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这揭发——不,简直是命令——不但使黄世禄惊骇失措,连汪银林也吃惊不校 一个明明不相干的闲人,突然间竟变做了案中的要角,自然会使汪银林坠入迷阵。 我呢?老实说,“幸灾”的意念暂时控制了我,我很想看看他的变态!因为他先前 的一副嘴脸委实太难看了! 那黄世禄立起来。他的面色像死灰一般,他的狭眼放宽些,他的嘴唇在卷动, 像要卷成一种笑,可是笑不成。 他连忙把那只藏在衣袋中的右手伸了出来,手中拿着一封信,恭敬地双手交给 霍桑。 他说:“霍先生,我—我真该死。……对不起——种种对不起!我本是来报告 银林兄的,但是一时懵懂,以为这件案子太离奇,想借此试一试先生的眼光。其实 你——你老人家的眼光什么都见得到。我实在太糊涂!该死!…霍先生,你——你 别再和我闹玩笑。我可担受不起!现在请你瞧瞧这一封信。我在半个钟头前,方才 接得。 “哈哈哈!…黄先生,你也是老狐狸了啊!怎么这样子玩不起?”一阵子大笑, 霍桑似一个临阵的军士,带了俘虏奏凯而归了? “霍先生,我也吃你一吓:”汪银林舒一口气,肥圆的颊肉上牵出一些笑容。 我才明白这原只是霍桑的一种滑稽性的报复举动。可是有意思。这老狐狸非给 他当头击一下,我的闷气简直无从发泄。他吃瘪了,用手抹抹他的油脸,吐出一口 气。霍桑的笑声终止了以后,接过了信,顺手将两三张写得密密的信笺抽出来。他 展开来看一看,便把那信念出来。 “世禄老哥:我和你交结了好久了,此番有一件事要相烦你。今天午后,我在 书桌上整理书籍,玻璃窗关着,窗帘却没有拉过。摹然间枪声一响,我书桌旁的一 块玻璃顿时给击碎,枪弹飞射进来,幸而没有打中我。我吃了一惊,忙抬头一瞧, 看见对窗露着一个瘦脸,正是我的死冤家,不过多了些须。 “我本料他早晚要来寻我,所以也早有准备。那时我不等他第二次开枪,便从 抽屉中取出一支手枪,隔着玻璃,急忙向对窗回了一枪……”汪银林忽然举一举手。 “霍先生,慢一慢。”他从衣袋中摸出一粒弹子,连连点头说:“唉,这才合符了! 刚才我在验尸所中发见了这粒弹子,竟和昨天我在地板上捡得的一粒大小不同。” 他开了抽屉,拿出另一粒子弹,比一比。“瞧,小一些。因这一著,我觉得我们先 前的预想完全推翻了。我一时还摸不着头脑,现在明白了!” 霍桑也从衣袋中摸出一粒用白纸包著的弹子,微微笑一笑。“是的。我这里也 有一粒弹子,和你今天拿到的这一粒倒是相同的。你姑且耐性些,等我念完了再说。” 他放下子弹,继续念下去。 “我为着使你明白这回事的缘由起见,不得不写得详细些。我的死仇叫朱宝兴, 又叫朱复昌,从前本颌我是同门弟兄。那时我还年轻,不懂得利害。我和他连手干 过几件不道德的事。后来我自己懊悔了,脱离了本乡,另寻新路。我到了上海,就 在一个书局里找到了一个书记的位子,一面又做些小说投稿。我的生活安定了。过 不多时,我忽然和朱宝兴在路上相通。他知道我的景况不坏,便不时向我需索。我 没法,起初还应酬他些,后来我觉得他把我当做摇钱树,有些受不了,便不理睬他。 他就向我恫吓,声言我若不听命供给,他就要宣布我的隐事。我相信我已经开辟了 一条新路,为维持我的名誉和地位计,不能不设法制止他。那时我就想请教你。可 是仔细一想,又觉得我过去的事还是少提为妙。我就决定自己对付他。我道他是随 身带手枪的,这一点已是犯禁了。我便悄悄地报告了警局,将他捉进去,可是判得 很轻,只判了一年徒刑。 “这一年中,我虽然平安无事,但也早有戒备。我明知他一旦自由了,必要来 和我为难。我早打算换个隔码头避开他。不料他提前出监,而且消息很灵,一出监 牢,便访明了我的住址,匿迹在我的对屋。这确是出我意料之外的。 “现在我再告诉你今天的事。我回了他一枪,看见他的窗虽仍开着,但他的面 目已不见了。我料想也没有打中他。我觉得这件事不能再守秘密了。因为我不能不 有一个相助的人,以便我万一有什么不测,不致于让他逍遥法外。我又想起了你, 决意把这回事告诉你,跟你商量一个对付方法。因为你吃过公事饭,一定有主意。 我写了一张条子,走出前门,打发一个邻居成衣铺里的学徒来请你。 “不一会,我听得三福通报,有一位姓黄的客人来了。我以为是你,很高兴, 吩咐请上楼。那时我赶到楼梯头上瞧一瞧,觉得来客是个长子,身材和你的不同, 便略略疑讶。 我马上把手抢取在袋里,躲在房间里等侯,等到那人走进来,我才知就是朱宝 兴。他冒了姓黄的上来,当然没有好念头。我情急了,等到他走进了前房,正在诧 异地旋转身来,便先发制人,突的开了一枪。枪弹打中他的脑壳,他立即倒在地板 上。我把他拖近些藤椅,又在他的身上搜索一会,果真有一把手枪,还有我给你的 那张条子也在他的袋中。我才知道我差遣那成衣铺里的学徒时,一定给他偷偷地看 见了。他就从学徒的手中骗取了纸条,利用着冒名进身。 “我干了一件杀人的事,我当时的神志慌乱了,便想借此一走,另换一种新生 活。因此,我急急将玻璃的碎屑分移些在我回枪的窗下面,让人家信做是有人从对 窗开枪打死的。 接着我收拾些细软和照片信件,立即悄悄地出外。临走时我觉得带了手枪走, 太危险,就把两支手枪都丢在卧房中的便桶里。 “老哥,现在我写这封信时,我已经准备脱离国境。我回想日间的事情,实在 太失策。 我打死他是自卫,本属理直气壮,用不着逃。可是我一时昏迷,有了那偷偷掩 掩的举动,未免不光明,而且也许会因此连累别人。我的良心上很不安,可是已来 不及挽救。故而我此刻特地把这回事的真相完全告诉你。你得信以后,要是真有人 被累,不妨把这封信发表了作证;要不然,发表与否,听你的便。我既然问心无愧, 以后的生活,也可以逍遥自由了。 方维屏上。 十二月二十七白灯下。“ 信念完以后,大家静一静。我觉得案中的疑点大部分已剖白。瞧信中的语气, 这姓方的上夜里已经趁了什么轮船逃往外国去了。要追踪,当然已来不及。 那油脸狭眼的黄世禄笑嘻嘻地说:“霍先生,银林兄,我跟维屏相识了一两年, 以为他是个耍笔杆的文人,也不知道他有这样一段历史。不过这个人还爽直,临走 时还肯说明白。” 霍桑淡淡地说:“爽直不见得。他起先既因着惊慌失措,把手枪藏在便桶中, 事后追想,他明明知道他的罪行迟早总要破露,才落得说明了。” 黄世禄说:“不过他这举动是出于自卫,不能和寻常的杀人一例而论。银林兄, 你说是不是?” 汪银林摇摇头。“这还难说。他的杀人也是预谋的,跟临时自卫的不同。我们 不能不设法把他追回来。” 我们回寓以后,我又把这件事提出来讨论。我问霍桑,他凭着什么证据,才能 探明案中的真相,不会给黄世禄当场难倒。霍桑就把经过的步骤说给我听。 他皱眉说:“这案子险些儿失败,我委实不能宽恕我自己的粗忽和侥幸:最初 的疑点,就在那玻璃上的第二个弹孔。因为那两处碎口的现象是不同的——一处大 而进碎,一处小而圆整,显见两弹的射击力的强弱也不同。汪银林只从一方面着想, 以为一弹落空,一弹致命。实际上那第三扇窗上较大的一个弹孔,一定是因着枪弹 从对窗发出以后,经过了晒台、一条弄子和一个天并,距离既远,射击力减弱了, 所以打在玻璃窗上,便进成一个很大的碎口。 但那右边第四扇窗上的一个弹孔情形却不同,足见射击力还很猛烈。这样,试 想这两颗不同的弹子可是从一支枪里射出来的吗?当然不是。那末,可是那对窗的 人有两支手枪,一支射击力弱,一支射击力强;他先把较弱的一枪放了一弹,没有 命中,才另换一支较强的手枪发第二弹吗?这设想也不近情理。无论那人同时不会 有两支手枪,即使真有两支射击力不同的枪,他既想结果他的仇人的性命,势必取 最迅速最有效的手段,而决不会把射击力较弱的一支枪先试一试。因此,我当时就 假定若使那姓方的也隔着窗子还发一枪,那就比较地近情些。 “那时我曾在那小弹孔的碎口上细细瞧过。我看见那碎口的外面有一些进碎的 痕迹,里面却平整没有缺损。论理,我的还枪的假定早可以确立了,不料我受了其 他的诱惑,一游移,我的信念也动摇了。”他的眉峰的皱纹更深刻,显得很懊丧。 我问道:“什么意思?这碎口我当时也仔细看过。裂痕既然在玻璃的外面,枪 弹显然是自外而入。你怎么说反可以确定你的还枪的假定?” 他摇摇头。“不。其实这一点恰巧相反。凡枪弹穿射近距离的玻璃,其裂痕必 在出弹的一面,而不在进弹的一面。这是可以实地试验的。” 我默然不答。我的射枪的经验太少了。停一停,他又继续解释。 “这一点本可做我最初构成的还枪理论的证据,可是那小孔的窗下也同样有玻 璃碎屑。 这是和我的假定互相抵触的,因为枪弹如果自内而外,玻璃屑不应留在里面。 当时我太粗忽,想不到方维屏的故意掩饰的狡谋,不曾把两处的玻璃碎屑试行拼凑。 后来我的信念动摇了,就自行打消了先前的假定,接受了汪银林的见解,相信只要 对面屋子里的人一捉住,疑团立刻可以打破。据汪银林说;对窗人出门时连随身的 皮夹都没有拿,确像还要回去。 我又怕惊动,不曾马上到对屋去看一看,只希望那人不久就会自动回去。这心 理又蒙蔽我,我也没有仔细搜索凶器,连那便桶中的要证也失察。“他叹口气。” 唉!包朗,侥幸心的引诱力太可怕!要不然,这一件案子早就可以了结哩。“ “那末你又怎样转变的?” “后来我们等到半夜,还没有对窗人回寓的消息,我才自悔失策,重新恢复我 最初的假定。我定意亲自往对面后楼上去察勘一下,如果能发见一粒弹子,证实了 我先前的推想,全案也就可以结束。因为那较小的弹孔,假使果真是方维屏还枪所 留,便可知室中人的被杀决不是偶然地被累,进一步推想,开枪的凶手也不一定是 对窗的朱某,却像是方维屏本人了。方维屏所以杀死那人的原因,那时我虽还不明 了,不过张三福说,那个姓王的人在进见时,方维屏有欢迎的样子。我才知内中还 牵涉第三个人。 “今天早晨,我们会过了顾阿大,从警局里出来,我叫你往鸿安里去探听送信 人,我回到寓所里来,看了一个天津的回电,便也赶到鸿安里二街第五家去。我果 真在那后楼的板壁上,发见了一粒弹子,我的理想便得了证实。后来我又听得你说, 方维屏确曾差人送信给一个姓王的人。你叫那学徒指引,他又不肯指。你给钱,他 也不答应,显然指不出。 于是我就假定那商人也许发觉了方维屏有差人,求援的事,便从中夺取了求助 的信件,冒名上楼,因而被方维屏射死。这事实的轮廓也就在我的想象中了。“ 条理清晰的解释,不但扫除了一层层迷茫的雾,又使我对于霍桑的机智增强些 赞服。 我又问道:“但那黄世禄和方维屏本来相识,你可也是预先知道的?” 霍桑摇头道:“不。这一着幸亏我的观察力不失错。那是临时瞧破的。以前他 和我联手过一次,我觉得他似乎有些嫉功的习气。这一回事我们本严守秘密,他怎 么会得知道? 我瞧他的神色,又分明要作难我们。他的右手不时在衣袋里摸索,明明藏着什 么东西。我又听得他姓‘黄“声音和’王‘字相同;他的口气中又像知道这件事的 真相。我记得张三福说过,他主人本来有一个姓黄的矮胖朋友。因这种种,我料定 他就是方维屏所招请的一个。我受了他的作弄,自然要反攻,便乘机冒他一冒,借 此报复他,的狡猾。出我意外的,他竟马上屈服。我想从此以后,他大概再不敢轻 视我了。” 我想一想,又道:“还有一点。那朱宝兴的姓沈的二房东说,姓朱的是有须的。 但尸体上怎么没有须?” 霍桑接嘴道:“包朗,你太拘泥了。有须没烦,本是最简便的一种乔装。我刚 才又向顾阿大问过,据他说那个名叫复昌的朱宝兴本来没有须,但那天在鸿安里口 相见,却已装着假须。不过那假须是否朱宝兴在冒名上楼以前自己先除掉,或是他 在被杀后被方维屏除去的,我现在还不知道。” “这容易。我们再去问问那老头儿张三福,就可以知道。” “是。不过这老头儿也许记不得,否则他应得告诉我们。”他略一思索,又说 :“我想等方维屏到案以后,这小小的疑点总也可以明白。” 我惊异道:“什么?你还想把方维屏逮捕到案?” 霍桑道:“是埃我觉得这个人很狡猾,在公道上和法律上都有应得的罪,不应 听他自由。” 我道:“虽然,他此刻也许已经到日本或已——”霍桑忽摇头笑道:“你又受 他的愚弄了。他是一个卖文生活的人,腰缠不会充实,那里有作外国通逃客的资格? 我料不久他一定会给捉住的。” “你往哪里去捕他?” “天津。” “你怎么知道他要往天津去?” “这也容易明白。他第一次寄稿子到天津大华报馆里去,接着又发过一封快信。 这分明他在受惊以后,便有逃走的意思;那第二次的快信,势必就是他知道那报馆 不要再把稿费汇到上海来。我料他也许会亲自到天津去领龋所以昨天我就发一个急 电给天津警厅里的宋得邦,今天早晨我已经接到他的回电。他已经派人在报馆里守 候,只要等方维屏一到,他便逃不掉。”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叫报馆将稿费另汇一个地址?你料他会亲自去领取,也许 靠不祝” “晤,不错。但是无论如何,我们总可以从那稿费的线索上探得他的踪迹。你 不必过虑。” 过了两天,方维屏的踪迹还没有消息。汪银林派出了大批探伙到车站轮埠去截 捕,可是没结果。直到第五天傍晚,宋得邦的第二电又到。霍桑的所料又中的,方 维屏果然在天津给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