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从我们新婚的时候起,直到故事的结束,我的叙述就像滔滔流水,一泻千里。 两个多星期后,我们三人回到伦敦;这时,即将发生的一场斗争,像阴影般悄 悄向我们移近。 玛丽安和我,都当心着不让劳娜知道我们为什么匆忙赶回来——那是为了必须 确保不要让伯爵逃走。当时是五月上旬,他林苑路住宅的租赁将于六月里期满。如 果他延长租期(我预料他会延长租期,以下即将说出我的想法),我们就可以确信 他不会逃走。然而,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也会趁人不防离开这个国家,所以, 为了要和他亲自较量,我仍须尽可能抓紧时间,准备好一切。 我完全陶醉在新婚的欢乐中,原来的决心有时候就有点儿动摇。我不禁想到, 既然已经实现了最大的理想,赢得了劳娜的爱情,是不是应当安于现状呢。我首次 感到心虚胆怯,想到这件事多么危险,形势对我多么不利,我们的新生活将来多么 美满,而我们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幸福又会冒多大的风险。可不是,这里我坦白地说 出了心底的话。在这一段短暂的时期里,在甜蜜的爱的陶醉中,我逐渐远离了自己 在较艰苦的考验与较黑暗的日子里一心向往着的那个目标。是劳娜完全在无意中引 着我离开了那条崎岖的道路;但是,后来仍旧是劳娜完全在无意中又将我引回到那 条路上。 有时候,在神秘的睡眠状态中,她仍会颠三倒四地梦见过去那些可怕的事情, 那些清醒时完全无法记忆的事情。一天夜里(那时我们婚后刚两星期),她正睡熟, 我留心注视,看见她合着的眼睑里慢慢地溢出泪水,听见她正在低声咕哝,这说明 她又梦见了离开黑水园府邸的那一次不幸的旅程。她在宁静的睡眠中从下意识里发 出的呼吁,听起来是那么感动人,那么可怕,就像火一般在我心里烧灼着。第二天 我们回到伦敦——从这一天起,我十倍地加强了我原来的决心。 我首先需要了解那个人的底细。直到现在为止,那个人真实的身世对我仍然是 一个无法窥破的谜。 我开始研究我已经掌握的那些为数极其有限的材料。弗雷德里克·费尔利先生 写的那份证明材料虽然很重要(那是去年冬天玛丽安按照我的意思叫他写的),但 实际上对我现在要达到的特殊目的毫无帮助。读着这篇证明材料,我又想起克莱门 茨太太曾经向我透露,伯爵如何使用一系列欺诈手段,将安妮·凯瑟里克骗到伦敦, 并利用了她去实现那个阴谋。然而,即使是在这方面,伯爵也没留下任何破绽;即 使是在这方面,我实际上仍抓不住他的把柄。 我又去研究玛丽安在黑水园府邸写的日记。经我要求,她又读给我听了其中的 一段,记的是当初伯爵如何引起了她的好奇,她如何发现了几件有关伯爵的事。 我指出的那段日记,描绘了伯爵的性格和外貌。她在描写中说“他多少年来一 直没回祖国”;说“他急切要知道有哪个意大利人住在黑水园府邸附近镇上”;说 “他收到贴有各种奇怪邮票的信件,其中有一封上面盖有像官印似的大图章”。按 照她的想法,他之所以长期离开祖国,可能因为他是一个政治流亡犯。然而,她又 无法解释他怎么会收到从国外寄来上面盖有“像官印似的大图章”的信,因为,一 般国外邮局是不会那样把信件从大陆寄给政治流亡犯的。 听完了日记里记的事,产生了一些想法,这些想法引起了一些猜测,最后我得 出了一个以前不知怎么从未想到的结论。劳娜从前在黑水园府邸曾经对玛丽安这样 说,福期科夫人在门外偷听到里面的人这样说,而我现在也在对自己这样说:伯爵 是一个间谍! 劳娜用这句话形容他,是脱口而出的,是因为一时恼恨他不该那样对待她。我 用这句话形容他,是经过考虑的,是因为相信他干的就是间谍的勾当。 从这一假想出发,我就不难理解:既然阴谋已经达到了目的,为什么过了这么 多日子,他仍这样神秘地留在英国。 我现在叙述这些事情发生的那一年,正值著名的水晶宫展览会在海德公园开幕。 ①已经有很多外国人来到英国,还有更多外国人陆续到达。这些人的政府,一向怀 疑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早就派了密探进入我国,悄悄地跟踪他们。我从来没把像伯 爵这样具有特殊才能与社会地位的人猜想成为一个普通的外国间谍。我怀疑他拥有 权力与地位,受到本国政府的信任,在我国组织和指挥一批特别雇用的工作人员, 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都是为他们本国政府进行秘密活动的;我还相信,那样凑 巧地被他找到黑水园府邸里来当看护的吕贝尔夫人,很可能就是这样的工作人员。 假定我这一想法属实,那么伯爵的防卫就要比我前此料想的更容易攻破。但是, 我向谁去打听,才能对这个人过去的历史和他一般的现状掌握更多的材料呢? 在这关键时刻,我当然想到,如果有一个我可以信赖的伯爵的同乡,那人也许 最能帮助我。在这情形下,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唯一熟悉的一个意大利人,也就是我 那位古怪的矮子朋友帕斯卡教授。 教授已经很久不在故事中露面,读者们可能已经完全把他忘了。 按照我说故事的准则,其中有关的人物只是在故事涉及到他们时才出现,他们 的上下场并不取决于我个人的偏爱,而是根据他们是否和所要叙述的事情有直接关 系。由于这一原因,不但帕斯卡,即便是我母亲和妹妹,也没在故事中再次出现。 有关我如何去到汉普斯特德小屋;我母亲如何被那阴谋诡计所惑,不肯承认劳娜是 真的;我如何试图消除她和妹妹的成见;她们如何对我因爱生妒,固执已见;我如 何扭不过她们的偏见,在痛苦和不得已的情况下隐瞒了我的婚事,准备等她们知道 如何正确对待我妻子时再向她们宣布这件事:所有这一切家庭琐事,由于与故事的 主要情节无关,我都不曾一一交代。虽然当时我也曾为了这些事增添焦虑,在失望 中更感痛苦,然而,在故事的不断发展中,我却无情地把这些事省略了。 ① 英国的“大展览会”于一八五一年五月一日在海德公园开幕。其后,一八 五二年至一八五四年,用原展览会建筑材料造了一所玻璃与钢铁的大厦,号称“水 晶宫”。--译者注 由于同样的原因,叙述中也不曾谈到:我突然离开利默里奇庄园后,如何从帕 斯卡对我的友情中获得了安慰。也不曾追记:我启程去中美洲,这位热心的矮子朋 友去码头和我诀别时,如何对我表示忠诚;我再一次在伦敦和他相会时,他又是如 何感到高兴。那么,既然我相信回来后可以获得他的协助,照说他早就该在故事中 重新出现了。然而,尽管我知道他在忠诚和勇气方面都绝对可靠,但是他在小心谨 慎方面却使我不大放心;也正是由于这一原因,所以我才单独进行我的调查工作。 现在读者们总可以完全理解:虽然帕斯卡至今与故事的进展没有关系,但是他对我 和我的利害问题却始终有着联系。一如既往,对我来说,他始终是一位最讲义气的 忠实朋友。 我在找帕斯卡协助之前,还得亲自见一见我那对手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直到现在,我还没见过福斯科伯爵这个人。同劳娜和玛丽安回到伦敦的第三天, 我早晨十点到十一点之间独自去圣约翰林区林苑路。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因 为有好几个小时可以供我自由支配,所以我想,只要多等候伯爵一会儿,他总会出 来的。我不必过份担心他会在白天里认出了我,因为我只有一次被他看到,而那次 他是在黑夜里尾随我回家的。 没人在那幢房子前面的窗口出现。我走到路拐角,从侧面绕过了那幢房子,向 花园的矮墙里边张望。底层后边的一扇窗打开了,窗口挂着一张网。 我没看见什么人,但是听到屋子里传出来的声音:首先是尖锐的口哨声和鸟儿 的歌唱声,接着就是我在玛丽安的描写中所熟悉的那洪亮的谈话声。“出来,停在 我小指头上,我的宝贝儿!”一个人大声音说。“出来,跳上楼梯! 一,二,三——向上跳!三,二,一——向下跳!一,二,三——啾—啾—啾, 叫!”伯爵正在调驯他的金丝雀,记得玛丽安在黑水园府邸里时,他就是这样经常 调驯这些鸟儿。 我等候了一会儿,鸟鸣声和口哨声静息了。“过来呀,吻我呀,我的小宝贝儿!” 低沉的声音说。这时只听见一片叽叽喳喳的回应声,一阵柔和的低笑声,接着是一 两分钟的沉寂,最后就听见有人开门。我转身向回走。这时洪亮的低音唱出了罗西 尼《摩西》中的祷词,庄严雄伟的曲调逐渐响彻宁静的郊区。前面花园门打开了又 关上。伯爵出来了。 他穿过大路,然后向摄政公园的西边走去。我继续沿着我这边的人行道走着, 稍许落在他后面,也朝那个方向前进。 我已经从玛丽安口中知道,这个人身材高大,特别肥胖,穿着惹人注目的丧服 ;但是我还不知道他是这样精神抖擞,兴致勃勃,充满了活力。虽然已六十岁了, 但看上去他刚四十出头。他一路闲荡过去,帽子略微歪在一边,踏着轻快的步伐, 挥着他那根大手杖,向自己哼着什么曲调,不时露出高傲自满的微笑,看望路边的 房屋和花园。如果这时有一个外乡人,听说附近一带地方都是这个人的财产,大概 也不会感到奇怪吧。他始终没回过头来望一下,看来他并没注意到我,也没注意到 路边那些在他身旁走过的人,只是偶尔向遇到的几个保姆和孩子露出安闲、慈祥、 愉快的神情,装出微笑的样子。 就这样,他引着我前进,最后一起到了公园西边路上一排店铺前面。 他在这里一家糕点铺门口停下,走进店去(大概是去定购糕点吧),紧接着就 拿着一只果馅饼走出来。一个意大利人正在店门口演奏手摇风琴,风琴上坐着一个 干瘪瘦小的猴子。伯爵停下来,咬了一口饼,然后一本正经地把剩下的递给了猴子。 “我可怜的小家伙!”他说,亲切中透出滑稽的神情,“你好像饿了。让我以人道 主义的神圣名义,请你吃顿午饭吧!”演奏风琴的人,瑟缩可怜地向这位陌生的慈 善家讨一便士。伯爵轻蔑地耸了耸肩就走开了。 我们到了新大街和牛津街之间那几条马路上更有气派的商店门口。伯爵又停下, 走进了一家橱窗里悬有精修光学仪器广告的小眼镜店。稍停,他又走出来,手里拿 着一只看戏用的望远镜,朝前走了几步,停下来看贴在一家乐器店外面的歌剧海报。 他仔细地看了那张海报,考虑了一下,然后唤住了一辆驶过他身旁的空马车。“歌 剧院票房,”他对车夫说,接着就乘车走了。 我穿过了大街,也去看那张海报。海报上预告的是:《卢克雷齐亚·博尔季亚 》①订于当天晚上演出。伯爵手里拿着望远镜,仔细地看那海报,又那样吩咐车夫 :这一切说明他是准备看戏去了。我早就认识一位在那家戏院里画布景的画师,现 在可以去托他为我和一个朋友各弄一张正厅后座的戏票。 我和另一个人同去,至少可以有机会在观众中很容易地看到伯爵。这样,那天 晚上我就能确定帕斯卡是不是认识他的这位同乡了。 这样考虑后,我立即决定如何利用那天晚上的时间。我拿到了戏票,回来时在 帕斯卡的寓所里留下一张条子。七点三刻,我去邀他一同看戏。我的矮子朋友,钮 扣眼里插一朵节日的鲜花,腋下挟着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望远镜,他高兴极了。 “收拾好了吗?”我问。 “好了—都—好了。”帕斯卡说。 我们向戏院出发。 ① 意大利作曲家东尼泽蒂(1797—1848)写的一出歌剧。——译者注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