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写实主义”小画家 当罗铮沉湎于抽象派没画创作的时候,在同一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一个智力 发育发样存在问题的男孩子,正在进行着写实主义的绘画创作。 这个出生于1988年的男孩子叫丁丁。 丁丁的母亲在孩子两岁的时候到英国攻读硕士学位去了,一走就是两年。这位 年轻的母亲虽然远在黄伦,却时刻思念着自己的儿子,每一封信件,每一个电话, 谈得最多的就是丁丁。 丁丁长高了吗?丁丁长胖了吗?丁丁听话吗?丁丁会说话了吧?丁丁该上幼儿 园了吧?…… 她总是能得到及时的答复:丁丁长高了。丁丁长胖了。丁丁很听话。丁丁会说 话。丁丁上幼儿园了。…… 年轻的母亲没有注意到,在来自丁丁父亲的复信中,有意回避着关于丁丁在语 言上的进步,以及在幼儿园的情况。她只是得知:丁丁在幼儿园里有些淘气、多动, 但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孩子都这样。”每封信中都充满这样的安慰,年轻的 母亲不可能产生过多的猜测。 丁丁的母亲不会想到,丁丁已被确诊为儿童孤独症。 丁母回国后,很快发现了儿子的问题。 他拒绝母亲的怀抱,比同龄孩子更少讲话,时常一个人坐在那里沉默。在另一 些时候,他又表现得过于活跃,甚至淘气得让人恼火。在房间里东蹦西跳,突然把 茶杯里的水泼到床上,把炒好的菜扣到地上……这可以简单地解释为淘气吗?丁母 表示了怀疑。再也瞒不住了,丁父告诉妻子,他们怕她在英国学习时分心,一直瞒 着她:丁丁是孤独症儿童。 震撼,质疑,痛苦……这几乎是每一个孤独症儿童的家长得知自己孩子病情后 都经历的反应。痛苦过后呢?丁母觉得对丁丁的病情,她自己有责任。如果自己不 出国呢?如果在孩子年幼的时候每天都在他身边呢?虽然医学证明,孤独症与家庭 环境没有必然的关系,但对于一位母亲来讲,这种自责总是存在的。她只能加倍地 偿还儿子,才可能平和内心的愧疚。 丁母把更多的时间用来倍伴儿子,领着他到处看病,陪他做游戏,教他说话, 她希望靠自己的爱心可以使孩子的情况有一些好转。 在我进行此书的采访时,不只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这些白痴学者的天才,都 是需要在一份爱心的呵护下才能被诱发出来的。丁丁也一样。 丁丁这时已经不再上幼儿园了,每天跟奶奶在家。他很少出门,但每次出门回 来,都一声不吭地自己找出纸笔,坐到角落里涂抹着什么。刚开始,没有人注意到 丁丁的爱好。直到一个星期天,妈妈带他去了商场,坐了公共汽车,回来后,丁丁 再次找出纸笔,俯在餐桌上开始画画,那幅画才引起了一家人的注意。 那实在是一次按常人的思维无法理解的绘画。 5岁的孤独症患儿、没有受过任何美术教育的小丁丁,就那样在家人的注视下, 俯在桌上,用一支铅笔在展开的白纸上画了起来,运笔飞快,既不迟疑也不思考, 像是随便涂抹那样神速,笔触所到之处线条清晰,恰到好处。应该说这是一幅相当 细致的画,一辆公共汽车,从车窗可以看到里面的售票员和乘客,公共汽车的每扇 窗户、每扇门都画得一丝不苟,汽车轮子、后视镜、车顶的天窗、车里的坐椅、汽 车的车号、前面的灯和后面的尾灯,售票员和乘客的脸及衣装,他们穿得衣服上的 口袋,甚至路边站台牌上的数字,都在这幅画里得到准确的反映。但是,丁丁运笔 之快令他父母目不暇接,仅仅一分多钟,整幅画便完成了。 “这孩子,画得真快。”父亲说。 “画的有点意思,我今天就是带他坐的409路。”母亲指着丁丁画上的汽车车号 说。更为有意思的是,在汽车旁边立着两块车牌,一块是409路,一块是55路,而丁 丁母亲带他等车的那一站,正好也是55路的车站。 “他观察得还挺细。”奶奶在一旁说。 车厢里的乘客脸被两扇车窗间的铁皮挡着,在丁丁的画中得到了十分写实的表 现,那张被分割的脸比例十分协调。当时,丁丁的父母还没有意识到,那幅画的准 确性、细致性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汽车前面菜有3组灯,都得到了反映。而对于许 多成年人来讲,恐怕一生也不会注意公共汽车前面有几盏灯的。丁丁的观察力,在 这幅绘画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家人开始意识到,丁丁每天在绘画。瑟此同时,丁丁对画画到了痴迷的地步, 他不再“淘所”了,除了吃饭睡觉,总是顽固地坐到桌前,画自己的画。 丁丁画得最多的是公共汽车,每次母亲带他出门都要坐公共汽车。汽车前供司 机观察后面的反光镜有两种,可以是从车窗上面倒垂下来的,也可以是从车窗下面 向上反装着的,而这两种不同的反光镜在丁丁的画中都得到了表现。最让丁丁母亲 惊异的是,当她将丁丁许多张关于公共汽车的画放在一起比较时,她发现,有的汽 车车门是两扇铁皮,有的车门是4扇铁皮。她坐了几十年的公共汽车都没有留意到这 一区别,却在她儿子的画中被形象地中以区分。 一个雪天,父亲带丁丁外出,他们在车站等了十几分钟的汽车。回到家,丁丁 又下笔如神用了不到两分钟就画了一幅有3个人半辆汽车的图画。一辆汽车刚刚开走, 画面中只能看到车尾,3位男子在雪中朝着汽车相反的方向张望,丁丁用一个不规则 的小圆圈表现漫天的大雪。奇妙之处在于,画中3位男子的衣装被画得很细,什么式 样,有几粒扣子,戴着什么样的帽子,都得到了反映。那位下面的男子显然是丁丁 的父亲,带着皮帽子,帽顶的皮子分3块,半大衣翻出的皮毛领子,大衣是格子的, 前襟的两枚扣子,口袋和袖口都是一枚扣子,袋口露出里面的毛衣……丁丁用最简 单的线条将父亲的服装准确地一丝不差地表现了出来,仿佛他不是在画画,而是在 拍照。 “这孩子,观察得太细了!”所有看过这幅画的家人都不由得发此感慨。父亲 外衣是母亲买的,但是不论丁丁的母亲还是父亲,都从来没有注意过袖口有几枚扣 子。 还有一个细节是,3位等车男子的身体分别都被曲折的波线包裹,这样的细节置 身于占满画面的大雪中,很自然地给人一种感觉:人物的身体在向外散热。在这幅 完全写实的绘画中,竟然也有一些虚化了的感觉。类似的神来之笔此后又曾多次出 现在丁丁的作品中。 丁丁画画从来不构思,不打草稿,拿起笔就画,一气呵成,而且构图、线条把 握准确,迅速到令人无法想象的地步。最多两三分钟,就可以完成一幅复杂的绘画, 即使是一位受过很多美术训练的成年人,也不可能达到这样的速度。 丁丁的绘画题材除了公共汽车,便要数人物最多了,而这些人物往往是他生活 中的人物: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叔叔、舅舅……丁丁的画具有漫画的的特点, 因此这些人物往往也是被漫画化了的。 有一次,因为丁丁做错了事,奶奶训斥了他。一分钟之后,丁丁便画了一幅画, 一位老太太冲画面瞪着眼睛,挥着臂,很凶的样子。那发型、那穿着、那体型,一 看就知道画的是他的奶奶。而最为奇妙的是,奶奶的头顶正在向上喷气!丁丁把那 团气表现成轮胎爆炸向外喷气的那种方式,又像是在冒火,形象地表达出奶奶当时 的愤怒情绪。 “这小子,竟敢丑化奶奶!”奶奶又气又爱地说。 “他的思维方式似乎和一般人有些不一样。”丁丁的母亲提起丁丁的那幅画时 这样对我说。 这种喷出来的气,后来多次出现在丁丁的绘画中。生气的父母、哭泣的儿童, 而那儿童表现的显然是他自己。 丁丁还画过舅舅,戴副眼镜,文质彬彬,透露出聪明,家里人一看就知道丁丁 画的是谁。 丁丁的妈妈一天下班回到家,正听到丁丁奶奶在大声训斥他。忙跑进屋一看, 原来丁丁竟在自己卧室的墙上画了一辆大大的公共汽车。 “也就是三五分钟没注意到他,他就把墙弄成这样!”奶奶余怒未消。 “妈,您别说他了。看丁丁画得多妈呀!”丁母看着墙上的画,这样说。 那辆公共汽车画的真是很好,汽车的每个部位都得到了准确的反映,每扇车窗 都可以看到到里面的乘客,每位乘客的穿着打扮都各不相同,神态也各异。 从那天起,丁丁的兴趣由在纸上作画转移到“壁画”上面来了,3天之后,那个 小房间里他能触及的墙壁都被他画遍了!一辆又一辆的汽车,一群又群的乘客。丁 丁的父亲仔细一看,竟发现,每幅画之间似乎都有某种内在的联系。你瞧,曾在这 里等车的乘客又在另一幅画的车厢里出现,同一辆汽车停在不同的画幅里,售票员 的表情似乎显示出疲惫……丁丁分明是在创作着他的“连环画”呀!等车、坐车、 下车……也只有卧室里的墙,才能在一个空间里展示他持续的构思呀! 连对在墙上画画“深恶痛绝”的奶奶也觉得丁丁的画很有意思,领屋老大娘来 串门的时候,奶奶会把她们领到孙子的卧室,炫耀一番孙子的“壁画”。 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教师李木先生看到了丁丁的壁画,十分赞赏,认为对于一 个儿童是不可想象的,便将丁丁的几幅画拿给了北医大精神卫生研究所的杨晓玲主 任,杨主任在主编一份叫做《孤独症儿童康复动态》的刊物,便将丁丁的画刊发在 这本刊物上。我们有理由相信,一个孤独症儿童创造出的奇迹,对于许多同类孩子 的家长都是一种鼓舞。 现在让我们掉过头来回昧一下丁丁的奇迹。 丁丁是下孤独症儿童,没有受过任何美术方面的训练,甚至没人教他如何用笔 画出一个圆,但他却突然间自己拿起笔画画了。他画得是那样细致,那样准确,用 李木先生的话讲:“正常的儿童受过正规训练后,也很难达到这种水平。”更奇怪 的是,丁丁画的是那样快,远远超过我们成年人可以达到的速度。这一切都说明, 丁丁的确在创造奇迹。 而且,丁丁会一张接一张地画,晚饭后父母洗碗的功夫,他便可以搞出几张大 作。 丁丁父母的工作是否与美术有关呢?答案是否定的,他们都在从事外贸工作。 丁丁父亲10多岁的时候曾经学过一段美术,但很快放下,并且10多年再没有拿起过 画笔。他的那段短暂的学艺经历是否惠济了他的儿子呢?这需要专业的研究人员来 确定。丁丁的舅舅和表哥倒是学艺术的,他们对丁丁的画也很推崇,但是,他们都 从来没有对丁丁进行过指导。只是在发现丁丁的绘画天份后,舅舅曾提过一个建议, 主张让丁丁画彩色的画。而在此前丁丁一直用铅笔或圆珠笔画画。很有意思的是, 当父母将各种彩色笔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丁丁顽强地拒绝了,他仍固执地描绘着单 色调的线条。 同时被丁丁拒绝的还有模特儿。来串门的亲友中曾经有人说:“丁丁,给我画 一张像吧。”便认真地坐在那里请丁丁画。丁丁仍是“拒绝没商量”。他似乎只是 喜欢凭自己的记忆和感觉来画画。 舅舅的儿也也表现出一些天份,虽然没有迹象表明他是孤独症儿童或者弱智, 这个年仅两岁的小孩竟会背近百首唐诗,通常是在父母教导两三遍之后便可以牢记 不忘。一个家庭里存在着两位小“天才”,是巧合还是有某种必然的因素在里面? 丁丁姨的女儿是个完全正常的孩子,在少年宫学习绘画。但是她的画却显得很 死板,完全没有丁丁画中表现出的那种活跃的灵气,那种不拘一格的状态。 一次,妈妈给丁丁讲谜语:10个小朋友,高矮胖瘦不一样,不说话,只做事, 他们是谁?答案是10个手指头。事后,丁丁就以此画了一幅画:5个小朋友,每个人 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长相不一样,神态也各异。显示出丁丁的想象力。但是,丁丁 绘画也表现出一个明显的不足,那就是题材太窄。 任何想象力都是建立在生活基础上的,丁丁绘画的题材很明显地受到他生活范 围的局限。除了人物和公共汽车,他几乎从未画过别的东西。 丁丁曾就读于普通小学,他无法遵守学校的纪律,无法安稳地在那张小椅子上 坐满一节课。当别的孩子将手背到身后认真听讲的时候,丁丁要么削铅笔,要么左 顾右盼做怪脸,要么干脆趴在课桌上睡觉。不得已,丁丁退学了。父母曾想将他送 往培智学校,但是丁丁的奶奶坚决反对,担心丁丁再将一些弱智儿童的不良习惯学 来,那时想纠正将是十分困难的。而目前国内又没有专门针对自闭症儿童的学校, 一般人更是将自闭症与弱智混为一谈。丁丁第一次退学后他的父母又曾两次设法将 他送进了普通小学,但每一次都在很短的时间内被退了回来。丁丁目前一直没有办 法走进任何一所学校。丁丁每天呆在家里,出门的时候便是坐公共汽车,他在等车 时观察,在车上又从车窗里向外观察,他的作画题材便局限于公共汽车和人物,这 是他唯一的题材库。 父母要工作,平时没有人带丁丁外出玩。1995年的一个夏天,父亲带他去游泳 了,这是丁丁第一次去游泳池,他回来后画了一系列以游泳池为题材的画。有人跳 水,有人在向池子上爬,水底有人在潜水……仅仅是一次经历,便被这位小画家抓 住了,观察了,表现了。 所有人都相信,如果丁丁有机会接触更多的社会生活,他的作品题材将更广, 艺术品位也将更高。 丁丁曾经画过马。丁丁画的马有表情,像人一样,很传情。但是丁丁只见过一 次马,北京城哪是可以随便跑马的地方呀!所以丁丁笔下的马走形了,有些像骆驼, 又有些像牛。这幅有表情的“马”便足以使每个观画者产生双重的感情:对“表情” 的欣赏,对似马非马的悲哀。一位天才儿童与社会的不和谐,通过这幅画可见一斑。 丁丁是“白痴学者”,但即使是白痴学者的艺术创作也离不开生活。这分明便 是“丁丁现象”给我们的另一个启示。 丁丁的母亲,这位接受过英国教育的知识女性,对丁丁以及千千万万如丁丁一 样的孤独症儿童的未来感到深深的忧虑。我们谈话时,她不止一次地说:“你们作 家真应该好好呼呈一下,让人们更多地关注孤独症儿童,他们人数是这么多,没人 管怎么行呢?” 这位母亲自称是一个“笨孩子”,称自己的个性从幼年起便被压抑了,家长、 教师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不是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丁丁刚好相反, 也许正因为他是一个孤独症儿童,没有也不可能接受教师和家长的指令,所以一直 按自己的意愿做事情,没有被管束。这位母亲说:“他能画出那些画,我觉得和他 没有受到压抑有关。”艺术属于自由的心灵,成人对儿童的管束太多,就束缚了他 们的天性,扼杀了他们的活力,而没有活力也就没有了艺术的创造力。 “英国学校里的教育方式就很好,孩子们在教室中很随便,随便地坐卧,随便 地发言。大人应该多放开手脚,中国的教育再也不应该把孩子们都培养成我这样的 人了。”年轻的母亲说,她反复强调自己太“听话”了,因此很“笨”。 这,是不是又该算作“丁丁现象”给我们的又一个启示呢? 丁丁母亲告诉我,她想把孩子送到文化宫的绘画班去,但又担心丁丁仍无法遵 守那一项项规则,影响老师教学。好在有人告诉她,这种教学班家长也可以陪在一 边。“如果丁丁能受到一些专业的训练,我想他会画得更好些。”丁丁母亲说。丁 丁到1996年就9岁了,在他拿起画笔这4年间,每一年都有明显的进步,而这种进步 是在没有任何指导的状况下完成的。 当我快要结束采访的时候,丁丁母亲变得很激动。“我宁愿丁丁没有这些特长, 或者是你们称作天才的东西,我真的只希望他是一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孩子。 只要他能够自食其力,不是孤独症儿童,心灵是善良的,就是我们做父母的最大安 慰。”她说。 “我们在这里谈话,您哪里能想象到我背后的那些眼泪呀!多少痛苦,多少挣 扎,自我的斗争,太难了,孤独症儿童的家长真是太难当了!”丁丁的母亲声音已 经硬噎,眼里闪动着晶莹的光。 “请作家一定帮我们的家长和孩子呼吁呼吁,这些孩子的特长被利用就好了, 是可以对国家做出贡献的。咱们国家和社会就不能再多一些对他们的关注吗?帮帮 他们吧!”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很愿意做这种呼吁的。 我同样清楚地知道,仅有文人的呼吁是不够的。 我更清楚地知道,即使这样也得有人站出来呼吁! 丁丁在看着我们! 无数孩子的童稚的目光在看着我们! 任何回避都是一种罪恶! 救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