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隆福寺风光 说实在的,烧酒胡同的这所奇怪的住宅并不适合开秘密会议。只要人们发现一些迹 象,就会猜测这里很可能正在举行秘密集会。 在人群拥挤的地方相会,反而不易暴露目标。 在举行庙会的日子里,很多人进进出出,如果相约在这种地方密谈,往往不大容易 引起别人注意。 在这种地方,即或碰到熟人,也是不足为怪的。朋友或熟人看到自己和别人谈话, 一般都会认为这大概是偶然相遇。 张绍光选择了在隆福寺举行庙会的日子里和某个人相会。会晤地点自然是隆福寺内。 隆福寺就在东四牌楼附近。这是明朝景泰年间耗资几十万两银建筑的巨大寺院。 每逢初九、初十都有庙会。 隆福寺庙会的热闹景象,可以称得上北京各庙会之冠。 根据《天咫偶闻》一书介绍,从前隆福寺庙会不像现在这样都是卖杂货、摆地摊以 及变魔术变戏法等的低级市场,而是比较文雅的、有文化气息的交易所。其中有不少书 画古董拓本,价格也不高。 该书还提到,不仅如此,隆福寺还是以贩卖盆景花卉著称的市集。 春天有海棠、迎春、碧桃,夏天有夹竹桃;冬天有牡丹、梅花。 其中尤以菊花倍受人们的赞赏。 现在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 张绍光在隆福寺里一面闲逛,一面装着若无其事地寻觅和他约会的人。 “肯定会来的。” 他如此确信。 不来的话,就说明对方没有收到信。收到信,肯定会来的。 张绍光的信是这么写的:“兄台在悠悠馆交给文保泰的相当于二十五万日元的英镑 的下落,目前已略有眉目,愿意奉告。……” 对方就是土井策太郎。 文保泰事件发生后,张绍光与巡捕营的官员们立即奔赴现场查看,并与两个日本人 见了面,倾听了他们对情况的介绍。当时他感到那须启吾有些猾头,便选择了策太郎, 想和他打打交道。 张绍光对这个案子的情况大体上有所了解,他希望进一步查询那笔巨款的来历和性 质,以便进一步深入调查案件,弄清真相。 张绍光边等人,边来回观赏寺内的建筑。庙宇陈旧,屋檐倾斜,有些地方快要崩塌 了。然而庙会依旧繁华热闹。 东城的隆福寺与西城的护国寺相并列,被称为北京双庙的名刹,亦系朝廷的香火院。 日本的庙会别名叫“夜市”,主要是夜间做生意;而中国庙会的高潮,则在白昼。 近郊农家的妇女,一般选择庙会采购日用杂货,而王公贵族则趁庙会在人群中摩肩 擦背,来回闲逛。 《藤阴杂记》一书的著者曾记载隆福寺、护国寺两处庙会的鼎盛之时为:——百货 俱陈,目迷五色。王公亦步行评玩。 诗人鲍西冈曾以对句描绘庙会之繁荣昌盛为:三市金银气五侯车马尘金银之气、车 马之尘,实际是说其俗气弥漫寺庙。然而,菊花的芬芳和寺庙附近许多书坊的书籍,则 弥补了庸俗的气氛。 北京外城的琉璃厂是书坊集中的地方,内城书坊集中的地方则在隆福寺一带。 “啊!……” 张绍光突然下意识地啊的一声,立刻停了下来。他像条件反射似地扭转身子想隐蔽 起来。 他发现了文家的侍女芳兰。 在这一带见到芳兰并不足为奇,因为文保泰的住宅铁狮子胡同就在附近。 芳兰进了一间书坊。 隆福寺前有三间最有名的书坊——三槐堂、宝书堂、聚珍堂。她的形影消失在三槐 堂里。 这一带的书坊大体上也搞拓本,与文家有联系。 若是平时,张绍光大可不必回避她,可是今天却不愿让她看到自己。 当芳兰进入三槐堂之后,他放心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溜达。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土井策太郎故作正经地站在他后面。 “咱们边走边谈吧。” 张绍光小声地说了一句,立即向前走去。 “好。就这样吧。” 策太郎赶上前去与张绍光并肩而行。 “在人群的汗臭味和扑鼻的尘埃里,夹杂着菊花的芬香。” 张绍光说。 “是吗?”策太郎板着面孔回答。“很遗憾,我的嗅觉很不灵。……” “今年出了什么新品种了?” “对菊花我一窍不通。” 策太郎回答说。 在士大夫之间栽培菊花是一种非常流行的雅兴。他们给菊花取了各种优雅的名称, 据说达三百余种。 同时,菊花的接枝,每年都能培育出新品种。在一段时期内,新种菊苗都能获得高 价利润。 “您已经见到我的信了吧?” 这时,张绍光改用日语说了。 “看了。不是因为这个我才来的吗?” 策太郎怒气冲冲地回答。 “别再罗嗦了,赶快言归正传罢。” 策太郎心里想。 张绍光像理解策太郎的心情似的,干脆把问题点了出来。 “我可以把情况告诉您。有投有报酬呢?” 这也是策太郎所预料的。 他一收到张绍光的信,立刻到那须启吾家去商量了。 “反正咱们都如数将钱交付给文保泰了,这就是说,咱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那须说。 不过,情况是很不顺利的。 文保泰只不过是一个联络的桥梁,这个桥梁已被切断,本人业已死亡,等于没有顺 利将款子交给对方。对方的见证人是个小姑娘,她已将一切情况都如实向那桐报告了。 “简直像变魔术似的,根本无法相信。” 据说,那桐是这么说的。 当时,那须听后提高嗓门说:“把见证人带来就好了。” 然而,已经后悔莫及了。 内田公使的意见是:“咱们特意花了一百万日元,可是后来的二十五万元丢失了, 落得个鸡飞蛋打。对方要求的话,咱们再付同样的款项也可以。” 内田公使认为,既然交付的一百万元实际上己成泡影,能否成功地贿赂清廷要员, 关系到国家的命运,这是金钱换不来的。已经下令谍报小组立即找到新的联络员,将巨 款交付给对方。 “咱们认命了,就算那笔巨款遗失了。当然,万一能找回来,是最好不过的。总之, 一切麻烦你了。” 那须对策太郎说。 策太郎轻轻地咳嗽了一下,尽量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答复张绍光:“找到 现金,我就给你五万块钱。” “那就是说,我为你提供现金下落的线索,就能得到五万块钱,是不是?” “当然了。能如数找回二十五万块钱,是最理想不过的了。” “哈哈哈哈……” 张绍光大笑起来。 周围的人都向他们投以好奇的眼光。 谁也不会料想到他们是在谈什么秘密的事。 “如果我找到,是不是全部归我所有?” 张绍光笑着说。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 那笔款子来自何方,交付给谁都不能公开。实际上是黑市交易。如果张绍光找到那 笔巨款,即便全部归他所有,谁也不能说些什么。 “您的启发使我们找到那笔钱,就送给您五万元。您看如何?” “这就不大合适了吧?!……不过,以后那笔钱是否被你们拿到手了,我们是可以 调查出来的。估计你们也不至于欺骗我们,可是,才给五万元的酬劳,不是太少了吗?” “怎么了?您只不过提供一下线索罢了。我们出五万元已经是破天荒的了。” “是吗?其实你们根本没受什么损失。不会自己掏腰包的。” “五万元是相当多的了……” “起初你们不是也给文保泰五万块钱吗?他已经死了,根本不需要再给他了,于是 就把他的钱原封不动地给我……是不是?这对您来说,完全是一样的。反正己经是案件 发么以后的事了。看来,咱们就是各行其是也无所谓。是不是?……” “这个……” 策太郎无话可答。 情况也确实像张绍光说得那样。 他想,反正一切都听之任之,何况文保泰案件的发生致使二十五万元白白丢失了。 策太郎断然下了决心:“那么,干脆给您八万,怎么样?” “何必不干脆些呢。给个整数,十万块钱,怎么样?” “嗯……嗯……” 策太郎哼了一声。略停片刻,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好吧!” “可是,我向你们提供线索,你们还是无法将那笔巨款取回来怎么办?” 张绍光问道。 策太郎虽然接受了任务,可是没有任意支配钱的自由。只能在设法找到二十五万元 的前提下,在许可的范围内用钱。 “那样的话,就非常遗憾了。我指望能找到那笔款项。要是钱到不了手,就一事无 成了。” 策太部老老实实地作了回答。 “你们只为自己打算,其实这一点我也早料到了。” “这……说实在的,这也是丢脸的事。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没有搜查的权利啊!… …在公使馆内,自然另当别论。然而,我们是外国人咯,能否找回那笔钱,我们也无法 断定。……” “哈哈哈,在侦察方面,日本人不是很有才能的吗?” 张绍光以讽刺的口吻说。 光绪二十九年,. 清政府设立了巡警学堂,教师几乎都是日本人。 “哎,不……这种事啊。……” 策太郎极其尴尬。 这时,张绍光又诚恳地说:“好吧。就算下个赌注吧。我也是在你们找到二十五万 元的前提下提出酬金的。至于酬金,以后再付。我先提供情况。不过,我希望您能把那 笔巨款的来龙去脉告诉我,好吗?……” “我这种人,只不过是跑腿的,怎么能了解详细情况呢?” “干脆,这么办吧!对我提的问题,您只说一声‘是’或‘不是’就可以了。我当 然不会问您无法回答的问题啦。” “啊!……” “那么我先说搜查方面的情况。……到底先追问谁好呢?这样吧,我先讲讲人名和 理由。” 这时,张绍光停下了脚步。 “好,那就拜托您了。” 策太郎说着也停了下来。可是,张绍光又开始走了。 这时,突然从右边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哎呀,到底,到底……这些人嘛,到底还 是读书太少,又染上江湖习气,秉性野蛮,忘恩负义。他们究竟会落个什么下场呢?大 体上可以想像得出来的。现在我把详细经过说给大家听听吧。……” 说完,便响起了打竹板的声音。 原来是一个留着蟹爪胡须的“唱大鼓书”的老头,做起生意来了。 唱大鼓书就是路旁的说书艺人。他们唱的大都是劝人为善、嫉恶如仇的故事。据说 从前道士传道时,就用这种说唱的形式。后来这种形式被说书艺人继承了下来。 说书人用的鼓叫鱼鼓,是用竹筒做的,竹筒两头贴上鱼皮。说书艺人一边用手敲打 鱼鼓,一边用竹板打拍。 这时,有个男青年嘲笑地说:“怎么样?不明白吗?最后怎么到隆福寺里来唱大鼓 书了呢?” “混账!你说什么?" 唱大鼓书的老头气得鼓鼓的,叱责了他两句,然后又敲打起 鱼鼓来。 那个男青年迅速跑掉了,看热闹的孩子哄然大笑。 唱大鼓书旁边是耍武术的。他挥舞双刀,招揽顾客,显示自己的勇猛有力。 穿过卖艺的人群,张绍光很爽快地说:“是那个丫头啊!” “丫头?”策太郎反问道。“文家不是有好几个丫头吗?……” “可是,能出入悠悠馆的丫头,不是只有一个吗?……” “是芳兰?果然如此。……不过,她是和我们一块儿……” “您说她是和你们一块从悠悠馆出来的,是吗?……真的是一块儿出来的吗?可是 我听说她是稍晚出来的啊。” “哦!是的。那是文保泰让她把屋子收,拾收拾,只不过晚出来一会儿。” “悠悠馆里不是有个竹编的字纸篓吗?既然有字纸篓,为什么要把碎纸放到桶里去 呢?……是的。文保泰的确是让她把废纸扔到桶里去的。……芳兰当时利用这一机会将 价值二十五万日元的英镑钞票扔到桶里,再用碎纸杂物盖在上面,然后就跟着你们出来 了。据说不过只是刹那间的事。所以你们感到几乎是同时离开悠悠馆的,是吧?!” 假若真的是……不可能。不,几乎是不可能的。想想看,那么多的钞票,一只手是 拿不了的。不管手脚多么麻利,也瞒不过文保泰的眼睛把它扔到桶里去啊!何况那笔巨 款刚刚交接完毕,文保泰肯定是非常注意的。在那种情况下,他居然如此麻痹大意,简 直不可思议。 “确实如此。”此时,张绍光像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似地点了点头。“在一般情况下 可以说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们应从各方面加以设想,我是说只要具备了某种条件,做起 来就非常简单了。” “什么条件呢?” “这一点我不想涉及。我和您谈的只是钱的下落,而不是杀害文保泰的罪犯。” “我明白了。我想问问您刚才说的具备了某种条件,是指什么?对这一点我很感兴 趣。” “哈哈……这很简单。就是说,要是文保泰与之同谋,丢失二十五万元就不足为奇 了。” “同谋?” “不,不仅是同谋,说不定是主犯呢。当然,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假使某人 设法把别人的钱放入私囊,有没有这种可能性呢?二十五万元毕竟是一笔巨款,有很大 吸引力唠!当然可以设想芳兰是与他合伙干的。” “那样的事……” 策太郎想反驳张绍光,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并非毫无道理,甚至可能性很大。 “你们二位离开悠悠馆时,是背朝他们走向大门口的。当时,只剩下文保泰和芳兰 二人了。芳兰把钞票塞进桶里,可能还是文保泰帮的忙。” “哼!很可能!”策太郎咽了一口唾沫,继续说道,“完全有这种可能。……但是, 您能提出可靠的证据吗?” “我想,除了我上面说的情况以外,再也没有其它能解开丢失二十五万元这个谜的 钥匙了。我讲的这些,不正是可靠的证据吗?当然了,我也会想到其它的情节。” “那又是什么呢?” “我想,他们最初的计划可能是这样的,……由芳兰设法先把钱藏在安全的地方, 然后文保泰从悠悠馆出来装作到上房去拿什么东西,等他再回到悠悠馆,便叫喊起来了, ……” “您是说叫喊丢了钱吧?……” “是的,他当然说抓贼什么的。根据当时的情况,反正说些什么都可以,比如说看 到偷钱的贼的背影了。于是,全家上下骚乱起来了。……不过,当时通知文夫人的,确 实是您吗?” “嗯!是的。我真不愿做这种事。” “听说,您曾经说过,当时的文夫人非常沉着,是不是?” “是的。她进入悠悠馆之前,一直是不慌不忙,十分冷静,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我听说她看到文保泰躺在地上,才开始惊慌失措的。对吗?” “是的。在此之前她很冷静,这点是非常明显的。” “文保泰只向夫人说了实话。两个日本人拜访他之后不久,悠悠馆发生了骚乱。不 过,那是串通后搞的,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估计文保泰把将要发生的某些假象事 先告诉了夫人。私吞二十五万元的计划肯定是会告诉夫人的吧?当时您跑到文夫人那儿 告诉她文保泰可能遭到不幸时,她并不吃惊,还很平静地说:‘哦!是这回事啊!’她 一定以为事情是照他们事先设想的发生了。然而,当她一看到文保泰躺在地上,突然吃 惊了,尤其是见到文保泰身上的血,她完全陷于慌乱之中,那是她万万想不到的,完全 不是她想像中的场面了。……现在仔细想想,夫人的态度前后迥然不同,不是很合乎情 理的吗?” “根据您讲的情况看来……” “我想向您说明的是芳兰可能与丢失二十五万元一事有关。估计是文保泰引诱她与 之串通合伙搞的,这一点不会错吧。然而,文保泰的死到底和她有什么关系,我就不了 解了。如果没有关系,则会出乎她预料,这笔无人知晓的巨款就会全部落到她的手里。 假使她与杀人事件有关,那么,她就参与了企图侵吞二十五万元的预谋。” “我想,她与杀人案件无关,悠悠馆的大门是在我们三个人离开之后关上的。当时 扣上门栓的声音直到如今还留在我耳边。这一事实,至少可以证明与她无关。” “总而言之,不论芳兰是否率先就参与预谋侵吞二十五万元的计划,但可以确切地 讲,芳兰已成为这笔巨款的主人了吧?怎么样?我讲的这些,或者说启发也好,对你们 是否有用呢?” “嗯!很有参考价值。” 策太郎回答说。 根据张绍光的分析,可以明确断定文保泰是主犯,被同案犯杀人灭口,并且嫁祸于 人。看来,除了张绍光的分析以外,尚无其它线索。策太郎同意他的分析,是因为策太 郎亲自向文夫人报告文保泰被刺的情况,目睹文夫人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对张绍 光的才能策太郎深为叹服。 “如果您同意我的分析,就该轮到我问您了。这二十五万元,是不是日本公使馆拿 出来的?” “我只不过是个跑腿的。”策太郎回答说。“我不知道这笔钱来自何方。如果您何 我‘是’或‘不是’,那我就可以说‘是’吧。” “看来,这笔钱与清政府和俄国重新订立撤兵条约有关吧?” “是的。” 事到如今,策太郎觉得隐瞒下去,也无济于事。 “你能推测那笔款准备分给谁呢?” “也许是那桐,也许是庆亲王父子。……” “那么袁世凯呢?” “哎呀,他是在天津的啊。不过,也有可能。……” 策太郎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回答的。张绍光一直注意他的表情。 张绍光心想,看样子策太郎不像说谎,估计他了解的也只限于这些了。 这时,张绍光突然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空虚感向自己袭来,似乎一切都很无聊,人 生真是冷酷无情,自己也无法防御。 再说,双方谈了很多,也算是消愁解闷吧。他想,已经到了和策太郎分手的时候了。 他又想起了另一个谈话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