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瞥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快十一点了。莉莉从起居室取过公文包,想把几件案 子浏览一遍,可注意力却集中不起来,便脱下衣服钻进了被子,自忖今晚睡觉的时 候到了。想到她女儿正睡在走廊对面的四柱床上,而一晚上都过得这么好,她心里 喜孜孜的,关掉了台灯。就在那瞬间,她突然想起她忘了检查门是否关好,这种杂 务从前总是由约翰一手包办。 松松地裹上她那毛巾布的浴袍,她在黑暗中赤脚轻轻走着,打定主意先去看看 厨房门有没有关好。四周一片安宁,没有汽车声,也没有狗吠声,万籁皆静。 走进厨房,她瞧见门帘被风吹起,飘出玻璃滑门。她责备自己怎么忘了关门, 转而一想这地方那么安全,或许不一定要紧。就在她把门帘撩到一边,拉上玻璃滑 门之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感觉出了什么岔子似的。屏息细听,她听到了一阵 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就像篮球运动员穿着运动鞋在球场上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背后一阵声响,使她的心跳突然加剧,拖及地面的浴袍被 猛然掀起蒙住了她的头。她挣扎着尖叫一声,想脱出身来,脚下却一滑差点摔倒在 地板上。她的身子被紧紧地搂住,使她几乎窒息。接着,像是一只手迅速地捂住了 她的嘴。她试图狠狠地咬那只手一口,但咬到的却是一嘴毛巾布。她腰以下部位都 裸露在外,冷风嗖嗖地吹着她的下身。 她的胳膊被裹在睡衣里面,交叉在胸前,怎么也挣脱不出。她用脚猛踢着,因 为眼睛看不见,但踢到的大约是厨房的椅子。椅子撞到墙后倒在地上,发出震耳的 巨响。 她感到小腿和足踝一阵刺痛,知道她被拖着穿过走廊——朝她女儿睡着的方向 走去。莎娜,她想到了莎娜。噢,上帝啊,别……莎娜……她的嘴被堵住了,发出 的只是含混不清的、不像人声的呻吟。她的脚撞到了什么,是墙壁吗?她不再用脚 踢,不再挣扎,只在心里虔诚地祈祷:“……当我穿过死亡之谷……”她记不起《 圣经》上的话了。过去的影子与现实纠缠到一起。 不要对莎娜,不要对她的孩子——她得保护她的孩子。 “妈妈。”她听到了她的声音,起先是疑惑的、孩子气的,随即转为惊恐的尖 叫,回荡在莉莉的脑海里。接着,她又听到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在墙上,是身体跟身 体的碰撞,就像足球场上运动员间发生冲撞时的声音。他抓住了她,抓住了她女儿。 他把她们俩都控制住了。 他们现在是在莉莉卧室的床上。他动了一下胳膊,蒙在她脑袋上的浴袍滑了下 去,借着从浴室透过来的光线,她可以看见他。莎娜就在她旁边,而他则压在她们 俩身上。他手中握着的钢刀离她的咽喉不过几英寸,刀锋折射出反光。他的另一只 手掐着莎娜的脖子。莉莉抓住他的胳膊,因恐惧而发出一股超乎寻常的力量,差点 成功地扭转他的手腕,把刀锋对着他。在她的头脑中,她甚至觉得刀尖已经刺进了 他的胸膛。然而,他疯狂得像头蛮牛,眼露凶光,来回眩睨着,舌头外吐,把刀子 横着逼近了她的嘴,尖利的刀锋划破了她柔软的嘴角。她用牙齿咬住了刀刃,舌尖 碰到了粗粗咸咸的东西。他的脸离她不过几英寸,他的呼吸中夹杂着一股啤酒的恶 臭。“尝一尝!”他说,脸上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这是她的血。用你的舌头舔 了它!舔一个婊子的血,一个骗人的、可恶的婊子的血!”将刀子从莉莉的嘴上拿 开重新抵在她的喉咙上,他的另一只手也放开了莎娜的脖子,猛地把她的睡衣往上 一掀,露出了她的新的比基尼内裤。莎娜不顾一切地将睡衣往下拉,想遮住自己, 目光转向莉莉,露出恳求的神色。 “不!”她哭喊道。“制止他,妈妈!求你让他停下来!”他的手猛地掐住她 的脖子,她一阵窒息,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响,嘴角渐渐淌出白沫,目光变得 呆滞。 “冷静一点,莎娜。不要反抗,就按他说的做,会没事的。求求你,宝贝儿, 听我的话!”莉莉竭力克制着自己说,“放她走,我会让你得到你从未有过的最大 满足。我可以做一切。”“这就是了,妈妈,你告诉她,告诉她你需要这个。”他 从牙齿缝里挤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莉莉想分散他的注意力,把他从莎娜身上引开,可是,她的身体从床上弹了起 来,又被他压在下面。莉莉从来没觉得自己如此无能为力,除了那么一次,而那都 已经过去多少年了。上帝根本不存在!她现在知道了。没有理由祈祷!她情愿他拿 刀割断她的喉管,结束她的生命。 “噢,妈妈!噢,妈妈!”莎娜喘息着。 街上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响亮的警笛声,他从床上一跃而起。“邻居听到声音, 打电话叫警察来了!”莉莉说,耳听得声响渐渐由远而近。“他们会朝你开枪,打 死你!”浴室透过来的灯光直接照在他身上,清楚地照出他的圆领长袖运动衫和脸 部的轮廓,他慌乱地试图拉上裤子拉链。莉莉从床上坐了起来,愤怒中忘了恐惧, 尖叫道:“如果他们不开枪打死你,我也要自己动手宰了你!”警笛声一阵紧过一 阵,刺激着耳膜,离这儿可能也就只隔一两条街而已。没几秒钟,他逃走了。 她紧紧地搂住她的女儿,抚摸着她的头发,附在她耳边柔声说:“都过去了, 宝贝儿,他已经走了。再没有人会伤害你。一切都过去了。”刺耳的警笛渐渐远去, 消失在耳际。没有人叫过警察,谁也没注意到她们的痛苦挣扎。 时间好像凝固了,她将女儿抱在怀里,轻轻地摇着,倾听着她那可怜的、伤心 的呜咽。她心如乱麻,好几次想抽身去打电话叫警察,可是莎娜抱得她那么紧,她 迟疑了。他逃走已经有一会儿了,现在早已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她脑子里闪过那一幕幕不堪入目的镜头,满腔怒火从心中升起,苦涩的胆汁溢 到嘴上来。 “莎娜,亲爱的,我现在要起来了。我不会走开,我只是到浴室去给你拿块毛 巾,然后再打电话叫警察和你爸爸来。”莉莉挪动了下身子,将浴袍披回到肩膀上, 在腰部松松地打了个结。不知怎么,愤怒反到使她镇静下来。 “不!”莎娜以从未有过的坚定的口气说。“你不能告诉爸爸!”她伸手抓住 莉莉的浴袍想站起来,浴袍被拽开了,露出了莉莉的身子。她又一把抓紧,“你不 能告诉任何人。”这张脸、这声音仍然是孩子气的,可是这双眼睛里透出的却是一 个成熟女人的目光。她再也不是个孩子了,再不会将这个世界视作一个安全的所在。 莉莉用一只手捂住嘴,咬着指关节,硬是控制着没让自己叫出来。在那双眼睛 里她瞧见了自己。跟莎娜一起躺回到床上,她抱着她,摇着她,就像从前她还是个 孩子一样,使她安静下来。“我们必须打电话叫警察,必须打电话给你爸爸。” “不!”她又尖叫起来,“我要吐了!”莎娜起身朝浴室跑去,还没跑到马桶边就 吐在瓷砖地上。莉莉跟着蹲下身,用冷毛巾为她擦脸。莉莉随即走到药柜那儿,取 出一瓶镇静药,那是前两天医生刚开给她,治她的失眠症的。她从瓶里倒出两片药, 一片给她自己,另一片给莎娜,她的手在颤抖。“把这吃了。”她说着递给她一片 药,一杯水,“它会使你放松些。”莎娜吞下药片,瞪圆了眼睛,望着母亲也把一 片药扔进自己嘴里。她听任莉莉帮着她躺回到床上。她又一次把她抱在怀里。 “我们得给你爸爸打个电话,离开这房子回家去。我不叫警察,但我们得告诉 你爸爸。我们别无选择,莎娜。”莉莉十分清楚,如果她报案的话,她女儿会遭受 到什么样的折磨。警察会连着几个钟头呆在这里,迫使她们回忆那个噩梦,使每一 个细节都烙印在她们的头脑中,永不磨灭。接着将会是医院和法医的检查。他们会 探查莎娜遭受过蹂躏的身体,用药签擦拭她的口腔,进行化验。如果他们逮捕了他, 无数个月的取证和出庭作证会耗尽她们一生的岁月!莎娜将不得不坐在证人席上, 面对把法庭挤得满满的陌生人,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天夜里那污秽龌龊胆战心惊的 情节。她还得与检察官一起练习她的证词,就像演戏前的彩排似的。而那个人也坐 在同一间屋子里,跟她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于是,这种痛苦折磨的经历就会变得 众所周知,甚至学校里的一些孩子也会有所耳闻,到处传播,弄得沸沸扬扬。 这还不算,整个事情中最卑劣、最可恨的莫过于在她们遭受了那么多痛苦,并 且可能还要遭受;在她们尚未从令人冷汗直流,半夜忽然惊醒,吓得拼命尖叫的噩 梦中醒来,尚未恢复正常生活之时,他却又被释放了,莉莉对这一套太熟悉了。强 奸罪的最高刑期不过八年,关个四年就可以出来了。判决前羁押的时候依法折抵刑 期,等坐在去监狱的囚车上时,他所剩的刑期可能也就只剩三年。再怎么关都不足 以偿还他所欠下的罪孽!她敢肯定,他一定还犯下过其它恶毒的罪行。她似乎又尝 到了刀子上暗淡的、退了色的血迹。 或许甚至是谋杀!对了,他这一次犯的是谋杀罪,歼灭一个人的天真无邪: 这就是谋杀! 这不能不使她对自己的事业,自己毕生所从事的工作作深刻的反思。就算她能 对强奸案提起公诉,她也决不能像一个高等法院的法官那样不带个人偏见进行审理。 她的脸色黯淡了。她越想越不愿向当局报案。 他的脸不断出现在她的眼前,好像存在于她记忆深处的某个地方似的,她知道 她以前一定见过他。这次侵袭的回忆从过去重重的回忆中走出,她简直分不出是现 实还是想象。可是那张脸……药力正在发生作用,莎娜安静了些。莉莉慢慢地挪动 身子,拿起床头的话机给约翰打电话。他睡得很死,莉莉叫醒他时,他不耐烦地咕 哝了一声“喂”,还以为是别人半夜三更拨错了电话。 “约翰,你得马上到这儿来一趟。”她压低声音,说得很快,“出事了。” “天哪,几点了?是莎娜病了吗?”“我们都没事,还是快过来吧。你到这儿之前 什么也别问。莎娜就在我身边。”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急躁起来,她不知道能控制自 己多久,“请快点来,我们需要你!”她挂断电话,看了看闹钟——才一点钟。仅 仅两个小时,她们之间好不容易最后才找到的幸福就被剥夺了,她们的生活就给毁 了。她的思绪转向约翰,他会对此作什么反应呢?莎娜是他的生命,是他的掌上明 珠,是他所保护、所庇护、任何人不能动她一根汗毛的宝贝女儿。自从莎娜出世以 来,他就撇开了莉莉,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这孩子身上:抱她、摸她、亲她。与此 同时,却从不再亲吻他的妻子。想到这儿,她不寒而栗,一阵颤抖,抱紧了胳膊。 她必须坚强起来。 好像才过了几分钟,约翰就赶到了。时间好像不再走动了,在他们上空有如乌 云密布,山雨欲来,他出现在卧室门口:“见鬼,这里究竟怎么了? 大门敞开着。”他的语气明显带着指责的意思,怒气冲冲地要求莉莉对此作出 解释。 莎娜在莉莉的怀里得到了放松,呼吸轻浅短促,身子几乎一动不动。“爸爸!” 她听到了他的声音,朝他哭喊:“噢,爸爸!”他赶紧跑到她身旁,莉莉松开她。 在约翰宽厚的怀抱里,她将身体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呜咽着。“噢,爸爸!” 他望着莉莉,黑眼睛充满了怒火,可是在它们的深处渐渐生出惧意。“出什么事了?” 他大喊道,“告诉我今天晚上这里出了什么事了!”“莎娜,爸爸和我要到那个房 间去谈谈。”莉莉温和地说。“你听得见我们的声音,知道我们在那儿。我们离这 儿也就几步远。”她站起身并示意约翰跟着她。 那片药多少使她镇静了些,她把事情经过告诉了约翰。她只是将事实叙述了一 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她知道,如果她让一滴泪掉下来,眼泪就会像决了闸口似 的奔泻而出。他们坐在新买的沙发上,台灯射出柔和的琥珀色的光线,使人疑心身 处一超现实的氛围中。相册依旧摊开在地板上。他蜷缩着靠在沙发上,手指触摸着 她嘴角的伤痕。 然而,这并不是关心或爱抚的举动,倒更像是他借此来证实她所说的是真有其 事的自然反射作用。他的眼神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他觉得她应该对此负责,不管她有 千百条理由。她应该有力量阻止那个人。他就是这么看她,莉莉想。 接着,他开始呜咽,那陌生的、可怜兮兮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个成年男人,倒像 个小孩,他那肌肉发达的身体由于痛苦而似乎一下萎缩了。他没有尖叫,没有大喊, 也没有威胁地说要报仇,他只是极度地伤心,他的心里充满了悲伤,已没有余地容 下愤怒。 “那么,你想叫警察来吗?你是她父亲,没有你的同意,我不能作决定。”她 说,“再说,这决定也不是不可更改的。如果我们改变主意,我们以后随时可以报 案。”她一边说话,一边瞥了一眼厨房,想看看是否有指印什么的证据留在门上。 “不,我同意你的意见,那样做只会对她更糟。”他最后回答道。泪水不断从 他眼中涌出,流过他的面颊,他用手背抹了把脸,“如果我们报案的话,他们会抓 住那杂种吗?”“我怎么知道,约翰?没有人知道。我们连他搭什么交通工具走的 都不知道。”她咒骂自己为什么不跟踪他,而留下来陪着莎娜。“也许我们没去报 案是做了件错事。天哪,我真搞不清楚!”她头脑中一片混乱,充满着费尽九牛二 虎之力才勉强按捺住的愤怒。昔日的记忆,这么多年来一直怀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侵 蚀了她的理智,使她的天性某种程度上被扭曲、被践踏,陷于沉沦。她必须阻止这 一切。她必须把磁带重新录一遍,抹去那一段。约翰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她盯着他,竭力集中注意力。 “我要带莎娜回家,带她远离这个地方,”他哽咽着说,“我不知道,也不关 心别的什么,我只想照顾好我的孩子。”“我知道,”她大喊道,随即压低了嗓子 以免莎娜听到,“她是我们的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认为我也想照顾好她吗? 我同样不想让她遭受痛苦。我阻止不了,我尝试了,可是现在我能让它暂时停止。 我给她吃了片镇静药。我们就把她裹一裹带回家。我理一下东西跟你走。”他愣在 那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受伤的眼神里突然露出一丝惊恐。他出门时没来得及梳 理头发,遮住秃顶的那块地方,一绺长头发在鬓角附近不断晃动。他看上去那么憔 悴,那么苍老。“她会怀孕吗?我的宝贝,我的小宝贝。”她刚想回答,可是对他 的软弱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厌恶,正是这一点使她这些年来一直瞧不起他。就在她走 出昔日的阴影,面对社会上的暴行时,他却生活在一个乌托邦式的幻想世界里。为 什么他就不能在他们生活中需要决断时拿一次主意?她不由想到了理查德,但愿站 在她身旁的是他而不是约翰。那是她第一次尝到幸福,触摸到快乐的柔软的边缘。 快乐,这个词使她联想到那个男人正是从她的恐惧中,从莎娜的恐惧中发现了快乐。 他从她们的屈辱中找到了快乐!正如她的祖父从她娇嫩的身体禁戒的幽深处找到了 快乐! “警笛声把他吓跑了。我们明天可以带她去看看医生,他们会给她作检查,给 她吃点抗生素以预防疾病。她受孕的可能性很小。我们只能为她祈祷了。”“她能 从这次事件中恢复过来吗,莉莉?我们的小女孩还会跟从前一样吗?”“只要我们 在她的身旁,尽我们所能给她爱心和帮助,我想她会的。上帝保佑她!”她这番看 似平常的安慰话也是对无数类似她女儿的受害者及她们深受打击的家人说的。莎娜 曾经是坚强的,在此之前她一直是个坚强的孩子。莉莉竭力培养她坚强的品格,而 不像约翰那样娇惯她、庇护她。如果他们不利用父母的权威去引导她,生活对于她 将会变成一场噩梦,就像她自己,她自己就曾经生活在噩梦里。那么,她从此将变 成一个毫无希望的跛子。不,她决不会让她的孩子陷入这等万劫不复的地狱!决不 容许! 他们用她床上的那条粉紫色的新被子裹住莎娜,约翰领着她走向门口。 她转身望着莉莉,两人的眼睛久久互相注视着。莉莉一直巴望着成为的朋友和 知己,在人生道路上引导她而不受她父亲的干扰。然而,她们却共同目睹了地狱, 被迫被由恐惧打造而成的枷锁束缚在一起。 “你回家后好好睡觉,爸爸会睡在你旁边的地板上,”她拥抱她,“你明天早 上醒来时我就会在那里。”“他还会来吗,妈妈?”“不,莎娜,他永远不会再来 了。我明天就搬出这房子,我们再不住这儿了。不久,我们就会忘记今天晚上发生 的事。”她知道这其实是撒谎。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