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他怜悯地凝视着我说:“皇阿玛这么多年一直如此疼你,固然是因为你心思聪 慧灵巧,尽心服侍!可更重要的是因为你是这紫禁城中罕见的一直没有利欲心的人, 从无争权夺利的心,没有偏帮过任何人,没有打压过任何人,只是一心一意地服侍 皇阿玛。以后你也要如此!” “你这些年表面上看起来确是风光无限,一个李德全,一个你,不要说一般大 臣,就是我们这些阿哥和娘娘见了都是脸带三分笑,可这紫禁城暗地里不知多少人 嫉恨于你!你能一直平安无事,不是因为八哥是你姐夫,也不是因为你和我,和十 哥,十四弟要好,而是全凭皇阿玛的宠爱!你若参予进我们的争斗,你会失去皇阿 玛对你的信任和疼宠,你若失去了皇阿玛的宠爱,那历年积攒下的怨恨会尽数发泄 出来!若曦啊!到那时你怎么受得了那份苦呢?” “再说了,这本就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争斗!我们如此做,是为了自己的欲望私 心,想要更多的尊荣,更多的权利,想要坐到那个最高的位置上。不管结果,都是 我们应该付出的代价。可你凭什么为我们的欲望而牺牲呢?这不是你应付出的。” 我捧着头,痛苦地问:“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提醒我这些?我不想知道!”他 柔声道:“八哥是你姐夫,更何况你还……,就是十哥,十四弟也是你很难割舍的 人,可你又已经答应了四哥,我怕你一时感情用事卷进我们的争斗。我知道眼看着 一切的发生让你痛苦,可如果参合进来你会更痛苦!” 十三默默喝了会酒,叹道:“这就是帝王家!无可避免的争斗和痛苦!没有人 能阻止!就是睿智如皇阿玛也只能无奈地目睹着一切的发生,何况你呢?若曦!我 只要你将来跟着四哥,好好对他。别的事情你都不要理会,谁胜谁负,是我们之间 的事情。” 十三拍了拍我背道:“我们可是说好今日要大醉一场的,不要再谈这些俗事, 喝酒!” 我碗到立干,只想快快醉死过去,再不要面对这些事情!十三也好似有意要灌 醉我,一碗接一碗地给我倒酒。 不大会功夫,我已经眼光迷离,只知道喃喃说‘喝’!然后就是我醉酒的一贯 风格,头一歪黑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床时,发现自己合衣躺在床上,忙掀开被子想要坐起,头一阵疼痛, 又坐了回去。缓了缓,才起床洗漱。笑问玉檀:“昨儿晚上你回来时,我在屋子里 吗?”玉檀笑道:“我回来时,看姐姐已经睡下了!”我点点头,没再说话。 待到去当值时,已经晚了,所幸万岁爷上朝未归,晚到一点倒不至于有大碍! 喝了浓浓一杯茶后,才头脑清楚了些。正在煮水,王喜快跑而进,脸色凝重,低声 道:“姐姐今日一切留心,万岁爷下朝了!”我看他脸色不对,想再问几句,他却 已经转身匆匆而去。 我静了静,选了康熙平日最喜欢的茶具,冲泡好后,又特地凉了一下,待到比 康熙日常喜欢的温度稍高后,才托着茶盘小碎步悄悄而入大殿。 入目处,从三阿哥到十七阿哥,幷康熙的表弟、领侍卫内大臣公鄂伦岱,领侍 卫内大臣公阿灵阿,内大臣明珠之子、翰林院掌院学士揆叙等满族重臣黑压压跪了 一地。康熙脸色铁青,虽满屋子人,却落针可闻。 我心中一动,莫非今日就要宣布废太子?轻轻将茶盅放置于桌上,人还未来得 及行礼退下,康熙猛然端起茶盅朝四阿哥身上砸去,我立即跪倒在地上,一时心中 惊痛惧怕,大气也不敢喘。 四阿哥不敢闪避,任由茶盅带茶汤尽数打在身上,上身立即湿了一片,茶盅顺 着袍子滚落到地上,滴溜溜的打着圈,死一般的沉寂中青瓷撞击地面的脆响击打在 人心上,声声都是天子之怒,让人惊颤! 我俯头跪在地上,一面伤痛,一面庆幸茶汤不算烫!脑中细细琢磨过去,却无 半点头绪,只知道今年太子会被废,可四阿哥会有什么事情呢?转而一惊,十三阿 哥!如果现在的历史是我所知道的历史的话,最终是十三有事情,而非四阿哥!一 面是放下了心,可一面又难受起来! 康熙冷冷地道:“朕早已有旨‘诸阿哥中如有钻营谋为皇太子者,即国之贼, 法断不容’,你却命人通过各种渠道散布流言蜚语,大肆宣扬太子胤礽的恶劣行迹, 在满汉官员以及京师与江南士民中制造倒太子的舆论。还扬言胤礽的储君之位并不 稳固,随时可能再次被废黜。好个阳奉阴违的雍亲王!” 康熙一面说,四阿哥一面磕头,回道:“此事绝非儿臣所为!”康熙盯向领侍 卫内大臣公阿灵阿和翰林院掌院学士揆叙,两人都‘砰砰’磕头道:“臣有罪!臣 知罪!可此事实在与四王爷不相干!是臣等私自行动。”一面说着,一面闪闪避避 地打量四阿哥神色。 康熙猛然一拍桌子怒道:“你们可真是忠心耿耿!眼里还有朕吗?”怒指着四 阿哥道:“他们这两三年来和你暗中往来,何地见面,何人在场,都有证据。若非 为你,难道如此做是为了他们自己?是他们谋太子之位?” 四阿哥眼色沉沉扫过阿灵阿和揆叙,磕头顿首道:“儿臣虽与他们有过接触, 但从未指使过他们此事!” 我心中微动,看向八阿哥,他面色肃然,目光如水,淡淡凝视着身前的地面。 脑中忽地闪过他说过的话‘不要是老四!否则只会受罪,反倒枉费我如今的一番心 血!’刹那一切都已明白!这是他为四阿哥布的局!好个一箭双雕,打击了太子, 又可以铲除四阿哥。借助四阿哥了解太子动向,扳倒太子,太子大势已去,立即向 四阿哥下手。而阿灵阿、揆叙定是既负责四处散布谣言,为八阿哥倒太子的行动制 造声势;又负责八阿哥和四阿哥之间的消息互通。此时四阿哥有口难辩,因为的确 与阿灵阿、揆叙有过私下来往,而往来内容又都不可告人,甚至只怕比散布谣言更 严重。先有人向康熙密告此事乃四阿哥所为,再阿灵阿、揆叙此番惺惺作态一力维 护四阿哥的样子更是让康熙连怀疑之心都无,他们越是不承认乃四阿哥指使,康熙 就越发相信,越发愤怒!受太子结党营私案的影响,再加上对阿哥谋求皇位的忌惮 和深恶痛绝,康熙怎能不怒?此番虽没有谋逆举动,但康熙也绝对不会轻饶四阿哥 的。想通此节,才真正明白十三阿哥十年幽禁就是为此。 我盯着八阿哥,这个局绝非短时间内布置的,散播谣言动摇人心非短时间内能 奏效,而他和四阿哥的互通消息早在十四阿哥抗旨去草原时就已有,他只怕两三年 前已经想好一切。就连阿灵阿、揆叙肯定都是一步步诱导入觳,此时他们若招认是 八阿哥,那他们一样获罪而且再无翻身机会,可若他们栽赃给四阿哥,八阿哥却是 他们的翻身资本。这些只是我这一瞬时推断出的,至于阿灵阿、揆叙是否还有其它 把柄握在八阿哥手中,或还有其它交易就非我所能知道的了。 脑中思虑越清楚,就越发惊叹,我知道雍正手段酷厉,明白能被雍正视作对手 的人也绝非泛泛之辈。可我一直看到的都是他柔情似水的一面,渐渐忽略了他是历 史上的‘八贤王’,今日才真正直面了他的另一面,他忽地眼光投向我,两人目光 轻触,他波澜不兴,冷淡地扫过我,又垂目凝视着地面。 十三阿哥忽地站起,上前几步跪倒在康熙跟前,四阿哥叫道:“十三弟!”十 三阿哥恍若未闻对康熙磕头道:“事已至此,皇阿玛迟早会查出真相,儿臣就自己 招了吧!此事乃儿臣暗自授意阿灵阿和揆叙,假借四哥的名义四处散布谣言。”说 完侧头看着阿灵阿和揆叙说:“事已至此,无谓再多隐瞒,既然已经全部摊开,就 谁都别想逃!”说着眼光从八阿哥脸上冷冷扫过。 十阿哥抬起头,朗声道:“十三弟这话倒是稀奇,谁不知道你和四哥一向形影 不离!难道你的意思不就是四哥的意思吗?”我盯向十阿哥,不知自己该怒该伤。 我一直在怕这一幕,但这一幕终于在我眼前上演了! 康熙冷冷目注着十三阿哥,十三阿哥磕头道:“皇阿玛只管问阿灵阿和揆叙, 儿臣之言是否属实自可知!” 康熙看着阿灵阿和揆叙,极其冰冷地说:“实情究竟如何?”阿灵阿和揆叙一 时举棋不定,十四阿哥猛地站起,上前几步磕头道:“据儿臣看,此事应非四哥所 为!四哥心性寡淡,常在府中参禅念经,平日又最是孝顺体谅皇阿玛心意!绝不会 做出如此大逆皇阿玛心思的事情。” 康熙凝视了十四阿哥一会,依旧盯向阿灵阿和揆叙,他们两人磕头道:“臣罪 该万死!确是十三阿哥示意!”,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将事情前后始末一一道出, 具体见面日期,私下相谈内容,俱清除分明。康熙听完搁于桌上的手紧紧握拳,目 注着四阿哥喝问:“是胤祥所为吗?” 我心中一紧,此问是个圈套!不管是与不是都不对! 四阿哥抬头冷冷瞥了眼十三阿哥,极其重重地磕了个头,额头紧贴着地面沉声 道:“确非儿臣所为!儿臣也不知是否是十三弟所为!” 我心中一松,紧接着却是无限悲哀!他这个头是向十三磕的,一切已成定局! 头贴在地上,眼泪汩汩而落,在十三的威胁下,八阿哥被迫做了退让,虽然没有打 垮四阿哥,可已经砍掉了四阿哥的左膀右臂,更重要的是让康熙对四阿哥起了疑心。 康熙静默了半晌,对着三阿哥吩咐道:“带人把皇十三子胤祥幽禁于养蜂夹道, 没有圣旨任何人不得接近探访!阿灵阿和揆叙交由刑部详查议罪!”三阿哥忙磕头 领命。 十三阿哥向康熙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长身立起,随侍卫而出,自始至终未再瞧 过任何人一眼。缓步而出的十三阿哥,神色超逸出尘,姿态翩然随意,不象受罚而 去,更象赴美人之约而往,彷佛等着他的不是那个简陋不堪,阴暗潮湿,有门没窗 户,夏天热得要晕,冬天冷得要死,养蜂人所住的工棚,而是‘片月衔山出远天, 笛声悠扬晚风前。白鸥浩荡春波阔,安稳轻舟浅水边。’ 康熙目注着十三阿哥渐远的背影,忽露疲惫之色,对众人淡淡道:“跪安吧!” 说完起身,李德全忙服侍着出去。众人低头跪着直到康熙走远后,才陆续起身静默 着退出。 人渐渐都散后,八阿哥才起身,扫了眼仍然额头紧贴地面而跪的四阿哥,淡淡 瞥了一眼直挺挺跪在地上的我,转身慢步而出。九阿哥笑看了一眼四阿哥,又朝我 笑点点头,随八阿哥出去。十阿哥起身看着我上前低低叫道:“若曦!”我没有理 会,他俯身欲扶我站起,我狠狠打开他的手冷冷道:“走开!” 十四阿哥立于门前,静静瞅着我和十阿哥,淡淡说:“十哥走吧!她正在气头 上,不会和我们说话的。”十阿哥静默了会,转身随十四阿哥离去。 我静静跪了一会,起身走到四阿哥身旁,他仍然额头贴地而跪,纹丝不动。我 低头凝视着他弯成弓状的背,我知道这个结果,甚至知道十三阿哥十年后安然得放 依然心痛难耐,他在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面对这一幕,又不知道囚禁是否从此就是 一生,是何等伤痛?更何况是为他而牺牲? 半晌后,强忍着悲痛,蹲在他身旁柔声说:“他们都走了!你也回去吧!”。 我等了半晌后,他依旧身如泥塑,一动未动。我深吸口气,淡淡说:“你打算一直 跪下去吗?十三阿哥就能跪回来了?”他背一紧,肩头抖了几抖,慢慢直起身子, 看向我,眼神死寂却隐隐烈焰燃烧,灼得人眼刺痛。我看着他胸前的茶沫,抽出绢 子轻轻把粘在袍子上的茶叶拭去。 等我拭完后,他静静站起,转身,一步一步缓缓离去。我蹲着目送他背影远去。 身边少了惯常相陪的十三阿哥,他的背影丝丝凄凉。 想着昨日夜里还与十三阿哥举杯对饮,今日就是生离!想着他挑眉而笑的表情, 想起他策马带我疾驰在夜色中,想起我们畅谈阔论,想起他草原篝火旁的祝酒歌, 想起他长身玉立和敏敏对视的英姿,再想着那个狭小潮湿阴暗的养蜂夹道,再也忍 不住,坐在地上,压着声音哭起来!空落落的阴沉大屋中,我缩肩抱头哭泣,只有 回荡在屋中的幽幽哭声相陪。 -------- 小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