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请让我先参观一下四周环境。”埃勒里说。他不期望有阿富汗猎犬从隐秘的 笼子出来,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人,还有身穿栗色麻衣、顶着光脑门的卡西莫多上来 招呼颤抖不己的他。但是他所看到唯一的仆人,是一个穿着领班制服,一板一眼的 人,看起来古板到家,“事实上,查尔斯,如果在晚餐之前你能够让我在这个波兹 王国里见见波兹家的人,我将十分感激。” “我没想到还会有人在不是非见不可的情况下想见他们的,不过我想这就是你 和其他人不同之处。这儿走,教授,我们去试试,看波兹家的人谁会先被我们吓着。” 楼梯尽头,有一个看起来华而不实、肃静的长长穿廊带着他们走出楼梯。查尔 斯从一个角落转了过去,然后打着呵欠指着一个入口,看起来像窄窄的堡垒一样。 “就是那里,”查尔斯点点头,“走,我们上去!” 他们爬了一段陡峭盘绕的楼梯。 “我在外头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有这个钟楼。怎么会这样呢,查尔斯?” “这是这个建筑物的一个特色。这个钟塔面对一个内部的庭院,然而你从外面 的街道上却看不见它。” “通到哪里呢?” “到劳拉的牢房……就是这里。” 查尔斯敲敲一个背后安装着厚玻璃的铁栅门。一个女人透过玻璃瞪着眼睛猜疑 地看着帕克斯顿先生,然后向后退。门闩转动,门打开时发出的尖锐声让埃勒里感 到背脊一阵刺骨的寒意。 劳拉·波兹不单单是瘦削——在这个房间之外,他还没看过这么干瘦的身材。 而且她根本不梳洗。她那有灰斑而且粗糙的棕色头发都打结了,披散在骨瘦如柴的 脖子上,额前的头发几乎遮盖住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像她母亲,深深吸引着他。但 这闪亮的双眼却充满着痛苦,眉头也因那长久以来的疑惑而紧皱着。劳拉·波兹穿 着一件有如寿衣的实验室工作服,脚踏一双不成款式的花帮拖鞋。埃勒里注意到她 没穿长袜。他还注意到她那曲张的静脉,然后他把目光移开。 这间实验室是圆形的——杂乱的桌子、蒸馏器、烧瓶、酒精灯、凌乱满是瓶子 的架子、螺栓、板凳、电气设备。埃勒里对这一切没什么概念,但如果从电影戏剧 的角度来看,这是相当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 “奎因?”她尖锐的声音就像她自己的身材一样,又高又尖,“奎因。”她紧 皱的眉头皱得更紧,好像被一条旧刀刻伤一样,“你跟穆尔奎因综合实验室没什么 关系吧?” “没有关系,波兹小姐。”埃勒里很紧张地说。 “你看,他们的发明比我落后。当然,他们只不过是贼。我必须要小心——我 非常希望你将来会了解。对不起,我有一个很重要的实验得在晚饭之前完成。” “她让你想起‘红色线索’里的那个疯狂科学家,对不对?”当他们走下楼梯 时,查尔斯毛骨悚然地说。 “她在发明什么?” “一种用于鞋类生产的新塑胶,”查尔斯·帕克斯顿百无聊赖地回答,“根据 劳拉的说法,这种她梦想中的材料有永恒的耐久力,人们只要买一双鞋就可以用一 辈子。” “但那可会毁了波兹鞋业公司!” “当然。可是你想还有什么可以让一个波兹家的人花她大把的时间去发明?来 吧——我介绍贺拉提奥和你认识。” 他们又来到休息室。查尔斯带路朝后墙一面法式的镶嵌门走去。 “房子盖成U 字形,”他解释,“在这U 形屋里,有一个天井和内院,有更多 的庭园,还有贺拉提奥的梦幻之屋等等。有几位建筑师已经在这里,他们的笑声可 是没白没夜地吵死人……喔,他们就是斯蒂芬和那个梅杰。” “席拉的父亲和他年轻时那个波利尼西亚伙伴?” 他们俩是脸颊红润的老人家,外表看来神智相当清楚。 他们坐在休息室正后面的一间小图书室里,他们俩中间摆着棋盘。图书室的后 墙是法式门的延长部分,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看到一个石板建的、有屋顶的阳台,这 个阳台从外面看来是环绕着整栋房子的。 他们两个年轻人停步于休息室门口,正在下棋的其中一位——一个眼神轻柔, 胡须灰白稀疏的人——抬眼看见他们。 “查尔斯,我的孩子,”他笑笑说,“很高兴看……看到你。进来,进来。梅 杰,不论如何,你是被我打……打败了,所以你别……别再硬撑了。” 他的伙伴,一个庞然大物,长着一双鲸鱼眼,鼻孔喷气做声,把那张麻脸转向 门口。 “走开,”他暴躁地说,“谁再这样唠唠叨叨打扰我下棋,看我不好好修理他。” “是的,”斯蒂芬急忙打圆场,马上他又表情惊恐地说,“当然我们会把它下 ……下完的,梅杰。” 帕克斯顿介绍了埃勒里,他们四人闲谈了一会,然后他和埃勒里离开了那两个 老人,让他们继续下棋。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查尔斯笑了,“友好的死敌。梅杰·高斯是很古怪 的人——作威作福,每个地方都被他骂遍了,而且还是一个大酒桶。坦白地说—— 这代价可大了!斯蒂芬让梅杰·高斯把他踩在脚底,连其他人也不免遭池鱼之殃。” 他们从休息室的法式门离开,穿越了那个宽阔的阳台,来到一片舒适的草坪上, 这是一个几何造型的园子,有一条婉蜒的小径通到一栋小型建筑,它坐落在四周花 园墙里,就像是一个糖果盒。 “贺拉提奥的小别墅。”查尔斯宜布。 “小别墅?”埃勒里咽了咽口水,“你是说——真的有人住在那里?这不是海 市蜃楼吧?” “绝对不是海市蜃楼。” “那我知道是谁设计的。”埃勒里愈走愈快,“瓦特·迪斯尼!” 那是一栋童话屋。它有歪斜的角塔,有一个像黄金风琴的前门,还有一点都不 对称的窗户。屋子大部分漆成粉红色,搭配着薄荷色线条的百叶窗。有一个炮塔看 起来像一棵倒过来的甜菜——一溜绿蓝色的甜菜,从小烟囱冒出来的缕缕的烟也是 绿色的。埃勒里毫不觉得丢脸地揉着双眼。但是当他揉完眼睛再看,烟依然是绿色 的。 “你没看错,”查尔斯喘口气,“贺拉提奥放了一些化学物质在火上,给烟染 色。” “这是为什么呢?” “他说绿色的烟好玩。” “空气清新之地,”埃勒里声调轻快地说,“我们进去吧,为了某种可怜的理 由,我一定要见见那个人!” 查尔斯拨弄着竖琴,琴声引出一个高大肥胖的男人,他长了一头茂密的红发, 根根直竖,仿佛很兴奋;窄金边眼镜后面则是一双巨大的眼睛。他使埃勒里想起某 个人,埃勒里拼命地想到底是谁。后来他想起来了,就是圣诞老人,贺拉提奥看起 来好像是没有胡须的圣诞老爷爷。 “查尔斯!”贺拉提奥大声叫道。他用力扭住律师的手,年轻的律师差一点摔 倒,“这位先生是谁啊?” “埃勒里·奎因——贺拉提奥·波兹。” 埃勒里的手差点在他猛烈的欢迎里断裂了。这个人很有力气,而且用起力来毫 不保留,天真得很。 “请进,请进!” 屋内也同样华而不实。埃勒里打量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觉得好像哪里 不太对劲,但他又看不出问题出在哪里。这是一间专为小孩准备的游乐室,一个十 岁的男孩。游乐室小小的,挤满了许多大玩具——各种游戏器材,好几盒糖果,拼 装积木组合,还没做好的风筝,一大堆小狗小猫,还有一只小小的笨兔子正在啃着 桌脚,桌上堆满了儿童书籍,撒满了一桌子的涂鸦稿纸,草稿纸上布满了许许多多 墨汁淋漓的字迹。一支鹅毛笔就搁在旁边。埃勒里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好、这么富 有想象力的儿童游乐室。 查尔斯在埃勒里耳边悄悄地说:“叫他跟你解释他的人生哲学。” 埃勒里真的这样做了。 “乐意之至,”贺拉提奥声若洪钟,“现在你是一个男人,奎因先生。你有烦 恼,责任,你过着一种沉重的、成人式的生活。对吧?” “对……没错。”埃勒里结结巴巴地说。 “然而生活是那么简单!”贺拉提奥笑了笑,“来,坐在这里——那些弹珠就 扔在地板上。一个男人最快乐的时光就是他的少年时代,不管他是在格里波里斯, 俄亥俄,或是纽约的贺斯特街。”——埃勒里动了动眉毛——“好了,现在就拿我 来说吧。如果我必须在工厂里制作鞋子,或者叫别人去做,或是做广告,或者挖沟 渠,或是做任何其他令人厌倦的事情,做那些男人必须去做才能像个男子汉的事情 ——何必呢,如果那样的话,我就会变得像你奎因先生一样,或者像在这里的查尔 斯·帕克斯顿,你永远面带愁容。”——查尔斯无力地笑笑——“但是我不这样。 所以我放风筝,我玩小火车,我拼装十二英尺高的桥和飞机模型,我看《超人》、 《九死一生的哈利》、侦探小说、童话故事、儿童诗歌……甚至自己也写。”—— 贺拉提奥从书桌上抓了几本颜色鲜艳的书本——“《山茱英街的小狗》,作者贺拉 提奥·波兹。《紫色的恶兆》,作者贺拉提奥·波兹。这里还有超过一打的小男孩 故事,全都是我写的。” “贺拉提奥,”查尔斯肃然起敬地说,“还自费印刷出版呢。” “奎因先生,现在我正在撰写我最重要的作品,”贺拉提奥兴奋地说,“一部 最新现代版本的《鹅妈妈》。这将会是我的里程碑,记住我的话。” “他甚至用餐都在那里,”在他们信步踱回巨宅的途中,查尔斯说,“好了, 埃勒里,你觉得贺拉提奥·波兹这个人怎么样?” “他也许是他们当中最不正常的,”奎因先生大声说,“要不然他就是地球上 唯一正常的人!” 晚餐的供应摆设就像好莱坞电影里特别准备的道具——对埃勒里来说,这大概 是他这辈子所用过最难以忘怀的一餐了。饭厅天花板是林立的屋椽,你必须伸长脖 子才能数它们。每样东西好像都按照大人国的规模——毫无疑问,这是大波兹主义 下很自然的结果。每样东西都参照科尔尼利娅这张硕大无朋的红木桌子来定规格。 那些亚麻布和银具,埃勒里根本搬不动,那个陶器更是壮观,还有那些高脚器皿是 那么的错综复杂。棍柜里摆满了东西,若说老女人是养着一窝不正常小鸡的老母鸡, 那起码她没让他们饿着。这里简直就是酒池肉林。 两个双胞胎,罗伯特和麦克林,并没出席晚餐。他们打过电话给母亲,说是 “办公室”有事走不开。 科尔尼利娅·波兹并不是一个不亲切的女主人。老女人想要彻底认识“奎因先 生”,埃勒里发觉自己原本是来倾听的,这下子反而变成来讲话的。若说他此来是 为了判断瑟罗·波兹的脾气和神智状态,那他可不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于是,他 故意露出苦恼不知从何说起的神情。七十多岁的老女人帝王般的眼神惊奇地盯着他, 最后,她把目光娜开,转移到她儿女身上去了。埃勒里松了口气,咧了咧嘴。 席拉很开心地吃着,太开心了。她明亮的眼睛含着屈辱。埃勒里知道那眼神是 冲着他来的,因为他是她耻辱的见证人。因为科尔尼利娅不理睬她。好像席拉和她 之间只有怨恨和不满,没有血缘关系。科尔尼利娅的心思几乎完全投注在劳拉身上, 劳拉则以安静、不惹事的方式来回应母亲无边的宠爱。这个瘦削的老处女看起来闷 闷不乐,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声不吭。 如果不是斯蒂芬·波兹和他的朋友梅杰·高斯,这顿晚餐可就非常难熬了。可 是这两个难兄难弟一直喋喋不休,显然,他们很高兴有新来的人可以倾听他们的往 事,而埃勒里也对从巴布亚乐园、爪哇丛林以及南海的“那段逝去的好时光”恋恋 不舍。 瑟罗带着两本书到餐桌旁来。他把书放在餐盘旁边,并且不时兴奋地看看。查 尔斯·帕克斯顿从他坐的地方可以看见印在书脊上的书名;埃勒里则看不到。 “查尔斯,那些是什么书啊?”他喃喃地问。 查尔斯斜眼看了一下。“《决斗史》——” “《决斗史》!” “另外一本叫做《枪炮手册》。” 奎因被西瓜噎了一下。 在上汤的时候——来了一道绝佳的鸡肉蔬菜汤——埃勒里向四周张望了又张望, 最后很小声地对查尔斯说:“我注意到桌上没有面包,怎么会这样呢?” “老女人,”查尔斯轻声地回答,“正在努力节食——所以她不在家里供应面 包。你为什么看得这么趣味盎然?” 瑟罗正很热烈地解释决斗规则给他母亲听,梅杰·高斯也老是插嘴要别人听他 的神秘东方故事;因此埃勒里逮到机会向他的朋友靠过去,轻声地吟唱: 从前有个老女人,住在一只鞋里,她有很多孩子;却不知如何是好,她只给他 们清汤却不给面包…… 查尔斯目瞪口呆:“你在说些什么啊?” “我对这一家子印象深刻,”埃勒里喃喃说道,“贺拉提奥就不用说了。”然 后他若有所思地喝完他的清汤。 突然间劳拉蟋蟀般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谈话声:“妈妈!” “什么事,劳拉?”当大女儿喊她的时候,老女人的脸上马上浮现出亲切的表 情,令人看了也会替她感到不好意思。 “我需要一些钱做我的塑胶实验。” “你的零用钱又花光了?”老女人的嘴角牵动了一下,然后就没再说什么。 劳拉闷闷不乐起来:“我没办法,事情一直进行得不太顺利,但这次我一定会 成功。我还需要几千元,妈。” “不行,劳拉。上回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这个四十四岁的老处女竟然应声哭了起来,毫无节制地哭着,泪水直接滴进她 的汤碗里,埃勒里看到了这般情景被吓着了。 “你真卑鄙!我恨你,总有一天我会变成几百万的富翁——为什么你现在不给 我一些属于我的钱?我就知道——你想让我等到你死,让我现在没办法完成我最伟 大的发明!” “劳拉!” “算了!我不想再来求你,再不求你了……” “亲爱的劳拉,”席拉紧张地说,“有客人在这里……” “席拉,别说了。”老女人轻声说。埃勒里看见席拉的手紧捏着汤匙。 “你到底给不给我钱?”劳拉对着她母亲尖叫。 “劳拉,你走开。” “我不走!” “劳拉,马上离开,回你房间睡觉去!” “妈,可是我还没吃饱。”劳拉发着牢骚。 “你像小孩子一般地无理取闹,所以不准你吃晚餐。马上离开,劳拉。” “你真是一个可怕的老女人!”劳拉又是尖叫又是顿足,然后整个人从椅子上 跳起来,她在饭厅里大吵大闹,又开始哭起来了。 埃勒里不知道是否应该站起来安慰这位母亲,或者继续坐着安慰这个大孩子, 最后他决定采取半立半坐的姿势。 处在这种尴尬的,他自言自语:用鞭子狠揍他们,赶他们上床…… 后来,他发现自己一直站在那里,于是他就坐下来。 “我不知道,”他问自己,“一个正常人到底能够忍受多久。” 就好像在回答他一样,席拉从饭厅跑出去,硬咽嚷泣着;一会儿查尔斯·帕克 斯顿表情严肃地说了声对不起,离开座位也跟着她出去了。斯蒂芬·波兹站起来, 嘴巴咕咕哝哝的。 “斯蒂芬,吃完你的晚餐。”他太太平静地说。 席拉的爸爸又坐回去。 查尔斯又跑回来连声说抱歉。老女人投给他一个犀利幽暗的眼神。他在埃勒里 的身边坐下来,压低声调说:“席拉要我跟你道歉。埃勒里,我得把她从这个疯人 院里弄走!” “在说什么悄悄话啊,查尔斯?”科尔尼利娅·波兹瞪了他一眼,这个年轻人 的脸喇地红了,“席拉在哪里?” “她头痛。”查尔斯喃喃地说。 “我知道了。” 一切又回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