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六月二十四日星期五,威尔特郡小顿玛丽,教区牧师居所——上午十一点 查尔斯·哈利斯打书房窗户看着那辆白色劳斯莱斯--车牌号码是KIN6--穿过牧 师居所通往前院的铁门,在正门口停下。车牌号码说明了一切。一个黄色钉子颇有 技巧地放在数字6 的圈圈连线上,变成字母G ·KING,这个自诩为王的字就在那辆 浮华的车前后怒吼。不是第一次了,他疑惑何以珍丝毫未受到她那浮夸粗鄙家世背 景的影响。也不是第一回了,他接着痛斥自己胸襟竟然如此狭小。 当他看到司机打开后车门扶贝蒂·康思立出来,心中的沮丧不由地加深。如果 是亚当,他自信还能应对得体,但是贝蒂则是另一回事,尤其在敏感的此刻,他可 以预知会发生什么事。她在来访的途中,已经憋了一肚子气。他叹了口长气,打开 书房门,喊他的妻子。“卡洛琳,我们有访客。贝蒂·康思立的车子刚刚开了进来。” 他的妻子从厨房的门闪身出来,瘦削的脸上布满焦虑和慌张。“我不想见她,” 她说。“我受不了,查尔斯。在电话上跟她说话已经够糟了。她只会不断对我吼叫 而已。” “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我们当然有,”她尖锐严厉地叫着,紧张的情绪紧紧攫住她。“没有法律规 定我们一定要开门。我们没有道理因为里奥宁愿选择我们的女儿而受到指责。”门 铃响了起来。“不要理她,”她发嘘声制止着他。“我不会让一个泼妇跑到我家指 着我的鼻子大骂。” 但是他是个遵循旧式礼教的人,还保有着传统礼仪。他意含告诫地摇了摇头, 穿过玄关,把大门打开。“嗨,贝蒂,”他友善地说。她满身都是杜松子酒的味道, 嘴上一角的唇膏被抹去了。他看着她,想着,眼前这女人构成了一幅无尽隘哀的图 像,她的脸已因岁月的剥蚀而憔悴,却仍试图以浓妆遮掩,而那肥胖臃肿的躯体, 还想努力塞进少女式娇小的连衣裙里。变老永远是她最怕的事,因为酒精已经掏空 了她仅有的智慧,现在她再也没剩下什么能吸引别人注意的东西了。 她挤过他身旁,一副准备交战的态势面对着卡洛琳,不小心碰到了胡桃木茶桌, 把置放其上的花瓶里的水泼出来,流在上过蜡、光滑的桌面。“都是你那淫荡的女 儿把珍逼得走上绝路,不是我,更不是她爹地,”她咬牙切齿地说,挥动着食指戳 向另一个女人。“她不会为了我们自杀。你把我惹火了,狗屎圣洁夫人。你以为你 可以随便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事实上,要负起所有责任的,是被你捧在掌心上的 梅格。” 卡洛琳·哈利斯求助似地瞥了瞥她的丈夫。仿佛在说,这都是你的错,自己看 着办吧。而他只是苦恼地耸了耸肩,径自离开,让她独力去打这场仗。“我真的看 不出我们这样讨论有什么用,”她尖锐高声地说。“已经有太多流言散布在外了。” “是的,哼,梅格老说你是条拘谨的母狗,宁愿把所有的脏东西扫到地毯底下, 也不愿意搬到台面上来。”她多肉的手紧紧抓住桌缘,搬弄着高贵口音。“喔,我 说,我看不出这样的讨论有什么用。”她深深吸了口气。“但你见鬼的在这时候讨 论它。现在,听着,贝蒂,不要因为你自己的失败而责怪梅格。珍需要一个可以谈 话的母亲。”她重重拍打桌面,摆在上面的花瓶激烈地左右摇壁着。“她已经有个 母亲了。我。” “但你也许不是她理想中的母亲,”卡洛琳冷冷地反击。“你在电话里说的那 些话十分侮辱人,贝蒂。你甚至在还不知道珍是不是死了之前,就指控我们是凶手。 你还能期望我怎么做? 附和你? 查尔斯和我还没有把里奥为梅格离开珍的消息消化 掉,你就在电话上尽可能地辱骂我们。整件事其实让我们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 “你哪里感到抱歉了? 我要的是道歉,夫人。还是你太高高在上,以至于说不 出口? ”眼泪在上了厚厚一层睫毛膏的眼睛里涌着。“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是怎么说 的? 婚礼取消,是因为安东尼·沃尔德爵士不肯让他的儿子娶康思立家的人。为什 么呢? 因为我们太见鬼的平凡了。”她咽回眼泪。“整个木桶里就只有一个腐烂的 苹果。我要让大家知道,你的梅格只要有钱在招唤,就会脱下内裤交换。” 卡洛琳·哈利斯的嘴角下垂,紧紧抿成薄啊一条线。在她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反 击之前,牧师插了进来。他一只手握住贝蒂·康思立的手臂,把她转过来面对着他。 “这是真的吗,贝蒂? ”他脸上堆满了含着歉意的微笑。“你瞧,我们知道得很少。 除了梅格电话上告诉我们的,那实在不多。她只说了里奥宁愿要她而不是珍,然后 他们即将要到法国去度假。” 女人的厚嘴唇夸张地张合着。“为什么我和我的男孩们要因为你女儿跟别人在 外头乱搞而受到责备? ”她醉醺醺语意不清地说着。“亚当说是我们的不良行为才 毁损了珍的机会,我自己却不这么认为。里奥是道道地地的浑球--就跟他父亲一样 --但是我们并没有从中破坏什么呀。”她吸了口气。“这不是我们的错,”她又回 到老话题。“梅格忌妒,她一直就忌妒珍,故意跟任何珍喜欢的人上床,就像公共 厕所一样。你们大概不知道,她跟罗素也睡过。” 查尔斯满脸惊诧,转过头去看他的妻子,但是卡洛琳移开视线,硬是不肯面对 他的眼神。“我不知道这件事,”他说。“我很抱歉。” 六月二十四日星期五,汉普郡,内政部法医检验室——上午十一点半罗伯·克 拉克医生,内政部病理学家,同情地看着眼前三个警察,并把他们赶出检验室,来 到他的办公室,同时摘下他的手术用手套和面罩。 “不怎么有趣的景象,”他打趣着说,打开他办公室的窗户,让外面交通繁忙 的马路上但相对来说较清新的空气流到室内,“但是把那对尸体密封在尸袋里,喷 上化学药剂杀掉所有的蛆,为了方便检验尸体。要咖啡吗? ”他问。 三个男人同时痉挛似的吞了吞口水,怀疑着他怎么能在此时喝下任何东西。他 们刚刚才看过尸袋里的情形,虽然只是瞄了一眼而已。腐败物的恶臭仍然缠绕在他 们喉间,就跟昨天一样,那时他们站在壕沟的边缘,作呕地盯着躺在里面的一堆衣 服碎片和一团白色的尸体残骸。他们一致摇着头。 “不需要,谢谢你,罗伯,”督察长法兰克·区佛说,拿条手帕擦了擦嘴角。 他比其他两名警察要年长些,是个骨架匀称、神情严肃的男子,灰发,淡蓝色眼睛, 此刻正焦躁地看着他说话的对象。他是个爱打扮的男人,对丝质衣饰的喜好已经成 为同事问的笑柄。他颈子上系着丝质领结,西装胸前口袋里搭配的丝质手帕,还有 他昂贵的丝质袜子因系着吊袜带的关系永远维持着同样的形状。谣传说他连内裤都 是丝的。“请不用招呼我们,”他低语着,不高兴地看着办公桌上的空咖啡杯, “你请用。” “好的。”医生把头探出门外,摇晃着杯子向他的秘书要黑咖啡。 “那会把味道驱除掉,”他没有感觉地说着,一边在他的办公桌后坐下,并对 着几张空椅子向他们挥了挥手。“现在,让我们看看我们有什么。”他读了读眼前 用键盘敲出来的笔记。“我不准备用我们面对的绿头苍蝇生命史来惹人厌。重点是, 在温暖的气候中,绿头苍蝇在产下卵到成蛹阶段,大约要花费十到十一天的时间。 我们没有找到任何蛹,发现时的成虫已经是第三期成熟的蛆,这足以推断那些卵是 在大约八到九天之前产下来的。”他点了点日历。“昨天是二十三日,所以我估计 产卵时间是十四或十五日。外加一到两天的时间给绿头苍蝇找尸体,我估算的死亡 时间会是十二,十三或十四日,十三日星期一会是我的第一选择。”他的秘书端来 了咖啡和一盘巧克力饼干,他向她微笑。“先生们,你们真的不要来一点? ” 他们脸色明显地苍白了起来。对巡官莫道克这个高大壮硕,四十来岁、永远皱 着眉、满面愁容外含怒意的中年男子而言,罗伯·克拉克显然是故意这么做,这一 向是病理学家以及刑事局警察的角力赛。他一直就觉得这个矮小卑鄙的人——克拉 克身高可怜只有五英尺六英寸——脾气又臭又大。现在他更确定了。他发现这骄傲 得如小公鸡般的科学家跟那位引发他第三次离婚的数学老师有着惊人的相同点。老 天可鉴,他有多厌恶目中无人的小个子! “好了,珍妮。谢谢你。”克拉克拿起饼干在咖啡里浸泡了一下,然后愉快地 大声咀嚼。“他们的手和脚都曾被绑住,这你们已经知道,所以我们了解这两个人 当时无法自我防卫。致死原因是被坚硬的钝物野蛮击打造成。”说着,他用指尖轻 弹着一叠x 光照片,推向区佛督察长。“我们在他们被装进尸袋前拍了这些照片。 你可以清楚地看到两具尸体的头盖骨部分有几处出现裂缝或已经破裂。特别是在这 个女人的颅顶骨上可以看到一个明显的圆凹形。我猜凶手使用的工具是一根有长把 手的棍棒或长柄大锤,以及其他类似这样的工具。注意看那男子右边锁骨上的裂痕, 显示了一记失去准头的击打,”他用手做了往下挥动的姿势,“也许是这样落下时 擦过他的头旁,然后载重量两吨卡车的力量就会都降落在这不幸男子的肩头上。” 他摇摇头。“我们的想象是,有两个人跪在地上,双手被绑在身后,一个疯子用一 个相当沉重的器物,拿他们当目标物做击打练习。我想我们可以假设第一次的击打 是从后面挥来,因为那些是由上往下击落的,而那些粉碎颚骨和颊骨的锤打,则是 当这两具身体侧倒在地时发生。想象一下我们要追索的这个疯子用握高尔夫球杆的 方式持着那根锤子,然后把倒地的两个人的头当球挥打。就能比较清楚地解释当时 发生的情况。” 区佛再一次轻轻敲着他的唇,看着那叠照片。“你想这是在哪里发生的? 发现 尸体的沟渠里? 或是边缘? ” “我会猜是沟渠边缘。我设想的击打在有空间限制的地方会比较难以达成。是 的,我猜他在沟渠斜坡上方杀了他们,然后把尸体推滚到沟渠底端。进一步推测不 是件让人愉快的事,”他拿起另一片饼干放进杯子里沾了沾咖啡,“但是高尔夫球 式的挥杆,有可能是他用来把尸体推滚下斜坡的方法。虽说这么做并不是很有用,” 他若有所思地说。“他必须把他们的尸体笔直地排在斜坡上端,然后猛力击打他们 的腰部,才有办法真的把他们推下去。” “我们在近沟渠底端五码远处发现滑行的痕迹,又怎么解释? ” 罗伯·克拉克找出另一张照片。“非常有趣,”他说。“很显然是细窄坚硬的 鞋跟所造成。看这里,鞋跟插入得很深,像是穿着这只鞋的人侧身滑下去,用鞋跟 插进土里想煞住车。因为这痕迹宽不到一英寸,所以我假设那是一只女人的鞋子。” “那名女性死者穿着球鞋,”区佛说。 “是的。所以不会是她弄的痕迹,那男性死者也不能,他鞋跟足有四英寸宽。 另外,那痕迹不是最近才弄出来的——你可以看看这里,杂草已经开始发芽了—— 可能的解释是,谋杀发生时,现场有个女人;或是有人在那位老妇人更早之前就发 现了尸体,只是没有报案。” “如果是真的,”区佛沉思着说,“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偷钱包的人。 合逻辑的推测应该是,凶手把可以证明他们身份的所有证件都拿走了,但是也不无 可能是另外有人偷走。”他看了看他的同事。“你们怎么想? ” 加瑞·莫道克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一双窄小的眼睛沉陷在肥厚的眼袋夹层间, 厌恶地看着病理学家浸泡饼干的过程。“你说在谋杀发生时,很可能有名女子在现 场,”他提醒他。“是不是也可能说是女人犯下这个罪行的呢? 或者她是看到一个 男人犯罪的目击证人? ” 克拉克很显然忘了其他人的嫌恶,把手指间的饼干碎屑抹掉,然后向他的咖啡 进军。“假设两个人被束缚着,跪在她面前,再假设她有一柄够长的大锤或木棒, 那么任何女人只要有力气挥动这样的器物,就有可能做出这种事。但这不太像是一 个女人单独完成的犯案手法。” “也不是不可能的? ” “没有什么事是真正不可能的,但是,老实说,统计数字和心理学不会支持你。 这是一个属于特殊体型的犯罪,强调强健体力以及极度残暴,这两项条件都跟典型 的女性杀人的特征不符。这不是意味着没有如此丧心病狂的女人存在,但就我的经 验而言,女人偏好在有四墙围绕的房子里犯下罪行,用枕头捂住头脸,用毒药、枪 甚至刀等。如果我是你,会比较倾向于寻找一个男人或数个男人,外加一个紧跟在 后目睹全部经过的女人。最近雨下得不多,实在令人遗憾。如果土壤够潮湿,我就 有办法告诉你现场共有多少人、体重还可能包括他们的身高。”他停顿一下。“当 然,你们了解现场一定流了很多的血,你们也知道,在现场清理那些血迹是个愚蠢 的行为。你们要找的凶手也许在开走的车上留下了血迹。我认为那些是值得好好调 查的线索。” “告诉我们被害人的资料,”法兰克·区佛说。“我们已经有了身高、体型和 肤色。还有什么吗? 他们身上穿的衣服有没有透露出什么信息? ” “啊,嗯,杰瑞正对他们的衣服进行验查。”克拉克拉出另一叠资料。 “要得到详细分析报告还得等上一段时间,这些是他目前所得。这些人不穷, 事实上,刚好相反,杰瑞说得朝高级消费市场的方向进行。先说那女人。牛仔裤没 提供什么信息,她穿的是男式李维501 型水洗蓝牛仔裤,但那件短袖衬衫是美国的 牌子,制造厂商叫亚利桑那,是以伯明罕为据点的一个进出口公司进口的。我们跟 那家进口公司初步接触的结果是,这件衣服市价五十五英镑,而且在全国只有十家 商店有卖,商店全集中在伦敦、伯明罕和格拉斯哥。今天下午会有详细住址的传真 进来,等资料一传过来,杰瑞就会送去给你们,还会包括她那件衣服的其他细节: 如尺寸、颜色、样式等。”他循着笔记上移动的手指说。“她的球鞋是耐克的,零 售价是八十五英镑。而她的内裤,没有多少资料可说,只是马莎百货公司的高级货。 关键是,她身上穿的所有衣饰虽说都只是休闲服,但并不是我们所谓的便宜货。 “现在,继续说那个男人。他穿得更是价格不菲。那件深绿色毛衣,军装款式, 手肘有皮制装饰,乃卡帕柏力·布朗设计,只在全国最贵的哈洛斯百货公司有专柜, 一件要一百三十英镑。”他对法兰克·区佛啧啧不满的哼声微笑着。“好家伙,那 只是个开始。绿棕格子休闲衬衫,只能在杰明街上的一家专卖店买得到,零售价八 十五英镑。长裤,一样是卡帕柏力·布朗设计,棉布里、前端打褶、钮扣装饰,颜 色据称是灰褐色,哈洛斯专柜卖一件两百五十英镑。袜子是玛莎百货公司的,鞋子 很有可能是在意大利买的,因为杰瑞没有那种牌子进出口公司的记录,他还在努力 寻找。他提出这个男人在哈洛斯百货公司很可能有账户,而且跟杰明街上的那家著 名专卖店也有账户往来。他已经在两组衣饰上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纤维,相信是来自 同一张地毯,可能是米白色的中国厚毯,上面有一些毛发,他目前猜测是猫的毛。 如果多给他几天,他声称可以描述这两个人在被带到阿丁利林地之前所在房间的样 子。” “还有呢? ”区佛问。 克拉克失笑。“这些还不够你们开始进行调查了吗? 老天,先生们,我们见到 尸体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呢。你们还想要什么呢? ” “一些可以检验的指纹,”他说。“你昨天认为不太可能,但是你今天也许有 新的发现了。如果他们俩其中一个有前科,指纹会是验明身份最快速的方法。” “是的,不错,当我们把他们从尸袋里拉出来检查后,我会有比较清楚的判断。” “那些用来绑他们的手脚的绿色尼龙绳呢? 能不能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 ” “没有。那几乎在所有的园艺中心、DIY 家具店或者是超级市场都可以买到。 不容易断裂,得要经过好几年才会磨损。打的是标准的平结,重复打了几次,以防 松落,那些结后来看起来很结实,很可能是被害人曾经努力挣扎想要挣脱。这倒是 一个值得推敲的门径。一个人如何能绑住两个健康的成年人? 还有,他是什么时候 做的? 是在他把他们带到阿丁利去前呢,还是之后? 如果是之前,他又是如何把他 们带到森林区里面的呢? 如果是之后,当一个人被捆绑时,另一个为什么没有趁机 脱逃? 我真的认为最可能的情形是,你们要找的嫌犯应该有两个以上。” 莫道克巡官抚摸着下巴,深思着。“你确定犯案工具是一根长柄大锤,而不是 一根粗重的树枝? 如果是一根树枝,那么就有可能面对的是并非出自蓄谋的攻击。 我们要找的疯子——我建议用这个词——无意中在林区里发现熟睡中的情侣,把他 们击昏,绑住他们,然后毒打他们致死,之后夺取他们的钱财逃逸。这样的假设有 没有可能? ” “绝不是一根树枝,”克拉克医生和蔼可亲地说。“那名女子头盖骨上的凹洞 非常整齐,是个简洁又对称的形状,沉重有力,而且也许是在最正确的角度向下打 击,所以才造成这么深的凹洞。我当然不会用自己的生命打赌说那一定是把大锤子, 但是我敢用我的积蓄来赌。” 第三名警员,史恩·费哲巡佐,斜靠在敞开窗户旁的墙上,加入了谈话。“请 允许我插嘴,长官,”他对莫道克说。“如果是临时起意的杀戮,我们应该已经找 到车子了。一个会在哈洛斯百货公司买衣服的家伙是不可能打算跟他的女人搭便车 到阿丁利林地打盹儿的。”他环臂在胸前,手指轻轻弹着他皮制夹克的袖子。“听 医生对可能发生的状况的描述很有意思。无论在任何战争场景里,你一定看过这么 个场面,受害人在一个凿好的大墓穴前屈膝跪着,然后身后有子弹直接射穿他们后 脑勺,接着他们摇摇晃晃地掉人坑洞里。我敢说那两人是被处死的。” 其他的人静静地咀嚼这番话。 “我们说到杀人的手法了吗? ”区佛督察长最后问。“如果是职业杀手所为, 我们会看到有子弹孔的x 光照片。你自己就说了,从后脑勺射击。我无法想象一个 职业杀手用大锤。” “长官,我曾看过帮派分子用棒球棍将对方解体,”费哲说,“但是,看看我 们所有的资料,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我曾说我们要找的是一 个因忌妒而报复的丈夫。我猜这是对感情出轨的处决。” 区佛把这想法放到脑子里。“我仍然不了解为什么没有人报告他们失踪。穿着 入时的人不会失踪长达两个星期后仍然没有人注意到。” “除非是他们自己家人干的,”莫道克说。“也许我们碰到的是一桩家庭伦理 悲剧——有钱的父母被正值青少年时期的儿子屠杀,动机是贪财或为了报复长期性 虐待,看你要相信哪一个。有个叫杰瑞米·班布的人——还记得他吗? ——他把全 家人都杀了,只因为他要房子和钱,然后还试图嫁祸给他已经死去的姊妹。这实在 让人开始怀疑我们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培育下一代。? 克拉克医生看了看他的表,站了起来。“嗯,不像你们,我赚的根本不足以让 我有能力养小孩。在这份工作里,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真正满足,就是花许多心力 为你们的案子寻找蛛丝马迹,然后偶尔因着机缘把事情搞对了,得到一点小小的荣 耀,如此而已。小心寻找血迹。你们要找的某一个人,或两个甚至三个人,应该会 被相当数量的红色鲜血沾了一身。某人,在某些地方也许曾经看到过,经你们提醒 后,会恍然大叫一声:啊! ” “好吃懒做的人一向只注意他的胃和阳物,”莫道克酸溜溜地说。 “好了,就这样,”克拉克说着,边打开了门,“今天结束之前,我应该能告 诉你们比较准确的估计年龄,也许还能找到有用的指纹采样,另外,还可以告诉你 们那名女子是不是生过孩子。”他领着他们来到走廊。 “但,首先,我得把那个充满惊奇的袋子拉链拉开。你们有谁愿意帮帮忙? ” 他得意地笑着往检验室的方向走去。 “可怜的老骗子,”区佛督察长对其他人说。“他赚的是我的两倍多,工作时 数却只有我的一半。” 当病理学家把验尸室的门打开时,一股死尸的味道飘过来。 “我猜你们注意到了,”莫道克说,对他上司露齿窃笑,还对一头金发覆盖下 泛出苍白脸色的年轻巡佐点点头,“那位好医生吃饼干的时候,没有洗手。” 萨尔司柏瑞,南丁格尔疗养所——中午 珍在她落地窗前站着,往后倚靠着椅子。她其实早已经知道那个姜黄发色的男 子探头到她门内观看了一阵子,然后她才说,“你为什么不进来? ”她对着身前的 玻璃窗棂说。 “你在跟我说话? ” “这里没有其他的人。” 马修瘦长的身躯穿过启开的门缝,来到她旁边,和她一起凝视窗外的花园。他 接着发现长时间直挺挺站着简直是苦刑,她从眼角余光瞥到他紧张地抽搐着,心底 偷偷笑了起来。老天,他真是一点也不吸引人。 “你是教徒吗? ”他鲁钝地问。 “为什么这样问? ” “你昨天有个牧师访客。我想你可能是上帝的信徒。” 她斜睨着看了他一眼,注意到他正忙着抠他下巴的痘痘,她于是把眼光调回到 洒满阳光的草坪以及在上面走动的人。“他是我一个朋友的弟弟,来看我好一点没 有。没什么其他更邪恶的含义。” 他身体动了动指向右边的一个男人。“看到那个穿着格子衬衫,蓝色长裤的家 伙没? 认不认识他? ‘黑夜乐团’的主唱。曾经每两个小时就得注射一次海洛因。 现在看看他。还有他旁边的另一个家伙。他拥有一家货运公司,但是除非一天喝两 瓶威士忌,否则他根本无法工作。 现在,他戒酒了。“ “你怎么知道? ” “我跟他们一块儿做过团体治疗。” “坡司罗医生要你来这里看我吗? ”她带着讥讽问道。“这是那种见不得人的 团体治疗吗? ” “拜托,帮帮忙。医生从来不会叫任何人做任何事,他只是悠闲地坐着,然后 从一堆战利品中获取利润。”他用脚尖踢着地毯。“就我看,他做得越少,我们在 这里待得越久,他就会越高兴。这种钱赚得不费吹灰之力,真是可笑。” “他很显然做对了什么,”珍指出,“否则没有一个病人会好转的。” 马修颤抖的手抚摸着顶上短短的头发。“让我们远离诱惑,就这样而已。这里 没有酒精,没有毒品,但是我猜所有的人在离开这里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刺激。 我就见鬼的一定会这样做。耶稣基督,这个地方简直是个停尸间。没有刺激,没有 见鬼的娱乐,无聊死了。如果我的手现在可以抓到什么,我铁定给自己来一针。” 她突然对他感到厌烦。“那么你为什么不呢? ” “我才说了,这个地方没有毒品。” “一定有一些的,昨天晚上我就可以有安眠药。你为什么不溶解几颗,然后注 射? ”她平淡地说。“多多少少有些效果的,不是吗? ” “不是我要的那种,而且我到哪里找注射器? ” 她再看了他一眼。“那么,走出去。到城里去。我们是这里的囚犯吗? ” “不是,”他咕哝一声,摩擦着手臂,好像很冷似的,“但是有人会看到,这 个地方到处爬满了安全警卫,以防无产阶级者攻击有钱有名的人。 再说,我到哪里找钱? 你一进来,他们就把你所有东西都拿走了。“ 这也许解释了她的手提袋为什么不在她身边。她衣橱里有几件衣服,但是没有 手提袋。 她曾以为是在车祸发生时搞丢了。 “喔,”她毫无意义地讥讽着,“如果我跟你所表现出来的一样急迫,我就会 去抢老太太的钱。我不懂是什么东西阻止了你。” “你就跟所有的人一样,”他生气地说。“去去去,打倒老太太,或把银行经 理揍扁、偷小孩子的小猪储蓄罐。老天,我不是个罪犯。我只是要打见鬼的一针而 已。你有时候应该听听医生的话。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马修? 你已经不是二十一 岁的人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所以出去走走,打电话给你的供货人,要他带些什 么给你。我真的打了个电话给我老头,告诉他这个医生根本没有要治疗我,他反而 鼓励我。而这就是你付那么多钱的结果。” “你父亲怎么说? ” “他说:‘没有人会阻止你,马修,所以去做你想要做的吧。’我不知道大家 是什么地方不对劲了。那个出去散步的提议呢? 你现在想不想出去走走? ” “我不能,”她非常简慢地说。“我的腿还没有什么力气。” “是喔,我忘了。你曾经试着要结果自己。好吧,那我去找一辆轮椅。” “我猜坡司罗医生告诉你我有自杀的倾向,对不? ”她苦涩地说。 “狗屎,才没有。正如我说的,他一件鬼事都没有做。所有的人都知道你。你 出现在报纸上。百万富翁的女儿试图自杀。” “我没有要自杀。” “你怎么知道? 报上说你不记得任何一件事。” 她转向他。“你这个该死的小鬼,”她说。“你见鬼的又知道什么事了? ” 他伸出一只温柔得令人吃惊的手指,碰了碰她脸颊上的眼泪。“我也曾经历过,” 他说。 二十分钟后,她仍然站在窗前,往后倚着椅子,这时亚伦·坡司罗走进来。 “我带来马修要给你的口信,”他告诉她。“他是这样说的:‘告诉那十二号房的 妞儿,说我找到一张轮椅了,但布满灰尘,我正想办法弄干净。她也许不会反对在 花园吃个无聊的午餐,所以我已经在山毛榉树下为她准备好了。…他和蔼可亲的脸 换上了个露出牙齿的笑脸。”这个迷人的邀请有没有让你心动,珍? 或者我应该告 诉他说我已经命令你上床休息了? 跟以前一样,他完全忽视了你房门外已经挂上了’ 请勿打扰‘的告示。所以我猜,他还没得到与你共进午餐的机会,而且很可能一直 不断说他有多想要来一针,把你烦得要死。当然,这完全要看你自己的意思。“ 她冷冷地嘲笑似地看着他。“我开始了解你是怎么管理这里的了,坡司罗医生。” “是吗? ” “是的。你是以人们对权威甚为反感的基础作为出发点,人们总是很叛逆。” “那倒不一定,”他说。“我努力的方向是鼓励所有的个体建立自己的价值观, 至于要透过怎样的过程建立,却一点也不重要。” “那也就是说,你强迫我们要一直做选择。” “我不强迫任何人做任何事,珍。” 她皱眉。“喔,那么我该怎么做? 跟马修一起吃午餐或是叫他闪一边去。我是 说,他也是个病人。我不想做错事。” 他耸肩。“这跟我无关。他会把轮椅清理得闪闪发亮,因为他已经认定你值得 他这么做。他的思路在这个阶段只循着一条路线直直地走,不懂转弯,因为他服用 药物太久了。但他父亲是个法庭律师,他母亲则在广告业界,十年前他在课业上名 列前茅,所以他倒也不完全是个傻子。 这是个自由选择,珍。“ “我真希望你不要一直这么说。在我的生活哲学里,从来就没有所谓的选择自 由,就像天下根本就没有白吃的午餐一样。到头来,你都得付出代价。”她让他看 到她嫌恶的表情。“而我好奇的是,如果你早准备要告诉我这么多有关马修的事, 你又对他说了我什么? ” 他滑稽地弓起一边眉毛。“我说,十二号房的妞儿比你聪明太多了,是牛津读 古典文学出身的,也许认为你是个油嘴滑舌,没有胆量为买一剂毒品去找老太太们 的麻烦。很接近真相,对不对? 他把大多数事情都跟和你的对话联系在一起。” “分毫不差,”她僵硬地说。“我自己都没有办法说得这么好。” “那么,我该怎么回复? 你愿意在轮椅上跟他共用午餐呢,还是不要? ” “你知道我并不想要。” 他用指尖指了指她。“那么我就这么告诉他。”他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门外。 “等等! ”她大叫。“回来! ”但是他没有回来,她突然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怒 气,起身横过房间,把自己丢到房门口。“坡司罗医生! ”她对着他远去的身影狂 喊。“你敢说一个字看看,你这个可耻的浑球! ” 他转身,开始往回走。“你真的要跟马修一起吃午餐? ” 她等着,直到他来到她面前。“不怎么想,”她安静地说,“但是我要。” “为什么? ”他好奇地问。“为什么要做你不想做的事? ” “因为你不会好言地对他说‘不’。你会把我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他,而 我不想你那样做。他比别人对我好,我怕你这么做会伤了他的心。” “你是对的,珍。” 她无聊地叹了口气。“看在老天的分上,听着,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也知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跟丝蒂芬妮·费罗思没什么两样。你要我离开这个房间,你 要我停止自哀自怜,你要我开始跟别人接触。但是你为什么不直接说:站起来,珍, 因为这样只会对你自己好? 为什么要把那个性格扭曲的男孩扯进你的游戏里? 他对 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根本一点责任都没有。” 她为什么不能体会到,他真正要她离开的是她在心里构筑的那个房间? 到底是 什么把她禁锢在那里? “我同意,但我没有要把他扯进来,是他自己把自己扯进来的。”他敲了敲那 张挂在她门旁墙上的“请勿打扰”的牌子。“你不觉得称他为性格扭曲的男孩有点 高高在上的感觉吗,珍? 他已经二十八岁了,不需要你我的保护。”他露齿而笑。 “最后一点:就我的方法而言,我从来没有建议任何人做什么。你如果不是自愿要 去做,那就什么都不要做。我的信用在这里受到考验。我不要别人拒绝我。那会削 弱我坚持的所有原则。” “那么麻烦告诉马修,说非常谢谢他,还有,是的,说我很高兴跟他一起吃午 餐。”她伸手,把那张告示撕下来,揉成一团,向他丢去。“就一个好的存在主义 者而言,坡司罗医生,我确定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 他一面踱步离开,一面发出震雷般回荡在走廊双壁的笑声,还上下抛弄着揉成 一团的告示。“因为你喜欢,”声音从他肩上飘过来。 她坐在轮椅上,被推着在花园里到处展示,就像头安坐在手推车里获得大奖的 猪,而那瘦长的护卫随侍,则骄傲地把她炫耀给观看的众人。 她恨死了每一分钟,整个时间里她只猛烈地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像个烟囱, 还对这桩她称之为坡司罗引发的绑架事件咬牙切齿。当他们沿着围墙散步到终点时, 来到了主要进出的大门,停在警卫亭旁,她振作快活了起来。守门警卫抬起头来看 了他们一眼,就又低下头继续读他的报纸。 珍对没有障碍的出口欠了欠身。“我们为什么不继续往前走? ”她建议。 “你可以去弄些毒品,而我可以找辆计程车回家。” “当然,”马修说。“那么你就接手吧。” 她斜眼盯着他。“接手什么? ” 他双手做了往前推的姿势。“推轮椅呀。如果你想要跑掉,跟我一点关系也没 有。我不对你负责。”他在她旁边蹲下来。“可是如果你真想要出去,为什么不告 诉医生,在房间里叫计程车不就可以了? ” 她耸耸肩。“也许跟你没有这么做的理由一样。” “是哦,”他说。“想来那个乐团歌手说对了。他说,当你把自己摔到一个几 乎没有尽头的深渊,一路滑落到谷底,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死掉时,也许该问问自己 为什么会掉到那里去。所以,你要吃午餐呢,还是要出去? ” “都要,”珍说,“但是这个时候只吃午餐也行。你根本就不是叛逆分子,对 不对? ” 马修露齿而笑。“那要看情况,”他说。 “看什么? ” “看对谁有利? 如果我有利可享,那么我也许会有兴趣。你有什么呢? ” “我还不知道,”她想想说,“但我可以免费告诉你这个。如果有一天你真能 把毒瘾戒掉,你肯定可以赚大钱的。你甚至比我父亲还懂得如何操控别人。” “一个人总是得从别人眼中看清自己,”他说,转动起轮椅。“你也不差。现 在,抓紧。让我们看看这玩意儿可以走多快。”他弯腰把她往后压回座位里,而当 他这么做时,她转头向他微笑着。 突然间,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本能地扬手欲攫住从她眼前掠过的影像。梅格和 罗素……梅格和里奥……鲜血……婊子……婊子……婊子……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