给人 扫地外,我还在餐馆里干过活,烤过馅饼,洗过碗碟。从前我是瞧不起这种工作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家里传给我的吧。库尔特·凡尼格说那是“从母亲膝下 得来的真理”。说是从父亲膝下得来的真理恐怕更恰当些吧。 (王念恩) 贝丝·坎贝尔 她在美国中西部的一家杂志社当编辑,二十八岁。 “我的父亲要我读师范,得张文凭,或是读秘书课程,应付现实生活。他觉得 在世上谋生真是不易……” 父亲整天工作,还要把工作带回家,一直干到深夜,周末也不休息。他不和人 来往,我现在都不知道究竟他还有没有朋友。他常常说起准备五年内退休,我很难 设想他在退休后打算干什么。我认为他甚至并不那么热爱他的工作。父亲非常慷慨, 为了全家自奉甚俭。 父亲工作的那家公司出了问题后,他就自立门户经商了,公司擅自扣克了他一 部分退休金,突然通知他说:“我们不能向你支付原先答允给你的款额。”他们居 然把帐赖掉了。从此以后,父亲怀疑一切,对企业失去了信心。他过去总以为自己 那么卖力,公司一定会无微不至地象父辈那样照顾他,不会丝毫损害他的利益,可 是现在公司突如其来欺压了他,我记得他一下子显得非常消沉,。憔悴不堪,我真 怕他要死了。(笑)他过去对商业、自由企业这一套很相信,现在看穿了,我突然 怀疑:爸爸苦心经营的一切真的会白白断送掉吗? 我们这些子女都先后搬到别的州去住了,没有一个留在他的身边,他每年只能 见到他们一两次。爸爸仍是使劲地干活,我真不知道他究竟为了什么?是为了要大 住宅吗?我们有一座避暑别墅,湖畔飘浮着船只。我们小时候最爱去那里玩,可是 今年夏天我和弟弟都不打算去了。我哥哥准备带他的孩子去玩一星期,也只此而已。 空船泊岸,绳子上挂着旧的游泳衣。这真令人感到凄凉,似乎应该回到新罕布什尔, 到那里的湖泊上去度暑假。 每到周末,家里的设备总要出些故障。抽水机坏了,爸爸就要钻到满布着蜘蛛 网的房底下去修理。他的周末时间差不多都用来维修别墅。整个夏季,妈妈和外婆 都住在那里,爸爸到周末才去,妈妈总是觉得很过意不去,小汽艇坏了,停在海滩 上,帆船搁在岸边,一只独木船被划走了,另一只泊在船坞上,无精打采地飘浮着。 (笑) 有一次爸爸谈起想把别墅卖掉,我很反对,因为新罕布什尔能给我带来最美好 的回忆。 我常梦见它,梦见那些空船,(笑)我也怀念那座工具棚,以前我们总到那里 去换游泳衣,现在我回到那里还可以看到以前穿的游泳衣挂在小衣钩上发霉,那些 用绳吊着玩的球,羽毛球网拍,所有的玩具都在,就象放在阁楼里一样。 我一点也不清楚什么是美国梦。爸爸的梦可能就是美国梦,但是我看这根本不 算是什么梦。有一次我向爸爸谈了自己的看法,他不断辩解说:“我觉得这样很快 乐。”我听了真生气,他怎么能这样克制自己的一切要求呢?他已经摈弃一切,而 并没有人领情说他好,但是爸爸必须要这样做,如果他接受现实的话,他的一生就 显得太悲惨了。但是爸爸确实带给我极美好的回忆,我一辈子都会铭记在心。 我所幻想的梦不涉及别人。我爱独自踩着土路,摘果子,吃野餐,倾听波涛低 鸣。我现在已经太象城里人了,经常去看电影和戏剧。我的梦是摆脱这一切,回到 童年去。我父亲的梦,我童年时代的现实生活,就是我今天向往的梦,但我的童年 已是一去不复返了。 父亲满脸都是皱纹,但不全是岁月的刻记,他感到和外界隔绝。我小时候总把 他当作英雄,他长得很英俊,擅长运动,很有钱。记得妈妈要去采购东西的时候, 他就从口袋里掏出很多十元,二十元一张的钞票。 妈妈对我生气时常说:“你们这些小孩全都给宠坏了,你们根本不知道经济萧 条年代里我们是怎样生活的。”妈妈花钱可真是精得出奇,去欧洲度假时,她最爱 去逛菲里百货公司地下室,买大拍卖的衣服。她花了钱总觉得不该花。爸爸从来不 和我们议论钱,他觉得这样不光彩。他想买一辆汽车,事先不说一声就往自把新车 开回来,让我们吃一惊。 我年幼时觉得爸爸很能干,到青年时代开始不喜欢他了,觉得他旧派作风,大 吹捧我了,总想在人面前显耀一下自己的女儿,使我很窘。那时我对爸爸很冷酷, 不近人情。记得妈妈说过:“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父亲呢?太伤他心了。”我 上大学时,感到非常内疚,爸爸负担我的学费,但我不愿欠他任何东西,急于想找 工作。后来我能自食其力,心情极为舒畅。 爸爸总嫌我太低估自己,他一会儿要我投考雷德克利夫学院,一会儿又要我投 考这,投考那。我说:“爸爸,我在班上不算是拔尖的学生。”他却说:“你准能 考上。”我没有办法最后哭了。父母感到莫明其妙,他们不理解自己的孩子为什么 缺乏自信心,我想这是因为他们总是在旁逼我们做这做那的缘故。 我们这些兄弟姐妹没有一个是富于竞争心的,但是爸爸总希望我们去和人比个 高低。我们都不愿参加体育竞赛。妈妈说:“人家会一下子把你们打垮的。”其实 我心里还是想和人较量一下的,(笑)但是我赢了会感到不自在,输了又觉得不光 彩,所以我尽量避免非胜即负的场合。 我的父亲对资本主义和自由企业制度深信不疑。记得我还很年轻的时候,他曾 和初出茅庐的我争论这个问题,他真生气了,他简直是火冒三丈,他认为没有竞争 就谈不上自由企业。 爸爸谈起自己投票选尼克松当总统的时候,毫不感到难堪,而妈妈却不愿意说 出她究竟投了谁的票。爸爸对福利之类东西很反对,他说:“我辛勤工作,并没有 得到什么特殊待遇。”他虽然没有这样说出来,但是心里确是这样想的。我爷爷从 小当报童,干杂活,非常辛苦,爸爸当然不愿意看到有人不劳而获,我的弟弟常和 他辩论,哥哥同意爸爸的观点,而我则完全不关心政治。 我强迫自己看报。我几乎生活在幻想的世界里。六十年代,我不参与政治,觉 得自己和周围格格不入,思想混乱,无所适从。我当时的处境确实很困难,总想逃 避现实。我对越南以及当时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我觉得自己应该有所作为,但 我天生不是采取行动的人。 我缺乏民族意识,美国好象离开我很远、很陌生,我不觉得自己是个美国人, 因为我不知道怎样做才算是个美国人,我只知道我自己——贝丝是怎么回事。(笑) 我感到很惭愧,因为我总是先替自己安排妥当了才去照顾别人。 我有些孤独超脱。我愿意主宰我自己的世界。我需要和外界保持一定的距离才 能把握住自己的小天地。最近我感到有些伤感,因为我开始意识到自己没有老朋友 可以交往。我常常过河拆桥。一换工作我就感到很轻松,因为没有必要再和老同事 打交道了。每逢老同事有机会团聚,我总是设法躲避,我永远不会对我的过去感到 欣慰,我本能地不去留恋以往的日子。 〔附笔〕:作者的父母在1979年5月因车祸去世。 (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