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那天早上,坐上由陆上开往黑林号汽艇上的一行人,因为在很久的无风状态下 遇到此飓风似的杀戮,使得大家茫然无言。埃勒里苍白的脸色,可与麻质的西装相 辉映,他站在大型汽艇的栏杆处注视着前方的游艇,即使是不易晕船的人,看到这 般光景也会恶心地想吐,他胃中隐隐作痛,感到胃液在腹中翻腾。埃勒里说道: “实在太怪异了!”他喃喃自语着,一行人都很安静,连陪同的刑警也都默默无言, 大家目光注视着线条优美的船艇。 甲板上有很多人忙碌地移动着,活动的中心是在中央甲板附近。一群男人众在 一起犹如漩涡般环绕着,当警艇靠近漩涡,漩涡又逐渐扩大。在晴空中,那幕可伯 的象徵——染满血迹的尸体已被缓缓地放下了。 那个东西是被紧绑在两根天线竿中的第一根,它一点也不像人,何况没有任何 人能料到,仅在十二小时前仍和他谈话、充满活力的热血人物,现在竟然变成了这 副德性。那两只紧绑在桅杆上的双足,无论怎么看也不像人体的一部分,这个用肉 作出来的阴惨形像,使人产生壮烈牺牲的错觉。 “这是各各他山的基督!”亚多力教授以沙哑的声调说着,“怎么会这样!真 是令人难以相信!”他的唇已无血色了。 “我不算是虔诚的信徒,不过,老师,你这样是在亵渎神明,这的确令人难以 相信,你读过历史上汪达尔族暴君卡里格拉的故事吗?还有古代要求以人为牲品的 火神、回教的暗杀集团等,他们对于异教徒的审判有很多酷刑;有五马分尸,一箭 穿心、剥皮……实在很残酷,历史书中的每一页都是用血写下来的,老师虽然读过 许多,但却绝对无法体会那种直接感受的强烈恐怖感——大多数人无法了解喜欢破 坏他人身体的狂人,那反覆无常的兽性……虽然现在是二十世纪的文明世界,却仍 有歹徒的厮杀、有世界大战以及现在仍然疯狂进行的犹太人屠杀。真令人对于人类 野蛮的行径,无法有明确的认识。” “那只是文字记载。”教授不悦地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全是由那些 战地的士兵口中得知的。” “那是很遥远的事。”埃勒里说,“集体发狂不会像个人发狂般具有秘密祭典 式的恶魔主义,那是不直接的,所以不会令人觉得恶心,可是现在我开始能够体会 那恶心的味道了。” 两人便如此沉默无语,当汽艇靠在黑林号时,两人由梯子上甲板。 那天早上在黑林号甲板上忙碌的人当中,只有波恩警官对于这犹如梦一般奇异 色彩的画面最不感动,对他而言,这只是工作——虽然这是份血腥讨厌的工作,但 毋庸置疑地,这仍属于其职务上的工作;虽然他转动着眼球,口中说出一些狠话来, 但这绝非由于昨晚他曾和对方红着脸瞪着眼争执的关系,他只是一时仍无法接受罢 了,史蒂芬·梅加拉好似一具被涂上红颜料,除去头部的蜡制玩偶被吊在天线竿上, 波恩怒气冲天,责骂着属下的无能,他怒骂着水域巡警的失职。 “你说没看见任何人背着你们偷偷来此?” “是的!警官,我可以发誓!” “别推卸责任!凶手不是来了吗?” “我们整晚都在巡视呀!警官。不过船只有四艘,所以在理论上是有可能的— —” “什么理论上?”警官斜眼瞪着,忿怒地说道,“总之,他被干掉了!” 助理警官是一位年轻人,他红着脸说道:“这件事我也一直搞不懂,凶手是由 陆上来的吗?我们只戒备游艇北岸,也就是海湾那面,所以,凶手是否由布拉多乌 多另一面过来的呢?” “要问你话时我自会问你。”警官提高声音叫道,“比尔!”在那群默默无语 的警察中走出一个人。 “你怎么说?” 比尔摸着没刮胡子的下巴,恭敬地说:“我们负责的区域极广,当然不能说那 家伙没有来过,但就算他来了,而把过失归咎给我们,这样也未免太过勉强了吧! 因为由那片丛林中偷渡过来是极容易的事。” “喂!大家都听清楚。”警官后退,左手握拳继续说道,“我不希望你们说些 歪理或逃避责任的话,我要事实。尤其是凶手由哪个方向来的,那家伙是由纽约海 岸或由长岛那方面过来,这是极重要的,我们看得出来那个家伙绝不是由布拉多乌 多过来的,因为他知道那一带有警察。比尔,我有事要你做——” 一艘汽艇拖着一艘小船过来,很快出现在船边,埃勒里经由眼前沉闷的空气望 向小船,觉得有点眼熟,警官站起来大声叫道:“有了!”大家都跑到栏杆那边, “那是什么?”波恩问。 “我们发现这艘小船在海湾!”警察答道,“我看那上头的标志有点像布拉多 乌多邻居的船。” 波恩眼睛一亮,说道:“林姓夫妻的船——对,这就是答案,里头还有些什么?” “除了桨以外,什么也没有了。” 警官急忙对此尔说道:“你带两三个人到林姓夫妻的宅第,要特别注意码头, 看看四周地面有没有脚印,记住,每个角落都要调查清楚,那家伙究竟由何处走进 这儿是可以由路线判断的。” 埃勒里叹息了。在池身边的吵闹声如波浪般回荡,有大声下命令的声音;有从 船身走下去的刑警脚步声;然后是波恩大步地到处走动;高挂在天线桅杆上史蒂芬 ·梅加拉的尸体,显得万分醒目。埃夏姆检察官阴郁地看着海,有艘小型汽艇乘浪 而来,坐在汽艇上的是神情镇定的邓保罗医师,布拉多乌多的码头上可以看见浮动 的小人影,其中亦有女人的身影。 短时间的沉静,警官朝埃勒里及教授所站的方向走来,他摆动着手,嘴里叼着 烟,望着尸体。 “怎样?”他说,“你觉得如何?” “可怕!”教授喃语着,“真是疯子的噩梦,又是‘T ’!” 埃勒里突然有出乎意料之感!不错!因为心情一直变动太大,所以他完全忽略 了天线桅杆当十字架利用的意义——直立的桅杆,装在桅杆上水平的棒,以及船舱 屋顶对面另一条桅杆上的横棒,中间拉着一条长天线——有什么比这个更像用细铁 丝画出的T 呢?埃勒里此时注意到在被钉的十字架屋顶上有两个男人,其中之一为 法医拉姆仙,但另一个从未见过,那是个黝黑干瘦如船员的老人。 “待会儿就把尸体放下来!”警官说,“这老先生是船员中结绳的专家,我想 在放下尸体前调查绳子的绑法,洛林斯,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这位结绳专家把躬着的身体伸直,摇头说道:“船员是不会这样打结的,这种 结法是什么都不懂的学徒笨拙的打结法,和三星期前你给我看过的晒衣绳的结相同。” “好!”警官快活地说,“请把他放下来吧,医生。”他回头看看继续说道, “又是用晒衣绳,这可能是为了不浪费时间在船上找绳子,因为现在的帆船和以前 不同,找绳子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打结的方法和绑布拉特的打结法相同,所以是同 一个人所为。” “逻辑上并不一定如此。”埃勒里说,“不过在其他方面便和你说的一样。能 不能说说有关斯威特船长遭棒击的经过?” “是的。那老人真可怜,现在还没清醒过来呢!如果醒来,他们会来向我通报 的……上来吧!”波恩对小汽艇上的邓保罗医师说。他似乎毫不犹豫地便踏上游艇。 “我需要你的帮忙!”波恩说,所以他点头走上楼梯。 “啊!真是的!”他失魂落魄地说,然后走上无线电室,波恩指着旁边的梯子, 邓保罗医师便顺着梯子爬上去。 埃勒里清一清喉咙,因悲剧的震撼,使他精神有些恍惚,因此直到现在,他才 开始留意到甲板上断断续续的血迹,那些血有的如血洼般一大摊;有的四散飞溅。 血迹是由船尾梅加拉的船舱处沿着梯子直上无线电室的屋顶,邓保罗向拉姆仙法医 打个招呼,然后两人在老船员的帮助下开始把尸体放下,这的确是件不愉快的工作。 “事情是这样的,”波恩趁着此时继续刚才的话,“我的属下今天早上由布拉 多乌多的码头上看见尸体;当我们赶来此地时,斯威特船长已被绑在一旁,奸像触 电般昏了过去,他的后脑沾满血,于是我们赶紧处置一下,医生!你这边忙完后, 请过去看一下斯威特船长。”他大声地对邓保罗医师说,医师点点头。警官话锋一 转又继续说道,“拉姆仙法医过来和结绳老人一起处理,据我们所知,因为线索不 多,所以知道的也有限——事实上很清楚的,昨晚这艘船上除了梅加拉及船长外, 便没有其他的人了,克洛沙克是怎么做到的?他先走进林姓夫妻的宅第去,划着他 们套在码头上的小船,因为游艇上只点着常备的停泊灯而已,因此他上来后把船长 打昏,然后把他绑起来。之后,便偷偷潜入梅加拉的船舱,把他干掉。船舱内的情 形很槽,和布拉特被杀时的草屋一样。” “也有血染了吧!是在哪儿呢?”埃勒里问。 “在梅加拉的船舱上。”波恩抚着刚刮过的下巴说道,“想起来真令人毛骨悚 然,我从年轻干到现在,看过许多凶杀案,像这样冷酷残忍的案件遗是头一遭呢! 我调查卡莫拉凶案时,也顶多留下某些别致的雕刻痕之类的东西罢了。唉,你们到 船舱去看看吧!不!还是别看的好,简直是不堪入目,好像走进肉摊一样,那家伙 可能在船舱砍去梅加拉的头,所以那儿真像倒上红油漆的血海一般!”然后警官又 想了想补 充说道,“扛着梅加拉的身体爬楼梯到无线电室是件费力气的大工程, 不过,不能说比把布拉特吊在图腾上更困难,所以我断定克洛沙克一定非常强壮。” “警官!”亚多力教授说,“他为了搬运死者,身上一定会染上血迹吧!你认 为呢?” “不!”埃勒里在波恩未回答前便说道,“如同杀克林姆和布拉特时一样,他 一定是预先算计好了,他早就想到犯案时会滴血,因此无论如何杀人,他早就准备 好更换的衣服了。我想搜查的对象应该是带着行李或小型旅行皮包的跛脚男人,因 为他不可能把血衣穿在身上。” “我倒没有注意这一点。”波恩坦白地说,“这想法很好,不过,我们要注意 两方面,克洛沙克可能的去处我已经派警察去查了。”他由船舷上大叫着,下令汽 艇开出。 这时候,梅加拉的尸体已经被人从桅杆上放了下来。拉姆仙医生正蹲在那儿展 开验尸工作。邓保罗医生在几分钟前从屋顶上下来,跟埃夏姆检察官谈过话后,朝 着船屋走去,不久他们都跟着医生走向斯威特船长那儿。 斯威特船长此时横躺在房里,满是白发的头上有一片已干的血迹。 医生感慨地说:“看来,他的伤比我严重多了。好在他年纪虽大,身体倒还硬 朗,看样子该不会有脑震荡吧!” 这间船舱并不凌乱,虽然发生某种状况,但是凶手并没有遭受抵抗似地。埃勒 里也注意到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一支自动手枪。 “没有发射过,”波恩随着埃勒里的视线说,“看来斯威特还来不及去拿手枪, 就……” 老人发出痛苦的呻吟声,眼皮轻轻动了,渐渐露出浅色的眼睛。他先是呆呆地 看着邓保罗医生,再转过头去看看其他人,他痉挛了一下,就像是从头到脚被蛇缠 住似地,使得斯威特再度闭超眼睛。当他再度张开眼睛时,眼神已有些生命的感觉 了。 “放轻松些,船长。”医生说,“头不要动,让我把它包好。”说完,邓保罗 医生伸手进急救箱中找出绷带,将受伤的头部包好,在一片寂静中,老人的头部就 已变得像是在战场上受伤的士兵一样了。 “怎么样,好些了吗?”埃夏姆检察官关心地问。他很想立刻问问这老人一切 经过。 斯威特船长有些困难地说:“还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波恩回答:“梅加拉被杀了。” 船长眨眨眼,用舌头舐了舐干燥的嘴唇问:“死了吗?” “嗯,我能问你当时的情形吗?船长。” “已经是第二天了是不是?” 没有人笑,大家都了解他说的意思:“是的,船长。” 斯威特船长看着船舱的天花板发呆:“昨天晚上,梅加拉和我离开家后就回到 黑林号来,我并没有感到船上有何不对,我们两人谈了一会儿话,梅加拉先生说等 这风暴过了之后要去非洲,然后就回到自己的船舱,而我就和平日一样绕了一圈后, 才安心地去睡觉。” “当时没有人躲在船里面吗?”埃勒里问。 “没有。不过,我也不是很确定,也许他就躲在空的船舱或下面也说不定。” “那你回到船舱是几点的事?”埃夏姆问。 “十一点半。” “十一点半。”埃勒里喃喃地说。 “嗯,后来我睡着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听到在我的床旁有呼吸的声音。 我本能地翻过身要拿手枪,可是还没来得及拿,灯就突然被打开了,一阵昏眩后就 不省人事了。” “是谁打你呢?你有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长相?”检察官疑惑地问。 船长难受地摇摇头。 “我什么也没看见。当时房子里一片漆黑,灯又突然被打开,我的眼睛根本张 不开。”毫无疑问,船长没能提供任何有利的线索。因此,一行人只留下邓保罗在 船长室,其他人便走回甲板。 埃勒里沉思着,不,该说是烦恼着,虽然没有任何线索,但是在他脑中有种第 六感,他就是为了抓住这种感应而焦虑着。最后,他不愉快地摇摇头,放弃再去寻 找这种感觉。 这时拉姆仙法医就在甲板上等着他们,而工人们大概也走了。 “怎么样?”波恩警官问。 拉姆仙缩着肩膀说:“如果你们还记得三个星期之前,我对布拉特先生所下的 断语,那么这一件命案,我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难道连一点伤痕也没有吗?” “从脖子以下是没有,至于脖子以上,我就不敢说了。刚才有个叫邓保罗的告 诉我,说梅加拉先生最近患了疝气,这是真的吗?” “嗯,是的。梅加拉自己也提过这种毛病。” “如果确定,那么这个尸体就是梅加拉了。他的疝气情形相当明显。没有必要 解剖了,刚才邓保罗也看过了,确定这就是梅加拉。” 波恩看了尸体一眼,抬起头问拉姆仙:“梅加拉大概是几点死的?” 拉姆仙斜斜地往上看,沉思了一会儿说:“从各方面的检查结果推测,死者的 死亡时间,应该是在今天凌晨一点至一点半之间。” “很好。尸体处理就交给我们来办吧!辛苦你了,谢谢。” “别客气,我走啦!”法医扯着大嗓门,一边说一边下了梯子,坐上在下面等 着的小艇,向陆上驶去。 “警官,有没有什么东西被偷了?”埃勒里问。 “没有。梅加拉先生的船舱中有一些现金,但凶手并末取走,而壁上还有个保 险箱,也没有人碰过。” “还有一件事我想知道——” 埃勒里才刚说话,一艘游艇便从水面上靠了过来,几个大男人汗流浃背、气喘 嘘嘘地登上甲板。 “怎么样?”波恩单刀直入问着走在最前面的人,“有没有什么结果?” 带头的人摇摇头说:“我们把附近一哩的地方都查过了。” “那凶手会不会把它丢在海里呢?”波恩自言自语地说。 “把什么东西丢在海里呀?”埃夏姆不明就里地问。 “梅加拉的头啦!其实,就算找到了,也没多大用处。我可是不愿意费那么大 的劲,做那种事倍功半,徒劳无功的苦差事呀!” “哼!要是我的话,我非得找到才甘心。”埃勒里不苟同地回答,“我才正想 问你有没有找到头部呢。” “嗯,也许你是对的……喂,打电话给打捞组。” “喂!你认为那很重要吗?”亚多力教授低声地问。 埃勒里耸耸肩,摊开双手说:“这很难说,我怎么知道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呢? 我只是觉得可能有很细微的线索还未被发觉,我们一定是有某个步骤漏掉了。”突 然他抽着烟然后开口,“我真是个劳碌命的侦探。” “你还有自知之明。”教授毫不同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