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午九点半,车子终于停了下来,而我依然稳坐在上面,这途中根本无法找到 一丝机会。 到了,下车吧。 完了,一切都结束了,我的理想,我的人生,全部都要被毁掉了,而毁掉这一 切的元凶竟然是“冤案”二字。 正当我决定放弃逃跑,就此任命的当儿。突然听见一阵低沉的发动机声。我向 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街头的那边开过来一辆超大型的卡车,从卡车上喷漆的图案来 看,这是一家超市的运输车。 机会来了,而且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卡车,单行道,我不能错过,我的后半生 就看这一瞬间了。 不能慌,我尽量稳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推算时机的来临。 红灯,这是一件好事情,能让我做好充分的准备。 在走到最近接马路的时候,迎面看到红灯已经到时,排在第一位的超市卡车已 经开始向前蠕动了。我算准时间,故意踩空一脚,之后跌在地上。后面的警察先是 愣了一下,之后很自然地认为我只是绊了一跤,正想扶起我的时候,我突然捞起旁 边的一块大石头。一瞬间那位警察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迟 疑的时间不会很久。猛回头,看见超市卡车已经离我不到五米远了,我高高地扬起 双手,心想成败与否就看这一瞬间了,之后用尽所有的力气将石头向着卡车司机扔 去。 呯!石头砸中了卡车的前挡风玻璃。司机本能地反映向我们这边转舵,整个卡 车在一瞬间失去平衡,连接的挂钩“嘭”的一声崩开,后面的货箱划了一个弧形, 反倒下来,正好砸在了我们旁边的防护栏上,整个货箱的一边被生生劐开翻了出来, 里面的柿子如泄洪一般涌出来。砸在警察和我的身上。场面一时间及其地混乱。所 有的警察都在用手臂挡着掉下来的柿子,只有刚才要扶我的警察,一直手还钩在我 的肩上,但另一只手也挡在了眼睛的前面好护住头部。我顺手从边上另一位警察的 腿部抽出一根警用拐,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了”,之后狠狠地向后面那警察的肩 部砸去。在他松开的霎那,我猛然跳起,越过栏杆向马路对面跑去。 我在一个地铁道用的拱洞里躲了一整天,不只因为我穿着囚衣怕人认出来,更 重要的是,我发现了这上面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木工厂,也许天黑的时候,那里的 守卫会打个盹。 临近傍晚的时候,我肚子饿得要命,并开始后悔逃跑的时候没有顺手拿几个西 红柿。如今也只能硬撑到天黑了。 凌晨一点钟,我已经靠捏自己的虎口来迫使自己不会睡着。最后一班地铁十分 钟之前在我面前呼啸而过。现在对于我来说已经是相对安全的时候了。我支撑着疲 倦的身体,晃晃头,原地跳一跳,使自己的头脑清醒一点。因为接下来的事情,比 起白天来,一样的危险。我要溜进木工厂,把手铐锯开。 还有十多米远的时候,我就已经闻到了那淡淡的木屑味儿。木工厂的围墙并不 高,一踮脚就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但墙上安装了刺铁圈,所以我只能从大门口进 去。观察了四周的情况,里面的能见度很低,整个木工厂,只有四角有设立电灯, 且如今尽剩两盏还在工作。 登记室的窗台很高,我很顺利便从下面弯腰通过。绕到后面,我小心地从窗子 向里面望去,守夜的人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秃头男人,我看见他前面的桌子上放了一 大包薯片,和几罐啤酒,电视机已经没有节目了,只有白色的雪花点在一闪一闪地 映着看守人红红的嘴容。英国人爱喝酒,还真是个好习惯。我心中暗喜,并快步溜 进里面去了。 虽然我并不想打扰一个已经睡熟了的人,但等下我要使用木工锯的时候,那个 噪音足够吵醒这位壮汉的了。当下,也只好让他睡得更熟一点。 因为不想伤害这可怜的人,我特意找了一个很光滑的木板,并仔细看过上面没 有钉子或木刺之类的东西。之后便躲在登记室的门边,定了定神,轻轻地敲了几下 门。他的确睡得很死,对于的敲门声,根本不闻不问。我又加大了力度,还是没有 反应。最后只好用刚捡的木板用力地在门上拍了三记。 咚!咚!咚! 谁?谁在哪儿? 偌大的一个人,没想到胆子这么小。我从门缝处看到他已经站起身来,却不敢 向前走一步。看到此情景,我也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因为不想让他一下子冲出来, 那样的话,我很难掌握出手的时机。 过了大概五分钟,他见没有动静,可能是认为自己听错了,就关掉电视机,回 到自己的座位上又睡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来这里的原因,从人类生 理上来讲,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是最容易感觉到困的。我估计他差不多快睡熟了的 时候,就又在门上敲了三下。只见他“噌”地一下坐直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 的方向。我还是没有继续动作,等了几分钟,他找了一根很短的木棍揣在怀里,又 睡了。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一刻钟之后,我又用更轻一点的力道敲了三下门。果然 和我预想的一样,尽管声音很小,但却依然把他惊醒了。 他妈的,谁在哪儿?别吓唬老子! 我没有出声,因为此时已经笃定他会出门来看。只见他轻声地走到门口,慢慢 地按住把手向外面推去。“吱——”,门嵌了一条小缝儿,虽然我看不见里面的情 况,但大体上可以猜出他是在借着门缝在向外面窥探。又过了一小会儿,门开得更 大了,我知道就是这时候了,便轻轻地转到正面去,准备好袭击的姿势。慢慢的, 他的头从那不大的缝隙中挤出来,正要向我这边看的时候,我猛然出手,正中他的 后脖子,只闷哼了一声,便整个人趴了下去。 我从来没有袭击过什么人,看到他倒下去不免有些慌张,急忙把手放在他鼻子 处,还好,还有呼吸,我并没有错手成了真的杀人犯。之后我费尽力气勉强将他拖 回椅子上,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并用袖子包住手,降桌上的薯片放在他的怀里, 我想尽量使他醒来的时候认为被袭击只是一场噩梦而已。 通了电闸之后,我拿着登记室里的手电筒来到木工厂中心,那里有一个木工锯 台,我就打算用这个锯开我的手铐。 我的时间不多,因为这东西的声音很大,会惊醒后面居民区里熟睡的人们。在 英国,这种情况下一定会有人报警。但又不能太慌张,一旦失误,我的手就没了。 我将两手尽量地向中心靠拢,好腾出最多的空间给惯力,深吸一口气之后,用脚踩 了一下开关。随着“嗡嗡”的响声,伴着刺眼的火星,我终于自由了,代价只是左 腕处有点擦破皮了。 我将坏掉的手铐放在口袋里,向居民区的方向望瞭望,果然有几家人开了灯, 我想我最好还是赶快离开这里,以免遇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我快速跑回登记室, 从柜子里拿了一件工作服,换下了身上的囚衣,又把看守人的手机电池藏了起来, 之后,就赶快离开了这个区域。 凌晨四点,我终于顺着地铁沿线找回了贝克街。市中心的位置正在下着雨,我 全身都被淋湿了,鞋子里全是水,住宿的旅店就在眼前不到五十米的位置,那里有 热情的老板,暖和的火炉,可口的饭菜,干爽的毛巾,可我却不能这就进去,因为 我目前正是热门通缉犯,一定要小心谨慎,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也许是警察万万也没有想到我会回到旅馆去,所以我并没有在门口看见什么守 卫。刚一进门,老板就从吧台里拿出一杯热牛奶,并且笑盈盈地走过来说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放心吧,警察在午夜的时候就都收队回去了。 我对这一场景感激不尽,原以为要为自己的清白解释一番,没想到老板如此信 任我。 我虽相信你,但警察并不是,再过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他们会再派人来的, 我不能留你太久。 没关系,我只想拿点东西。 说完只见老板走回吧台,从下面拿出了我的几件衣服,和那只鸢尾花箱。 就这些了,其它的都被警察拿走了。 我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感觉舒服极了。喝完那杯热牛奶之后,我对一时半会儿 无法交上房费尔表示抱歉: 我的情况很麻烦,要想办法自己证明自己。至于欠您的房费,我一定会交上的, 拖了这么久,实在是对不起了。 这个世界上,真的是到处都有心地善良的人存在。老板不但没有对我的房费表 示不满意,而且还帮我保留东西这么久,这就像是走在黑暗中伴随着自己的火柴一 样,虽然点燃不出希望之火,却也会使我感到一丝温暖。 五点多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因为怕给老板带来麻烦,我决定提前离开旅店。 穿上大衣,提着鸢尾花箱,踏在略显泥泞的人行道上。蒙蒙细雨中,远远地望去, 贝克街街角的那盏路灯,像是微微地挣扎亮了一下。就算在这贝克街上,不也有照 不到的黑暗角落吗。 我身无分文,连个地铁票都买不起,只好徒步而行。算一算,等我走到泊丁顿 那里的时候,街上的门市商店也该开门营业了。我打算去那里当点东西,老板告诉 我那里出的价往往是最高的。我不能继续留在伦敦,一来是危险,二来确实也是没 有事情可做,为了可以尽早地证明自己是无罪并且拿回证件,我决定走一趟沃金, 至少要搞清楚现场的情况,为什么会有我的指纹留在那里。 我是名校毕业,且实习成绩优秀,所以刚刚步入社会就拿到了极好的待遇。由 于没有什么亲人在身边,第一个月的薪水,我为自己置办了一块价钱不菲的百德菲 利。而今天,我却为了区区两百英镑要和它说再见了。 到达滑铁卢火车站的时候是上午八点多,我要等九点半之后的非高峰期廉价票。 在这期间我尽量坐在远离快餐店的地方,以免禁不住诱惑去花钱买吃的。我的资金 有限,一定要尽量节约使用。 我买了十点钟从滑铁卢开往普茨茅斯途经沃金的车票,这用去了三十镑,之后 又在车站附近的小超市里买了最便宜的矿泉水和两块干面包,从收银人的眼光来看, 他或许以为我是一名衣着干净一点的流浪人。 等火车开动后,我发现旁边两个座位上都没有人,这太好了。我将鸢尾花箱放 在靠窗的座位上当枕头,之后便躺下来试图睡上一觉,好缓解一下这一天一夜的疲 劳。 从伦敦到沃金中途有两次停车,我实在是太累了,并没有察觉到什么时候停的 车,只是依稀中记得有人拍我的腿并示意最外面那个座位是他的,我下意识地将腿 缩卷起来,让出一个座位给他,之后就又睡熟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声尖叫声吵醒,应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原本并不打算 起来看个究竟,但是我发现有什么东西压在了我身上,抬头看了看,原来是旁边座 位的那个人,看来乏味的旅途催得他也睡了。如果是个女人我还可以接受,但是一 个大男人趴在我的身上睡觉头还枕在我的臀侧部,实着令我感到有一些不舒服。我 慢慢地起来,想礼貌地弄醒他,谁知刚刚坐直,他就顺势滑下去了,伏在椅子上。 睡得真死,我轻轻地推推他: 先生,先生,醒醒好吗?先生? 不对劲,我将他的头翻过来一看,天啊,不会吧,面色苍白,脖子上还有一点 淡淡的斑痕。我扭头向走道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女人站在那里双手捂住脸,泪水已 经流下来了,身体在不住地发抖,显然是被吓到了,刚才的叫声也应该是她的。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这么一会儿人就死了。一时间我不 知道该怎样办才好,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很多人都围了过来,却没有人说话, 我感到大家的眼光都是在看我的,难不成他们认为是我杀了这个人?我已经被冤枉 够了,上一个还好说,这个我可都不认识的呀,看见他的第一眼,他就已经是尸体 了,我为什么要杀他啊,就因为他打扰了我睡觉?片刻的宁静过后,车厢里的人开 始议论纷纷,虽然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是能猜到矛头都是指向我的,这种重复 被冤枉感觉真不好受,我甚至想突然站起来对他们说,我就是杀人犯,从现在开始 见一个杀一个,把他们都吓走好了。 正当我快要崩溃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把声音大声说: 快去叫车长,我是医生,我来看看情况,大家让一让。 抬头望去,看到一个留短发,皮肤白皙,戴金丝眼镜的高个儿男人从人群中挤 出来。 不用害怕,我是医生,我来看看他。 我向他点点头,却依然不敢动一下。只见他戴上了一幅白手套,看了看死者的 瞳孔,下巴,脖子,又在小腿处捏了几下,之后对我微笑着说: 瞳孔还很湿润,只有脖子上有一点点尸斑,相信死亡时间不长,应该在半小时 以内。从死亡状态来看,应该是死于心肌梗塞。你先别动,他们可能要照相,一会 儿车警就会来的。 我傻傻地点了点头,依然保持那个姿势不敢动。医生站起来回过身对围观的人 说: 大家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吧,是心肌梗塞,不是谋杀案,没什么好看的,都 回去吧,一会儿会有人来处理的。 过了一会儿,果然来了几名警察,年轻的医生和他们说了几句,他们又检查了 一遍尸体,表示同意医生的看法,然后,就把尸体抬走了。 介意我坐这里吗? 当然不。 我向里面挪了挪,医生在我身边坐下之后伸出手对我说: 你好,我叫泽多,很高兴认识你。 你好,我叫…… 正当我打算自我介绍的时候,他抢先说了一句: 我知道,你是刘先生是吗? 你怎么知道的? 我努力回想我在英国遇到的人,可依然没有什么印象。只见他保持微笑,不慌 不忙地从随身的皮箱里拿出了一张名片递给我说: 外科医生只是我当义工时的副业,我主职是律师。 我接过名片看了看,上面写的是泽多律师事务所,看来还真是年轻有为,这个 岁数就有了自己冠名的事务所了。可是当下的情况,我是并不愿意看到警察,检察 官或律师之类职业的人的,这会使我的心脏加速跳动。 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的声音已经开始有些颤抖了,他像是看出了一些端倪,于是拍着我的肩说: 和你在沃金的事情没有关系。 看来还是有关系,不然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从今天早上开始,我就一直留 意能见到的每一份报纸,并没有我逃狱的事情刊登在上面。 那是什么事情? 我找你好几个地方了,可惜都差了一步,最早我去了你住的旅店,老板说被带 到警察局了,我又找伦敦的警察局询问,可是他们说没有。没办法,我又通过一个 现在在当警官的大学同学询问到你被带到沃金去了,第二天早上就会回伦敦。昨天 我在伦敦总部那里等了一上午,最后知道你逃跑了。我知道你有东西寄存在旅店老 板那里,可能会回去拿,今早又去了旅店,可老板说你已经走了,我想你或许会去 沃金,便决定碰碰运气,没想到总算让我找到了。 你怎么知道我坐这班车? 旅店老板说借你钱你不肯接受,坐不起高峰时间的班次。 果然,到底找我什么事呢? 是有关于你的遗产继承权。 我的遗产继承权? 对。 我的遗产继承权?我很小就没有什么亲人了,更不要说还是在英国的。他一定 是找错人了,或许有个同名同姓的人也在英国吧。 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在这里一个亲人都没有。 他一边从皮箱里向外拿材料,一边对我说: 不是亲人的,是朋友的。 朋友? 对,你看,这是需要你签字的,所有的都写在上面了。 我接过档仔细地看了看,是一个叫彼特? 莱布德斯的人,遗嘱很简短,上面的 确是有我的名字,而且还是中英文两种写法,内容则是要我从看到遗嘱的时间起, 72小时之内赶到爱丁堡去接受第二份遗嘱,继承人还有他的妻子。真是莫名其妙, 竟然会接到一个陌生人的遗产。 我不认识这个人啊。 不可能,我这里还有你们的合影照片呢。 拿过照片一看,我整个人愣住了,照片里的人,不就是贝克街酒吧的老板吗! 他死了?这才几天啊,不是说回苏格兰去奔丧的吗?难道出了什么意外?可就算这 样,为什么留遗产给我这个只认识了几天的人啊,更何况他还有妻子。我满脑子的 问号,这几天来的事情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他死了? 是的,彼特已经死了,这遗嘱是在他死之前寄给我的。 啊?这不太奇怪了吗?哪有人会好端端的没事立遗嘱,而且还是寄过去的。你 们有核对过笔迹吗? 开始我也感到奇怪,可是核实过笔记了,的确是他本人所写。最后我们推断说 可能是因为父亲去世伤心过度,导致了他的自杀行为。 自杀? 是的。 我想起了那几天在贝克街的日子,每天都和酒吧老板谈天,真的是很快乐。那 个时候,怎么也看不出他是个会自杀的人,一转眼的工夫,他的遗嘱已经在我手上 了。 他有妻子,是新婚的? 不算吧。结婚五年以上了,只是没有孩子。 那是否夫妻感情不好? 葬礼上夫人哭昏了四次。 那为什么不全部留给妻子,还要分给我一个游客? 他耸了耸肩对我说: 这我也不知道,我只能按照遗嘱办事。 我来英国的这些天,虽然麻烦不断,但是有两个人我是很感谢的,一个是旅店 的老先生,另一个就这酒吧老板。他的去世我感到很遗憾,虽然是很谈得来的朋友, 可是他的遗产我不能收。 他的遗产我不要了,都留给他的妻子吧。何况我还要去沃金办我的事情,没时 间去爱丁堡了,你帮我向他的妻子表示我的哀悼。 听到我的话,他面显难色,嘟了一下嘴之后又从皮箱里拿出了另一封文件说: 这本来是不应该给你看的,但是既然你决定不去了,就只好让你过目了。 是什么? 这是给他妻子的那份遗嘱,程序上来讲,不应该让你看,可是…… 我看到他真的很为难,于是便说: 你说给我听吧,我不看。 好,上面说如果你没有准时出席听遗嘱的话,那么全部的遗产将捐献给非洲医 疗福利机构。 就是说如果我不去,那么他妻子也得不到什么? 就是这样,所以您最好还是去一趟。 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可是我们怎么去呢? 在沃金下车,我借了辆车,已经停在那里的火车站了。 今天的沃金刮着刺骨的北风,坐在停了一整天的汽车里,就像是钻进了一个冰 窖,我不时地对着双手哈气,并将大衣裹得紧紧的。 秋天只要一下雨,就是这个样子的了。我们要到爱丁堡去,那是北的方向,会 越来越冷的。不过沿途的风景不错,当作一种补偿吧。 大概要开多久? 如果雨一直下的话,最少要七个小时。放心吧,我上大学的时候做过运输司机 的兼职,对长途很有信心。 其实我并不是不放心他的驾驶技术,而是想到七个小时的长途,我必须放弃原 本上车就睡一觉的计划,而保持和司机的谈话状态,不然在这又湿又冷的环境下, 他很容易就会感到困的。 车子发动,空调里的热气渐渐地渗透出来,身子稍稍有些暖和了,我将下车时 买的两杯热咖啡捧在手里取暖,并准备找一个话题开始与泽多交谈,谁知话还没出 口,他便先开腔了: 我跑惯了长途,你不必与我攀谈,帮我打开收音机,三字键是新闻台,你留意 听是否有你的通缉令颁布出来。 不愧是律师,对于这方面就是比我有经验。 一路上我都是强打着精神在收听新闻,油价上涨,中东某地暴乱,伦敦又为12 年奥运动了什么什么工程。貌似现在的世界格局真的是乱七八糟,新闻根本就没有 时间播放像我这种杀人犯逃逸的小事。我们在A 级路上孤单地行驶着,英国的高速 路往往修得像铁轨一样笔直,稍稍抬头就可以看到道路慢慢缩成一个小点。两旁的 树丛因为长年无人砍伐的关系,茂密的几乎透不过光来。偶尔经过农场,视野变得 开阔起来,现在已经是秋天的季节了,大片的农场中整整齐齐地堆放着今年的收获, 牛羊都躺在圈里打盹,小牧场里只有几匹已穿上冬衣的农家马在悠闲地啃着草根。 天上的白云飘得很慢,像是舍不得离开这和谐的景象。 看来我是幸免了。 我别过头对泽多说着。 看样子是这样的。 英国警察也怕丢人? 不一定,也有可能是在商议通缉范围和悬赏。逃跑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如 果是在死刑废除之前,这是要上绞刑架的。 这么严重? 当然,我们达到爱丁堡之后也要加倍小心,苏格兰警场应该已经收到你的照片 了。 我需要在那里逗留很久吗? 嗯……这要看情况了,如果双方都对遗嘱没有疑问的话,应该很快就可以结束 程序。 真是麻烦你了。 不要紧,我给莱布德斯家当律师已经有五年了,是我毕业后到第一份合同,这 像是最后一件工作了。 我是今天上午才知道他姓莱布德斯的,现在就要去接受他的遗产了,你说这多 传奇。 是啊,不过像这样的有趣遗产案例在英国是很多的,前些年有一位老太太去世, 非要把遗产留给王子殿下,而经律师最后核实之后,所有财产加在一起只有九英镑。 看来还真是有趣。 我感到同这位年轻的律师说话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刚想要继续什么话题,却 见泽多指了指路边的牌子说: 我们在利物浦停一下介意吗? 当然不。 车子在利物浦市停了下来,泽多熄火拿起大衣对我说: 还有三个小时就可以到了,我们在这里吃晚饭,利物浦是港口城市,我们可以 把你的手铐处理掉。来吧! 经过了四个多小时的长途,我终于有机会下车伸展一下手脚了。 这里是海边城市,连迎面吹过来的风都夹杂着一股浓烈的海腥味。从英国开始 有历史记载的时候起,利物浦就是一个重要的港口。尤其是大航海时代,英国的海 军,商船,海贼几乎都是从这里出发,为英国的历史写上了充满霸气的辉煌一笔。 我走到一个离港口较远的峭壁上,将口袋里的手铐拿出来,用尽全力抛向大海, 希望我的霉运也可以随之而去。之后便回到酒吧与泽多会合。 分开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内,泽多去了一家服饰小店帮我买了一件厚实的外套, 并为汽车加满了汽油。我穿上衣服表示谢意,心里想这一路从火车上的死人事件到 现在真的多亏了有泽多的帮忙,等到遗产的问题解决了,一定要好好地答谢他。 这是一间很有复古风格的酒吧,整间建筑都是用石头垒起来的,最深处的地方 还燃着一个大大的火炉,像这种海边的水手酒吧大多数是这样的结构,如果是木头 搭的,用不了多久就会腐烂掉。酒吧的老板是一位身材魁梧的老人,一点也看不出 由于岁月所造成的精神败像,我猜想这可能是一位退了休的老船员了。 我吃了整整两人份的套餐,从逃跑至今,这是我吃的最满足的一顿了。饭后的 泽多点了一支烟,又叫了两杯啤酒,指着手表对我说: 时间很充裕,不用着急,就算是在深夜,遗嘱宣读仪式也可以举行,一路上你 也累了,我们休息一个小时再走。 我不想让一个刚刚丧夫的女人等待,可是辛苦开车的人并不是我,况且说实在 的,我的确有些累。 环视一周,我发现这件酒馆里的客人都穿着同样的衣服,而这套衣服也正是我 见过的。没错,在贝克街的酒吧里,所有事情开始的那一天,那位请我喝酒的水手, 也是穿着这样一件普鲁士蓝的夹克。出于好奇,我向泽多问道: 英国的水手都穿成这样的吗? 他回过头看了几眼说: 应该不是,可能是同一艘船上的水手吧,我听说每艘船都有自己的水手服,因 为船上的水手是经常更换的,所以只能靠衣服来区分是否为自己人。 原来是这样。我刚想起身去问问他们认不认识那个请我喝酒的人,泽多就又开 腔了: 可是水手不是应该都穿着水手服的吗?像这样把夹克衫做成统一服装的情况我 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要不要我去问问看? 我表示感谢之后,泽多便站起来走过去与其中的一位交谈。酒馆里到处都充满 了欢笑声,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那个船员伸手指了指吧台的方向,泽多 便点头致谢走了回来。 我知道了! 他一边坐下来一边说: 他们都是在这附近靠港的船员,但并不是同一艘船上的。那件夹克衫是这间酒 吧提供的,因为水手们通常都不会准备在陆地上穿的衣服,老板以前也是船员,他 想到这一点便订做了一批样子相同的衣服。 原来是这样,那你知道这衣服出售或是出租吗? 应该不会,就只是在这家店里穿得吧,你有兴趣? 不,只是问问而已,因为曾经看到一个朋友穿过同样的衣服。 你可以去酒馆老板那里问问看,他就在吧台里面。 我留下泽多,一个人走到吧台的地方找了个高脚椅坐了下来。老板看到有人便 走过来招呼: 要点什么,这里有全世界各地的名酒,都是船员们带回来的,保证新鲜。 不是,我想打听一点事情。 说吧,是想问天气,还是风向? 我想问问你们这里的衣服。 哦,你冷吗,我可以拿一件给你,结帐的时候还给我就好了。 可以出售吗? 老板听到这里摇摇头说: 我们不出售,只有熟客借走过几件。 就是了,我有一位朋友曾经穿过你们这里的衣服,我想知道你认不认识一个手 臂上有三叉戟刺青的人。 老板突然大笑了起来,我旁边的一位水手更是笑得把嘴里的啤酒喷得满桌子都 是。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这时,边上的那人放下酒杯,走了过来,突然在我面前卷起袖子,亮出手臂上 的三叉戟刺青,之后又晃晃悠悠地走回座位上去。 看见了,这里大部分的人,手臂上都有三叉戟,这是对海神的崇拜。 这下难办了,在外国人眼里,所有的中国人几乎都是一个样子的,同样,在我 的眼里,也很难区分两个白人的差别。 那你有借衣服人的联系方式吗? 那倒没有,他们都是水手,飘忽不定的,那人欠你的钱吗?这么着急。 并不是,他有东西忘在我这里了。很贵重,所以我急于找到还给他。 不知道是否我“拾金不昧”的精神感动了他,老板点点头说: 联系方式什么的我并不知道,这儿有一份借衣服人的名单,你要的话,可以拿 去抄一份儿。 那太谢谢了。 名单上一共有七个人,记录了他们的名字,借衣服的日期,和当时所在船支的 名称与编号。我一一抄下来之后,收到上衣口袋里,并建议泽多提早起程。 的确就像泽多说的那样,开往爱丁堡的路上天气是越来越冷。我穿着新买的外 衣缩坐在副驾驶仓,整个路上我没有说过一句话。离原定的回程日期就只剩下两天 的时间了,这两天里我要回到沃金洗刷罪名,再设法找到请我喝酒的人要回东西, 想想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看来我的英国之旅要延长一段时日了。 爱丁堡给我的感觉应该是一个古风与自然相结合的圣地,我不止一次地听到欧 洲人是如何地夸赞它的华丽。然而亲眼所见之后,我并没有被其感动,美丽是的确, 但再历史悠久的城市也需要发展,这就是必然的文明污染。行驶在王子街上,眼前 景色所给我的感觉就像是看着一位穿着西装的西泽大帝,两者之间生硬地共存着。 威严华贵的古堡式建筑纪录了多少风雨,多少战火和多少荣耀,而古堡的底层则在 经营着现代的快餐店。 这就是爱丁堡的特色,想看它的现在就低着头,历史则抬起头。这是个上下分 层的城市。 泽多一面按下车窗,一面对我说。我照着他说的抬了抬头,不由地感叹道: 的确,很特别。上面真的很美。 对,其实很多欧洲城市都是这样。就和欧洲的人一样,上面穿的各具其色,而 下面全都是一样的牛仔裤。 我听到笑了起来,并看了看车上的电子表: 我们直接去?还是在外面吃点东西。 直接去吧,我在利物浦和夫人通过电话,告诉她我们的行程,她会准备晚餐的。 好的。 苏格兰人的生活比较规律,几乎没有夜生活,晚上的时间大多与家人一起度过。 我们的车刚刚驶出市区中心,还没到九点的时候,街上几乎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了, 除了零星几家餐馆之外,其它商家也都关门休息去了。月色从空中泻下,沿着这些 古建筑的墙壁慢慢地向下流淌着,直到与街灯的光芒融为一体,风轻轻吹过,摇晃 着路边的苹果树,枝叶斯摩的声音在街道中徘徊不散。整个景象,就像是一位老音 乐家在谱写着祥和安逸的乐章。这是在伦敦或其它英格兰城市所看不到的,我在想 等到厌倦了社会斗争的时候,到这个地方来退休倒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车子转入小巷,又绕了几个弯子之后,驶入了一片茂密的树林。漆黑的道路上, 只能借着月光缓慢向前行驶。我开始怀疑泽多走错了道路,刚想提醒的时候,忽然 眼前豁然开朗,温馨和谐的一条小街道上,竟然有座威耸的古堡。 到了,等下我去叫人开大门。 我们在一扇高高的钢铁院门前停下,泽多去通知里面的人,我则坐在车里张大 了嘴巴看着眼前的情景。真想不到是在这种地方,曾经一位在英国留学的同事告诉 我说,在苏格兰经常发生这样一种情况:阳光和蔼的下午,走在古风盎然的石路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前出现了一座城堡,拥有雄美的轮廓和单色调的田园,心旷神 怡之后,以为自己又发现了一处景观。刚想走进去,却被突然冲出的人强行拦住, 原来这是人家的住所。 走吧,我们进去。 我看见泽多一边说话一边去开车门,便问道: 这么大的家,没有人替我们泊车吗? 有啊,在里面,从这里到城堡很远,开车也要十分钟。快上来吧! 满园的紫色,一朵朵娇媚的精灵在微风的扶摆下轻轻地点着头。一片片的,远 远地看上去,就像是从未有人发现,还没有来得及被商业腐蚀的油画。月光下,可 以隐约地看到整个花田的中间有一条微微闪着光亮的银带,那是一条小溪,溪水清 澈,急而不紊地流淌着,偶尔遇到拦路的卵石,发出“哗哗”的击打声。我按下车 窗,深吸一口气,花香,水香,还有一种泥土所散发出来的清香味道,一股脑全都 吸到鼻子里,在身体里面由头部流淌到脚步,就像洗刷了所有的不幸一般,整个人 都感到很舒服,圣洁。 这是熏衣草吗? 我对花朵没有什么研究,大体上只记得像这样一片一片的紫色,通常情况下都 是熏衣草田。 不,熏衣草的味道要更浓烈些,这些是北地鸳尾花。这种花其实并不适合这种 有小溪的土地,所以城堡里的花匠比我这个律师赚的还要多。 没想到你对花草也有研究啊? 只是兴趣而已,称不上研究。 苏格兰有很多这样的有钱人吗? 他们并不能说是有钱人这么简单,应该说是贵族,住在苏格兰的贵族的确要比 其它地方的多。不过像莱布德斯家这种家史悠久的贵族倒是不多见。 他们家很有历史吗? 恩,可以算到爱德华大帝的时期。至今快一千年了。 既然这么有钱,为什么还有去伦敦经营一家酒吧? 可能是爱好吧,他并不是长年呆在那里,每年只有春秋两季在那边。说起来彼 特生前和他父亲的关系并不好。每年冬天的时候,老先生会住到佛罗伦萨去避寒, 夏天则会向北到阿伯丁的森林小屋去短住。在这期间的几个月里,彼特就会把伦敦 的生意交给一个朋友,自己回到城堡居住。 他们父子为什么关系这样不好? 就是因为伦敦的店,这是在我来当律师之前的事情了,我只知道老先生想要卖 掉贝克街的酒吧,而彼特却不肯,由此便一直不和睦。 那为何还说他是因为丧父心痛才自杀的? 到底是亲生父亲,而且这是唯一的解释了。 彼特是家中的独子? 并非这样,老先生有两个儿子,彼特是次子,但在他还不到五岁的时候,哥哥 就得病去世了。 所以彼特继承了所有的家产是吗? 是,但这是在最后才定下来的。我刚刚到这里接手家族律师事务的时候,发现 了老先生的早年遗嘱。 早年遗嘱? 嗯,遗嘱规定城堡内部的所有家产由长子继承,其它的产业和家族所有存款由 彼特继承。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长子必须一辈子都住在城堡里,如果有一天要搬 出去,那么所有的财产都由彼特来继承,同样的,彼特也必须遵守规定,一辈子住 在这里,如果违规,且彼特没有子嗣的话,那么受益人就会变成管家。 管家? 很少见吧,有人会留遗产给管家,但听说这里的管家也是世代都在这里工作的。 而且这份早年遗嘱在长子去世之后便立刻停止了。 停止?不是应该说废除了吗? 不是,停止的意义和废除还有所差别的。如果整个家族不再有遗嘱留下来的话, 那么一旦出现了遗产继承的问题,就会按照这份早年遗嘱执行。可是在老先生去世 之前,留下了口头遗嘱,也就是遗言。所以之前的那份便没能启动,所有的家产都 按照老先生临终时规定的那样交到了彼特手里。 那也就是说如果我和夫人死掉,却没有立遗嘱的话,那么莱布德斯家的所有财 产就会由管家继承? 是这样的,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先在就立一份遗嘱交给我,这样就可以 将早年遗嘱再次封印。 说得像神话一样,彼特是否就是为了要“封印”早年遗嘱,才随便写了现在这 份的? 开始的时候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因为他立遗嘱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天。但拿到 手里并仔细阅读之后,我发现整个遗嘱虽然简短却很缜密,预料到了可能会发生的 各种情况,并不像是匆忙之下的产物。如果只是为了避免家产落到管家手里,随便 写几个字,比如“死后遗产全部交由妻子继承”之类的话,也是有法律效应的,把 一个陌生人牵扯进来,又订了一系列的规则,这应该是接过了深思熟虑的。 今夜会宣读第三页遗嘱吗? 会的,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我们在城堡的正门口下车,果然有仆人帮我泊车,我看到有人穿着黑白色的佣 人装,肩上扛着一卷蓝色的地毯走出来。在最上面高的台阶上放下地毯轻轻一推, 毯子沿着台阶的形状滚下来,正好停在我们的脚边。 好隆重啊,但为什么不是红色的? 我站在原地,没敢先踏上地毯,只好扭头问身边的泽多。 每次有人进门都会有地毯迎接。红色只是给一般客人用的,管家级的人员用绿 色的,主人用白色的,皇室或贵族用黄色的,女主人的亲戚和朋友用紫色的,现在 的蓝色是用来迎接贵宾的。 是说你吗? 不,我平时用绿色,蓝色是为了你而铺的。 好多得讲究啊,那一般的佣人或是上门推销保险的呢? 一般的佣人不许走正门,要从后面的小门进入,推销员或送外卖的人,连最外 面的庭院大门也进不来。 平时还会有皇室或其它贵族来? 老先生生前每年的寿日都会有贵族或亲王来祝贺,走吧,我们进去吧。 踏上蓝色的地毯走在通往城堡的台阶上,看到大门前面几根高耸的石柱已经被 常年的雨水冲刷出历史的黄色,但却干净的连一点苔藓或鸽子的粪便都没有,显然 这是有人经常清洗的原因。大门是三层的,两层重木包着中间的铁板,门上有简单 的链条式机关以便开启和关闭,如果不是有这些,想必几个成年男子合力也很难推 动分毫。缓步厅很大,差不多有一家咖啡馆的面积,左右两边的墙角处,分别挂着 雨伞和雨披。与廊厅之间使用一道现代化的电子门隔开的,虽说是现代的科学技术, 但门的材料依然是使用古香古色的镂空雕花红木,整体上来讲,绝不会破坏古堡的 历史风格。进入厅门,看到一个两个篮球场大小的廊厅,四周金色的墙壁把人的脚 步声反射出不同的旋律,就像是在炫耀自己昔日的辉煌与华丽。廊厅的举架很高, 是直通最顶层的。顶棚是在英式建筑中少见的方形平顶,且没有开天井,上面是一 幅顶棚壁画,颜色早已不再鲜艳,却多了一分庄严的意味。从那画上的骑士盔与长 剑上,我大体上可以猜出描述的阿瑟王与圣杯的故事。从顶棚与墙壁相交处的浮雕 开始,下面一排排的,挂满了数不清的各种颜色木框,里面所封裱的内容,从最上 方的单色肖像油画一直过渡到底排的彩色数码照片,这简直就是一个袖珍版的人类 艺术进化史。 你看,那排用白色木框封裱的,都是这古堡的历代主人,边上紫色的是女主人, 另一边绿色的,是管家,医生,律师与花匠。之后左边的一片,都是与古堡主人有 关系的皇室贵族。右边的则是一些曾拜访过这里的上流名士。那儿!是你最喜欢的 柯南? 道尔,在他右边那排向下数三位,是阿加莎? 克里斯蒂,再下面的那位是辛 普森,本地的科学家,麻醉药的发明者。旁边正数第二位,黑白色调的,有少许模 糊了,那是伟大的瓦特。可惜没有莎士比亚…… 泽多一一向我介绍着墙上的名人,语气中充满了自豪的味道。可不是,这些家 族历史,足够让每一个在这里工作的人感到无上的光荣。 正当我感慨之时,有一位年轻人从楼上走下来,同时伸出手对我说: 你好,欢迎您的到来,我叫复雷戈? 莱布德斯,是这里的管家。 我愿意为这里的管家应该是一位白发苍苍面容严肃古板的老人,可眼前的这位 身材高挑,穿着白西装,高鼻梁,碧色的双眼,扎着金色辫子的英俊男子,看上去 要比我和泽多还要年轻。 幸会,我姓刘。 夫人呢? 泽多显然是与复雷戈已经熟络,所以说起话来并没有客套的敬语。 夫人在餐厅,吩咐我说等你们一来便先请去用餐,之后再讨论有关遗嘱的问题。 好的,你先去吧,我与刘先生最后就到。 复雷戈离开后,泽多带我向餐厅走去。 真没想到啊,管家是这么的年轻。 泽多接过迎面佣人递过来的热毛巾,一边擦手,一边对我解释说: 其实复雷戈在这里当管家只有四个月的光景。他是老管家桑普的次子,对这里 的工作还是在交接学习的阶段。 为什么他们也姓莱布德斯? 是的,他们世代在这里做管家,妻子也基本上都是这里的女佣,也许最早的时 候不是姓莱布德斯的,后来改过来的吧。虽说是管家,但地位和本家没有什么太大 的区别。 看来这家的主仆关系很好啊。那老管家的长子呢?不用在这里工作吗? 老先生是独子,膝下也只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位英年早逝了。家里人丁单薄, 家族企业又多,所以不得不在周围亲信的人之中选一些代为管理。桑普的大儿子叫 克莱德,现在在北非那边管理钻石开采。而我,也得到老先生和彼特的信赖,帮忙 打理一家制药厂。 这家里的生意竟然发展到钻石领域了? 其实钻石矿很难开采的,一年下来也不会有太多的产量。加工成首饰之后,其 中一半出售,一半由自己家族的人佩戴。莱布德斯在大约一百年前还是一个人口兴 旺大家族,可是到了老先生父亲的那一代,经过战争的洗礼后,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顺带一说,莱布德斯家的男人是可以迎娶多个妻子而不触犯法律的,这是这个家族 的特赦权之一。虽然现在人少了,但很多习惯还是留了下来。莱布德斯家在物资上 几乎都是自己生产,自给自足的,人才方面也都有其固定的人员,管家就不用说了, 像是医生,花匠,都是世代与本家签约的。 你这个律师也是吗? 算一半吧。上一代的顾问律师是在下的老师,可是一辈子都没有结婚生子,所 以死后由我来继续他的工作。 还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家族啊。 听泽多说,餐厅的位置在三层,但是像这种古堡形式的建筑,一层的举架是很 高的,可以顶得上中国一般住宅的两倍半,甚至三倍。台阶每一蹬都很高,我爬起 来稍稍有些吃力。在二层的时候,我们被刚才那位帮忙停车的先生请住,我见他手 里提着我的鸢尾花箱,刚要上前接过来,却被他得点头礼止住: 刘先生,请问您的行李是直接拿到房间还是放在仓库里? 我并不知道我的房间在哪里。或许他知道,但是出于我依然无法习惯这种被人 服侍的情况,所以坚持要自己提着它,等吃过饭再自行拿到房间里去。 提着着颇有重量的家伙上楼梯,我显得有些吃不消了,只好慢慢地一步一步向 上挪。泽多见我执意不肯让他代劳,便继续与我攀谈好分散我的注意力: 这里是二层,是厨房,食品仓库,药品仓库,以及下级佣人卧室的所在地。主 人家是不会到这一层去的。你看,刚才不是有一个大门将楼梯与之隔开的吗? 这里的主人没有心情好想要下厨的时候吗? 嗯,四层是主人卧室区,三层是餐厅,客房,上级佣人及管家卧室,三四层中 间的楼道那里还有一间小厨房,主人想要做一些甜品的时候会到那里去。 千年历史,结构会如此得井然有序也不足为奇。我倒是对这个家目前唯一的主 人感到更为好奇。 泽多,你能不能先透漏一点消息给我,这女主人是什么样子的,免得到时失礼。 你是说肖本娜小姐?是个很随和的人啊。 为什么结了婚还叫小姐? 习惯了,我们是在她结婚前认识的,我和她是大学时期的校友,她大我两届, 且都是网球俱乐部的成员。 你是他们的介绍人? 一半吧,是通过我而认识的。如果知道彼特会自杀,当初便不应该介绍他们认 识。 泽多应该是与我熟络了一些,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他评论对彼特的看法,而且其 中还夹杂了一丝怨气。 可是至少她继承了庞大的遗产,下辈子吃穿不愁了。 泽多听了这话微微笑了笑,之后轻叹了口气说: 本来在遗嘱宣布之前我是不应该说的,但既然说到这里了,而且今晚就会宣读 遗嘱,我不妨就告诉你吧。肖本娜小姐手里的遗嘱上有这样一条规定,就是说五十 年之内如果肖本娜小姐再次结婚,那么她继承到的全部财产将会捐献给可福慈善人 士机构。也就是说,要么守着万贯家产孤单一辈子,要么放弃一切重新开始。光是 这种作选择所带来的折磨就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为什么彼特要对自己的妻子这样刻薄呢? 可能要妻子为自己守寡吧。 再说,你刚刚说的什么福利机构? 可福慈善人士机构 好奇怪的名字,之前说的,如果我今晚不来的话,遗产要交给福利机构,也是 说这一家? 没错,我只知道,莱布德斯家很多人都在那里做过义工,彼特,夫人的妹妹, 现任的管家都做过。可能有些感情吧。 有些感情也不用这样吧,照目前的遗嘱来看,最大的受益人就像是这家福利机 构了,我们只要稍有差池,遗产就全都是他的。 这很正常,英国很多人都把遗产留给自己生前最喜欢的福利机构,而不交由子 女管理。 呵,英国人还真的很慈善啊。 说话时,我们已经走到了餐厅门口。这是在三层最靠近楼梯走道的位置,大门 是两扇对关着的,白色的木质门板上雕刻着酒神狄奥尼索斯正在举杯的景象。泽多 轻声叩了几下,大门缓慢地对开进去,顿时间,烛光与香气交织在一起扑面而来, 我稍有些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雪白的墙壁上一盏盏金光闪闪的烛台上燃烧了长短 一致的白色蜡烛,那火光柔和而轻盈,不时间跳动几下,像华丽的精灵正在把光明 洒向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地板是橡木的,散发着一种谈谈的,与红酒的软木塞一样 的味道。从表面上的磨损不难猜出它经历过多少岁月,虽容古老,却丝毫找不出任 何一个缝隙,这不禁令我对古英国的建筑水平也深感钦佩。房间很关阔,正中央摆 放着一张长长的桌子,那长度足够四十个人同时用餐的,想必这张桌子一定挤满了 莱布德斯家族人丁兴旺时期复杂交错的刀叉声,而今四十人的座位上只有两个人, 略显得空旷了一些。 我来介绍,这位是刘先生,这位是彼特先生的妻子肖本娜夫人。 我顺着泽多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位年轻漂亮的贵妇正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身材 苗条却不失丰满,白皙的皮肤,深陷的眼眶,在长长的黑色礼装衬托之下,那笑容 中略带有一丝悲伤的味道。语气很慢,很缓,像是温温柔柔地从嘴里飘出来一般: 第一次见面,幸会。 我也想夫人行礼问好,接着听泽多介绍第二位: 这位是琳恩小姐,是肖本娜夫人的妹妹。 这位小姐虽然比她姐姐少了一份贵气,但胜在年轻漂亮有朝气,圆圆的脸,尖 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像是时尚杂志中的美艳模特走出来一般。尽 管如此,我却对这位琳恩小姐感到极其的不舒服,因为她正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鸢 尾花箱。 琳恩,礼貌一点。 听了肖本娜小姐的说话,琳恩像是从睡梦中惊醒一般,愣了一下之后,脸上的 表情突然转变成和蔼可亲的模样,笑意融融地对我说: 初次见面,我第一次接触东方男子,刚才失礼了,不好意思。 我点头回礼,心里却并不能接受她的说辞。 这应该是贵族的礼节,他们在吃饭的时候不会交谈,不会笑,咳嗽要用餐巾挡 住嘴,甚至连刀叉的声音都要尽量调节到最小分贝。我很是不习惯这种吃饭的方法, 一顿下来,我只吃了一小块煎鳕鱼和一匙土豆沙拉。虽然吃得并不开心,但我能看 得出他们为了欢迎我做了十足的准备。就像桌子上的那瓶红酒——罗曼尼? 康蒂, 这种年产不超过2000瓶的葡萄酒之王,就算是这样的贵族家庭,也不会时不时拿出 来饮用的。 用过晚饭的时候是快11点钟的样子,我奔走了一整天,从英国的南部跑到北部, 身体的疲倦程度几乎要达到爆发点了。我现在只想找个房间好好的睡上一觉,可是 我的命运并没有这么好,我要赶快到我的房间洗个澡换身衣服,一个小时之后,要 赶到议事间去参加遗嘱宣读仪式。虽然我对将要获得的遗产并不感兴趣,也打算随 即归还给肖本娜小姐,但还是希望能快一些将这件事情处理完毕。再怎样说,目前 我也还是一名通缉犯,洗刷罪名之前我根本无法睡安稳。 晚饭后,我就已经找不到泽多了,当然也不想再去麻烦他,我知道一个小时后 就要宣布遗嘱,现在他要赶去准备具体事宜。离开用餐厅之前,我只是被告知我的 房间在同层的六号客房,具体怎样走我还不能确定,而我又不想因为这种琐事去请 教此时心情一定很复杂的肖本娜小姐,至于她的那个在吃饭时一直对我奇怪地微笑 的妹妹,就更不愿意去招惹了。 我提着鸢尾花箱,夹着泽多为我买的大衣,向三层更深的地方走去。 我还记得泽多向我介绍过,这层是餐厅,客房,上级用人房和管家房的所在。 可这一路上,我却并没有遇到任何一位佣人,想必是这城堡里已经没有什么上级的 佣人了。我一边欣赏墙上的壁画,一边向前走去,走过一个拐角处,突然发现眼前 出现了岔路,一条是向右,透过走廊上的烛光可以清晰地知道那边便是客房区所在。 使我感兴趣的是另一条,那是在三级台阶上的一条石砖路,上面并没有铺着地毯, 墙壁上也没有蜡烛和油画,整体看来像是这城堡废弃的一部分,已经长久没有使用 了。我好奇地探出头向里面看去,发现这石砖路的尽头有一扇破旧的大铁门,上面 已经挂满了灰尘。我想过去看个究竟,轻轻抬起左脚,还没有落在第一级的台阶上, 突然就听见后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会塌的。 那声音不大,语速也很缓慢,但是我的心里却没缘由地凉了一下,回头看过去, 是一位个子很高,脸颊消瘦,头发和胡子都已经白了,而目光却是炯炯有神的老人。 他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长蜡烛。 老先生您好,您刚才说什么? 我也是稍稍鼓了鼓勇气才敢和这位面色庄严的老先生说话的。 会塌的。 会塌?为什么,这古堡看起来很结实的样子啊。 老人没有说话,而是慢慢地抬起手中的拐杖,动作很缓,却毫不费力,可能看 出那拐杖对于这位老先生的行动来说,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拐杖停在半空,直指 着深处那道铁门。 你是对这门有兴趣吧,它的钥匙已经不在了。什么时候丢的现在没人知道。我 只知道这门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没有开过了。这条路自然也没有人走,你看看那里, 不是有一块砖崩开了吗,那是以前一个新来的女佣踩破的,她不知道路不能走了, 一脚下去,砖就崩了。 那后来呢? 后来?哼!疯了,当时就吓得疯了。连夜跑出去,后来就没人知道她在哪里了。 从那时开始,这里便挂着一条帘子,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就不在了,或许是拿去清洗 了吧。你还要上去踩一踩吗? 听着这番说辞,我哪里还有胆子去以身犯险,连忙退了几步,并笑着对老先生 说: 谢谢您啊,我不是要开门,是对这里的结构很感兴趣。 结构? 老先生又将拐杖指向另一条路的方向说: 从这里一直走到尽头,那里的结构和这里是对称的,不过那是仓库的位置,没 什么好看的。 一句话说得我无法回答,只好连连点头说: 那就不看了,呵呵,请问,老先生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我姓莱布德斯,全名桑普? 兰卡? 莱布德斯,是这里的老管家。想必你就是那 位继承财产的中国人吧。 没错,我姓刘。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这样的古堡,一定会有一个面容严肃的老人当管家。 刘先生,你的房间在六号,从这里数进去,左边第三间便是,是这里最大的一 间客房,住过那里的人,至少都是封了爵位的。 可惜我只是一个游客。 没关系,你也不会住很久。 说完,桑普转过头走了回去。我不想再去找其谈话,便按照他说的那将,向我 的房间走去。 直到我转动自己房间的门把手,才发现这里每一个房间的门上有插着一把钥匙。 我打开门,将钥匙收在口袋里。屋子的装修很漂亮,基本上比五星级古典酒店的水 平还要高出一点,颇有历史的油画与现代化的金属气息结合的相当融洽。我没心情 去一一感叹这房间里的每一件摆设,将鸢尾花箱放在床边的地上,便开始宽衣解带 冲进浴室里。 急湍的水流从浴缸的四壁冲涌出来,翻起一池的白色泡沫。我躺在这稍有些灼 烫的热水中,闭上眼睛,任疲累随波而去。 正当我全身放松,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我睁开眼睛,还没来 得及应声,就只见浴室的门开了,随即走进来一个人。 琳,琳恩小姐,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一边说,一边匆忙地拿起手边的毛巾盖在身上。这真的令我很意外,这种随 便闯入别人浴室的情况,我以为只会在美国发生。 来看看你。 她的语气有些轻佻的意味,且说话时,人就已经坐在我的浴池边上了。她半眯 着眼睛看着我,嘴巴微开,舌头在粉色的唇上轻轻地打绕着。 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的心跳还是很快,毕竟这种场面是第一次经历,我知道琳恩会这样做绝对是 有什么目的,但是此时却也没有办法冷静下来去思考个中的缘由,因为她的一只手 已经伸进了水里。且就在我身边不到一公分的地方慢慢地摇了摇,水波所传来的力 度,使我的身体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水温不错,介不介意一起洗啊。 听到这话,我也只能感觉到耳根发烫,脸颊发烧,眼看着琳恩的上衣扣子被一 个一个地解开,我却依然嘴里挤不出一个字来。 就在我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收场的时候,一把熟悉的声音传来: 琳恩小姐,这里是客房,要洗浴的话,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我会吩咐下 面的人帮您蓄水。 听得出,这是复雷戈的声音。为了避免出现尴尬的场面,我摒住呼吸,尽量不 发出一点声音。琳恩此时也没了办法,一脸的怒气,急速地扣上扣子,大步走了出 去。 你来做什么? 好在这古堡是石头做成的,不然这样洪亮的一句,恐怕这建筑里面的所有人都 会听得一清二楚。 我来请小姐回房间换衣服,再过一会儿,遗嘱宣读仪式便会开始,小姐怎么说 也是主人家,应该懂得先到场的礼貌, 复雷戈的声音很缓和,这不禁令我感到一丝钦佩,如此的处事手法,看来在这 样的大家族里做管家的人,确实要有真才实学。 你给我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