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孙芝年的表嫂姓何,年纪约摸四十上下,打扮也带些乡下气。三天前伊带了伊 的两个孩子,从常熟到上海来,也是为着庆寿来的。这时伊忽然失了一粒珍珠,慌 得不得了。我们进去时,伊正捏着一双小足,在壁角墙脚东寻西觅,嘴里还唧唧哝 哝地,好似苍蝇切去了头一般地乱抖。我们跨进了西书房的门口,伊还是在室中打 旋。芝年夫人也在室中,手中抱着一个末满周岁的孩子——就是那何表嫂的次儿。 芝年夫人一看见我们,才唤住伊道:“嫂嫂,你休息一会罢。这室中你也寻得 够了。 现在不如把这回事的详情告诉这两位先生。他们也许能够使你珠还。“ 何氏站直了,缩住了手,定一定神,仰面瞧着我们。 伊的面容也白皙,一双活泼的眼睛,两片薄薄的嘴唇,显得是一个擅长口才的 女子。 霍桑乘机道:“何夫人,请问是怎么样一粒珠子?怎么样失去的?” 何氏从桌子上取起一只戒指,说:“先生,珠子就是镶在这只戒指上的。我们 常熟地方的银楼,镶工不大精。方才我正在洗手,珠子忽然从镶口上落了下来。” 伊随将戒指给我们瞧。戒指是纯赤金的,镶齿果然粗笨不灵,而且有两个镶齿 已经松开。 霍桑察验了一下,重新放在桌上,说:“这戒指上还留着些肥皂呢。你不是就 在洗手的时候失落在水中的?” 何氏道:“不是。那时我看见珠子落了下来,就将戒指从手指上除下,连那珠 子一块儿放在这张桌上。不料一霎眼睛,珠子就忽然不见。” 霍桑道:“奇怪!你说得仔细一些。你放珠子的时候,这室中可有什么别的人?” 何氏摇头道:“没有。”伊顺手指一指芝年夫人手中抱着的孩子。“只有家禄 坐在那只靠窗的桌子上面。” “你将戒指和珠子放在桌上以后,有没有离开这房?” “出去过的,可是只有一霎眼睛工夫,我就回进来。那时候不但桌子上的珠子 不见了,就是这戒指也已丢在近门口的地上。” 霍桑一手叉在腰部,一手模着下颌,微微地笑了一笑。习“进步些了——晤, 当时你为什么事出去?” “我突然听得外面有家福的哭声——家福是我的大儿子,今年才四岁。我慌忙 奔出去瞧时,黄妈正奔过来搀他,才知道他跌了一跤。但家福没有跌痛,我也就回 进来。当我走进这室中的时候,看见彩屏匆匆地从这里出去——”“唉——彩屏是 谁?” 孙芝年接口道:“彩屏是我家雇用的小使女,刚才传话叫我的就是。” 霍桑连连点头道:“晤。除了彩屏以外,何夫人可还瞧见过别人?” 芝年的表嫂又摇摇头。“没有。我只看见彩屏一个人从这里出去。”‘“果真 只有彩屏一个人?” “是,我没有看见别的人。” “那末家福跌在什么地方?” “就跌在前面的厢房里。” “你从这里出去,大约有多少时候?” “我一去一回,至多不过五六分钟工夫。” “唉,五六分钟工夫也算不得一霎眼了。那时候如果有什么其他人进来,偷了 你的珠子出去,时间也是绰绰有余的。” 何氏忙摇手道:“不会,决不会。因为我从这里出去时,彩屏是瞧见我的,等 我回进来,彩屏刚才从这里出去,据伊自己说,并没有什么人进来过。” 霍桑交抱着两臂,咬了咬嘴唇,脸上显出不快的样子。原因是他的见解给否定 了。 他说:“你已经问过彩屏了吗?伊怎么样说?” 何氏道:“伊说伊到这室中来是替我倒去洗手水的,但是这也许是伊的托词。” 霍桑立即道:“喔,这样说,你以为珠子是彩屏窃去的?” 何氏听了这句,抬起目光,在孙芝年夫妇的脸上瞅了一眼,双颊上泛出一种红 色,似乎自觉有些唐突。接着伊就低着头不答。 芝年接嘴道:“不妨事。表嫂,你直说好了。假使这小便女果真做了这偷窃的 勾当,我理当负赔偿的责任。” 何氏缓缓地答道:“表兄,请原谅。一粒珠子原值不得重价。不过这是我阿婆 赠给我的见仪,失去了未免教老人家不快乐。所以我才这样着急,要想查究它的根 由。” 芝年夫人道:“嫂子的话不错。我们也竭力想把原物寻还。现在你把霍先生问 的话仔细地答复他。” 霍桑应道:“是埃何夫人的意思如果只怀疑彩屏,请你就说明白了,我们只可 以根究。” 何氏仍低着头道:“我所以疑心伊,原也是情势中应有的事。因为当时我离去 以后,只有伊一个人进来过。” “不错。但你当时既然疑心伊窃珠,为什么不索性马上在伊的身上搜一搜?” “那时我即使搜伊,也没有用。因为我问伊的时候,并不是伊第一次从这里出 去。直到我发见了失珠以后,才重新叫伊进来问的。” 霍桑显然又碰了一个钉子。“唉,唉。我真糊涂:你进来的时候,彩屏正从这 室中走出去,你当然还没有发见失珠哩。” 他举着一只手,在自己的额角上拍了一下,又偷眼瞧瞧我,似乎他要知道我到 底觉察了他的破绽没有。我只微微笑了一笑,连忙把目光移到别处去,不和他相触。 霍桑继续道:“现在我还有一个问句,请何夫人先仔细想一想,然后再答复。 当你听得外面令郎的哭声的时候,是否确实将珠子放在桌子上,或是顺手带了出去? 如果是你带了出去的话,那就应当别寻路径了。” 何氏呆了一呆,答道:“我记得我确实放在桌子上的。不然这戒指怎么会单独 留在室中?” “这就来了。你如果疑心彩屏,伊怎么单窃一粒珠子?这戒指伊怎么倒反而客 气不拿?” “珠子的价值比戒指贵几倍,伊自然拣值钱的拿了。” 霍桑摇摇头。“这一层我不敢赞同。方才我看见彩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乡下女 孩子。 在乡下人的心目中,金子当然是他们最贵重的东西。所以你说珠子比金子价高 几倍,彩屏似乎不会有这样的辨别力?“ 何氏又辩道:“还有一个理由。珠子是一粒小东西,容易藏匿,戒指可有些危 险。故而只拿珠子。” “那末这戒指又怎么会落到地上去?” “我想伊当初或者本有一起窃取的意思。后来伊想到如果被人家搜检起来,难 免要露出真相。所以当伊将要出室的时候,便把戒指丢在地上。” 霍桑不答,但把目光向那椅桌所在瞧了几瞧,又低着头冗自寻思。我暗想这一 件事无论如何,先得把彩屏问一下子,看伊的答话如何,再作计议。可是霍桑绝不 想到,一味替彩屏辩护。我真不知道他根据什么理由。他今天喝过好几杯酒了,难 道他的脑力果真会失了常度? 霍桑又拾起头来,问道:“何夫人,你回进来时,你的第二个少君家禄怎么样 情形? 你可还记得?“ 何氏诧异道:“先生,什么意思?你莫非以为珠子的遗失,是家禄丢掉的?如 果如此,珠子应当在这室中。但是我已经寻过好一会,就是表嫂也替我找过了。” 霍桑的问句有什么含意,我也听不懂。我的眼光移到芝年夫人抱着的家禄身上。 家禄是一个很肥胖的孩子,大约有八九个月光景的年龄。这时他正握着小拳,放在 自己口中咬着,两只滚圆的眼睛也睁睁地向我们不住地乱瞧,看来很讨人欢喜。 霍桑继续道:“何夫人,请原谅。我所问的,另外有一种见解。现在请你追想 一下。 那时候少君是否仍旧坐在桌子上面,或是有什么别的情形?请你明白答复我。 “ 何氏沉吟了一会,才答道,“我记得那时候他仍旧坐在桌子上,但是他正哭着, 大概是因着我离去了他的缘故。” 霍桑一听这句话,他的眼珠突然闪一闪。他把交抱的手放下了,回头奔到桌子 边,又将那戒指取起来细瞧。一回他带着惊惶的声调,回头向孙芝年说话。 “芝年兄,你这里近处可有什么西医?” 芝年不知道他有什么用意,张大了眼睛,向他呆瞧。 他反问道:“什么意思?” “事情很紧急!你快说,有没有?” “西医是有的,离我家只有二十多家门面。他就是我的朋友赵子渊医士。霍桑 兄,你为什么要——?” 霍桑急急道:“很好,很好。你姑且别问。他既然是你的朋友,快打发一个人 去请他就来。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