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监禁 翌日朝晨,策太郎向吉祥二条胡同走去。 王丽英这位梳刘海式发型的姑娘就住在这条胡同里。 据说,这所房子是她舅父的。因户主举家迁往上海,托王丽英代为照管房子。因此, 她的好友李涛等留日同学无所顾忌,常到此聚会。 策太郎是王丽英的朋友,虽然还称不上是好友,但也是王家的常客。 策太郎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他曾在王家探听到有关清朝和俄国之间交涉撤兵协定的事。但是,在差不多同一时 间内,日本谍报网也搜集到与之相同的情报;不能说策太郎在这方面独树功勋。他可以 不必顾忌,大大方方地到王家。 另外,仿佛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促使他到王家去。说实在的,他很想见到王丽 英。. 对策太郎说来,王家似乎成了他获得胜利的战场,他可以无所畏惧自由出入了。 真难得啊!自从上次策太郎刺探到情报以后,他再没有到吉祥二条胡同来玩过了。 再说,就是他想来也没有余暇。 他立即参与了收买文保泰的工作,加上又遇到文保泰之死、二十五万元不翼而飞等 事。转瞬之间,又过了一个星期。 不过,也仅仅是一个星期。 然而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发生的都是一些骇人听闻的大事。在此之前的诸多事情, 都成为朦朦胧胧的遥远的往昔之事了。 “好像很久没有见面了。……” 每当他想到某些过分的事,内心不免谴责自己。 策太郎思绪万端。 倘若王家高朋满座,自己怎么办呢?那就若无其事地向大家寒喧一句:“啊!天真 冷呀!”这就行了吧? 策太郎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就在此时,他忽然意识到,越是注意自己的言行,越 容易使人感到你行动蹊跷。想到这里,策太郎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策太郎边走边想,他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王丽英的秀丽倩影。 由于身负秘密使命,和王丽英见面时总感到好像是欺骗了她似的,策太郎内心很不 安。 日本方面不惜重金进行贿赔,致使中俄撤兵协定趋于流产。 日本终子获得了对俄开战的主动权,出师有名了。 此后,传出一则煞有介事的消息,说俄国公使莱萨激怒地拍打桌子,终至流鼻血, 倒卧在地。 策太郎总算完成了使命。虽然尚未接到回国的命令,然而已为时不远了。 他决心设法找回二十五万元,这只不过是受好胜心的驱使,绝非接受了什么命令。 如果让上级知道了,说不定会下令制止这样干的。 同时,他又接到了一个密令,让他不必隐瞒身份,可以光明正大地从事自己的商业 活动了。 这样一来,他无需用欺骗的手段对待王丽英,也免得内疚。 策太郎的心情也舒畅多了。 往常,他到吉祥二条胡同拜访王丽英,她家总是高朋满座。当然,王丽英一个人在 家,也偶尔有之。 策太郎期待着后一种情况的出现。 这一天,果然如策太郎所盼望的,客厅里只有王丽英。 他喜出望外。心想,自己真是到了时来运转的时候了。 策太郎一边想,一边把事先准备好了的辞句说了出来:“啊!真冷呀!” “请坐!” 王丽英说。 平素,她总是和蔼可亲,脸上浮现着笑容。今天却不同了,那种表情完全收敛起来。 她勉强敷衍了一下,只有几秒钟的时间。 她目光严峻。 “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了?”策太郎立刻感到不安,低着头看椅子的扶手。 “土井先生!” 王丽英声色俱厉地叫了一声,这一下非同小可。她让策太郎坐下,自己却站着和他 说话。 “什么事?” 策太郎迎着王丽英的视线问道。王丽英完全像审讯似地凝视着他。 策太郎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弄不清对方为什么这样看自己。 “当初在东京和土井先生相处,我没有任何戒心,什么都想让你了解,是把你当作 好朋友看待的。” 王丽英说。 “这一点,我很感谢。我也是以同样的心情拿你们当作好朋友相待的呀!” 日清战争已经过去十年了,现在是日中关系最好的时刻。中国的青年了解到旧体制 已无法使国家前进了,他们认为应当使国家走现代化的道路,而邻国日本,便是榜样。 因之,数以万计的青年纷纷东渡日本去求知。 当然,两国之间还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但还保持着比较友好的关系。这种关系 持续了十余年,直到日本威胁中国,提出二十一条要求。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无理要求 使两国关系完全恶化了。 在两国关系恶化之前,中国人只要了解日本人的身份、来历,都会毫无戒意与之友 好相处的。 李涛、王丽英等人是寻求革命的年青人,清朝的叛逆者,这些年青人是相信策太郎 的。当策太郎参加他们的集会时,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和警惕。 大概李涛、王丽英曾向自己的同志介绍过策太郎,说这个日本人和他们有共鸣之处 吧。 “是的。开始,我们也确实把您当作好朋友的啊!不曾向你隐瞒过什么秘密。可是, 最近你的行动使我们产生了怀疑。本来我们以为你是中国革命的同情者,是经营古玩字 画的日本商人……” “这一点没问题。怎么啦?” “之后我们了解到,事实也许并非如此。……总之,你不是普通的日本人。对不对? 喂!你欺骗了我们?” “嗯?” 策太郎对受外务省之托,从事特殊工作一事,除告诉有关人士之外,从未和其他人 谈过。王丽英多半是从什么地方探听到的吧。 “她怎么会知道呢?” 策太郎想,虽然自己的工作是极其秘密的,但自信不是什么罪恶行为,当然用不着 受良心的谴责。 “我没有欺骗你们呀!” 策太郎说。 “其实,你的面部表情已经证明,你欺编了我们。……我看得出来。” “不,那是误会……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土井先生,你不是很久没有到我们这儿来了吗?” 王丽英突然转变了话题。 “到你这儿来矛……噢!那是因为最近很忙啊。” “那是为一笔巨款的事太劳累了吧!” “啊?” “你还在装傻?我们全都知道了。” “全都知道了?” “是呀!就连你到过什么地方,做过些什么,我们都……” 王丽英说完挺着胸,气宇轩昂。 她俨然像坐在审判席上的审判长。 策太郎心想:看样子似乎她知道大致的情况了,挣扎下去也无济于事。 “你说的是我到文保泰家中去的事吧?” 他试探地问道。 “也许你会说,是为了去学习取拓本技术的吧?” 王丽英讽刺地说。 “我是去收买他。” 他很痛快地承认了。 “那么,你是以什么身份去的呢?” “我只是受别人之托,因为我会说几句中国话。……别人希望我代为帮忙。……其 实我是临时帮忙的,我的本职工作确是做字画古董买卖。请相信我!” “你是不是日本的密探,这与我们没有多大关系。不过,日本密探或者是与之有关 系的人,经常与清朝的上层人物有联系……你们把那笔贿赂用的巨款送到文保泰家去, 是受日本政府的指使吧?随后你们是不是又受清政府的委托办些什么事呢?比如说,让 你们追查反对清朝的人。……他们会乐意地给你们很多酬金的。听说,对目前在安南的 孙文先生的脑袋,他们就悬赏若干万元。我们的脑袋当然不值那么多钱了。可是我们还 不愿意掉脑袋啊!……正因为这样,我们必须把周围的情况摸清,哪怕是对稍微有点可 疑的人,也要彻底查清。……” “这也是我的希望。请调查吧。” 这种谈话场面是很奇妙的,策太郎反而感到高兴。他甚至希望王丽英严厉鞭笞自己。 这大概也是一种少有的受虐狂吧。 然而,王丽英并未继续追究下去。 “事情总会调查清楚的,请你在这儿呆一段时间。” “好的。不过,希望尽快地把我的问题弄清楚。” “什么时候才能弄清楚,我就不知道了。” 一直保持冷静的王丽英这时突然变了,她连忙向左右顾盼。 这家客厅有两个门,一个通向大门,一个通向内院。 王丽英突然向后一退,吹了声口哨。 这肯定是联络暗号。 从两个门外迅速跑进来两个年青的小伙子,他们和策太郎有过一面之交。 这两个年青人非常麻利地从左右两侧抓住策太郎的胳膊。 “你们太粗暴了吧?” 策太郎面带微笑地说。 “可以告诉你,在你的问题没有完全查清楚之前,你就是嫌疑犯。” “您不是说我的问题全都了解了吗?” 策太郎说完,立刻觉得后悔了。他认为王丽英这样对自己真是太过分了,现在为自 己辩护也不过是鸡蛋碰石头而已,又何必多言呢? 王丽英略微缩了一下下腭,什么也不讲。 “好吧。请您到这边来。” 策太郎右侧的男青年说。 他讲话的措词很有分寸。 可是,抓住策太郎手腕的那两双手力气之大,使人生畏。王丽英打开了通向内院的 那扇门。 两个人挟着策太郎穿门出去。 北京民房的走廊下面一般都铺上一层水泥或粗糙的木板。然而,这里却铺着地毯。 客厅的地面是用大理石铺设的,看来这是一所上流人士的住宅。 走廊很宽,三个人并排走都可以畅通无阻。 走廊有一面是窗户,由于拐弯处成直角,又没有安装透明的玻璃,光线显得很暗。 “请您在里面暂时休息吧。” 策太郎左侧的青年说。 门开了。 这扇门是用很厚的杉木做成的,涂着没有光泽的茶色颜料。这使策太郎联想到在文 保泰住宅里见到的那副棺材。 里面又黑又暗。 屋内散发出一股腐臭味。 光线通过开着的门的空隙,一直照射到里面的墙壁。看来房子很深。黑色的窗帘挡 住了窗户,房子显得很暗。 “唉!……” 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叹息,突然,“咔”的一声,策太郎的右手腕被一个凉飕飕 的东西铐住了。 “把左手伸出来!” 话音刚落,策太郎的左手差不多与右手并在一起,也被手铐铐上了。 “你们太谨慎了。” “这关系到我们的脑袋,我们还不愿意死啊,不得不谨慎哪。”策太郎左边的青年 回答说。 “你学的是什么?” “我曾在日本物理学校学习,中途退学了。” “但是,现在……”,策太郎回过头去看着右边的青年苦笑说,“现在却被手铐铐 上了。真妙啊!” “我们是在巡警学堂跟日本教师学的。” “噢!你是巡警吗?” “不,不是。” 对方回答后使劲地在策太郎背上嘭地捅了一下。 策太郎向前打了一个趔趄,消失在昏暗之中。 那扇厚厚的门发出凄厉的吱吱声,便关上了。 门外响起了上锁的声音。 “我被关到监狱里来了……” 策太郎自言自语地说。 可是,他还没有感到自己无路可走。 把我关进这间昏暗的屋子,到底要干什么呢?策太郎只好默默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王丽英的存在,使他能够排除一切痛苦。 呆了一会儿,他沿着房屋的墙壁走了一圈。 这间屋子太宽敞了,莫若把它称为大厅更合适。 在城市建筑物密集的地区,不适合建造那种古老的四合院,而要建那种纵深的、中 间狭窄的葫芦形房屋。 到过王丽英舅父家的人,穿过走廊时,就会感觉到这是一所奇特的房子。虽然策太 郎经常来,但他只知道大门和客厅。从外面看,简直看不出这所房子是那样的宽敞。 策太郎被手铐铐住了双手,但也并非完全不能活动。他可以拉开窗帘,不过策太郎 决定暂时不这么做。他并没有感觉到黑暗的可怕。房间挂上黑色的窗帘,也许是为了造 成一种恐怖的气氛。 他的眼睛逐渐习惯黑暗,里面的陈设虽然有些模糊,多少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 他沿着墙壁走了一圈,觉得这间房子很大,大厅的中间摆了个大屏风,把大厅一分 为二。 黑色屏风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屏风虽大,并未完全把大厅隔成两半,屏风两边尚留 有空隙。刚才,策太郎经过时并不知道这儿就是屏风的空隙。 他仔细地观察了屏风的空隙,看来还不如方才见到的走廊的一半大,完全可以把厅 看成“两间房子”。 策太郎又回到开始进来时的那个犄角去了。 地板是用砖铺的。 厅里放了几把椅子。 一切都处在混乱中,策太郎打算平心静气地把自己的思绪整理一下。 现在,他完全明白了自己被关进黑房的原因了。 他隐瞒了日本特工人员的身份。这一点即或被人指责,他也可以为自己辩解。从事 秘密工作的人,怎么会随便公开自己的身份?恐怕哪一个国家都是这样的吧! 这是一般常识问题。 估计他们要追究的是策太郎和清朝官吏的勾结问题。 策太郎想:“自己和他们没有什么联系,即便有,我也决不会做那种出卖朋友的事。” “如果问我,我就这样回答。” “信不信由你们。” “也许会受到拷问吧!” 他想。 策太郎并不怕拷问。相反,他宁愿接受拷问。 他想像这样一种情景——穿着带马刺马靴的王丽英,挥舞着富有弹性的皮鞭,发出 噼噼啪啪的响声——仅仅这些,就使策太郎心惊胆颤了。 肌肉上出现了鞭痕、渗出来的鲜血、喘息声、呻吟声、皮鞭的挥舞声。 “也许自己精神不正常了吧。” 他在椅子上重新坐正之后想。 他抓住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 他感到自己的手掌发涩不光滑了。 哦!原来平时根本不用的屋子己经积满了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