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更深了,群众鼓噪,而埃勒里·奎因先生,这位著名的侦探,觉得很不安。 具体来说,他的昂然六英尺之躯紧绷得像小提琴的弦。那是一种熟悉但总是危险的 现象:表示有谋杀案在酝酿之中。 挑战者先出场。迎接他的是一阵欢呼,像是涨潮时的河水撞击在堤岸上。 芭莉小姐惊叹地喘着气说:“他真帅!” 吉姆·考伊确实是个相当英俊的小伙子,六英尺六英寸高,宽得可笑的肩膀, 又长又平滑的肌肉,还有古铜色的皮肤。他摸摸没有刮的脸颊,孩子气地对着疯狂 的群众微笑。 他的经纪人巴尼·霍克斯跟着他进入绳圈内。霍克斯是个高大的人,但站在他 的拳击手旁边他显得微不足道。 “穿拳裤的海克力斯,”芭莉小姐屏息说道,“你曾经看过这么壮的体格吗, 埃勒里!” “比较适当的问题应该是,”奎因先生忌妒地说,“他能不能不让身体躺下去? 那是重点所在,我的小姐。” “对一个高大的人来说应当敏捷,”麦奎说道,“比你想的还要敏捷。或许不 像迈克·布朗那么快,但是吉姆有身高手长的优势,而且他壮得像头牛,像以前的 费波一样。” “拳王出来了!”奎因警官叫道。 一个高大丑陋的人走下通道,翻进绳圈之中。他的经纪人——那个干瘪的人— —跟着他,在台上跳动着,嘴里还咬着那支没点燃的雪茄。 “呜——呜——呜!” “他们在嘘拳王!”宝拉叫道,“菲尔,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非常讨厌他,”麦奎笑道,“他们讨厌他因为他是一个下流的、残 忍的、恶劣的笨蛋,像骡子一样死硬,像垃圾一样乏味。就是这原因,亲爱的。” 布朗有六英尺二英寸高,活像只黑猩猩,有着宽阔的毛绒绒的胸部,长长的手 臂,隆起的肩膀和又大又平的脚。他的五官很特别,特别地残酷。他无视于不友善 的群众以及眼前又高又壮又年轻的对手。他看起来像一具无感情、无反应、非人的 战斗机器。 但是奎因先生,他独特的天赋就是观察入微,他看到布朗强而有力的下颌在皮 革般的脸颊下隐隐抖动。 奎因先生的身体再一次绷紧了。 当锣声响起展开第三回合时,拳王的左眼像一条紫色的切口,他的嘴唇裂开淌 着血,他的胸膛随着喘气上下起伏。 三十秒后他被逼到角落,像一只斗败的野兽。大家可以看到他的后腰渗出血来, 染得拳裤像一朵鲜红的花。 布朗压低身子,双拳举到头部,护着他的下巴。高大的吉姆·考伊欺身上前, 巨大的拳套重击布朗的身体。拳王往前倾,缠住考伊那只古铜色长臂。 裁判把他们两人分开。布朗又抱住考伊,两人相拥起舞。 观众唱起了《蓝色多瑙河》,裁判再次介入两人之间,并厉声警告布朗。 “卑鄙的背叛者。”菲尔·麦奎笑道。 “谁?你是什么意思?”奎因警官疑惑地问道。 “你看赔偿金。” 拳王抬起被打烂的脸,向考伊软软弱弱地挥出左拳。 考伊带着笑容向前逼进。 拳王应声倒地。 “美得像一幅图画。”麦奎钦佩地说道。 等数到九的时候,在观众的咆哮声中,迈克·布朗挣扎地站了起来。考伊庞大 的身形逼近,铺天盖地地,连着十二个重拳痛击布朗的身躯。拳王的膝部软下来, 最后,一记呼啸而来的六英寸大上勾拳准确命中下巴,布朗轰然倒地。 这回,他再也爬不起来了。 “可是他搞得好像真的一样。”麦奎缓缓说道。 体育馆里充斥着喜悦和过多的血腥渴望。宝拉看起来有点不舒服。隔几列之遥 的哈提·戴站起来,狂野地看着四周,然后排开人群走了。 “哈提不再哈哈笑了。”麦奎吟唱着。 绳圈里挤满了警察、经纪人、职员。吉姆·考伊几乎被喊叫的人群所湮没,他 笑得像一个孩子。在拳王的角落那头,奥立·史坦慢吞吞地钻过绳圈,走向已失去 知觉的布朗。 “没错,”麦奎说着,起身伸展四肢,“那是我看过的最漂亮的放水,老兄, 而我年轻的时候也看过一些几近无懈可击的。” “听着,麦奎,”奎因先生气恼地说道,“我也有眼睛。你怎能如此肯定是布 朗把自己的头衔送出去的?” “你或许是中央大道的爱因斯坦,”麦奎笑道,“但在这里你不过是个外行到 家的拳迷罢了,奎因先生。” “依我看来,”奎因警官在嘈杂中辩称,“布朗被打得很惨。” “喔,那当然,”麦奎嘲弄地说,“听着,你们这些呆子。迈克·布朗拥有有 史以来最好的右勾拳。你们今天晚上有没有看见用过右勾拳——不用多,一次就好?” “呢,”奎因先生承认,“没有。” “当然没有,一次都没有。他有好几十次机会,尤其是第二回合。当时吉姆· 考伊防御时拳套摆太低,但迈克怎么做?把他致命的右勾拳打入冷宫,拼命用他那 可笑的左刺拳——那连打宝拉都不够看——然后只是双拳护脸、抱住对手和站那儿 挨打……当然,他装得很像。不过这位卸任拳王还是百分之百放水!” 众人协助大猩猩离开绳圈。他看起来又粗暴又疲惫。 他身后有一小群人,笑着。矮小的奥立·史坦焦躁地不断把人们推开。奎因先 生看着布朗太太,窈窕的艾薇又苍白又气愤,匆匆忙忙地跟在他们后头。 “看起来,”奎因先生叹道,“是我错了。” “什么?”宝拉问道。 “喔。没什么。” “听着,”麦奎说道,“我要去找个人,不过我会和你们在考伊的更衣室碰头, 然后我们可以在那儿看场现场示范,吉姆答应要指点几个年轻小子一些技巧。” “呃,太棒了!”宝拉叫道,“我们怎么进去,菲尔?” “你还带着一个警察跟着你干什么?透点奎因警官的威风给她看看,警官。” 麦奎瘦削的身影无精打采地走了。埃勒里的头皮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他皱着眉 牵起宝拉的手。 新拳王的更衣室里充满了烟雾、人群和喧嚣。年轻的考伊躺在一张训练桌上接 受按摩,就像是格列佛在小人国里一样。他幽默地回答问题,对着镜头微笑,放松 肩部肌肉。巴尼·霍克斯松开衣领跑来跑去,四处递雪茄,活像新拳王的父亲。 群众多得挤到隔壁的淋浴室去。在地上和靠近淋浴室的窗户边有许多空瓶,有 五个人聚精会神地豪赌。 奎因警官与巴尼·霍克斯说过话后,考伊的经纪人就把他们介绍给新拳王。他 看了一眼宝拉后说道:“嘿,巴尼,清一下场怎么样?” “当然,当然。你现在是拳王了,吉姆小子!” “好啦,你们这些人,你们照的照片已经够用一辈子了。他说你的名字是什么, 美人?芭莉?这个名字真可怕。” “你的还不是听起来像苦役吗?”宝拉冷冷地问。 “真的,唉,”吉姆大笑,“走吧,出去,各位。这位女士和我有一些事要做。 嘿,不要再擦软膏了,路易,他根本没有碰到我。” 考伊滑下按摩桌,巴尼·霍克斯开始把人群赶出淋浴室,最后考伊抓了几条毛 巾,对宝拉眨眨眼,走进去,关上门。众人听到淋浴的嘶嘶声。 五分钟后菲尔·麦奎走进来,他流着汗而且有一点摇摇晃晃。 “嗨,希特勒,”他喊着,“拳王在哪里?” “我在这里,”考伊说着,推开淋浴室的门,用毛巾擦着他赤裸的胸膛。另外 一条毛巾围在腰部,“嗨,菲尔小子,马上就穿好衣服了。嘿,这小妞是你的吗? 如果不是,我就要主张所有权了。” “别闹了,别闹了,拳王,我们与五十二街有个约会。” “当然!你怎么样,巴尼?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你们自己去玩,”他的经纪人用慈父般的语气说道,“我、我要跟管理单位 洽谈金钱的事。”他跳着进入淋浴室,出来时戴着一顶帽子,手臂上挂着一件骆驼 毛的外套,爱怜地抛了一个飞吻给他,然后就出去了。 “他换衣服时你不会要待在这里吧?”奎因先生暴躁地对芭莉小姐说道,“来 吧——你可以在大厅等你的英雄。” “遵命。”芭莉小姐顺从地说。 考伊捧腹大笑:“别紧张,朋友,我不会跟你抢的,女人多得是。” 奎因先生带着芭莉小姐走出房间:“我们和他们在车上会合,”他简短地说。 芭莉小姐喃喃说道:“遵命。” 他们静静地走到走廊尽头,转个弯走到由体育馆通往街上的小巷子。走在巷子 里时,埃勒里还可以透过淋浴室的窗户看到更衣室:麦奎拿着一个酒瓶,考伊和奎 因警官都举起杯子。考伊穿着运动内衣还真的——呃…… 奎因先生催促芭莉小姐走出巷子,穿越街道到停车场。 车子一辆辆开走了,但属于奥立·史坦的红色豪华轿车还是停在麦奎的敞篷车 旁边。 “埃勒里,”宝拉温柔地说,“你真是个傻瓜。” “嘿,宝拉,我不想讨论——” “你认为我要说什么?是你的外套,傻瓜。我不是警告过你有人会偷的吗?” 奎因先生望着敞篷车的内部,他的外套真不见了。 “喔,那个啊,我反正本来就打算要扔。听着,宝拉,如果你认为我曾经有一 瞬间忌妒那个庞大的……宝拉!怎么回事?” 宝拉的脸色在弧光灯下发白。她用颤抖的食指指着血红的豪华轿车。 “那——那里面……那不是……迈克·布朗吗?” 奎因先生迅速地瞄了瞄豪华轿车的后座,然后他说:“到麦奎的车里去,宝拉, 而且看另外一边。” 宝拉爬进敞篷车里,不停地颤抖。 迈克·布朗跌出车外,直挺挺躺着。 过了一会儿,奎因警官、麦奎和考伊走过来,不知听了麦奎的什么话一起笑起 来。 麦奎停步:“嘿,那是谁?” 考伊陡然说道:“那不是迈克·布朗吗?” 奎因警官说道:“让开,吉姆。”他在埃勒里旁边跪下来。 奎因先生抬起头来说:“没错,是迈克·布朗,有人把他当做针垫了。” 菲尔·麦奎大叫一声跑去找电话;宝拉·芭莉爬出麦奎的敞篷车追随他,想起 了她自己的职业。 “他是不是……他是不是——”吉姆·考伊开口,大口吞着口水。 “永远地败了,”奎因警官严肃地说,“嘿,女士走了吗?来,帮我把他翻过 来。” 他们把他翻过来。他躺着,两眼瞪视着上方的弧光灯。 他的衣着整齐,软帽还塞在耳朵边,身上穿着灰色的软呢外套,都扣好了。他 的腹部和胸部被刺了十刀,穿透他的外衣,流出了很多的血,他的外套全湿透了。 “身体还有余温,”奎因警官说着,“这是几分钟前才发生的。”他站起身凝 望着聚集的群众。 “或许,”拳王开口,舔着嘴唇,“或许——” “或许怎样,吉姆?”奎因警官问道,看着他。 “没什么,没什么。” “你为什么不回家?别让这事毁了你的夜晚,孩子。” 考伊紧闭着嘴:“我要留在这里。” 奎因警官吹了警哨。 警察来了,菲尔·麦奎和宝拉·芭莉回来了,奥立·史坦和其他人由对街出现, 人群愈来愈多,埃勒里·奎因先生爬进史坦的车子的后座里。 红色豪华轿车的后座是个惨烈的战场。血迹洒满羊毛垫子和地毯,而且地毯被 弄皱且损坏了。一个大型的外套扣子和纤维片断还沾在一个垫子上,旁边则是一件 皱巴巴的骆驼毛外套。 奎因先生拿起那件外套,那纽扣就是由那上面扯下来的。外套的前面,一如被 害人的衣服前面一样,沾了大量血迹,不过血迹有个图样。奎因先生把外套放在椅 子上,前片向上,把纽扣穿进扣洞里,血迹完全就吻合了。当他解开纽扣,并把外 套的前面两片分开,血迹也分开了,在有纽扣的那一片血迹的纽扣外缘约一英寸的 地方形成一条直线。 奎因警官的头探进来说:“那是什么东西?” “凶手的外套。” “我们看一看!” “它不会告诉你任何关于穿着的线索。相当便宜的外套,标签被撕掉了——没 有可供辨识的标志。你看得出来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吗,爸?” “什么?” “凶案的发生,毫无疑问,是在这车里。要不就是布朗和凶手同时进入车里, 或布朗先在车里而后凶手才来,或是凶手先躲在车里,等布朗来。不论是哪一种情 形,凶手是穿着这件外套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里有激烈格斗过的迹象,激烈得使布朗把攻击者外套上的纽扣扯下来。 在格斗过程中布朗被刺了好几下,他的鲜血四射,不仅染遍他自己的衣服,凶手的 衣服也是。从血迹的位置来看,在格斗的时候凶手的外套一定是扣着的,也就是他 穿在身上。” 奎因警官点点头:“外套留在这里是因为他不想被看到身穿血衣,还小心撕掉 了所有可供辨识的标志。” 从奎因警官身后传来宝拉发颤的声音:“那会不会是你的骆驼毛外套,埃勒里?” 奎因先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说:“不是,宝拉。” “这又是怎么回事?”奎因警官问道。 “比赛开始前埃勒里把他的外套留在菲尔的车子里,”宝拉解释着,“我告诉 他会被偷,真的被偷了,而现在又有另外一件骆驼毛外套——在这辆车里。” “这不是我的,”奎因先生耐着性子说,“我的有一些明显的特征是这件没有 的——第二个扣洞处有香烟烧过的痕迹,右边口袋里有个洞。” 奎因警官耸耸肩就走开了。 “那么你的外套被偷跟这件事就没有任何关联了?”宝拉发抖着问,“埃勒里, 我需要一支烟。” 埃勒里照办了:“完全相反。我的外套被偷与此大有关联。” “可是我不懂。你刚才说——” 奎因先生提供火柴点燃芭莉小姐的香烟,同时专注地凝视着迈克·布朗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