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与信心 豪克(Gutstav Rene Hocke) 70年代德国学者古茨塔夫·勒内·豪克撰写了一本哲学人类学著 作《绝望与信心》,他认为人类的当下精神状态正处于绝望--信心两 极之间,有足够的理由绝望,也有充分的依据充满信心;而他撰写此书 的目的是:消除幻想,激发人类在其“自身存在”和愿望中产生新的怀 疑的信心,人类的愿望就在于,不管世界状况如何变化,都要保持一个 “个体”,即一个既显现在“可知”之中,又隐藏在“不可知”之中的 “不可分裂的实体”。 这里选录的是该书第一章中的第一部分,题目为编者所加。 30年前,美国诗人奥登说道,我们生活在一个“焦虑不安的时代。” 1938年至1947年恩斯特·布洛赫在美国撰写出后来名闻遇迄的著作《希望 的原则》。1963年,联邦德国的达姆施塔特举办了一个《焦虑在现代艺术中的 表现》的展览。展览引人瞩目,参观者络绎不绝。同时,人们还以《我们这个世界 的焦虑和希望》为题进行了一场公开性讨论。在这以后,我们时代的两极--焦虑 和希望被推向极端。一方面,焦虑转化为绝望;另一方面,我们又惊异地看到, “纯粹的”希望已转化为信心。 在欧美,人的行为方式呈现出新的面貌:精神病患者纷纷涌现。麻醉品的享用 对精神病患者产生的是虚幻的抑制,也就是说只能使他们更为“癫狂”。由于黑格 尔所要求的普遍理性的力量已经丧失,因而,面对焦虑,人们预感不到任何解脱的 希望,焦虑遂转化成了绝望。享用麻醉品的,也就是享用这种兴奋或抑制药物的, 正是一部分迷惘的青年。因为,在他们看来,促成“秩序”的逻各斯力量已经变得 十分可疑,他们往往用反抗的态度来对待社会,特别是面对高度工业化的资本主义 和社会主义国家中主体的“物化”现象,他们试图以一种异乎寻常的,甚至是病态 或畸型的方式来保持“自我”的价值。 不过,我们很难否认说,绝望的情绪是没有理由的。赫胥黎在小说《美妙的新 世界》中的描写正逐步变成我们所经历到的现实。艾利克·莫莱采在他的2000 年--大恐慌》一书中表达了70年代人类绝望的灾难感,并涉及到路易斯·阿尔 芒对2000年前30年世界景况的许多描写。莫莱采给我们揭示了“我们文明的 自我毁灭过程”的多重原因,他把人类今天难以克制的情绪反应跟1000年的 “终结时代”、文艺复兴开端时期和法国大革命前夜的人类歇斯底里的绝望加以比 较。当今人类灾难的征兆是:饥荒、环境污染、能源消耗和热核使人类面临的自杀 危险,据估计,世界人口2000年将会增长到60亿。如果人口的增长按如此规 模持续下去,几十年之内,即使把人类迄今为止尚未居住的面积算上,平均每人也 只有一平方米的土地,截止到1969年,世界上共有8.1亿成人文盲,而且这 一数目仍在增加,2000年时,大约有四百种哺乳动物将在它们栖息生存的地球 上灭亡绝迹。土星5式火箭的不断发射将导致保护地球免遭紫外线直接辐射的臭氧 层的消失。在我们的地球上,海洋与河流在遭受严重污染,森林在大片毁灭。核武 器的能量已经达到每杀伤一人就有15吨TNT的如此骇人的程度。在使人以新的 方式异化的消费社会里,新的暴力崇拜在蔓延滋长。当今没有一种社会形式不引起 争议。 此外,色情肆意泛滥。“避孕药”的滥用导致了爱的冷漠乏味和性的枯萎无 能。医学调查表明,今天至少有一半以上的男性患慢性阳萎。“性革命”扼杀了爱 的亲密性、趣味性和想象力。社会学家预言人类有可能向动物的周期性的性冲动退 化、道貌岸然的说教者所喋喋不休的“爱”一词已经失去神圣的光环,变得毫无意 义。俾得丽采、劳拉、甘泪卿不过是一些超我的天真烂漫的人物形象。爱欲 (Eros)的创造性的矛盾情感让位给纯粹“自然主义”的性欲(Sex),并 由此而消解了质朴的升华倾向。原罪概念、增强冲动的禁忌正在消失。然而肆意纵 情、我行我素带来的并不是冲动的高涨,而是力比多(Libido)的软弱无 力。基本的事实表明,人类“隐秘的”性活动如果缺少特有的“艺术的”或“想象 的”游戏渗透,它只能类似于动物的“自然的”性行为。在隐秘的性活动中,没有 宗教的神秘“超脱”和艺术化的升华,人类的力比多就将为“自然的需要”所操 纵,变成空虚贫乏,了无生气的性欲体验的重复。让·阿梅利在谈论一场“厌烦无 聊的革命”时写道,爱欲魅力的消耗令人吃惊。想要拯救爱欲的人正面临着革新和 接受早已不复存在的“道德”的使命。“厌烦无聊的革命”虽然胜利了,“但它却 吞噬掉了它的孩子,当爱欲达到胜利的顶点时,便摈弃了孕育它的精神。冷漠的目 光从僵死的眼睛里透出来,凝视着没有欢乐的世界。”关于焦虑转化为绝望的全部 原因,特别是它在当代充满矛盾的文化过渡时期的艺术现象中的呈现,我将详细地 加以讨论。 现在我暂且论述在另一世界情绪范围内的另一种转变,即从希望到信心的“跳 跃”,在我们考察当今世界的文化现象时,我们事实上碰到了一个也许是非常独特 的处境:在资本主义国度和社会主义国度,一方面是与日俱增的绝望,另一方面却 是与日俱增的信心;一方面是焦虑转化为绝望,另一方面是希望扩展为信心。如何 解释从希望到信心的转化呢?鉴于本章主要是阐释当代文学艺术中的绝望现象,对 这个问题我们暂作简短的论述。 在我们时代头脑最清醒的理论家看来,希望之所以转化为信心,是因为他们看 到了偏狭的先定的意识形态(无论是种族的、阶级的、国家主义的还是民族主义 的)的普遍消除。19世纪的“极端朴实主义”在20世纪的最后几十年正在失去 其令人信服的力量。各民族之间尽管还存在着对立,但是他们在精神上和经济上却 在相互接近。艺术具备了世界主义的特质,相比于过去的笛卡尔、霍布士或费希 特、勋伯格、保尔·克莱不仅在欧洲,而且在美洲和亚洲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 题。嬉皮士运动(只有头脑偏狭的人才会贬低它)与其说是矫饰的不如说是格调主 义的,尽管它还不具备完全的信心,却透露出纲领性的信心因素之光。在某种程度 上合理化了的新的世界经济导致了一种对自由市场经济产生巨大推动的商品交换形 式。 自1946年以来,从柏林到朝鲜半岛一直到苏伊士和越南的危机,爆发世界 性核战争的可能性至少有十几次。尽管如此,由于核武器装备的均势和平衡,暂时 驱散了笼罩在人们心头上的恐惧阴云。自然科学和医学取得了巨大的进步。 1968年7月21日4时56分31秒人类首次登上月球。人道主义的成就始终 是不可怀疑的,即使受到怀疑也不能限制超越的信心。当然,这种信心不应该重新 涂上古老的宗教色彩,落入虚假伪善的激情。 此外,在几乎所有基督教和非基督教的运动中,我们也可以观察到许多变化。 只要不是逃避现实,以麻醉品为依托、对世事充耳不闻的人就不会忽视罗马第二次 梵蒂冈宗教会议(1962-1966年)在人类危机的范围内引起的一次有益的 震惊。使罗马天主教会重新获得社会伦理的参与作用的变化不仅尚未结束,而且正 处于充分的发展中。对此,无论是天主教还是新教的神学家,甚或佛教和伊斯兰教 的神学家都可以证明。这里所涉及的不再是对10年前尚被称为乌托邦东西的希 望,而是对所获得的东西(尽管只是部分)的信心。 “信心”一词源出于古高地德语fuofirsiht,比拉丁语的 fides或fiducia更为确切地表达了这种新的,与乐观主义 (Optimismus)不可混淆的情绪。fiedes或fiducia同一切 罗曼语和英语的表达一样,意思是G1auben(信仰)或Vertrauen (信任)。Zuversicht(信心)意思是用眼睛去看(Mit-Sicht -Zu-Sehen),并不仅仅意味着对上帝的“信任” (Vertrauen)。在这里,德语同希腊语一样再次印证了其对生存状态表 达的丰富性。“绝望”一词也是同样的情形。拉丁语的disperation一 词表达的仅仅是希望的丧失(如同罗曼语和英语中的表达一样),而 Verzweiflung(绝望)所指的不单纯是怀疑(Zweifel),即 一种犹豫不决的分裂意义,一种对事物的忧心忡忡的分裂,而是通过具有加强色彩 的前缀“Ver”表达了一种强烈的分裂欲望,即毫无希望的怀疑。绝望超出了合 理的怀疑,而坠入了冥暗无底的深渊。过去教父们把绝望看作原罪。即使在今天的 天主教道德神学看来,绝望也不允许同焦虑状态相互混淆。因为在焦虑状态中常常 也有“正义的灵魂”。绝望是原罪,它反对希望,而希望跟信仰、爱共同属于基督 教的基本美德。教会所宣扬的就是希望的“行为”对希望的“必要”证明。放弃希 望的人,就是对希望,特别是对上帝和灵魂不朽的亵读和犯罪。 恩斯特·布洛赫在他最杰出的论著《希望的原则》中向我们描述分析了焦虑与 绝望、希望与信心的区别。按照布洛赫的看法,首要和基本的期望情绪即焦虑在绝 大多数情况”下是作为不确定的情绪状态开始的。“充满焦虑的人从来不以确定的 态度面对和审视他所感受到的东西;这种情感不仅自我显现,而且也震颤在它的对 象上。在这里,与从主体自身充分引起(即使不是产生)生命及死亡焦虑的现实社 会状况相关的否定内容,即客观上引起焦虑的东西被完全表达了出来。没有这个否 定内容,焦虑就根本不能构成”。 “真正与虚无相涉的恰恰是它(绝望),而不是焦虑。焦虑的特征是怀疑和游 移不定,是受情调和不确定的事物,而且也是受对象的不确定性制约的,相反,绝 望的精神状态则是某种确走的东西,除此之外,绝望的对象本身也具有一种根本的 确定性。它的全部白日梦索绕着一个否定的绝对物:地狱之境。与此截然相反,在 否定的绝对物的另一面呈现出的则是肯定的期望情绪 (Erwartungsagfekt)。不过这种情绪微乎其微,迄今为止尚未 有唤起它的众多诱因。肯定的期望情绪只有两种因素:消解恐惧的希望和与绝望相 对而在的信心……”“如果说信心产生于希望,那么,这种绝对肯定的期望情绪恰 恰是绝望的相反的一端。同绝望一样,信心也是一种被扬弃的对结局不抱任何怀疑 的期望。所不同的是,绝望几乎完全是与一切否定的期望情绪所接近的那个‘无’ 相关联的;相反,信心的视野则几乎把一切与渺茫的甚至是掺入了不真实未来的希 望相关联的。有,统统涵盖在内。绝望,因其‘无’的意向体现在毁灭的确定性 中,而获得超越;信心,因其‘有’的意向体现在拯救的确定性中,而获得超 越。” 今天的“转折时代”的全貌与“文艺复兴”时代(不过,根据阿诺尔特·豪塞 对后期文艺复兴的社会学研究,我认为,这个时代倒不如被称之为从16世纪中期 到17世纪中期的格调主义时代)的全貌是可以相提并论的。关于今天“转折时 代”的富于诱惑力的全貌,布洛赫写道:“不管这种时代常常是多么地富于现实 性,在这一时代里,我们体内所呼吸到的毕竟不仅仅是弥漫于空中的春天般的清新 气息,而更多感受到的是转折时代的沉闷,这沉闷中仿佛正聚集着一场即将来临的 雷电和乌云。人们向来就是用与天气或出生相关的比喻来表达时代转折的。如:暴 风雨前的宁静、历史中的3月或者是最鲜明最具体的说法:一个正在孕育的新社 会,我们的时代充分意识到了它的转折状态。即使它的敌人,意大利和德国的法西 斯主义分子也只好披上革命的外衣,自欺欺人地把其萧条称为春天的阳光。转折时 代本身就是历史的青春时代,也就是说,它在客观意义上正面临着一个新生的机 会,正如青年感到他们已待跨入那尚未启开的生活之门。到目前为止,时代转折的 最彰明的典范是文艺复兴,这一点从精神文化方面看尤其如此……在转折时代,人 明显感到自身是不确定的,感到自身与其所处的世界共同是一种使命,一个充满未 来的巨大容器。 李永平 译 (选自《绝望与信心》,中国计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