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六月二十八日星期二,萨尔司柏瑞,南丁格尔疗养所——上午十一点半 当亚伦·坡司罗把珍请到办公室,告诉她有关梅格和里奥的死讯时,她远离着 他,坐在办公室角落里一张宽大的皮沙发里,淡漠的表情挂在她憔悴消瘦的脸上。 他怀疑她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或者像她对待生活的态度那样,但凡 碰到不愿意听的事就选择逃避。然而,对她而言,那只不过是拒绝接受他语气里同 情的抚慰及他眼中闪现的热情而已,那些都让她觉得很虚假。她心中想着,坡司罗 医生不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除了两具尸体身份的确认外,我怀疑报纸上对其他细节的描述并不确凿,” 他静静地说。“我一路读来只觉得里奥的父亲冲着一时的悲痛,做了他将来可能会 后悔的陈述。然而我怕警方会再登门拜访,我不想让你从他们那里得知这则消息。” 她勉强牵动嘴角,试图对他投以感激的微笑。“我星期天晚上知道的。但是你 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 他点头。 “谁告诉你的? ” “赛门·哈利斯。他昨天下午打电话来,想要警告我这则消息会在今天曝光。” 她脸上闪过一抹卸下重担的神色。“赛门? ”她研究着他的脸。“他干嘛要费 劲这么做? ” “我想他和他的父亲觉得这对你——”他敲了敲放在腿上的报纸,“这并不公 平。他提到他母亲和安东尼爵士的投诉是一种私设法庭的行为。” “卡洛琳本来就不喜欢我,”她愁闷地说。“不知道她为什么老是因梅格的一 些行为谴责我。她认为梅格交友不慎。我猜一定是她看到亚当,然后觉得有其父必 有其女。” “那并没有什么不寻常。我们总是把自己孩子的失败和缺点归咎于别人。”他 停顿。“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那次警察来访让你沮丧不安? ” 她揉揉眼睛。“我不信任警察,”她说,“但我常会这样惊慌多疑。 我也许只是无中生有,异想天开。没有道理让你担不必要的心,除非我有了确 凿的证据。“ “你昨天应该就可以告诉我。” “昨天我在猜想我父亲是不是正计划着什么。” 他举起双手表示失望。“如果你一直把所有事情全部藏在心里,我如何能帮你 的忙? ” “你是个相当傲慢的男人,”她不带敌意地说。“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我也许并 不需要你的帮助吗? ” “当然,”他草草说,“但那并不表示我应该停止关心。你以为我其他的病人 不需要我的帮助吗? 他们刚开始时带着痛改前非的决心,但是几个小时之后,大部 分的人会想要爬出墙外,去找他们要的毒品。我看到的唯一一个最傲慢的人就是你, 珍。” “为什么? ” “你认为你够聪明,可以欺瞒我、警方及你的父亲。” 她转过视线迎向他。“我确实蔑视那些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对外面世界的疯 狂暴力视而不见的傻瓜,”她尖锐地说。“罗素被杀。有整整十年的时间我逃避任 何一种可能会变得认真起来的关系。然后,我以为已经尘埃落定,开始为我自己松 绑,投向里奥的怀抱。现在他也死了,还有我唯一的知心朋友。所以告诉我,你能 给我什么样的帮助? 帮助我重新记起我丈夫的死、我的朋友和爱人? ”她非常激动。 “我喜欢这个样子。 我不想记起任何事。我不想知道任何事。我不想去感觉任何事。我只是希望获 准拍些超现实的照片,把我所有被压抑的恐惧和欲望,拍成纯洁与腐败并存、极具 个人风格的作品。“她对着他咬牙切齿,展开一个野蛮的笑容。”这段话直接引自 《泰晤士报周日版》里对我作品的评论。 这些话是矫揉造作的垃圾,可是听起来很棒。“ 他耐着性子摇摇头。“你很清楚那并不是垃圾。我看过你一些出版的作品,相 同的主题不断地出现。”他往前倾靠。“你似乎以一个异常僵硬而赤裸的角度来看 这个世界。黑白色调。天使与恶魔。所有的善良中,存有残忍;所有的正面,含有 负相。为什么就没有一个灰色的中间地带呢,珍? ” “因为所谓完美,只可能存在在一个不完美的背景里。在完美的背景里,它变 得太寻常。” “那么,能最深刻吸引你的是完美无缺哕? ” 她迎视他的目光过了好一会儿,没有回答。 “不是,”他说,替她回答,“吸引你的其实是缺憾、不完美。你受黑色的吸 引比白色还要强烈。”他仔细审视她的脸。“你照片里的背景总是比主题要引人注 目;除了在一些很少见的特例上,你把理念掉了个头,把丑陋当主题,美丽为背景。” 她耸肩。“我猜你没有说错。黑色幽默的确比较吸引我。” “幸灾乐祸? ” “没错。” “你错了,女人。你经历过别人带给你的痛苦烦恼,而你嘲笑的唯一对象却是 自己。”他引述她自己说过的话回敬她。“我所受的教育只是浪费时间。《泰晤士 报周日版》对我的作品写了一篇矫揉造作的垃圾评论。 我不会在你面前试图挣扎起床,因为你会把我当做打高尔夫球休闲时的笑料。 “他停顿。”你嘲笑过里奥吗? 如果你真的喜欢幸灾乐祸,你应该会这么做的,再 没有比一个让你受委屈的人得到适时报应更黑色的喜剧了。“ “我可以想到几个,”她突然说。“比如有一天早上你在警局牢房里醒来,突 然记起跟地狱死神打交道的就是你自己。那样的事情真发生时,绝对会是个壮观的 场面。啊! 哈! 哈! 我们就全都会控制不住笑得在地上打滚。”她转头往窗外看去, 把自己从场景中隔绝开来,表明要拉大他们之间的距离。 “我不认为那有发生的可能。” “有人杀害了他们。为什么不会是我?” “我不是要跟你争辩你究竟有没有犯案,珍。我在乎的是你说也许在哪一个早 上发现自己在警局牢房里醒来,然后猛一下记起就是你自己犯下的案子。那根本不 可能。失忆症不会过了一个晚上就突然消失无踪,所以不管警方有没有根据什么理 由要逮捕你,在那之前你早就会知道了。”他注意着她。“他们有吗? ” 她继续偏头瞪向窗外好几秒钟,终于,一声叹息,她转过来看着他。 “我不停地看到梅格跪着乞求,”她说,“昨天晚上我记起曾到她公寓去,感 到非常愤怒,因为里奥在那里。我还做了噩梦,梦到溺水以及被活埋。 然后我惊醒过来,因为我觉得不能呼吸。我可以记得有某种强烈的情绪。“她 陷入沉默。 “什么样的情绪? ” “恐惧,”她说。“那感觉突然袭击我,我开始颤抖。我记得恐惧。” 这些坦白来得快速而突然,他完全没有准备,巨大的悲哀笼罩着他,因为她看 来似乎记起了排山倒海的罪恶感。“告诉我有关梅格的事,”他最后提议。 “她在祈求,伸出双手。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她尽力把眼泪收回,睫 毛上仍然闪烁着泪光。 “她是在向你乞求吗? ” “我不知道。我只是一直看到她跪着。” “你在哪里呢? ” “我不知道。” “有别人跟你在一起吗? ” “我不知道。” “好吧,告诉我关于你记得去梅格的公寓,看到里奥在那里的情形。” “我只是有个印象,是里奥来开的门,而我知道那是梅格的公寓,因为里奥手 里抱着麻玛公爵。麻玛公爵是一只猫,”她解释。“有趣的是我还听到它发出呼噜 呼噜声,但是其他印像就全部静止不动,像张照片。” “但是你记得你对里奥很生气。” “我想要挥拳打他。”她嘴唇紧紧抿住。“记忆中的感觉就是这个样子,印象 深刻的不是那幅景象,而是我不可思议的暴怒。那份感觉突然在我心中升起,里奥 让我很生气,然后我就看到他出现在梅格公寓的门口。” “你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吗? ” 她很努力地想着。“应该是发生在六月四日以后,因为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 ——跟里奥说再见。他陪我走到门口说:要好好的,珍,要快乐些……”她又跌入 一段沉默,深思着。 “你那时说了什么呢? ” “我不知道。我只记得他说的话。” 他拿出记事簿和一支笔。“把前一天的细节告诉我。那是个怎样的一天? ” 她充满信心地说。“我在工作。我们为一个新的青少年乐团拍宣传照。要拍出 有创意的照片很困难,因为他们完全没有合作的意愿,还非常自恋。四个轮廓鲜明 的年轻男子,牙齿发出闪闪白光,胸部平滑无毛。 他们以为自己很漂亮,我们只要随便拍几张,整个地区未值青春期的少女就会 蜂拥而至。“她突然笑了起来。”所以我要迪恩嘲弄他们一下,三个小时之后,我 们拍出了一些绝妙的镜头,四个怒发冲冠的年轻男子对着镜头怒目而视。“ 亚伦咯咯轻笑回应。“迪恩对他们说了什么? ” “他只是不断地喊他们‘他可爱的小处男们’。他们很快就发了火,特别是我 们让他们无所事事地晃了两个小时,假装对着灯光和镜头瞎搞。到最后他们真的恨 死了我们,但是我们却换得几张很不错的照片。” “那之后你立刻就把那些照片冲洗出来? ”“没有。那天下午我们还有些场景 要搭,而时间不多,所以我们随便吃吃三明治就离开了。”她突然间困惑地停顿了 一下。“然后我就直接回家。”她盯着他。“我是什么时候看到那些照片的呢? ” “嗯,让我们先把这点放到一边。你回家时里奥在吗? ” “不在,”她缓缓地说,“但是他本来就不应该在那里。”她的眼睛因着突来 的喜悦放出光来。“我记得我检查过每一个房间确定他真的已经离开,然后我感到 完全平静下来,因为整个房子又变成我一个人的了。” 她把脸埋在双掌间。“我记得。他不在那里了,而我很高兴。” 坡司罗疑惑着她为什么以前没有注意到她自己这么明显的前后矛盾。或者,前 后矛盾也许正是这个游戏的一部分。“那么,你怎么庆祝? ” 她的眼睛隐约闪动着愉悦的光芒。“我喝了两罐啤酒,吃罐头里的豆子,半小 时内抽了十根烟,看电视上的肥皂剧,十点半在床上吃煎蛋和熏肉。” 他头抬起来,微笑着。“非常详细。” “我是在宣告。” “因为那些都是里奥不赞同的? ” “只占里奥不赞同的事情里很小一部分。他认为一个好女人应该以他母亲为榜 样,而他母亲不断地姑息她那沙文主义的丈夫以换得安逸舒适的生活。” 他饶有兴味地扬了扬眉毛,没有就那话题继续深入。“那么你看些什么节目? ” “全是肥皂剧。一个接着一个。《伦敦东区人札记》、《法网》、《利物浦一 布鲁克区》。”她微笑。“然后我自己没有办法再忍受继续看下去了,所以我转台 看新闻。当你完全跟不上肥皂剧的故事内容时,你很快就会感到无聊。” “你怎么不看《曼彻斯特一加冕街》呢? ” “那天没有播。” “你确定吗? ” “百分之百,”她说。“我看遍了《电视节目周刊》,特别把肥皂剧标出来。 如果播了,我一定会看。” 他一边深思一边抚弄着胡子。“我得承认,我自己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我 肯定《曼彻斯特一加冕街》星期五播了,而你说你记得这是六月三日。星期五的事。” 他小心翼翼地从椅子上坐起,肩膀僵硬着移近办公桌。“希尔达,”他对着对讲机 说话,“你能不能帮我找一本《电视节目周刊》,找到拿进来给我? 我需要知道一 个星期有哪几天晚上没有播《曼彻斯特一加冕街》,但是有《伦敦东区人札记》、 《法网》和《利物浦一布鲁克区》。” 她吃吃的笑声从线的那端夹着沙沙声传来。“我一直以为你比较喜欢看那些益 智类的节目呢。” “很好笑。但这很重要,希尔达。” “好吧,抱歉,我不用《电视节目周刊》就可以告诉你,《曼彻斯特一加冕街》 是每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播出。《伦敦东区人札记》是星期一、星期二和星期 四。《法网》是星期二、星期四和星期五,而《利物浦一布鲁克区》是星期二、星 期三和星期五。所以如果你不想看《曼彻斯特一加冕街》,但是要看其他三部的话, 那就只能是星期二。” “老天爷! ”亚伦相当惊讶地喊。“你全部都看吗? ” “大半时候,”她愉快地承认。“还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吗? ” “没有,这就够了,谢谢你。”他坐回椅子。“你听到了吗? ”他问珍。 “你记得的显然是一个星期二,而不是星期五,而且如果里奥已经收拾了他的 东西离开,不太可能会立刻回去吃早餐。” 她沮丧地盯着她的双手看。 “我怀疑你说你很清楚记得那个星期六,是不是只是你这么认为而已。你记得 跟里奥说再见,你还特别记得是星期几,几号,但是你知道为什么吗? 是什么原因 让你把四日星期六深植在你脑海里? ” “那很早就排定在我的日程表里了,”她说。“在黑灵顿待一个星期,从六月 四日开始。”“而你确实是在跟里奥说再见后,才出发前往黑灵顿的? ” “是的。” “你带了多少行李回去? ” 她困惑地看着他。 “你带着行李吗? ”他问。 “我知道我要去看我父亲,”她缓缓地说。 他等着。“然后呢? ”他终于出声问。 “我的袋子挂在座椅后面。”她的眼神仿佛在盯着“往昔”看。“一个有着长 皮带的皮革小包包。我把它甩过肩膀,然后说,我要走了。”她皱起眉头。“我想 我应该是在前一天晚上就把行李放到车子里头的。” “那是你的习惯吗? ” “那是唯一可以说得通的解释。” “我怀疑。”他从他夹克口袋里拿出一本日历。“让我们往前推算,” 他建议,“从你确实知道的那天开始。告诉我你第一次见到里奥的情景。” 威尔特郡小顿玛丽,教区牧师居所——中午十二点十五分 赛门·哈利斯前来应门,不太高兴地看着法兰克·区佛。“我们——我是说, 我父亲和我——”他的话被右边窗户突然爆发的尖叫声打断。“很抱歉我母亲不太 舒服。她无法接受发生的事实。我们要她去看医生,但是她不让他接近。糟糕的是, 她做了非常无理的指控,而我们担心——嗯,老实说,她正在指控爸做了一些很骇 人的事情,而我们——那是说,我——”他沉默下来,因为哈利斯太太的声音已变 成大喊大叫,她的话很清楚地从打开的窗户传出来。 “你竟敢否认?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对她有什么欲望吗? 你以为她不会告诉我你 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吗?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离这个家,巴不得立刻离你远远的。 你让她变成那个样子,而你现在竟然斗胆骂她软弱。你真是让我恶心。你一直就让 我打心底里反感。”查尔斯·哈利斯低声说了什么,但是让人听不清楚。 “我当然会告诉警方。你从来就没有保护过她,现在我为什么要护着你? 你这 个恶心的男人。”她的声调再次升高到尖叫。“恋童癖! ”然后是门重重关上的声 音,接着一切沉寂下来。 法兰克看着赛门惊惧恐慌的脸。“先生,那些不会被法院承认的。 我无法百分之百地发誓我听到的是你母亲的声音,而不是收音机播放的节目, 所以请不要担没有必要的心。正如你说的,她神经绷得太紧,因而失去控制。当人 生气的时候,总会说些我们并不真的这么认为的话。“ “但是你听到了。” “是的。” “那绝对不是真的。我父亲这一生中从来就没有虐待任何人,更别说是梅格。 有问题的是我母亲。”苦恼布满他已经形同枯槁的脸。“这实在很可怕。我一直问 我自己,为什么? 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样的报应? ” 法兰克逃掉了得硬挤出什么安慰话的场面,因为赛门身后的门这时正好被打开, 他父亲伸出一只手环绕这年轻人的肩膀,把他拉到屋子里去。“请进,督察长。你 恰好在我们最混乱的时候来访,我很抱歉。哀恸通常是最自私的情绪。” 萨尔司柏瑞,南丁格尔疗养所——中午十二点半 亚伦鼓励地对着珍微笑,因为她的叙述过程中第一次出现了口吃。 “你做得很好。我们稍后可以向迪恩确认,现在你已经顺畅地把我带到了星期 五,五月二十七日。”他查了查他的日历。“接下来的星期一,五月三十日,假日。 这样的提示对你有没有什么用处? 你不太可能去工作,所以你也许利用这个长周末 去了什么地方。” “星期五是《大都市》杂志时装照的最后一天,”她慢慢地回想。“迪恩有热 门音乐会的入场券,他必须在五点钟到地铁站跟他爱人会合,所以他留我一个人独 自冲洗照片。我要先把它完成,因为……”她停顿下来,在先前叙述的相同地方停 顿下来。“我知道这很急迫,”她说,“但是我不记得是为了什么。” “下一个星期只剩四个工作日,因为星期一放假,”他指出,“再接下去的那 个星期,你就要回黑灵顿去了。也许你知道你没有多少时间。” 她眼光对着室内茫然看去。“迈尔斯和佛格斯来了,”她突然说。 “安姬莉卡离开之后,他们不断地敲工作室的大门,直到我开门让他们进来。 他们的计程车司机跟在后面讨车钱。他们两个人都喝醉了,还说他们把所有的现金 都输在赌博上,回不了家,需要个过夜的地方。我说他们为什么不到我里其蒙的家, 在那里等我,他们说他们去过了,但是里奥拒绝付计程车费,所以叫他们到工作室 来,要我付。我照付了。”她拿出一根烟,点燃,看着烟蒂尾端旋转着腾空而起的 蓝色烟雾,隔一两秒钟后才又继续。 “我现在记起来了,”她用一种奇怪的声调说。“我帮他们弄了些咖啡,要他 们在会客室等我把该处理的事做完,但是迈尔斯醉得太厉害,他硬是闯入暗房,还 把光线一起带进去。” “发生了什么事? ” “害得我正在冲洗的底片全部报销,所以我照我父亲的做法,把他打了个半死。” 她空洞地笑着。“我追着他跑到工作室,然后抡起一张塑胶椅打他。我当时很生气。 接着佛格斯东倒西歪地跑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连他也一起打。但是我真正想 要出气的对象是里奥。那是导致后来所有事情的最后一条导火线,他明明知道我工 作忙得要死,还叫他们到我这里来。” “他为什么会知道呢? ” “因为当晚迪恩离开后,我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们准备那个周末到他父母家, 他原本希望星期五晚上就离开前往的。所以我打电话建议他自己先去,我星期六再 跟他会合,但是他说他自己也有事要处理,所以没有联系。” “他是在那通电话之后,叫迈尔斯和佛格斯到你这里来的? ” 她点头。 “接着发生了什么事? ” “我下定决心取消婚礼。他连计程车费都不肯付的事实,证明了金钱高出一切。” 她的嘴唇气恼地抿成一条线。“他从我这里骗取钱财这么这么久了,却连个区区计 程车费都不付,我想我一定是疯了。我到底在想什么,竟然要把自己跟这个除了自 己谁都不关心的自私猪猡绑在一起? ”她看着亚伦。“所以我那天傍晚把东西收拾 妥当,带着两个男孩,开车回家,要跟他当面把话说清楚。但是他不在那里。”她 耸耸肩。“然后我叫了比萨让两个男孩吃了些,接着赶他们上床。” 一阵短暂的静默。 “迈尔斯和佛格斯没有因为你打他们而生气吗? ” “我想他们吓坏了。”她回想。“好笑的是,前些天佛格斯让我大大光了火, 而我以为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对他发脾气,但是跟那晚的愤怒比较起来,那根本不算 什么。记得当时我用尽力气对着他们尖叫怒骂,以至于隔天早上喉咙沙哑。”她微 微笑着。“我没有太用力地打他们。是因为我竟然出手对他们蛮干的样子,把他们 吓坏了。迈尔斯嚎啕大哭,说我就跟亚当一个样,而我想:我终于了解亚当为什么 要那样做了。” “为了什么呢,珍? ” 她看着他。“因为你那样见鬼的劳累,那样见鬼的辛勤工作,竟让自己被条一 无是处的寄生虫绑得死死的,几乎快透不过气来,然后两个愚昧的醉鬼跑来,自以 为好玩地把你努力想要完成的工作全部捣毁。那个晚上,我真可以把他们全部都杀 光,他们每一个。我一晚上没有阖眼,因为我太生气了,整晚想着下个礼拜我该怎 么办。我必须加倍努力看看有没有办法弥补耽误的工作,还担心被曝光的那卷底片 会不会是唯一可以用的胶卷,我该如何跟《大都市》杂志交代,说我们必须从头来 过。” “里奥那个晚上回来过吗? ” “即使他回来过,我也没有听到。我把前后门都从里面闩住,他进不来。”她 下意识地刷了刷她的衣袖,像是把隐形的绒毛拂开。“他是星期六午饭时间回来的。” “迈尔斯和佛格斯还在吗? ” 她点点头。“当他从后门进来时,我们全都在厨房里。他们没有办法离开,除 非我借钱给他们付地铁票,他们才能回到迈尔斯停保时捷的地方,是在一个赌场外 的哪里。但是我拒绝再把钱扔进无底洞。我说他们可以走路过去,我一点也不关心, 也不会打电话告诉亚当他们干什么去了。他已经警告过他们,如果他们再流连赌场, 他会把他们从他遗嘱里剔除。”她闭上眼睛,像是为了减轻疼痛而抚摩的样子,用 指尖碰了碰眼帘。“所以里奥提议载他们一程,于是他们全部都离开了。” 又一阵静寂。 “你接着做了什么? ”亚伦问。 “我不知道,”她说。“我记不得他们离开后发生了什么事。我想我可能睡觉 去了。” 她放下手,伤心绝望地看着他。 威尔特郡小顿玛丽,教区牧师居所——中午十二点半 他们全坐在起居室里,每个人都很不自在。卡洛琳蜷缩在沙发椅上,脸上所有 线条全都哭诉着她的悲凄。查尔斯则尽可能的远离她坐着,赛门伤心地盘踞在一张 高凳上。过度伤神而极度疲倦的法兰克被邀请坐在一张皮制单人沙发上,太过柔软 的椅背让他的背脊不舒服。 “我们已经找到了里奥在乔尔西的房子,”他解释,“而且,根据我离开警局 前接到的报告,那里留了一些盒子和皮箱,属于你们女儿的。初步的搜查找到了一 本相簿,收录梅格和里奥在一九八三年七月的即兴照片。”他对着哈利斯太太发问。 “你知道他们已经认识至少十一年了吗? ” 她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细缝。“不知道,”她说。 “她是个事事保密、深藏不露的人吗,哈利斯太太? ” 女人恶狠狠地瞥了她丈夫一眼。“对我不会。她告诉我所有的事。 她保密的对象是她父亲。“ “那不是真的,”赛门说。 法兰克看了看他。“你是说她的确是个凡事保密的人? ” “没错。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的私生活,尤其是妈和爸。事实上,特别是对 妈。她知道妈有多么厌恶婚前性行为,所以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她自己跟多少男人睡 过,直到最近,她之所以抖出来,是因为她很气。”他闭上眼睛,避免看到他母亲 脸上的痛楚。“她享受性生活,认为那是对待生命、爱情和美丽的一种健康态度, 而且无法忍受用肮脏污秽来形容它。” “你也想要她,赛门,”卡洛琳低声耳语,“就像你父亲。从不考虑她是你姐 姐。你以为我没有注意到,我知道你是怎么看她的。” 赛门的脸涌上暗红血色。“让她不舒服的人是你,”他安静地说,“不是爸。 她所做的一切全都跟你所做的相反。她让自己受良好的教育,拒绝信仰上帝,她享 受性,她维持单身,她投身到伦敦繁华的生活,因为她受不了这个村落所谓正直清 廉、其实枯燥贫瘠的生活。她三十四年的生命,比你整个生命所经历到的还要多。” 眼泪濡湿他的双眼。“她没有扼杀生命,相反的,她赞扬每一分钟,就像那是她仅 有的时间。我向上帝祈祷,每个人都能那么做。” 紧接着的是糟透了的沉默。 法兰克清了清喉咙。“那些照片中有一张,底下写着晦涩难懂的字句。是这么 写的——”他看着笔记簿,…幸福的AA‘。他们告诉我照片内容是里奥坐在一张长 椅上,而梅格倚在他大腿上。“他抬头。”你们知道AA是什么意思吗? 看起来并不 像是车保协会( 指英国汽车事故保险协会(Automobile Associatlon)) 的缩写,也 不是匿名酗酒聚会( 即Alcoholics Anonymous) 的缩写。“ 赛门向他母亲看去,但是她退缩到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去了,让沙发温和地围绕 着她。“是指堕胎之后(After Abortion),”他安静地说。“已婚夫妇总是谈论着 他们在孩子出世前的生活。梅格总是以双A 来区隔她堕胎前后的阶段。她说她以前 从来就不了解有孩子的生活有多糟,她感谢上帝让她及早发现,她来到这个世界并 不是为了来当母亲。” “里奥是那个父亲吗? ” “我不知道。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是谁,而我也没有问过。” “你比你父母要早知道她和里奥的事吗? ” “只是不知道名字。我晓得她有个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情人,总是在她跟别 人恋爱的间歇中出现了又离开。她非常喜欢他,把他称为自己的忠实后备。我假设 如果她和里奥已经认识了有十一年之久,那么就应该是他。” “她曾提过为什么没有嫁给他吗? ” 赛门耸耸肩。“她有一次说他一直在破产边缘游荡,但我认为真相是,她并不 想结婚。她确定不想要孩子。”他向他父亲看去。“她一直认为我比她更适合待在 这个家庭,而且总是害怕会把一个孩子硬安置在不属于他们的世界里。她说那样太 不公平。” “不可能是里奥,”他父亲说。“她应该不会用‘一直在破产边缘游荡’来描 述一个在切尔西( 切尔西是伦敦最贵的地段之一) 拥有房子的人。” 法兰克·区佛把笔记簿放回他袋子里。“事实上,先生,他在这个国家和海外 都有一些房产,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父母也被蒙在鼓里。他习惯对外宣称穷困, 然而根据他的律师所称,他拥有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康思立小姐称他为寄生虫, 对钱财方面过度敏感。他母亲说他是个失常的年轻人,对与人分享有着病态的厌恶。 就各种方面来说,他的个性都不是属于直截了当型,所以他很可能一直误导你女儿 说他没有钱。” “这多悲惨。”查尔斯·哈利斯看来相当心痛。“我们总是相信这种人已经不 存在了,尤其是年轻人。我想我们也许要谴责狄更斯,因为他创造了一个极端的人 物,而让其余的被人轻易忽略。”他看到督察长困惑的表情。“像斯克鲁奇( 狄更 斯小说《圣诞欢歌》里的人物,是一个令人憎恶的小气鬼) ,”他解释。“只知敛 聚财富,自己却一点也不肯花钱的吝啬鬼。你可以时不时在报纸上看到那种人,比 如一些老人们在肮脏穷困的环境里死去,身后却留下一笔可观的财富。”他把手放 在腿上交叠着。“像我说的,这不是个年轻人该有的心态,但是,也许守财奴从年 轻时候开始,一直到老都是守财奴。可悲的里奥,是怎么样的凄凉心境啊。” 他的妻子开始尖叫。那是一种刺人耳膜的恐怖声调,让人的怜悯倏忽冻结起来, 只剩裸露的神经饱受折磨。 萨尔司柏瑞,南丁格尔疗养所——中午十二点四十五分 “我们来试试不同的方法,”亚伦建议。“你说你和里奥计划那个周末待在他 父母家。你还有任何记忆吗? 或者当你决定你不嫁给他之后,计划就被搁置一旁了 ? ” 珍的反应十分直接。“没有,”她说,“我们还是去了。我跟他们吵了一架。 那个周末我好像跟所有的人都有争执。” “那并不奇怪。你承受着太大的压力。婚礼再过几个星期就要举行了,而你迟 疑着要不要如期举行婚礼。” “但是如果我已经知道我不想嫁给他,我为什么还要跟他回去呢? ” 那是个疑问,但是她不认为坡司罗找得到答案。 他想起她那次接受马修·孔尔的午餐邀约。“假设他们正等着你,所以也许你 认为去一趟会比较有礼貌。” “是的,”她惊讶地说。“我认为如果我不去,会对妃丽芭很不公平。” “告诉我争执的经过。” “我记得非常清楚,”她说。“星期一午餐过后,里奥跟他父亲要钱,而安东 尼说他因为被迫付一些他所进行的建筑工程的费用,所以现金短缺,我这时忍不住 大发雷霆。”她摇摇头。“那个工程已经完成了有六个月之久,而他很生气是因为 建筑工人去请了一位律师出面。”她做了个可怜的鬼脸。“过去二十四小时,我一 直强忍着脾气,那个时候我爆发了。 我对他叫嚷我记得的所有难听的字眼,然后转向里奥,把那股洪流对着他倾倒。 可怜的妃丽芭是多么尴尬,我真的对她非常抱歉,因为她一直对我那么好,那么慈 祥。“她叹了口气。”我真希望一开始时,我就很理智的没有去。我表现得很不庄 重,不停地对整个地方吐口水,因为我来不及说出那些脏话。“ “也就是那时候,你告诉里奥没有婚礼了? ” 一副气恼的神色闪过她的脸。“我没有机会。我只是发出了一大串糟糕至极的 噪音,尖叫狂吼,用肮脏污秽的字眼骂他们。说实在,我当时并不知道我说了什么 或做了什么,只知道我尽全力把所有毒素排出身体。 是里奥说要取消婚礼的。“她微弱地笑着。”他说他一直跟梅格有往来,而且 准备改娶她。“她看着他。”我的确告诉过你,我不会因为里奥和梅格而想要结束 我自己的生命的。你现在相信了吗? 我可以记得当他那样说的时候,我有松了一大 口气的感觉。感谢上帝,我当时想着,我解脱了。“ “但是那一定让你很震惊。” “我猜是的。我从来就没有想到她会再那样做,尤其是罗素的事情发生之后。” 他不懂了。“又做了什么? ” 她茫然地看着他。“历史再次重演,”她不耐烦地说,好像是他应该要知道的。 “罗素被杀时,和梅格之间有婚外情。” 情侣被杀疑云重重 汉普郡警方今天下午披露,被谋杀的情侣,三十五岁的里奥.沃尔德及三十四 岁的梅格·哈利斯之间的恋情长达十一年之久,双方家庭全不知情。“这个阶段我 们对他们为什么要保密还不得而知,”指挥调查的区佛督察长说,“但是我们希望, 透过照片的刊登,可以让过去知道他们曾是情侣的人们跟我们联络。” 疑云还包括里奥·沃尔德的房地产,经估价总值超过一百万英镑。“他一直告 诉他的朋友和亲人说他面临经济上的困难,”区佛督察长说,“但是当他的财产被 披露出来后,每个人都非常惊讶。”安东尼·沃尔德爵士,里奥的父亲,昨天曾公 开谴责汉普郡警方漠视这件案子,如今拒绝对他儿子的经济状况发表任何评论。 “我妻子和我此刻太过伤心,不愿意发表任何谈话。”他说。因为没有留下任 何遗嘱,直系血亲安东尼爵士及沃尔德夫人将理所当然继承他们儿子的财产。据称 安东尼爵士自己拥有相当庞大的产业。 区佛督察长承认汉普郡警方对于漠视案情的指控很不高兴。 “我们尽全力找出杀害里奥与梅格的凶手,”他告诉记者,“但是这类型的案 件并不容易调查。这对情侣彼此认识的时间显然对案情提供了另一个线索,我们要 追踪他们何以保持秘密交往的重要原因。” 他能体谅双方家庭所承受的压力,并且对汉普郡警方曾表现出来的怠慢感到抱 歉。“我们倾向于假设,”他承认,“被害人家庭应该知道我们与他们站在同一阵 线共同努力进行调查。然而现在证明这显然没有,我们会确定将来不会再犯这种沟 通上的错误。” 六月二十八日《南方晚报》 -------- 亦凡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