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当着这位年高德助的老前辈的面,我说出了这一大串话,即使不算放肆,也近 乎顶撞。 不过我觉得“当仁不让”,竟有些骨鲤在喉,不得不吐。但霍桑究竟有权变。 他婉声说:“是的,少君已经成年,论法律,他有自主之权。沈老先生,你的 确得宽容些儿。” 筠章气坏了,张着眼向我们交替地呆瞧,答不出话,仿佛他在怀疑,他是否请 错了人,请来了两个替他儿子辩护的人?我把目光移开些,恰巧射在桌子上的一张 报上。我忽而记起一件事,就起身取了那张报纸,果真是当日的苏州日报。我的眼 光只在封面告白上略一浏览,便满足了所望。 我说:“沈老先生,你不赞成我的话吗?那末请你瞧这一段广告。” 那广告就是本城铁道旅馆登的,大意是说有个姓张名秋柏的少年旅客,为着婚 烟不自由的缘故,留下遗书,已服毒自尽,现在正在招家族去认领尸体。沈筠章接 过报纸瞧了一会,脸上渐渐地泛白,两只手也搂搂地抖个不祝他咳喘了一阵,才颤 声说话。 “唉!唉!我——我真想不到,现在年轻人的心思,竟然这么奇怪?……”当 筠章读报时,霍桑望着我微微点了几点头,似乎赞许我这临机应变的举动,恰到好 处,而且已产生了效果。等到筠章说完,霍桑忙表示他的慰藉。 “老先生,你不必着急,我料少君还不至于效法这张姓的少年。” 沈筠章忙抬起头来。“霍先生,何以见得?” 霍桑答道:“这是很明显的。少君如果有决死的意念,他也用不着带这许多钱。 假使情势上不逼迫他铤而走险,似乎还不至于发生什么惨剧。可是未来的结果怎么 样,此刻也难预料。那要看你老人家处置如何了。” 那道学先生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霍先生,你想他不会如此?……唉,老实说, 我一把年纪,只有这个孩子。他……他平日倒还不坏,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 霍桑忙接口说:“老先生,请放心,我保证你,决不会有不幸的意外,只要你老人 家肯通融些。” 沈老头子捻捻白须,皱着眉头,说:“可是就是我肯通融,也得当面谈一谈。 我不见他的面,又怎么可以和他谈判?” 时机已经成熟,他已有些悔悟了。我便乘机进议。 我说:“那倒不难。我有办法。” 他忙道:“喔,包先生,什么办法?” “最简捷的,只须在本城和上海的报纸上登几天广告,应许他的要求,他也许 就会回来。” 霍桑也点头道:“这法子很好,不妨就试一试。” 筠章想了一想,才缓缓点头道:“两位既然这样说,我就去拟一个广告,托上 海朋友去代登,本城的报纸,也拣销路广的登几张。” 我们都点头赞成。筠章招呼了一声,便转身走出去。 霍桑目送他出了客堂门,向我牵牵嘴,我也用微笑答复他。 我说:“看起来事情很简单。” 霍桑点点头。“是。不过很有意思。” “晤?你指什么?”我觉得他的话很含混。 他放低些声音,说:“你发挥了一些婚烟理论,居然把这样一位顽固的太史公 说服了。 那不是很有意思的吗?“ 我摇摇头,“我不敢居功,我相信他并不是对于新理论有了认识,才有这个转 变。他还是受了旧观念的支配。他看见了张秋柏的实例,才引起了嗣续问题的恐怖。” 沈筠章匆匆地回进来,打断了我的话头。他手中捧着一卷宣纸,恭敬地授给我 们俩。 他说:“两位先生,这里有两副拙书的对联奉赠,请不要见笑,算不得酬报, 只留个纪念。” 霍桑忙弯弯腰。“唉,那真是求之不得?”他展开了一联,念道:“铁肩担道 义…… 唉,写得好,真有颜鲁公的神髓。谢谢。“ 他随手将联卷起来。我也谢了一声。沈筠章又拿出一张信笺来。 他说:“现在我把拟就的广告念给两位听。”接着念道:“少章知悉。汝不告 而走,予殊诧异,即有难决之事,父子间亦可剖诚商榷。见报即速归家,勿固执自 误。筠白”霍桑点头道:“这样很好。事不宜迟,如果立即就寄,明天还来得及登 出来。” 筠章答道:“我已经写好了一封快信,寄给我的一个上海朋友,叫他速即代登。” 他把广告封好了,走到门口去,喊道:“阿林?……阿林!…”一个年轻的男仆走 进来,道:“老爷,阿林出去了。 沈筠章说:“那末这封快信,你就去寄罢。赶紧些!” 仆人应了一声,拿着信奔出去。筠章回身来向我们拱拱手。 “劳两位的驾,很抱歉。”他定一定神,又道:“广告虽然登了,然而内中有 没有别情,我想还得请两位侦查一下。” 霍桑应道:“那可以。等少君回来以后,我们跟他谈一谈。要不然,我们也可 到他的学校方面去调查。” 外面突然闯进一个人来。那人年纪已在五十开外,穿一身青布袄裤,头发花白, 面貌似很诚恳。他的手里执着一只白帆布鞋子,额角上汗珠滴滴,呼吸也很急促, 状态异常慌张。 他断断续续地说:“老——老爷——不好——不好了?” 我们都不由不愕愣起来。我们都不知这警报的内容。 筠章更慌得厉害,好像有先见之明。 他颤声问道:“阿——阿林,怎么样?” 阿林止不住眼泪直流,呜咽着说:“少——少爷死了——”“怎么?……怎— —怎……”“他——他是投河死的! 消息太突冗。这和平雅静的客堂立刻给紧张恐怖的空气所充塞。霍桑也沉下了 脸,咬着嘴唇,不发一言。他能说什么呢?数分钟前,他还签过保证决无意外的支 票。现金这支票又怎样兑现?他手中拿着两副对联怎样受得下带回去呢? 筠章直跳起来,紧握着阿林的两臂。“你——你的话实在?” 那老仆道:“老爷,这——这是什么事,我敢撒谎?这就是少爷的鞋?”他举 起了手中的那只白帆布鞋。 老太史并不看鞋,战栗着问:“他——现在——他在哪——里?……快——快 领我去?” 筠章拖了阿林走出去。我和霍桑相觑了一下,也急急跟随着。出了大门后,穿 过一条小巷,便是一片田野。四个人的急邃的步子经过了一座乡人的村落,那老仆 方才停止。那边有一条石桥,桥旁边围着许多人。桥下是一道相当宽阔的河流,正 潺潺地流向城河去。 筠章颠簸地抢上前去,问道:“就是这里吗?少——少章呢?他——他的尸体 在哪里?” 阿林还没回答,有个乡下人从旁边代劳。 “一定沉到了河底去,还没有浮起来哩。” 又一个心直口快的说:“前几天下了大雨,河水流得多么急;也许要漂到城河 里去了。” 筠章的身子摇晃着,老泪纵横地掩面悲泣起来。霍桑恐怕再发生什么意外,走 近去扶住他,又吩咐阿林扶老主人回去。筠章还不肯依,仿佛要自己跳到河里去寻 觅一般。幸亏有几个见义勇为的乡下人都自动地走过来,才带拖带劝地扶着老人回 去。 霍桑和我仍留在发案地点。他先在桥上和河边草丛中察看了一下,便向旁观的 几个乡下人细问情由。内中有一个首先发现这事的老年男人说明了他所见的经过。 他说:“我刚才经过这里,看见几个江北人在桥边打捞什么东西似的,走近来 一看,他们正在从水面上捞起几张钞票。他们见了我,便一哄而散。自然,当时我 很觉诧异,可是看看水面已寻不出钞票,只见水草中间还浮着两三张名片。我不识 字,不知道是谁的。 后来我又在那边草里找到了一只白帆布鞋子,我更觉得疑心,因此就拿到弄口 杂货店里去问金先生。金先生说是沈少爷的名片。那时恰巧阿林老伯伯经过。金先 生把我叫住,我又说明了情由。阿林老伯伯一看见我手中的鞋子,便认识是他家少 爷的。他又说出了少爷昨夜出走的事。所以金先生就断定他是投河自尽的。阿林老 伯伯着了慌,便抢了我手里的鞋子,奔回去告诉他的老主人。“ 故事相当简洁而显豁。霍桑和我都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霍桑经过了短时的思索, 作更详细的查考。 他问:“你看见多少钞票?” 乡下人说:“数目我不仔细,大概有好几张,给三个江北人捞去的。” “有没有别的东西?譬如钱夹之类?” “没有。我在河滩上看过,没有什么。” “鞋子你只看见一只?” “是。我在乱草中找过一会,只有一只。” “那几张名片呢?” “还在金先生那里。他因为要看店,不能出来。要不要我去拿来?” “不必,那没有什么关系。你住在哪里?” “就在那边村子里。”他引手指了一指。 “你可知道有没有人看见沈家小主人投河?” “我不知道。这里很僻静,过路人也不多。我怕沈少爷是昨日夜里投河的。自 然不会有人看见。” 霍桑点点头,不再多问。他谢了那人一声,向河岸上视察了一会,便默默地和 我回到沈宅去。沈筠章泪流满面地躺在书房中的安乐椅上。阿林悲丧地站着。霍桑 一直走到沈筠章的面前。 他道:“沈老先生,你别过于悲伤。令郎的尸体既然没有找到。似乎还算不得 完全没希望。” 筠章哽咽地说:“霍先生,我还有什么希望?你想他在黑夜中到荒僻的田野中 去,不是自尽,又为什么?” 霍桑说:“我看行迹有些蹊跷,令郎不一定会投河。” 筠章仿佛未听得,自顾自放声大哭。霍桑有些窘,低了头在书室中踱着。我也 没法打开这个僵局。沈少章真会投河吗?霍桑向老人的慰词有把握吗?还只是无聊 的安慰? 筠章又呜咽地说:“自从拙荆过世到现在,家里虽是寂寞,幸亏还有这个孩子。 我满望他将来承欢膝下,谁知道空骗我一场!” 那阿林用手拭着眼泪,应了一声“是”,向书房门外招招手。“三宝,你侍候 着老爷,我一个人去够了。” 三宝走到门口。阿林向他递一个眼色,似乎教他防着主人,不要再闹出别的岔 子。三宝会意地点点头,便走了进来,阿林才回身走出去。霍桑默思了一下,又走 近筠章旁边去,像要和他商量进行的方法。阿林忽然又急忙地回进来,手里拿着一 封信。 他说:“老爷,还有什么人寄信给少爷哩。” 他递过了信,又匆匆地出去。筠章接过了信,不拆开,随手丢在桌子上。霍桑 用眼角只在信封上瞟了一下,便将信取在手中。 他道:“沈先生,我瞧这封信也许有些关系,信面上只写着‘名内详’三个字, 好像带些秘密性质。你能让我拆开来瞧一瞧吗?” 筠章不说话,随便点了点头,兀自抽噎着。霍桑就动手拆信。 他念道:“少章先生,我虽和你没有见过面,可是我听说你已在大学里毕业, 是一个知识分子,必不愿受人家的侮辱。上星期,我写给你的一封信,报告你的未 婚夫人——钱美珏——有不轨举动,动机就在乎此。你已准备采取应付的行动吗? 如果不相信,你尽可在傍晚时分到拙政园去侦查一下,真相如何,立即可以明白。 杨月清敬告。”他念完了,向沈筠章瞧瞧,又有含意地说:“这笔迹很娟秀,像是 女子写的。” 筠章呆呆地出神,接着叹了一声。 “哎哟?还有这样的事。少章怎么不告拆我?哎哟!现在怎么办?”他有些悔 恨交并,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霍桑皱着眉峰,又婉声安慰他。“老先生,你姑且别急,保重身子要紧。现在 请你将令亲和少君的同学的地址告诉我。我马上去侦查一下,有消息再来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