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月里最先变成金黄色的树叶在窗外沙沙作响。星期天的早晨乌云压顶,天色 阴沉,但还没有开始下雨,幸运的莫斯科人都在悠然陶然地弯着腰开怀畅饮。 俄罗斯内务部刑事侦查总局特别重大案件高级侦查员、民警上校列夫·伊万诺 维奇·古罗夫没有别墅,因此他像一般白领阶层一样过休息日。他端着一碗咖啡, 在陈设齐全的住宅里来回踱步,妨碍了正在准备上路的心爱的妻子。玛丽亚是个演 员,尽管电影业极不景气,今天傍晚她还是要飞往外地去拍电影。她得到这个角色 是因为她拍电影已有二十年,有许多朋友和影迷,再加上她还不满四十岁,体型漂 亮。导演在电话里说,玛丽亚在电影里的角色是这样的:她得袒胸露臂,端着托盘 走进男人们“玩乐”的房间,给他们每人端上一碗咖啡,随即在一个黑社会人物的 安乐椅扶手上坐下来,然后把一碗咖啡倒在他的裤子上。 “谢谢你的关心,马里克,”玛丽亚答道,“你不能找个更年轻的人吗?” “玛丽亚,我也诅咒吕米埃①和他的机器,可是咱们没有别的职业。相信我, 亲爱的,那里面有戏可演。至于赤身露体,那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又不是没见过世 面。咱们穿件宽大的罩衫再拍一卷,到时候我把这一卷安进去。无非是制片人希望 镜头里有个袒胸露臂的影星!” ① 路易·让·吕米埃(1864—1948),法国发明家,电影摄影机发明者。 “我跟丈夫商量商量,再给你挂电话。” “你们怎么了,约法三章啦?”导演惊讶地问道。 “我们没有约法三章,可古罗夫是我心爱的男人。你想跟他谈谈吗?” “别——别价!”导演一下子窘住了,“我本想你拍了谁也不会知道。这部电 影多半上不了银幕。” “亲爱的,古罗夫是个侦探,不等你下令开拍,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玛丽亚微笑着把她收到片约的事讲给古罗夫听了。 “咱们眼下还不会饿死,”他耸了耸肩说,“你是个真正的演员,还会有人请 你拍片的。” “那是一定的,”玛丽亚学着古罗夫的腔调说,“但我还是同意了。必须经常 拍片,否则表演技巧会荒疏,别人也会慢慢忘掉你。” “你不是个娃娃,你也不傻,难道你打算一丝不挂地给成千上万的男人看…… 那你去吧!” “呸,瞧你说的!不是一丝不挂,而是袒胸露臂。马里克说了,让我穿件宽大 的罩衫再拍一卷,那么他会再拍的,你就别充正人君子了。就这样吧!这事儿我不 想再谈了!” 后来他们也就没有再谈。今天玛丽亚要走了,古罗夫满心猜忌,却决不是因为 她要去拍袒胸露臂的片子。她每次去外地拍片时,侦探总是心里不安。玛丽亚拿过 古罗夫手上的咖啡碗,打量了一下他的面孔,说道: “你生气和猜忌时眼睛就会发黑。我以前不知道眼睛的颜色会有这么明显的变 化。”她喝了一口咖啡,把碗还给他,“我不在家时,你考虑考虑咱们俩上哪儿去 度一个星期的假。” 古罗夫没有回答,玛丽亚去了浴室,他继续在房间里踱步。他在这儿住了差不 多两年了,可就是设法习惯这么宽敞的屋子和现代化的内部装饰。这样的住宅民警 上校既没法分到,也买不起。这套住宅是金融家尤金送给古罗夫的,古罗夫把只有 一个房间的住所给他作为交换,那是古罗夫的父亲——一位中将在退休并把公寓退 还给公家时分给他的。鲍里斯·彼得罗维奇·尤金是个百万富翁,从事贸易,两年 前民警局没完没了地进行改组,弄得古罗夫一筹莫展,晕头转向之下他辞了职,在 尤金那里当上了安全处长。跟古罗夫一起辞职的还有他最亲密的朋友斯坦尼斯拉夫 ·克里亚奇科上校。他们一到新单位就狂热地干起来,凭良心工作,很快完成了一 次复杂的行动,切断了经莫斯科通往西方的毒品运输线,但不久就感到厌倦了。再 说古罗夫跟尤金的关系也没有搞好。他们俩都是当头儿的,可一个熊窝里容不下两 只熊。他们心平气和,友好地分了手。上校回内务部时人们反应冷淡,民警局这些 老侦查员的个性和脾气是众所周知的,可他们是些专家,不可等闲视之,几位将军 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那套住宅却留给了古罗夫,由专业设计师装修,有两个房间,宽敞的厨房实际 上像个餐厅,加上浴室,这种住宅在没完没了的电视连续剧里经常可以见到。 古罗夫把碗放在掀开的酒柜盖上,看了一眼威士忌酒瓶就转过头去。一年多以 前斯坦尼斯拉夫说过,首长储存的酒太多了。开始时古罗夫把朋友的意见当成耳边 风,后来他开始思索,开始回忆朋友的话,可当他最后一天一杯酒也没喝时,他并 没有记起朋友的话就把酒戒了。他是个极端派,做事从不拖拖拉拉,一想到他,列 夫·古罗夫,竟然受制于杯中之物,不禁十分恼火。他好几个月没碰酒杯,现在碰 上机会也喝几口,可是家里总有酒。此刻他无事可干,工作上风平浪静,脑子里悠 闲自在,而玛丽亚又要走了,侦探觉得心情有些烦乱,喝上几口倒是不妨。 他趴到地板上做起俯卧撑来,一直做到两臂有点发抖。他洋洋自得地想,一百 下俯卧撑——这倒还不错。他站起身来,重重地靠在单人沙发里,挪过电话,拨了 克里亚奇科的号码。接电话的是女主人,她听出是古罗夫,拘谨地问了声好,说道: “列夫·伊凡诺维奇,您可得自重。” “娜塔莎,我说了我爱你吗?” “行了,别说啦!”那女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娜塔莎,我打电话来是想问问,你今儿个烙的是什么焰饼。” “肉馅儿的,”娜塔莎压低声音答道,“可是馅饼还在烤箱里。我得提醒您, 斯坦尼斯拉夫已经喝过酒了,我得拿走他的汽车钥匙。” “女人总是有理的。你给我叫一叫这个酒鬼,”古罗夫点燃一支香烟微笑了, 这时他听见斯坦尼斯拉夫那跟往常一样快活的声音: “你好啊,头儿。什么地点?什么时间?” “你好,酒鬼,别看那么多打斗片。你抬举我是头儿,那么我该叫你牛仔啦? 你干嘛未经允许擅自喝酒?你知道吗,我心里烦躁,看着酒瓶就像沙皇看着犹太人 一样,可你却已经领了圣餐了。” “算我错了,列夫·伊凡诺维奇,可是我情有可原,今儿个是宝贝女儿的生日。”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古罗夫说,“她多大啦?” “十六啦,头儿!” “你说得太对了,斯坦尼斯拉夫。你看怎么样,既然如此,我可以……” “那是肯定的!”克里亚奇科打断他的话,“而且不少于一百克,否则对不起 家里的人。” “你是真正的朋友。我也有个由头,可是有你支持就无懈可击了。” “随时恭候!娜塔莎,擦擦鼻子,我哪儿也下去!” “谢谢您,列夫·伊凡诺维奇!”娜塔莎冲着听筒喊道。 “我们马上去动物园,”克里亚奇科说,“女儿不跟我们一块儿去,她认为她 长大了。晚上我跟我亲爱的在家,也许到时候你来?” “有可能,玛丽亚晚上六点走,你知道的,我不去送她,导演会来带她去。晚 一点我再挂电话。” 玛丽亚从浴室出来,像往常一样整齐端庄,少女一样的腰身,高跟鞋,略施脂 粉,漂亮而又显得有些陌生。她板起面孔看了古罗夫一眼,生怕他会做出轻浮的手 势或说句讥讽的笑话。她走到酒柜跟前,问道: “你要威士忌还是伏特加?” “都行。” 玛丽亚给古罗夫倒了一满杯,自己则往高脚杯里斟了一点。 “为你干杯!”她举起酒杯。“我跟了你真是幸运,古罗夫。” “我心里明白是谁走运。”古罗夫端起杯子,鞠了一躬。“祝你成功。回来时 别忘了打电话。” “当你的眼睛是这种神情时,我就明白我是怎样爱你。” “我的眼睛什么时候有别的神情呢?” “当你站在我身边又没看着我时,我觉得你很遥远,我一点也不关你的事,这 时我对你是另一种态度。” “我能想象出来。” “不,你甚至想象不出。”玛丽亚微微一笑。 电话铃响了,古罗夫想去接,可是玛丽亚说: “这是找我。”她拿起听筒答话,“喂!您好,请等一会儿。”她转身对古罗 夫说,“有个中亚人找你。” “玛丽亚!”古罗夫生气了,“人家会听见的。” “我不在乎。他们把莫斯科挤满了,杀人,强奸,在公共汽车上搞爆炸!” “我是古罗夫。”侦探用手微微掩住听筒,说道。 “你好,亲爱的列夫·伊凡诺维奇,”一个响亮的男中音答道,“告诉你的美 人儿,沙尔瓦·达维多维奇·戈奇什维利不是中亚人,而是格鲁吉亚人,请代我向 她问好。” “你好,公爵,请原谅我们这些不通情理的斯拉夫人,”古罗夫答道,“我在 洗耳恭听。你最后一次帮了我多大的忙,我欠你多少情,我都念念不忘。” “干嘛说些难听的话,亲爱的?男人们可不计较谁帮了多少忙,他们靠友情生 活,否则没法活下去。” “我很高兴你打电话来,谈正事吧,公爵。” “我有急事要见你。” “行,今晚六点以后我有空。” “这会儿才十二点呐,列夫·伊凡诺维奇。”公爵说。 “噢,不错。”古罗夫看了玛丽亚一眼,“好吧,你上我这儿来,不过对不起, 没什么招待你。” “干嘛说些难听的话,我有规定的饮食,酸牛奶我自己带来。三楼,左手边一 家,对不对?” “完全正确,我等着。”古罗夫放下听筒。 “我本想咱们俩一块儿吃顿午饭,”玛丽亚叹了一口气,随后抖抖蓬松秀美的 卷发,笑了起来,“就像斯坦尼斯拉夫说的那样,命中注定,无可奈何。” “这话是我说的,斯坦尼斯拉夫不过是鹦鹉学舌。” “谁知道是你们谁说的,”玛丽亚往厨房走去,“真的没东西招待人家。饺子, 干肉汁块儿,干酪,还有吃剩的香肠。这些东西咱们俩也过得去,招待格鲁吉亚人 可不成。” “公爵会讨你喜欢的,这人性格刚强,脑子聪明,慷慨豪爽,”古罗夫哈哈一 笑,“就是肚皮大,但他个子高大,肚皮也就不显眼了。” “那么你去商店买点肉或鸡,咱们在烤箱里烤一烤。你手上有钱吗?” “这未必行,”古罗夫犹疑地说,“沙尔瓦说了,他有规定的饮食,那就是说, 他吃半只羊才够量,可是咱们用不着忙活。”密探笑了一笑,“我跟他说了,没什 么款待他,公爵不喜欢听这话,他会带些又干又硬的面包来。” “这样做合适吗?他真的是个公爵?他到底是什么人?” “每个有钱的格鲁吉亚人都是公爵。沙尔瓦·戈奇什维利是在监狱里得到这个 绰号的。他以前是个秘而不宣的百万富翁,自己办了个工厂……后来他坐了八年牢, 出狱时成了一名驾轻就熟的刑事犯,成了黑社会的‘老大’。据说他当时主宰着加 格拉,几乎整个格鲁吉亚的沿海地区。他手下的人跟莫斯科人吵了一架,公爵坐飞 机到首都来要搞个清楚明白。年青人上了火,开了枪,留下几具尸体。我当时在莫 斯科刑事侦查局工作,我们是侦查员……” 古罗夫沉默了一会,耸了耸肩,略显惊讶地看了玛丽亚一眼。 “一个人要是说他那一代人比当今一代人好,那就意味着这人开始衰老了。” “你是说你开始衰老了?”玛丽亚调皮地看了他一眼,“哟嗬,这倒挺有意思。” “这是事实,我开始唠唠叨叨了,”古罗夫答道。“生活在改变,我跟不上。 罪犯变了,我还是按老规矩工作。说来谁也不相信,我一辈子没有插队去喝过一杯 啤酒,没有拿过人家一卢布,在办公室里从来没有打过人,甚至说话也没有提高嗓 音,没有说过话不兑现,没有骗过人,我这人可以送到博物馆当个展品。” “那么斯坦尼斯拉夫和彼得·尼古拉耶维奇呢?”玛丽亚问道。 “我可没说这样的人只剩下我一个,可是我们这一帮人正在消亡,就像猛犸一 样。对新事物的到来应当心平气和,而不要开口咒驾。咱们这个星球上有多少种生 活方式都变换了,可是地球并没有变得更糟,它只不过起了变化。” “咱们等的这位公爵是个刑事罪犯吗?他杀过人吗?” “我难道没有杀过人?”古罗夫苦笑了一下,“我虽然一直说我不首先开枪, 可有的时候也得抢先,想活命呀。现在沙尔瓦是个正正当当的商人,跟许多政治家 和正在‘清扫’车臣的将军相比,他的双手是完全清白的。沙尔瓦早就洗手不干了, 不过,要是别人有时请他当中间人,调解犯罪团伙之间的冲突,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这太有意思了!”玛丽亚叫道,“不过说真的,真叫人难为情,咱们有什么 东西能拿出来款侍这么一位客人呢?” 有人按了一下门铃。古罗夫不慌不忙、但动作迅速地从抽屉里取出“瓦尔特” 手枪,走到门口,边走边顺口说: “你到厨房去。”他看了看门上的“猫眼”,拉开铁门的门闩,把门打开,大 声说道:“你好哇,公爵,请进!” “你好,亲爱的列夫·伊凡诺维奇。”沙尔瓦的身躯挡住了门口,他一步跨进 门槛,伸出一双有力的手。 古罗夫跟他握了握手,看着客人身后的那个年青小伙子。 “司机,”沙尔瓦解释说,同时对小伙子点了点头:“吉维,把篮子拿进来。” 司机向古罗夫鞠了一躬,拎进来两个用白色桌布盖着的大篮子和一桶一米长的 紫红色玫瑰。古罗夫把门锁上,觉得浑身发软。客人明白主人的境况,叹了口气, 摇了摇他那笨重的头。 “看来你过的就是这种生活。” “玛丽亚,来见见客人!”古罗夫叫了一声,拎起两只沉重的篮子。 公爵拿起装玫瑰的桶,跨进客厅,向迎面走来的玛丽亚鞠了一躬,把玫瑰放在 她脚下的地板上,说道: “您好,玛丽亚,我叫沙尔瓦。”他用乌亮的大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女人, 点头说道:“没错,列夫·伊凡诺维奇的女人就该是这个样。” 古罗夫鼻子里哼了一声,把篮子拎进厨房,边走边问: “公爵,这儿有多少瓶酸牛奶?” “您好,公爵,很高兴认识您。”玛丽亚伸出手来。 “祝你的家庭和睦安宁, 女主人, ”沙尔瓦小心翼翼地握了握玛丽亚的手, “聪明人说,美能拯救世界。聪明倒是聪明,可他说得不对,美能驱使男人拯救世 界。” “我一生中收到许多鲜花,可是送我一桶玫瑰这还是头一次。谢谢您,公爵。” “我本想在路上停下来买个花瓶。”沙尔瓦拎起桶送进厨房,“可又一想,我 本来就这个样儿,干嘛要故意装得更好一些?” “这么多东西往哪儿搁呢?”古罗夫一面取出篮子里的东西,一面喃喃说道。 “列夫·伊凡诺维奇,请你从桌子跟前让开,我亲自把一切都准备好,让玛丽 亚帮我摆好餐桌。你呢,把手枪从口袋里掏出来,别老想着拼命。” 桌子上摆不下所有的盘子,有一些只好放在电炉边的台座上:兵豆拌青菜,特 制羊肉,扁形面包,一大堆青菜,蜜饯糕,当然还有烤羊肉串,一瓶又一瓶波尔若 米矿泉水和白兰地。 “质量嘛,是莫斯科本地的,尽管我在市场上找人反复谈过,可东西是人家的, 不是自己的。白兰地我负责,那是第比利斯运来的。”沙尔瓦环视了一下桌上的食 品,给玛丽亚递过一把椅子,对古罗夫点点头说:“坐吧,列夫·伊凡诺维奇,你 是主人,可是由我作东,因此请听我的。” “公爵,这些东西咱们一半也吃不了,是不是给我装一篮子,让我款待款待我 的伙伴们。我六点钟乘飞机去外地,有工作任务。”玛丽亚两只手掌在大腿上摸了 一下,说道。 公爵点头表示同意。他用手指打开一瓶矿泉水,又把白兰地启了封,把酒杯斟 满。 “女人靠的是美貌,男人靠的是名誉和朋友。你们什么都不缺,但愿永远如此! 谢谢你们接待了我,不过眼下我明白了,我来得不是时候。祝你们好运!”公爵干 了一小杯,随即开始吃东西。 他进餐时不用刀叉,而是用双手,但他吃得那样认真,不慌不忙,津津有味, 使本来节食的玛丽亚也不由自主跟着他多吃一点。沙尔瓦擦了擦胡子,对玛丽亚微 微一笑,把几个酒杯斟满。 “女士,给我们讲几句吧。” “好的,”玛丽亚举起酒杯。“我这一生非常幸运。我的女友们抱怨说,男人 没有了,都变坏了,烟消云散了。可是我很走运,我有一个百分之百的男人,他的 缺点足以遮挡厄尔布鲁士山,让你视而不见,可是他的力量足以移走厄尔布鲁士山。 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是个幸福的女人。那么让我们为我周围的男人们干一杯。” 沙尔瓦用他那双大手鼓了鼓掌。 “玛丽亚,我一眼就看出你很聪明。可是这番祝酒词单凭聪明是讲不出来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名片,放在玛丽亚面前。“需要帮助时打个电话。” “谢谢你,公爵!”玛丽亚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够了,我去收拾箱子,你 们边喝边回忆童年吧。回忆青年时代对你们来说为时尚早,因为你们还年青。” “列夫·伊凡诺维奇,你的女人开枪时不用瞄准,每颗子弹都命中心脏。”沙 尔瓦说着把酒喝干。 “你说得不错,我惊讶的是我还活着。”古罗夫只沾了沾嘴唇。 玛丽亚走出餐室。沙尔瓦往大高脚杯里斟满矿泉水,说道: “我倒想让玛丽亚听听咱们谈的事儿,可你是她男人,由你决定。” “你说吧,公爵,我要是觉得有必要,我会告诉玛丽亚。可是这也未必,在我 的职务范围内,一个人只应当知道他必须知道的东西。” “那么好吧,由你决定。”公爵给自己斟了一点白兰地,也不祝酒便一饮而尽, 然后擦了擦胡子。“你知道有一辆公共汽车爆炸,死了几个人,其中有两个孩子?” “电视和报纸把我们脑子里都灌满了。这是唯一一次抓住了罪犯的恐怖活动。 侦破速度之快是创纪录的,已经开了庭,判了极刑,俄罗斯人都兴高采烈。” “那么你不高兴吗?”公爵审视地看了他一眼。 “干嘛不呢?”古罗夫不慌不忙地说。“恐怖分子必须逮捕和审判,这次的判 决我同意。不过我原则上反对死刑。” “你的眼神说明你这人对什么都无动于衷。” “今天令我大动肝火的事太多了,逮捕和枪毙一个恐怖分子没法叫我激动。谁 不知道有多少车巨人——女人和男人,还有孩子——死在这场战争中?!” “你怎么啦,是为这种报复行动辩护吗?” “决不是!”古罗夫本想把酒杯挪开,却端起来一饮而尽。“罪犯应当抓起来 判刑,尤其是杀人犯,行了,公爵,谈正事儿吧。” “你是个粗人,列夫·伊凡诺维奇。” “我是直来直去,不谈我不喜欢谈的事。你来找我有事,那就说吧。该你跳你 却胆怯了,公爵,只起跑不往前跳。可是你这样的体型不能跑久了,否则跳不成反 而会跌交。” 古罗夫对车臣的战争过分敏感。他对总统本来就持怀疑态度,后来总统再次当 选,他也投了票,可是同总统许下的诺言相反,车臣的战事愈演愈烈,上校感到无 可奈何。偏偏这时候来了这么个脑满肠肥的格鲁吉亚人,高谈阔论,用粗大的手指 挖他那尚未封口的创伤。 “你不喜欢我,我可以走。”公爵甚至把身子从桌边挪开了一点,两撇小胡子 也垂下来,脸上一副气恼的神情。 “你不能走,公爵!”古罗夫低声说,由于拖长了嗓音,显得有些嘶哑。“既 然你上我这儿来,你就是别无办法了。你在电话里说事情很急,不能等到晚上。说 吧。” “铁木尔没罪,可他却被判处枪决。”沙尔瓦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大手帕擦了擦 脸。 “铁木尔·扬季耶夫?”古罗夫耸了耸肩。“我不熟悉案情,但这并不重要。 原则上我不排除法庭审判可能有误,因此我才反对极刑。这次审判中这一点也无关 紧要。判决是有陪审团的法庭作出的,最高法院已经驳回上诉。案卷在特赦委员会 那里,特赦机会等于零。总统决不会赦免全国家喻户晓的案件中的车臣恐怖分子。” “这我明白,”沙尔瓦点了点头,“可这娃娃没罪。” 古罗夫的气已经消了,他用手抹掉脸上的汗,站起身来。 “对不起,我去洗洗脸。”说着他走进浴室。 背后传来玛丽亚高跟鞋的笃笃声。她看了古罗夫一眼,从小柜里默默取出瓦洛 科金①,倒了几滴在杯子里,兑了些水。古罗夫喝了药,洗了脸,回到厨房里坐下, 问道: ① 一种舒张血管的药物。 “你知道是谁爆炸了公共汽车吗?” “不知道,可那个孩子没罪。”沙尔瓦忧郁地重复了一遍。 “他是你的儿子?这不可能,他是车巨人,不是格鲁吉亚人。我说的是空话, 可是你从哪儿知道那小伙子无罪?” “他爷爷是我的朋友。爷爷也叫铁木尔。他找到我,说这孩子没罪。” 要是换一个场合,古罗夫听见这话准会笑起来。此刻他紧闭嘴唇,转过脸去, 只是为了不冷场他才问道: “为什么你不能等到晚上再谈?请求特赦的案卷在办公厅一搁就是好几年。” “今天晚上十点辩护律师要乘飞机去外地休假,我原想你需要跟他谈谈。”公 爵的背向前弯了下来,一副绝望的神情。 古罗夫开始可怜这个人了,他体格魁梧,头脑聪明,一度叱咤风云,但实际上 又很天真。 “我跟辩护律师谈谈吧,不过我相信,他不会告诉我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从理 论上说,假如相信已经判决的犯人无罪,那就只有一种办法救他:找出真正的凶手, 证明他有罪,然后把材料交给检查机关。”古罗夫推论一番,为的是不至冷场,聊 以表示他对这个毫无指望的案件的关切而已。 “是吗?”公爵抬起头来,两眼炯炯发亮。“你找几个朋友干起来吧。花多少 钱我们都不在乎。我们试过,想给法官一百万,可人家不让我们靠近法官。这个案 子闹得满城风雨,仿佛以前没出过人命案、爆炸案似的。” “你这话是多余的,”古罗夫摇摇头表示责备。“只要以前杀过人,就可以不 分清红皂白,混为一谈吗?头一次抓到一个恐怖分子,人们的心情可以理解。抓到 的恐怖分子是车臣人,那更是好上加好,枪毙这个败类。反正是你们杀我们的人, 我们也杀你们。” 古罗夫靠在椅背上,点燃一支烟,然后慢悠悠地继续说: “你一生的经历错综复杂,沙尔瓦,你知道人都不喜欢认错。可这是送上门来 的,碰巧是个车臣人,惨无人道的坏蛋,杀害儿童。这就是说,我们问心无愧,我 们是对的,车巨人该消灭掉。根据法院判决枪毙的无辜者不止一人,你们那个小伙 子没法挽救。” “跟辩护人谈一谈吧,求你了,列夫·伊凡诺维奇,”沙尔瓦轻声说道,“我 跟那人约好了,他等着咱们。” “你甚至都约好了?那好吧。”古罗夫倒了一大杯矿泉水,喝了一口,沉思起 来。 他得跟辩护人谈一谈,可是不论那人告诉他什么,他作为密探都不会按这个案 子。古罗夫深信这一点。即使另有重大罪证,画出了真正的恐怖分子的图形,这个 案子还是不能办。当然啰,可以像往常一样去休假,去年还剩下两周,加上法定的 四十天,时间有的是。带上斯坦尼斯拉夫,还有春季共过事的两个精明能干的退休 侦查员。一切都可以办到,没有什么不行的。过一两天或一个月,连上帝都诅咒的 亲爱的民警局里就会得知,古罗夫上校正在查找一个制造了恐怖事件的人。可是案 卷里已经有了定罪判刑的人犯。这就是说,古罗夫得了“好处”,想救出这个犯人。 不用满身泼脏水,只消仔细往他身子抹一点黑,他二十多年的工作和名声、威望就 会扫进下水道,冲得一干二净。对于车臣的那场大屠杀,民警局决非所有的人看法 都跟他古罗夫上校一样。许多人认为,那些“黑小子”应当好好惩罚一下。俄罗斯 人不能吃任何车臣人的苦头,要用坦克把格罗兹尼碾平,让所有“黑皮肤”的家伙 再也不敢放肆。行了,咱们对他们热情够了,用不着客气了。 古罗夫认识一些军官,他们就是这样议论的。倘若他们得知他古罗夫,这个洁 身自爱的白领阶层、受到宠爱的贵族,竟然卖身投靠这些……其实他既不是什么白 领阶层,也并未受到宠爱,倒不如说恰恰相反,是领导容忍他古罗夫,仅此而已。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就像那车臣人到底炸了还是没炸公共汽车都毫无意义一样, 反正“人民”胸有成竹,也就是说,事情就该是那样。 “沙尔瓦,对不起。”古罗夫把矿泉水喝完,本想说不上辩护人那儿去,看见 客人眼里凝聚的痛苦和期待的神情,便站起身来说:“我得跟玛丽亚谈谈。”随即 走出厨房。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正在扣紧手提箱的玛丽亚就平静地说: “你去吧,这个人你必须帮他一帮。会有人来接我、帮我的,我安顿好了就给 你打电话,三天以后我就到家了。” “谢谢你。”古罗夫吻了吻玛丽亚的脸颊,把箱子锁好。“告诉你的伙伴们, 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都带走,只给我留一瓶白兰地和矿泉水。” “你不用说,古罗夫,我知道带什么、留什么。”玛丽亚使了个调皮的眼色, 来到客厅里送男人们出门。 辩护律师是个六十岁左右的知识分子,他接待客人时异常冷淡,甚至带有敌意。 问好时点点头,也不伸手跟人握手,只做做手势把他们让进摆满书架的昏暗的书房。 房间里一股潮气,散发出纸张和老鼠的气味。主人指了指几张破旧的皮安乐椅,自 己在一张堆满公文夹和文件的大桌子边坐下来,把打字机挪到一边,取下没有镜框 的眼镜,用一小块绿丝绒擦了起来。 “鄙人博亚里诺夫·伊万·马克西莫维奇,愿为您效劳,”他戴上眼镜。“我 尚未有幸认识您,”他对古罗夫略一点头,“而对戈奇什维利先生,我已经相当详 细地作了解释,我已尽到了自己的义务,非常遗憾,我无力挽救当事人的性命。我 们尊敬的高加索客人以为在我们这个行当里一切都能靠金钱解决,这完全是徒劳的。” 律师讲起话来一口极为优雅的男低音,跟他的外貌形成鲜明对照。他身形瘦削, 甚至瘦骨嶙峋,鹰钩鼻,高鼻梁,没有血色的薄嘴唇;看外貌这人说起话来嗓音本 该又尖又高、不堪入耳。他那柔和深沉的男低音仿佛属于另外一个人。 古罗夫欠起身来鞠了一躬,彬彬有礼地说: “请原谅我未作自我介绍。我叫古罗夫·列夫·伊凡诺维奇。”他坐下来,一 只腿跷到另一只腿上。“我想说明一下情况。我是沙尔瓦·达维多维奇的老熟人, 一辈子都在刑事侦查部门工作,我没有拿朋友的钱,将来也不会拿。我相信您和法 庭,我之所以来访是出于对老朋友应有的尊重。我答应他跟您见见面,我们可以像 文明人那样随便聊聊。” “您想必有些问题,那就敬请询问吧。”主人整了整围在青筋突起的颈子上的 围巾。“我洗耳恭听。” “伊万·马克西莫维奇,您本人相信犯人有罪吗?” “在这个案子中这不是原则问题。” “对您来说是如此,尊敬的伊万·马克西莫维奇,对我来说则不是。请您务必 回答。” “好吧。我不知道。”律师把他那皮包骨似的手指弄得咯吱作响,又用尖刻的 语气补充说:“与其说我相信,倒不如说不信。请注意,这是一种非常直觉的看法, 没有具体事实证实。没有具体事实证明的是,那年青人犯了这个罪行。” “一个有经验的人,他的直觉依据的是一定的事件,而您,伊万·马克西莫维 奇,毫无疑问是个很有经验的人。我能不能问一下,您的直觉依据的是什么?是铁 木尔·扬季耶夫的所作所为和供词吗?” “在整个侦讯过程中铁木尔只说了两个词:‘是’和‘不是’,他承认有罪。” 沙尔瓦身躯肥大,坐在安乐椅里显得很挤。他默不作声,脸上淌汗,不时用他 的方格大手帕揩汗。 “尊敬的伊万·马克西莫维奇,您的直觉的依据到底是什么?”古罗夫挺喜欢 主人,作为密探他不打算管这个案子,但他习惯于遇事刨根问底。 “您没法理解。不过,您是侦查员,也就是密探,我可以回答您的问题。您喜 欢一个案子有太多证人吗?而且每个证人提供证词时都满有把握,既不颠三倒四, 也不慌乱不安。有一个人看见铁木尔上了公共汽车,注意到小伙子手上有个背囊。 铁木尔在后排位子上坐下,把背囊搁在地板上,而同座的人则记住了这小伙子和普 普通通的背囊,似乎是背囊压了这人的脚。这个证人下了车,另一个人在他的位子 上坐下,那人也记住了铁木尔和放在地板上的背囊。令人不解的是这个证人下一站 就要下车,他干嘛要坐下来?下一站铁木尔下了车,站在车门边的一个人对这小伙 子记得很清楚,而且斩钉截铁地断言这个‘黑小子’是空着手跳下车的。还有一些 其他细节,但我认为我说的已经够清楚了。不,还有一件事。铁木尔跟坐在前面的 一个小孩逗着玩,那小家伙后来炸得稀烂。当时小孩的母亲坐在过道另一边前排邻 近的坐位上,看见他们玩,她幸免于难,对铁木尔记得一清二楚。她在法庭上说, 她当时看着正在跟她儿子玩耍的车臣人,心里还想,我们干嘛对人家态度那么坏呢。 这位母亲的证词对陪审员们产生了很大影响。” “您认为这个案件是伪造出来的?”古罗夫问道。 “我没有根据这样断言,”律师干巴巴地答道。“再说铁木尔也证实公共汽车 里的背囊是他带上去的。他只不过把它忘在车上了,因为他差一点错过了要下车的 车站,他是在车子开动后跳下去的。” “这些无懈可击的证人早在爆炸发生之前就在不同的车站下了车,那么刑侦人 员是怎么一一找到他们的呢?”古罗夫颇感兴趣地问道。 “这话您问我么?”主人神色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伊万·马克西莫维奇,为什么铁木尔拒绝讲出供词?” “我不知道!我一无所知!几个昼夜没睡觉了,神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别再烦 我了!” “沙尔瓦,你带了酒壶吗?”古罗夫问道。 公爵在安乐椅上笨拙地翻动身躯,从口袋里掏出装着白兰地的水壶。 古罗夫拧开壶盖,绕到桌子那边,把壶放在主人手中。 “伊万·马克西莫维奇,您喝一口,最好是两口。” 律师顺从地喝了两口,挥了一下手掌。 “要吃点东西下酒吗?” “不必要,您再喝一小口,”古罗夫说着走进客厅,拿来一颗水果糖。 “谢谢,”主人把糖放进口里,用手掌擦了擦脸。“您在哪儿找到糖的?” “我可是密探呀,老师,”古罗夫微微一笑。 “很高兴跟懂行的人打交道。可是您的老朋友呢,列夫·伊凡诺维奇,则是个 寻常的无赖。”律师这么说,仿佛沙尔瓦不在书房似的。“请您把这话转告他!我 的父亲、祖父、曾祖父都是律师,曾祖父跟普列瓦科①本人共过事!可是,请恕我 直言,您的老朋友却塞给我一大包钱,求我转给法官。” ① 费·尼·普列瓦科(1842—1908),俄国著名法学家兼律师。 “岂有此理!我转告他。我一定转告。可是您呢,亲爱的伊万·马克西莫维奇, 别见他的怪。沙尔瓦是个好人,只不过童年时多灾多难。” “好吧”。主人又抿了一口,把酒壶还给古罗夫。“谢谢您,医生可是绝对禁 止我喝酒。对了,请转告您的朋友,我再不生他的气了。” “我一定转告,伊万·马克西莫维奇。”古罗夫坐到自己那把椅子上。“我听 说您要去外地,请恕我冒昧,您要去很久么?” “我哪儿也不去,”律师嘟囔道,“我那样说是为了讨个清静。列夫·伊凡诺 维奇,我亲爱的,眼下一个人要是不‘拿’人家一点儿,他能上哪儿去?得对当事 人加以选择,谢绝那些两手空空、无依无靠的当事人。律师协会的同行们早就把我 摸透了:谁要是一贫如洗,让他找博亚里诺夫去。” 古罗夫一眼就已看出,屋子里的陈设几乎是本世纪初购置的,而主人则消瘦得 反常。 “明白了,明白了,”古罗夫喃喃说道,心里暗暗补了一句:“帝国遗老。” 接着又说:“可是最近这个案子他们应该付给您丰厚的报酬,犯人家里并不穷。当 然啰,您败诉了,可是您尽了力,干了工作。” “您说这话怎么不害臊,列夫·伊凡诺维奇?我的当事人被判处死刑!我怎么 能要钱?可耻!” 古罗夫看了沙尔瓦一眼。格鲁吉亚人吃力地在安乐椅上转动身子,本想开口讲 话,但他抹了抹小胡子,转过头去。律师看出了古罗夫的眼神,赶紧说: “他们曾经塞给我一个信封,可是我劳而无功是不收钱的,这事就别提了。而 您,尊敬的先生,打算管这个案子吗?我看不必了。所有的证人都不止一次讯问过, 在民警局,在检察院,在法庭也作了证……” “我明白,伊万·马克西莫维奇,”古罗夫点头表示同意。“既然您哪儿也不 去,可以给您打电话吗?” “随时恭候。目前我手上的案子不复杂,还不知什么时候开庭。曾经有个时期 买糊口的面包得排队,现在是等候开庭也要排队。没有法官,人手不够。列夫·伊 凡诺维奇,您说说看,为什么一九一七年以后俄国经常短缺点儿什么呢?” “这个问题我一定要跟您讨论讨论,伊万·马克西莫维奇。”古罗夫站起身来, “请允许我感谢您,并就此告辞。” “祝您诸事如意,有事请打电话。”律师打开前门,握了握古罗夫的手,转身 对身躯庞大、塞在楼梯口的沙尔瓦说:“再见,”随即向他伸出枯瘦的手,“如果 我失言了,那么请原谅。” “谢谢您,伊万·马克西莫维奇。”沙尔瓦抬眼一望,记下住宅号码。“祝您 健康。” 沙尔瓦走到街上,再次回头望了望这幢房屋。 “公爵,你可别干傻事。”古罗夫说。 “这人家里连吃的都没有,你怎么啦,难道不明白?” “他不会要你任何东西。” “列夫·伊凡诺维奇,你教的这一套可真够我受的。”沙尔瓦深深叹了一口气, 舒展一下肩膀。“你见过他门里有锁吗?我派几个伙计把东西送来,放下就走。” “他那冰箱小不点儿,你可别太大手大脚。”古罗夫看了看表,他还来得及在 家里见到玛丽亚,但他不想回去,他不喜欢送别。家里会来一些不认识的外人,他 得对他们微笑,得找些话跟他们说。 “那么冰箱我们也送一台像样的来。你别教我怎么做人,列夫·伊凡诺维奇,” 公爵长时间按捺自己没有做声,这下子突然发作了,“猪狗不如的生活,你的家里 没有吃的,著名的律师在挨饿!” “你不用为我担心,过两天我就发工资了。”古罗夫朝四周看了看,“上哪儿 去找一台自动电话机?得打个电话。” “在汽车里打,”公爵打开漆得铮亮的“梅尔谢杰斯”车门,拦住古罗夫,气 鼓鼓地问道:“发工资前不借点钱用吗?” “别纠缠了,公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古罗夫推开格鲁吉亚人,钻进 汽车,拿起安在前排座位中间的电话听筒,拨了克里亚奇科的号码,不过他料想朋 友还没回家。 “我洗耳恭听。”答话的是斯坦尼斯拉夫。 “好嘛,把我的俏皮话全都偷去了,”古罗夫说,“你怎么在家里,你这头大 象病了吗?” “大象没病,我的懒劲儿上来了,躺在安乐椅里看电视。” “肉馅饼还没吃掉吧?” “尝都没尝,等着你呐。” “撒谎,”古罗夫满有把握地说,“你早就巴不得吃掉,是娜塔莎不让。行了, 我给你解围。我马上就到。”他把地址告诉司机,又补了一句:“见到卖花的人请 停一下。” “这花你允许我帮你买吗?”沙尔瓦问道。 “允许,三支剑兰。” “列夫·伊凡诺维奇,你以为我不知道送一桶玫瑰不体面吗?”沙尔瓦在前座 上舒展身子,看了古罗夫一眼。“人应该按自己的规矩生活。西方有好些东西我喜 欢。可他们给女人送玫瑰只送一朵,在餐馆里各付各的账,这可不称我的心。” “我也一样,但我们不用互相教训了。”古罗夫对这个格鲁吉亚人已经不耐烦 了,想尽快跟他分手,主要的是他试图把他古罗夫无法胜任的重担推到他的肩上, 这使他很生气。他不知道怎样回答马上就会产生的一个问题,更是气上加气。假如 他着手干这件事,他就是个不负责任的傻瓜;假若他拒绝,那他就是个胆小鬼。 沙尔瓦靠在座位上,一边捋胡子一边看着古罗夫。 “那小伙子家里人很多,他们都住在哪儿?”古罗夫问道。 “我认识他的爷爷、父亲、母亲和两个妹妹,他们住在格罗兹尼,”沙尔瓦回 答说,又补了一句:“假如那里今天还能生活下去的话。” “今天高加索哪一块地方可以平静地生活?你别把自己装成圣徒了!一切都是 俄罗斯人的错吗?格鲁吉亚人、阿布哈兹人、阿塞拜疆人,同样还有车臣人——难 道全都清白无辜?咱们算算谁在高加索流了多少血?” “我不想惹你生气,列夫·伊凡诺维奇。”沙尔瓦叹了口气,挺直身子,座位 的靠背几乎被他压垮。 “你不会让我生气,我了解自己的过错。你促使我跟我的人民作对么?我是个 俄罗斯人,我了解我们的过失和缺点,可我只有这一个祖国!正因为如此,我才不 想接手这件工作。” “梅尔谢杰斯”在一排货亭前停下来,沙尔瓦吃力地钻出汽车,不一会就买回 三支雪白的剑兰。 “谢谢你,希望你三天三夜别睡觉,”古罗夫说。“我会给你打电话,什么都 别说了,你这鬼格鲁吉亚人!” “对不起,列夫·伊凡诺维奇。”古罗夫下车时沙尔瓦再没有转身,只默默地 拍了拍他的手掌。 斯坦尼斯拉夫夫妇穿着节日盛装,过生日的女儿把父母撇在家里,说她很晚才 能回来。 女主人亲手做的肉馅饼像往常一样美味可口。 女主人从冷冻柜取出一瓶 “首都”牌伏特加,但古罗夫只肯喝一杯。他默然不语,偶尔开口也是只言片语。 娜塔莎收走脏碗碟,端上咖啡,把烟灰缸挪到古罗夫跟前,就到厨房去了。 斯坦尼斯拉夫听朋友兼首长说完,用手掌抹了抹脸,说道: “臭狗屎,列夫·伊凡诺维奇,请问你从哪儿弄来这一堆又一堆狗屎?刚从一 堆里爬出来,臭气还没有散完,你又搬来一堆。” “可是谁也不会强迫你。我是来跟朋友商量商量。你认为是臭狗屎,咱们就推 掉……” “等等!”斯坦尼斯拉夫伸出两只手掌,仿佛要把古罗夫推开。他不是像往常 那样傻乎乎地看着古罗夫,而是显出气冲冲的眼神。“这种问题你自己决定,你是 首长,我是个傻瓜。友情归友情,得有个分寸。我是你的朋友,所以才容忍了这么 多年。这种担子我可挑不起。你怎么决定就怎么干,我可以豁出命来完成你布置的 任何任务,要我当个谋士,对不起,那可不成。” “你是个胆小鬼,斯坦尼斯拉夫!” “这一点早就一清二楚了,冲上去堵枪眼的人住在隔壁呐,”斯坦尼斯拉夫煞 有介事地用手指戳了戳墙壁。 “你可真够朋友,徒有其名,”古罗夫喃喃说道。他心里完全明白,斯坦尼斯 拉夫说得不错。“明儿一早我去找彼得,他是将军。” “因此他才不是傻瓜,你甭想他给你出什么主意,”斯坦尼斯拉夫满有把握地 说,“为了维护正义,一切我都在所不惜!我可以献出生命!这种高调在杜马①唱 一唱是不错的。唱完了就开溜,以后再也找不到他。正义,正义是什么?放在商店 柜台里标上价格啦?谁也不知正义在哪儿,还没等你找到它,你就被送进绞肉机绞 上十次了。而肉焰是不能还原的,这一点早就清楚了。” ① 国家杜马,即俄罗斯议会下院。 “咱们推掉吧。”古罗夫不知为什么说了一句。 “你?列夫·伊凡诺维奇,你会推掉?这可真稀奇!”斯坦尼斯拉夫把两个酒 杯斟满。“酒当然无济于事,但咱们还是把它干掉。” 奥尔洛夫将军坐在安乐椅里,跟平常一样,沉重的头低垂在胸前,两眼微闭。 古罗夫讲完以后,奥尔洛夫按了一下按钮,说道: “维罗奇卡,就说我出去了,大约过三十分钟回来。”他看了古罗夫一眼说: “列瓦②,你干嘛要管这个?你在哪儿找到这么件事?” ② 列夫的小名。 “斯坦尼斯拉夫的话跟你一样,只不过更加绘声绘色。甭想你出什么主意,” 古罗夫肯定地说。 “这种情况下谁也出不了什么主意。可是,列瓦,我也不会把你推开不管。咱 们来分析分析。” 奥尔洛夫挺直身子,睁开眼睛,脸上温厚的睡意消失了。他把臂肘撑在桌上, 神色坚定地看了古罗夫一眼。 “首先,上校先生,你的想法一点也没有错。从前的黑社会‘老大’找的是你, 既不是我也不是斯坦尼斯拉夫,因为他认为最优秀的侦查员是列夫·伊凡诺维奇· 古罗夫。这是他个人的见解,但人的本性就是这样。总之,你得到了情报。问题是 你怎样使用这个情报。最简单的办法是装出一副没有得到任何情报的样子。可是, 假如那位车臣老人说得对,他的孙子没有罪,那么真正的恐怖分子不仅逍遥法外, 而且不会罢手,还会有爆炸,还会死人。” “而且一个无罪的娃娃会被枪毙,”古罗夫说,“而我明知如此还得负疚活下 去……” “你能活下去,”将军打断他的话。“每天都有几十个无辜的人被杀掉,可怕 的是我们对此已经习以为常。然而更为可怕的是要以法律的名义杀掉一个小伙子。 假如你插手这个案子,开始刨根问底,会见证人,顷刻间就会有人来告你的状。” “还会把我从头到脚涂满臭狗屎!” “列瓦,你别说了!你干嘛老是提你自己!” “我喜欢列夫·古罗夫!” “很正常!每个人都喜欢他自己。可是问题不在于给你抹黑,糟糕的是让你没 法工作。见鬼!”奥尔洛夫开始按摩后脑勺。“年岁不饶人。给我点儿矿泉水,” 他用手指了指放在会议桌上的矿泉水瓶。 奥尔洛夫喝了点水,又靠在桌上。 “需要编一番话掩饰一番。”他深深叹了几口气,继续说:“你回去给我写个 报告,就说你会见了可靠的消息灵通人士,获悉公共汽车爆炸案是一个犯罪团伙策 划的,那小家伙不明真相,受人利用。” “我确信事实就是这样,”古罗夫说。 “事实会见分晓的,重要的是我们并不是说犯人无罪,而只是推测他不是一个 人干的。由此得出结论:侦查工作应该继续下去。” “彼得,那样一来我就该着手侦查,而这种工作会立即受到控制,我会像马戏 丑角一样每天被人拽出来表演,我不是干工作,而是对每一步骤作出书面解释。” 古罗夫两手一摊表示无可奈何,随后掏出香烟,但他看了将军一眼,又把烟盒放回 口袋。 “到底是大案侦查员!”奥尔洛夫洋洋自得地微笑了。“你是个举足轻重的侦 查员,但你依旧是来自莫吉廖夫市的小列瓦。我拿着你的报告会找巴尔金副部长, 对所获情报是否真实表示怀疑。随后我在报告上批示:‘请予核查并获取证据。’ 古罗夫上校的个性是众所周知的,他打报告请求让他例行休假。克里亚奇科上校也 去外地休假。当有人开始告你的状时,我宣布我们了解此事,但持反对意见。这是 俄国人惯用的花招。总统颁布停止军事行动的命令,而将军们则派出轰炸机进行轰 炸。那么谁又能搞得清民警局内部的争斗呢?” “让维罗奇卡告诉她最要好的女友,说我跟你吵了一架,”古罗夫补充说。 “不错,可这是细节,主要的是谁也无法阻碍你去证明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你并不是为那车臣人辩护,你是在找他的同伙,是放弃个人休假,不要命地在干活。” 古罗夫站起身来握了握奥尔洛夫的手。 “所有的人都问我为什么没有当上将军。”这是谈话整个过程中古罗夫头一次 露出笑容。“你瞧,这就是我没有当上将军、而奥尔洛夫则当了将军的原因。”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