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迷惘 移民、流亡、迷失、嬉皮 在我刚由巴西回国时,曾有几位农学院的同学,应巴西政府的邀请,到亚马逊 河一带考察。临行前,他们曾来征询我的意见,我认为绝对值得一去。在巴西政府 的支持下,以我们的人力及技术到那里去开发,一定会有很好的前途。 一九七零年,他们又来找我,说是已得到巴西政府的承诺,在北部的马诺良州, 由东北开发局拨出可以“抵税”的开发基金一千万美金,另有卅五万公顷的原始森 林供开采,并在马州首府提供一百公顷的建地,作为中国城之兴建。交换的条件只 是初期几十万美金的开办费,以及技术人才的参与。这种优惠的条件,罕有的良机, 在他们回国近两年的时间,竟然走遍豪门巨富,得不到任何反应。 我仔细分析研究,发现他们犯了三个大错误。第一,他们专找有钱人,在台湾 有钱人不怕没有钱赚,绝对不愿冒险。其次,他们这些优惠的条件,如果提不出有 力的佐证,以国人保守的个性,很难采信。第三,这种计划如果得不到政府的首肯, 将来会有很多麻烦。因为有好几位颇具声望的人士,曾提出移民巴西,以减轻国内 人口压力的计划。最后都因政府要保留人力,作反攻大陆的准备而不了了之。 原则上,如果政府能够谅解,再容许技术人员小量投资,成为股东,我相信以 自己对巴西的认识,说服几十位技术人员参加,凑上十万美金,大概还不成问题。 但是他们却反对技术人员参加投资,怕因此分散了最初参与者的权利。考虑了 很久,直到年底,他们已山穷水尽,迫不得已,才同意了我的建议。 他们实际的负责人是张耀如先生,比我大几岁,非常精明强干,口才好,又有 容人的雅量,唯一的缺点是不够果断,顾虑太多。其余成员共有十位,目前一半尚 逗留巴西。在台湾所见的则乏善可陈,有的过于事故,有的趾高气扬。给人的感觉 彷佛是江山已定,只待将台高高筑起,立即裂土封神。 当时巴西有大使馆在台,驻华大使缪勒先生是这事的发起人,因之全力支持。 经过他的奔走以及张耀如等的努力,侨务委员会原则同意了两千户的农民移居巴西, 但是严禁对外宣传张扬。 同时我也找了十几位朋友,朋友再介绍朋友,共有四十多人愿意参加,以每人 出两千五百元计算,共有十万多美金。他们共同的疑惑是,既然有一千万美金的开 发基金,为什么还要这不足道介的投资?据我所知以及巴西大使馆所提供的资料, 其原因在巴西政府为了经济平均发展,将亚马逊河流域列为特区,成立了东北开发 局。有兴趣者先递上开发计划,并自备开办费用,等到计划批准了,即可成立公司, 再到巴西各地募集资金,这些资金都可以抵税。一般说来,只要计划好,人人都愿 意投资,不想白白缴给政府。 十万元并不多,如果能妥善运用,公司一旦成立,就可以筹募大笔资金,像滚 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而且巴西北部土地肥沃,气候良好,以中国农民勤恳耐劳的 特性,有土地可资耕种,有森林以供开采。在巴西政府的协助下,不愁没有市场, 又不必担心资金。人一多,中国城就可以兴建起来,士农工商,百业待兴。只要辛 苦努力几年,这些成果不仅我们几十个人终生享受不尽,人越多大家成功的机会也 越大。 等到我们在台北把人招齐后,发起的股东已经分成了两派。在巴西留守的不甘 于割让既得的权利,反对新人入伙;在台北的知道良机不再,极力争取。好不容易 双方妥协了,新进的股东又开始争吵,要占一半以上的股权。当然原股东都不同意, 我也觉得太过分,为了公平,双方皆以实际投资额计,新股约值百分之二十。 我和张耀如成为两边的和事佬,有一次我甚至下跪,求他们顾全大体。说穿了, 我不认为这个公司的权利有什么好争的,到了巴西,各人都有自己发展的机会。到 那时可能没有人愿意留在公司为大家服务,现在闹得面红耳赤,又是为了什么? 假如不是自己多事,找来这些朋友,责任在身,无可推卸,我早就退出了。想 来想去,成大事总难免要历经奋斗,只要巴西的公司成立了,让这些朋友能一展身 手。到时我一定丢下一切,飘然而去。 本着这种信念,我们终于克服万难,在台北成立了“中马农林工商股份有限公 司”,总部设在仁爱路三段。次年一月,我带了美金支票三万多元,首赴巴西,与 已在马诺良州的留巴先遣同仁会合。我的任务是立刻组成巴西的子公司,办理后续 人员的入境手续。如果不能达成,即把所带去的钱,原封不动地带回台湾。 在离家之前,为了安顿继母的生活费用,煞费心机。我特别情商原来服务的台 视电影部,将几十部影片交给我一口气先译妥,再委托同事代播。每月约有两千多 元的收入,共有半年,由台视按月派人送到家中。 此外,偌大的家中,空空洞洞的,只剩下她一人,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也乏人 照料。可是这事我费尽唇舌,不论她的或是我的亲友,竟没有一个人愿意住这栋免 费的房子。不得已,我找到同是中马公司股东的江述凡兄,说好说歹,请他全家住 到我家,当然有个附带的条件,就是照顾我的继母。 我携带的行李中有八大册的日记,是我一生的宝贵记录。留在家中我不放心, 而这样东飘西荡,不知流落何处的生活,放在身边亦非良计。因此在路过洛杉矶时, 我便委托老孙,请他代为保管。不幸他的工作也忙,那些心血在一次搬家中全部遗 失了。 马诺良州的首府是圣路易市,人口约有十多万,整个城市好象仍沉睡在十九世 纪的岁月中,殖民式的房屋,百年来除了披上一层层斑剥的外衣,一切都没有改变。 圣市位居赤道之南,位于亚马逊河出海处,面临大西洋,是典型的热带海洋气 候。当地土壤之肥沃,物产之丰饶,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有一种经济价值极高的棕 榈科植物芭芭苏,其种子可以提炼百分之七十的植物油,质地远比椰子、花生为佳。 不仅可供食用,在工业上也非常重要。芭芭苏一年三熟,而且遍地丛生,毋需种植, 只要在种子落地后,俯身捡拾即可。 基于市场的需求急迫,在五十年代,德国人首先来此开发,现代化的工厂耸立 起来,海运网也无远弗届。然而到了开工的时候才发觉遍地的芭芭苏种子,却找不 到人去捡拾。薪金低了,巴西人宁愿捡来自食也不愿工作。把工资提高了,工人赚 到足够喝酒的钱以后,就一连几天不见人影。经过多年的努力,情况依然,德国人 无计可施,只能勉强维持月产量八百吨,一年才装得满一船。 美国人不信邪,利用科学分析,采取心理战略,先在各地设立收购站以便利捡 拾,情况仍然没有改善。进一步,美国人又在各地建造房舍,室内有水有电,冰箱、 电视等设备一应俱全。只要巴西人捡拾芭芭苏种子若干,便可以住进去,享受文明 之乐。 起初巴西土著因为好奇,确曾踊跃捐输过一阵子,等到新鲜感满足了以后,发 觉得不偿失,又回到丛林中去了。 除了野生的芭芭苏,那儿还有很多椰子园,园主们终年只躺在沙滩上晒太阳。 到了收采的季节,买主一到,园主顺口估个价钱,即任人去采。至于没有主的椰子 树,巴西人也懒得自行动手,他们训练猴子,让猴子爬到树上,只要做个手势,猴 子自会把椰子摘下,丢到地上来。这样轻松的工作,还有人抱怨,怪椰子太重,树 长得太高。 我一到圣市,那股潮湿而又燥热的空气,就令我感到呼吸沉重。再一看来接我 的公司先遣人员满脸乌云堆积,我立刻跌入绝望的深渊。 公司在一个暂租的住宅里,设备简陋,人人打地铺,连床都没有一张。闷热的 白昼让人提不起一点精神,无法工作。入夜后又因电力不足,灯光有似荧荧的鬼火, 时明时灭。为了要办事,我们只好点上一盏煤气灯,那青白色的火焰,照着空旷的 室内,更显得四周阴森森的,诡异迷离。 当地的股东有两位我曾在台北见过,魏先生约有五十多岁,曾任公路局工程师, 是原考察团的团长,也是台北公司的董事长。另一位张上校曾留学西班牙,结识了 一些南美军事将领,退休前是蒋纬国将军的副官。另外三位中,老萧是我的学长, 他很有领导能力,头脑清楚,只是自视太高。小杨也是学长,他的私心极重,主意 很多,从来不为别人着想。小廖则是学弟,他很少表示意见,一切唯老萧是从。 我到圣市的第一夜,在阴霾的气氛中,魏先生召开了第一次会议,我阐明了台 北方面的观点后,一场惨烈的战争瞬即爆发,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宁日。 魏先生以董事长身份,命令我立刻把钱交出来;小杨坚决反对办理新股东的入 境手续,而且认为台北的股权不应超过百分之十;老萧则认为巴西公司应为主体, 台湾是分公司,一切应由总公司作主。我看得出这完全是权利斗争的问题,如果公 司不尽早成立,在台的股东便不能来巴,也就得不到合法的地位。这边的人打着如 意算盘,认为台北的股东只负责提供经费,而由巴西公司全权经营。 我当然不能妥协,只有期望魏先生能主持公道,而魏先生除了同意立即成立公 司外,其它不参加意见。张上校则在一旁隔岸观火,他不是新股东,也非考察团团 员,而是张耀如特别请来做公共关系的。他的立场非常暧昧,每次都说要保持超然, 私下里又分别要求我们支持他,希望能将魏先生取而代之。 我费尽唇舌,天天与萧、杨两人周旋,却毫无进展。好几次我失望得承认失败, 准备回台,但是又总觉得还有一丝希望。后来老萧不再坚持人员来巴的限制,我也 妥协了,自行作主,同意以巴西为主,台北为辅,且将台北的股份降为百分之十五。 小杨却毫不相让,宁愿全部计划泡汤,也不愿意给台北最近参加的人捡了现成便宜。 有一次,老萧和小杨私下向我表示,我们几个农学院的同学已经大权在握,眼 看可以成就非凡的大业,为什么这样傻,甘心让台北的人来分一杯羹呢?我则说出 自己的责任和想法,我认为这种事业绝不是几个同学就可以完成的,人多才是力量。 由于经验与历练的不足,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即是在与萧、杨谈话后,便 写了封信给在台的同学,一方面谈了些近况,一方面对两位学长颇有微词。信一发, 我就觉得不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总算大家同意先成立公司,接着为了头衔、职位,又是风波连连。照巴西政府 规定,董事长一职应由巴西公民担任,而且已指定了一位素有声望的退休将军。魏 先生认为副董事长非他莫属,张上校凭着他在南美的良好关系,也自觉当仁不让。 争了几天,张上校以我们公司财力不足,人事倾轧,要向巴西将军揭发为威胁,魏 先生这才让步。由张上校任副董事长,他则担任总经理兼财务,老萧管生产,我管 商务,另一位巴西人管行政。 台北得知公司组成后才同意付钱,于是我把带来的美金支票交了出来,不料因 台北作业错误,支票不能兑现。更糟糕的是我那位同学竟把那封信公开展示,两边 都群情愤慨,一时函电交加,互相责怪。这边说台北失信,台北则坚持要将老萧解 职,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所幸老萧颇识大体,自动辞职,钱也及时汇到,才稍有转 机。 到了三月,因为我不能达成任务,张耀如亲自由台北赶到,以解决人员来巴的 关键问题,他到了之后才发现双方之立场很难妥协。一直谈到四月下旬,美国总统 尼克森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始了乒乓外交,巴西政府基于政治因素,准备撤消我们 的计划。至此,我心里已明白,如果两千户农民不能移民来巴,空有土地也难以成 事。 祸不单行,支持我们最力的巴西驻华大使缪勒先生,乘飞机由台湾赴香港时, 竟然在台湾海峡坠落,全机无人生还。失去了缪勒的助力,就像失水的游鱼,希望 更是渺茫。我们一再努力挣扎,甚至到巴西里亚去找马诺良州的参议员沙奈设法, 但是,看他那一副敷衍的态度,我完全绝望了。 台北公司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我也感到灰心万分,在七月底黯然地辞去职务。 今后该何去何从呢?回台湾吗?又如何面对那些股东?这件事的错误完全在我,是 我不自量力,又未看清真相,拉了这些无辜的朋友入伙。到了巴西后,明知事不可 为,不能当机立断,以致泥足越陷越深,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后来听说台北还想挽救,又投下了不少资金,权利争夺更加剧烈。明知是个火 坑,但因大家对我失去了信心,不论我如何劝阻,只换得冷言冷语的讥诮。这些无 助的苦痛,都化为阿鼻炼狱,每当夜深人静时,便不断地在恶梦中出现。 平心静气的检讨,这件事完全是我咎由自取: 第一,经营企业本非我的志向,既未受过专业训练,又没有下功夫去思考研究, 只为有利可图,冒然投入。 第二,我自以为了解人性,像这样庞大的计划,参与人数众多,各人都有打算, 而我却想用自己的理想粉饰其表,不伦不类。 第三,这种跨国事业,人员分处在地球的两极,本就沟通不易。再加上两边的 参与者泰半素未谋面,怎能期望大家同心协力,合衷共济? 第四,我们后参加的投资者,只以些许的资金,怎能妄想趁人之危,分享原来 那些人既得之利益? 总而言之,我错了,我不应该强自出头,硬把一些无辜的朋友拉进这个是非圈 中。我原有预定的目标,这一次实际上是在抄快捷方式,想把公司组成,大量移民 巴西。满以为到时可以借助众人之力,不但解决了继母的问题,又能衣食无虑,再 去追求我的理想。 目标的达成有其必然的过程,以及必然的后果。如果不事先彻底了解这些必然 性,那就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最后,当现实呈现在眼前,才发现那并不是自己所要 的,再想回头,光阴已逝,错误已然造成了。 我完全没有了解这一事件的必然性,我鄙视金钱,痛恨斗争,却把自己放在权 利风暴的核心。当然,不经历这些过程,又怎能达成目标?然而后果是什么呢?万 一运气好,轻易地度过了重重难关,一切顺利解决。再下一步,事业逐渐推展,在 动态的人、事变化中,时时有新的情况产生,互为因果,又要到什么地步才算目标 达成了呢? 我只是在追求幻想,而且把自己的幻想建立在别人的幻想上。综观我过去的所 行所为,虽说是没有私心,但自认为有能力解决一切问题,每每强自出头,滥作主 张,这又与有私心有什么分别?古人曾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怎能 在自己还是非不明,黑白不分之际,就开始兴风作浪? 痛定思痛,我知道错了,但错已铸成。如今唯有隐姓埋名,遁避天涯,让时间 去洗刷我满身的罪业。 到哪里去呢?死不能解决问题,剩下的责任是把我犯下的过错,向天下人公开。 此外我还要更深一层地追究,到底是什么因素,使错误一再地在人间蔓延? 回沙尔瓦多吧,至少那里还有音乐,虽然我曾是逃兵,看看能不能再逃回去。 至于艾洛伊莎,我不敢想,也不够资格再想。我已经满身罪孽,没有任何理由再去 谈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同时,我也怕见到她,不论她今天如何,情何以堪? 我用余款买了一部老爷小汽车,价钱与去沙市的长途车票相差不多。一部车能 便宜到那种程度, 它的情况和我倒正相匹配。 其实这种车在巴西相当风光,名叫 “可丁尼”,原是法国生产,在巴西组装。只是我这部太老了,已有二十多年车龄, 原车主放置多年,无人闻问,所以才贱价让给我。 这车体积极小,比金龟车约短一、两呎,矮六吋。看她小得像玩具般,却有四 门四座,内部设计得相当经济。有行家告诉我,“可丁尼”车早年的品质最好,后 来越做越差,以致被金龟车抢走了市场。 临走前,在公司里打零工的小黑人也想搭便车南下去投奔朋友,有何不可,多 一个司机更好。只是我囊中所余不多,仅够供加油之需,其余的都已买了面包与饮 水。以两个人估量,应该够吃三天,所以必须在三天之内抵达沙市。 由此到沙市约有二千公里,道路崎岖难行,其中有八百公里不是泥土,就是石 块。更可怕的是这一段人烟稀少,虫蛇出没,是个十足的蛮荒地带。巴西人听说我 要开那部老小爷车去,几乎都笑破了肚皮。同事们也都劝我,但我决心如铁,毫不 动摇,就当作探险吧,如果老天真要召我回去,我也无词推托。 我们是晚上起程的,因为这一段是高级柏油路面,小黑人在公司刚学会了开车, 正好我先睡一觉,让他开一程。 我在一种怪异的情况下醒来,原来那柏油路面比地平面约高十公分,小黑人把 右侧两只轮子开到路肩下,轮胎恰巧擦着柏油路凸起的边沿,整个车胎同钢圈都磨 损了。这还不说,因为磨擦力太大,引擎负荷过重,水箱及循环皮管也裂了! 还没走五十公里,怎么办?生死事小,流落在几百里内没有人烟的半途,那才 叫生不如死哩!小黑人见闯了大祸,脸都吓白了,我问他: “你想不想回去?” 他拚命摇头,我又说: “你要知道,我们可能死在路上啊!” 他还在摇头,说得很慷慨: “反正回去也是饿死!” 我把备胎换到前面,又将后胎正反面调整过来,只要能够动就行。至于水箱, 现在没法子补,让它漏吧,时时加水就是。皮管我则用塑料纸先缠上,再以破布一 层又一层地包得紧紧地,只要能熬到修理站就行。 我不敢再给他开了,算算柏油路有一千多公里,每小时以八十公里的速度,一 天开十六个小时,应该应付得了。最难的八百公里石头路,我打算以两天的时间来 开,虽然慢一点,但还在预计之中。只是车子的情况如何,我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一直开到柏油路的尽头,大约离圣路易市约二百公里处,有个小镇,隐藏在丘 陵之间,看去只有几户人家。我们这部小车一到,就像外层空间来的不明飞行物一 般,剎时,镇上居然冒出男女老少几十个人来。 他们的穿著仅能用“蔽体”来形容,小孩多半光着屁股,眼睛睁得老大,一面 打量这部怪车,一面琢磨着我这个中国人。 所幸真有一家修车行,也是镇上唯一的商店,什么都卖,不过什么都没有。 我找老板来看车子,其实不用找,他已经在那里研究起来了。相信在这种穷乡 僻壤很难得见到这种小车,再如这样老旧的,恐怕连大都市都难见到,我是说除了 博物馆以外。他看了半天,问我: “你去哪?”他个子干瘦,饱经风霜,但目光炯炯。 “巴伊亚。” “巴伊亚!”他笑得好可爱,回头大声对围观的人说:“他要去巴伊亚!” 大家都哈哈大笑,笑得连跟我来的小黑人都忍不住了,大家笑成一堆。 “只是水箱破了。”我解释说。 “他的水箱破了。”他笑得更厉害,腰都弯了下来。 “你能不能修?”我等他笑完了,耐着性子问他。 “我能不能修?”他又笑起来,我可火了,对小黑人说: “他不能修,我们走吧。” 这一下,他不笑了,奇怪地望着我说: “你是不是疯了?我这一辈子没有见过这么烂的东西,能走这段石子路!” “总有第一次吧!” “你真的要去巴伊亚?”他还是不信。 最后他终于相信了,修好了水箱、水管,还招待我们吃了一顿。我事先已经和 他说好,身上没有钱,他收下了我的手表,外加一把折式女用阳伞。 我们走时,他在光天化日下,撑着我送他的女用花伞,对我说: “到了巴伊亚,对那边的老乡说,这车子是我修的。” 老天垂佑,一路上倒是平安无事,但是“生死之间,间不容发”却是贴切无比 的比喻,那种经历,令我终生难忘。 虽然在乡下有着捡不完的芭芭苏,一般人却死赖活赖地守在都市里,不愿回去 干那种苦活。小黑人从小到大有一餐没一餐的,难得吃饱。即使到我们公司来打零 工,也不过给他些残羹剩饭,略为赒济而已。中国人一向待己宽而待人严,同事们 认为给他饭吃,就已经是他“狗运亨通”了。 他愿意跟我出来,是因为我常偷偷塞些钱给他,虽然不多,已经让他感激涕零 了。他相当诚恳,也极好学,开车是我教的,原打算等公司有了收入后,就请他做 司机。 想不到第一天休息时,我发现面包都没有了,我叫他找一找,他承认吃掉了。 “老天,你没有撑死?” 他满意地摸着肚皮,笑着说: “还好,如果有牛油,我还可以多吃些。” 我真是哭笑不得,问他: “你知不知道这是我们三天的粮食?” “我知道。” “那么以后几天就没有吃的啰!” “我知道。”他蛮有自信。 “会挨饿哟。” “我知道。” “那我吃什么呢?”我知道这是狗对猫叫,他早就挨饿成习了。 他老实地摇摇头,一副充满怜悯的模样: “我不知道。” 第二天,我们一直在乱山中弯来弯去,好在肚里空空,不然那种颠法,连胃肠 都会吐出来。没有见到一部车,也没见到一户人家,幸得油料早已备妥。我以五十 公里的速度,在大小石块上蹦跃弹跳,车过处每每卷起十丈黄尘。 这段路正好贯穿北中部的荒原,面积约有一万多平方公里,年雨量不到一百公 厘。所有的山都是光秃秃的,裸露的石头则是深褐或黄色。 四周见不到一点绿意,白天车内燥热,却又不能开窗。尽管如此,我们的身上、 脸上,早已铺了一层细密的灰尘。化油器堵塞了好几次,防尘罩也变成了石灰墙, 因为找不到树荫,只得在那灼人的烈日下,清洗化油器。 好容易盼到了夜晚,摸黑在山中转来绕去,彷佛是一段永无止境的征程。我已 经疲累不堪了,算算看已经走了六百多公里,苦难最多不过再几个小时,撑一下吧! 夜凉如水,一点都不错,四外黑黜黜的,只有眼前一团亮光,有如是“管中窥 地”,除了那方圆数尺地外,其它的世界好象都被黑暗吞噬殆尽。 腹中饥饿不堪,不要说没有食物,连水也不多了,旁边的小黑人,睡得甜甜的, 居然还打起鼾了! 应该只剩下几十公里的苦难了,人言:“行百里者半九十”,最难熬的经常是 最后这一段。就算是我刚刚出发好了,再开几个小时又算什么?不久就回到沙尔瓦 多市了,美丽的艾洛伊莎,她应该结婚了,新郎会是谁呢…… 就像半夜梦中醒来一般,四周一片漆黑,我坐起身,正打算开灯…… 不对呀,我在做什么?脑中也是一片黑…… 这是哪里呢?是不是在旅馆里? 记得刚才还在开车呀!怎么好象到了沙尔瓦多呢?不可能! 管它呢!我太累了,先把车停下来,睡一下,明天再想吧。 …… 等到我感到一阵寒意,醒了过来,感觉好象做过一场梦,还梦到了艾洛伊莎。 天色微明,眼前一望无际的黄土山丘,这是哪里?突然我神智一震,不对,昨 天我在开车,但前面没有路呀!是否?我向下俯视,连亘的山峰竟然无尽地向天边 延伸!我忙侧首向左边一望,原来那边才是马路! 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我明白了,昨夜我睡着了,车已驶离了路面。幸而在不知 不觉中把车停了下来,否则一直冲下去,早就粉身碎骨了。 是不是我已经死过了呢?那一剎的黑暗,是否就是死前的感受呢? 我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看到了坚实的土地,下车一看,果不其然!我的车正 好停在一个悬岩的尖端,只差一公尺,生死立判。 我没有死,苦难还未终了,没有什么值得庆幸的,也没有什么可以悲哀的,生 死的权力原本就不是自己所能掌握的。 第三天,我又饥又渴又累,真可以说是经过了千山万水。出生入死之余,终于, 沙尔瓦多的标志,像是拯救者(“沙尔瓦多”之意即为拯救者)一般出现在眼前。 即将脱离苦海了,我打起了精神,先把小黑人送到他的一个朋友家,略事休息,就 去找老马。 老马是我在学音乐时所结交的朋友,他也是个绝人,颇值得大书特书。他毕业 于中原理工学院,父亲是位“万年国代”,一辈子克勤克俭,骑着脚踏车上班,把 毕生所有的积蓄,一文不少地投资在儿子身上。 偏生儿子英俊倜傥,除了交女朋友外,样样稀松。最后他竟掳获了“中原”人 人称羡的校花的芳心。结婚后便带着娇妻,远到巴西来垦荒。 我第一次认识老马,是在圣保罗的一个华人聚会中,有个落拓不羁、满怀嫉妒 的朋友,指着场中一位端庄而美丽的女仕说: “你应该认识一下这位了不起的女性,如果不是她,我早对中国传统失去了信 心。偏偏也是她,害得我这一辈子讨不到老婆!”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身材匀称,穿著得体,最令人神往的,则是她那柔和、 安祥、向上微翘的嘴角。清秀的面容,端正的五官,不仅美而不艳,而且庄重大方, 令人感到难言的温馨,的确令人油然而生仰慕钦羡之心。 他接着说: “最气人的是,一朵鲜花却插在牛粪上,她曾是中原的校花,不知道什么原因, 被一个天下最无耻的混帐家伙骗到手了。”他又指着一个在人群中高谈阔论的男士 说:“喏,那就是他先生,老马!除了会花言巧语外,真不知还有哪点好处?” 我与老马成为朋友,是到了沙市以后的事,马大嫂很令我心仪,但老马也有过 人的长处。不错,他有寡人之疾,但他的好处是绝对诚实。经常有人开他玩笑,说 要去打小报告,老马总是笑着说: “快去!快去!我正想找人通知我老婆哩!” 也真的有人想看笑话,谁都想不到,马大嫂静静地听完了,笑着说: “不错,这就是老马。” “怎么?你这样纵容他?” “有哪点不对?你们男人有几个例外的?” 老马也好赌,可是很能自制,他们有一间舶来品商店,由马大嫂负责一应事宜。 他则整天游荡,不务正业,但是,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我们吃这碗饭,主顾全是巴西待嫁的女孩子,我能整天跟她们混在一堆吗?” 然而朋友总会有意无意地揶揄他几句,老马也不以为忤,他常说: “我也搞不懂,为什么我的命特别好,年轻时有个好老子,一辈子省吃俭用, 把钱攒下来给我做生意。我又讨到一个好老婆,人人嫉妒,都希望我早点离婚,偏 偏她又对我特别好。现在,我又有个好儿子,从生下来第一天起,就没有教我烦心 过一次,那有什么办法呢?天下有人受苦,有人享福,我就是活标本!” 不过,他也有个隐忧,就是太过于相信自己的好命,由抽大麻到吸食海洛英, 渐渐地染上了毒瘾。马大嫂口中不说,心里却愁急万分,有一次她对我说: “小朱,别人我都信不过,你能不能帮我劝劝老马。色不可怕,大不了他把我 休了。赌也没什么,钱还可以赚回来,就算没钱也不过苦一点。只有吸毒我最担心, 上了瘾,能改变人的性子,尤其像老马这种人,一生没吃过苦,要他断掉很难。” 当然我也尽过力,而且不厌其烦地劝说,老马总是信心满满,一副不在意的德 性: “我会上瘾?开玩笑,你等着看吧。” “我答应过马大嫂,决不容许你当我的面吸毒。” “放心,哪天你看到我吸的时候再说,我让你打,让你骂,可以吧!” 我喜欢与马大嫂聊天,但是从来没有刻意地找她聊,正因为老马很相信我,马 大嫂又值得敬爱,我一直把她当大姐看待。 有一次,老马请了很多客人,还安排了两桌麻将。我本来就不想打,再看马大 嫂一个人忙进忙出的,也不安心,便干脆到厨房帮闲。 我一边工作,一边好奇地问她: “相信很多人都问过你,为了我的理论,我还是想亲口再问一遍,倒底是什么 因素,使你对老马百依百顺?” 不知她听清楚没有,只觉得过了很久,她都没有开口,我因为专心于手上的工 作,起先还没有注意。无意间抬头一看,她正在悄然擦泪。 我惶然了,知道无意中刺伤了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你是学音乐的,应该知道。”她镇定了一下,平静地说:“人生哪有快乐呢? 美丽的音乐总是叫人伤感的。” 想不到她竟然是个哲学家,我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母亲笃信宗教, 经常教我不要计较, 我觉得很有道理。”她接着又说: “我父亲也一天到晚教我三从四德,别人怎么讲我不管,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这样做。 像你,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你不也是在做你认为应该做的事吗?” 我们之间单独的谈话并不多,但是语言有时反而是多余的。我一看到她慈悲的 情怀,包容的度量,就觉得自己相当渺小。人世之可贵,正是因为有着无数伟大的 灵魂,让人向往、珍惜,以至于追寻、效法。 多年未见,老马消瘦了许多,然而马大嫂却一如往昔,见到他们,真有隔世之 感。他们一再的安慰我,留我住下来,鼓励我重新出发。并在当地帮我找到一个中 国餐馆的工作,有时做做侍者,有时帮大师傅烧烧菜。 这就是我的归宿吗?麻木不仁的生存下去并不难,难的是当第二天由恶梦中醒 来时,发现自己还要面对这无尽的未来,那一剎才真是心惊神颤。我可以欺骗任何 人,但却骗不了自己,三十多岁了,真理尚未找到,却惹了一身俗世的腥膻。 为了解除内心的压力,我开始作画。每天清晨在餐馆工作尚未开始时,我便到 海边,支起了画架,调好色彩,去捕捉那唯一能让我忘却烦恼的、大自然的杰作。 露西亚从医学院毕业后,开了一间私人诊所,我只是在门外张望了一阵,并没 有进去拜访。彼此都是人间过客,知道她们生活有了改善,我放心了。 音乐院人事已非,威德曼退休了,瑞纳多去巴西里亚教课了。昔日的乐友们早 已物换星移,看到的都是一个一个的新面孔。福利社的老黑人倒还认识我,他说: “中国人,这几天你怎么没来光顾?” 意料中的是,艾洛伊莎嫁了,想不到的是,竟然嫁给她的钢琴教授。我的心情 苍老了许多,把过去埋葬吧。曲终梦回,抚今追昔,真令人有着说不出的感慨。 振作起精神,我每天抱着画具,走到海边。但回来时,画面始终是一片空白, 心中更堆满了迷惑、彷徨与怀疑。 一九七一年就在自作自受的痛苦中挣扎逝去,求生的本能还坚持着,一天混过 一天,不折不扣地一具行尸走肉!以往的理想与抱负,难道这样轻易地就无影无踪 了? 令我不能释怀的是对不起那些朋友,是我害他们把钱拿出来,害他们血本无归。 如果我能原谅自己,那么天下人的过失,又有什么不能原谅的?我既然错了,就应 该自食恶果!不能让时间冲淡它,不能让自己放过自己! 二月中旬是巴西的狂欢节,对巴西人说来,这是他们天天期待的、一年之中最 兴奋的日子。记得在那段埋首音乐、无忧无虑的学校生活中,每逢狂欢节到来,我 也曾尽情地投入。如今我只是个残存的行尸,青春消逝了,理想破灭了,希望不再 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依然苟且偷生。 在狂欢节期间,巴西人纷纷拥向街头,一个个随着森巴乐队,不住地唱着跳着。 累了,不论男女,随地一倒。触目所及处处是人,欢乐的声浪洋溢在每个角落。 餐馆的生意也很忙碌,来吃饭的不多,都只是喝些饮料、趁便休息的客人。一 个下午,店中挤满了人,汗酸夹杂着狐骚味,闷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溜了出去,在 人堆中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那里已经坐满了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有的化了装, 有的索性脱了上衣,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 在一棵树下,有几个嬉皮静静地盘坐在那里。他们像是遥远的族类,抽着烟, 呆滞而茫然地凝望着那些声嘶力竭的人们以及不停蠕动的肢体。 其中有两位我曾在餐馆见过,男的名叫尼奥,是意大利人,女的是琉球出生的 日本人秀子,他们都是从阿根廷专程来此,想见识一下本地狂欢节的风光。 见到我,他们邀我坐下。尼奥打扮成妖娆的女人,以浓重的西班牙口音的葡萄 牙语对我说: “你觉得我美吗?” “不,我觉得恶心。” “化装只是为了增加情趣,不要认真。” 我不想多说,没有理他。秀子没有化装,却穿著比基尼泳衣,她问我: “你不喜欢化装?” “我不习惯这种伪装。” “你生了病不吃药吗?”尼奥问我。 “当然要。” “化装是为了调节生活上的枯燥病。” “可是我没有这种病。”我有的是生活绝望症,而不是枯燥。 “不错,你们东方人平常就很重视精神的调剂。”尼奥很感慨地说:“中国人 很了不起,是用思想的民族。不像巴西人,他们没有深厚的文化,没有可资寄托的 传统,所以必须借着这种原始的形式,以摆脱现代文明的桎梏。” 想不到他能说出这种话来,我反问道: “你认为现代文明是种桎梏,为什么中国文化又不是呢?” “所谓的现代文明,只是货品与金钱累进的循环,机器大量生产货物,货物刺 激人们消费,消费又驱使着人再去生产。人类只是这种循环过程中的劳动力,说穿 了,是推动这个系统的奴隶。如果人类觉醒了,返身追求自己存在的价值,就会发 现这些货物实在毫无必要。这样一来,整个系统就会崩溃,所以我说现代文明是一 种人性的桎梏。但是你们的文化不一样,你们所追求的本来就是人与大自然间的和 谐关系。” “那只是古老的中国,现在的中国已经变了。”他说的不错,我很有同感,可 是人自愿套上桎梏,又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呢?西方已经走到了尽头,你们为什么还要步我们的后尘呢?” “谁知道?地球是圆的,一直走下去,总有一天会碰头的。” 晚上,餐馆的生意更好,一直忙到午夜,客人才渐渐散去。我正想休息一会儿, 好准备打烊。谁知门开了,又进来一对客人。 我认识那位大胡子东尼,尼奥与秀子就是他带来的。他是店中的常客,每次来 都有不同的漂亮女伴陪着,这次也不例外。那位女郎立刻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有着 脱俗的神采,清俏的面庞,配上短短的褐发,一件运动衫,一条短裤,脚上踩着一 双拖鞋。 东尼点了菜,向我介绍他的女伴: “这是我的未婚妻,凯洛琳。” 我问了好,她微微笑,没有开口。 东尼又用英语对她说: “他是中国人,去过美国,你可以跟他说英语。” 我不能不服气,东尼虽然其貌不扬,却能说会道,满口流畅的英语,自不难获 得这位美国女郎的欢心。她看来很年轻,眉宇之间有着一种独特的甜美,也有着自 然无邪的纯真。相比之下,东尼这个花花公子,一身奇特的衣着,身材矮小,脑袋 微秃,连腮的大胡子乱蓬蓬的占了半个面庞,她怎么会是他的未婚妻呢? 饭毕,我送上茶,见凯洛琳低着头,东尼把她的手按在桌上,好似在温言相劝。 等我走近时,凯洛琳忙把手抽回,头则扭向一边,在灯光的照映下,我瞥见她睫毛 上闪着晶莹的泪光。东尼倒是落落大方,顺势用手指敲着桌面,对我笑笑。 他们走时,东尼伸手去搂她的纤腰,她很技巧的闪开,直接走出门口。我的妒 念加上怀疑,想到平日对东尼的了解,更难相信她会是他的未婚妻。 日夜不休的几天下来,狂欢节到了尾声,人人都筋疲力竭,兴奋变成了挣扎, 快乐只是挂在脸上的装饰。地上躺着的人,比用两脚移动的还多。可是彷佛是大旱 之将至,人人都要喝光这已经见底的欢乐之泉。 我想到尼奥与东尼相识,出于好奇,便打算找尼奥聊聊。结果尼奥没有找到, 却在嬉皮口中,得到了一条周游世界的明路。 这些嬉皮身上不名分文,却终年四出游荡。运气好时,可以搭便车打零工,睡 车房、马厩。但多半时间是徒步而行,饱一餐饿一餐,草根野果,什么都吃。入夜, 用毯子把身体一包,以天为帐,以草为席,露宿一宵。 这些我自信都做得到,但他们没有签证的困扰,身为中国人,最悲哀的就是因 为政治因素,只容许在国内做个顺民。嬉皮又教我一个方法,就是参加圣本托修道 院的修练,结训后可以持用他们的证件,住他们的招待所,旅行世界。 如果我早年生长在中国大陆,说不定如今也已经出家做了和尚,云游那五岳八 荒、天池雪海去了。这样说来,圣本托教会也有着与我国游方一样的规矩。至于天 主教我已经不再排斥,只要能得到解脱,信奉真理原是我梦寐以求的。 又燃起了一丝对人生的期望,我振作起精神,回到餐馆,愉快地做完晚班。正 打算结帐,突然眼前一亮,凯洛琳出现在门口,她带着甜美的笑容,像阵春风,我 沉寂已久的心池又吹起片片涟漪。 东尼、尼奥、秀子尾随着她走进来,我忙过去招呼,一切侍候得妥妥当当。上 菜完毕,东尼对我说: “坐下来,陪我们聊聊。” “不行,我还要招呼客人。” “还有什么客人?”他指着空荡荡的桌椅,笑说:“难道你还要侍候它们?” 我正想向他们探听圣本托教会的事,便老实不客气的坐下,趁他们在吃饭时, 详细地说明了前因,并问是否真有此事。 尼奥一直注意的听,等我说完,他问道: “你是想去修道,还是想去旅行?” “都想,最主要的是想摆脱过去,寻找未来。” 东尼也放下了筷子,插口问道: “你对宗教有什么看法?” “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个无神论者,我绝对相信宇宙中有个至上的、超然的力 量,但却不能同意一般宗教的看法。” 东尼兴奋地搓着双手,用英语对凯洛琳说: “你看,我说得不错吧?连中国人都这样想。”他又回过头来,对我说:“你 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不知道。” “我们在追求人生的真理。” “什么?”我不大相信,尤其是从这位花花公子口中出来的话。 “我们几个人在一起,研究宇宙的真相。”尼奥解释说。 “研究什么?”这些人是在讽刺我吧!可是他们不认识我呀! “你是中国人,应该知道寒山与拾得吧?”这句话其实是猜了半天才听懂的, 因为他们把“寒山”、“拾得”四个音,拚得非常怪异。后来尼奥干脆拿出一本小 册子,上面写了这两个人的中文名字,我才蓦然想起。 这两人据传是江苏寒山寺的和尚,很有文才,道行高深,经常游戏人间,行为 惊世骇俗。最初人们对他们很不谅解,后来有另一位僧人“丰干”,向信众宣称, 两位竟是文殊与普贤菩萨转世。 寒山与拾得知道了,说声:“丰干饶舌!”随即飘然而去,不知所终。 可是他们研究寒山与拾得,又与宇宙真相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是寒山与拾得的追随者,你是中国人,一定对中国文化有研究。”尼奥 见到我的神情,特别加以解释。 “你们怎么研究呢?”我还是不懂。 “你要是真有兴趣,等一下到我们那里去看看就知道了。”尼奥很诚恳地说。 后来我才知道,嬉皮以反对社会现况为诉求,有一位美国学者很推崇寒山与拾 得的风格,认为他们是社会反叛者的先驱。因此,嬉皮就把他们两人奉为鼻祖。 他们吃完已是十二点多,打了烊,我随着他们,走到上城与下城交界的斜坡旁、 一栋约有百年历史的楼房前。那楼房年久失修,砖土残破不堪,左右双拼,各有三 层。在夜色中阴阴森森的,看上去有如鬼域。 大家鱼贯上楼,我走在最后,凯洛琳在我之前,她一再提醒我要小心。黑暗里 只感觉到那楼梯角度奇陡,且木板都已腐朽,踏上去摇摇欲堕,令人走来不禁捏把 冷汗。 到了三楼,东尼燃起蜡烛,打开门,进入左侧房间。一进门就是一条走道,墙 壁上画的竟是一个太极图,阴阳两面各以一个箭头分别指向前后方,其中阴指向后, 写的是葡文“爱”字,阳向前,写的则是“工作”。 凯洛琳和秀子走到黑暗的后间去了,东尼则把我带到前间,在微弱的烛光下, 隐隐见到墙上画着不少图案,其中有八卦、卍形、犹太的六角形标志、基督教的十 字架,以及许多我不认得的符号。正当中写的是个斗大的“静”字,不论图、文, 画得很见功力。东尼压低声音,对我说: “这里是我们的圣坛,一般人不许进来,你是例外。” 房中没有任何家具,墙边堆着不少书籍,正中央有一个典雅的小香案,上面放 了两个碗,一个空着,一个装满清水。 待我看完,他们又带我到后面的娱乐间,凯洛琳和秀子围着一支蜡烛,正坐在 一张大地毯的中央。靠墙还有两个嬉皮,正垂目打坐。房间不大,环堵萧然,什么 都没有。 屋顶没有天花板,屋瓦也年久失修,这时月亮当头,月光点点滴滴的,漏了一 地。 我们就地坐下,幢幢人影在四壁上游移晃动,连东尼的声音也显得神秘起来: “我们这里有很多特别的规定,要请你原谅,白天是我们神修的时间,只有日 落以后才能会客,欢迎你常来玩。” 接着,秀子在她身旁取出一些画来。她的画都是超现实派的风格,尤其在烛光 和月光交错之下,用色和线条都显得非常的怪异。而且主题总脱不开兽头和人的躯 体,我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意境。 我顺口敷衍了一回,便问道: “由你的画风看来,壁上的画该是另外一个人画的了。” “是我画的。”东尼说。 想不到他们都是些艺术家,我又问: “你们的画卖吗?” “尼奥的手工下次再给你看,我们就靠这些维生。”东尼说。 我本来还想多问一些,但见凯洛琳静静地坐在一旁,已经打了两个呵欠。我知 道时间太晚,只好告辞,约好过两天再来。 我一向对嬉皮有些误解,认为他们都是些好吃懒做,或是逃家出走的年轻人。 这次所得到的印象却与以往大不相同,尼奥很深沉,但是言必有物。东尼很有才气, 又有语言天分,连秀子的画都有一手,只是不知凯洛琳会什么?这些人说来都不是 泛泛之辈,我倒不能不相信他们真的是在追求人生真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