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霍桑对待宋梦江的态度很和婉,并不把他当做罪徒般看待。我们一行人进了我 们的办事室,霍桑先开了窗,又移过了一座电扇,开了机钮。接着他也一样有礼貌 地让座敬烟。宋梦江却谢绝不吸。过了一会,霍桑才婉声向宋梦江说:“刚才汪先 生说,我们一切都知道了,这是实在的。你昨夜里的行动,我尽可以代替你说明白。 不过这一套把戏有什么用意,我想来想去,还弄不明白。你是不是打算和白玉 兰私奔——?“ 宋梦江涨红了脸,摇头道:“不,不——我并无此意——我——我也没这福分!” “那么你跟伊开玩笑?还是想借此恫吓伊?” “不,不是!都不是!” 霍桑吁了一口气。“唉!真神秘!这真是一件困人脑筋的玩意儿!” 汪银林吐了一口烟,厉声说:“你究竟捣什么鬼?还不快些自己说!” 宋梦江用一块手巾在鼻子和嘴唇上揩了一揩汗,又顿了一顿,才用足气力说: “我想捧捧伊!” 我插口道:“唔,捧捧伊?你对于白玉兰的捧场文字,我也看见过。这又算什 么?” 宋梦江答道:“是啊。不过用文章捧,现在成了滥调,已经穿破了,没有多大 效力。因此我才想出这——这一种滑稽的方法来。” 滑稽方法?什么意思?我还是不明了,汪银林也没有例外,例外的是霍桑。 他忽击掌道:“哈!这真是一种捧角的妙法!亏你想得出来!你真是个有想象 力的著作家!——包朗,你可曾读过今天的报纸?各种大大小小的报上不是登着白 玉兰的免费的特别广告吗?……哎哟!我们都做了造成这广告的有力份子!银林兄, 我来介绍,这广告的设计人,就是我们这一位宋梦江先生。他的脑海中翻起了一阵 微波,就使那些新闻记者和警探们都忙着给他奔走。你想,这样的头脑怎不叫人钦 佩!” 是恭维吗?还是讽刺?我从他的声调上辨别,似乎后者的成分居多。宋梦江也 已感觉到。他现着不安状态,把手中执着的那封团绉的信扬了一扬。 “霍先生,我原招呼你不要干。我知道我这把戏势必逃不出你的眼光,故而— —” 我觉得这句话说出来未免会使汪银林难堪——也许会发火。这少年的意思,分 明以为瞒不过霍桑,却一定瞒得过官家侦探。自然霍桑是绝顶机敏的,忙从中剪住。 他说:“你别夸口。你这种小小的把戏,莫说瞒不过我,任何人也都瞒不过, 真是太不自量力!” 汪银林用足了忍耐工夫,冷冷地说:“你真有本领!我佩服你!现在快把经过 的情形说出来!” 宋梦江顿一顿,带些羞怯地说:“汪先生,这件事闹得如此,我真对不起人。 此刻回想起来,实在太无意思。我是一个戏迷,对于白玉兰的色艺更是十二分 心折。 不瞒诸位说,伊的歌喉,伊的美貌,伊的身段表情,差不多已把我的灵魂都吸 住了。 我抱着一种单方面的爱,曾费了无数笔墨,捧伊的场,想得到伊的青眼。可是 伊绝不理睬我。我的痴心还不死,每晚上总悄悄地陪着伊到戏院里去。有时在散戏 院后,我还暗暗地护送伊回家。不过我到底没有胆,不敢接近伊。“ “昨天晚上,我照常到伊的寓所那边去。我知道昨天伊还在休假中,不知道伊 要不要出外,故而我比平时去得早一些。不料我到伊门外的时候,忽然看见前门上 贴着召租。平日我从学校里回家,吃了早夜饭,总是风雨无阻地到伊那边去。可是 前两天中我因着发烧害病,不曾去瞧伊,所以不知道伊是几时迁居的。我正在惊疑 的当儿,听得里面电话的铃声。我从门缝中一瞧,还有灯光,才知里面还有人。我 觉得前门闩着,就候在后门外面。不多一会,我果然看见伊从门口出来,穿的一身 白,真漂亮!我本想冒一冒险,上前去招呼伊。可是那时候忽然另有一个漂亮的女 人到来。这女人我也认识,姓李,位静安寺路静安村三号平日常跟白玉兰往来。她 们见了面,所谈的话我都听得。白玉兰昨天才搬家,那李小姐也和我一般地没有知 道。李小姐邀伊往卡尔登去。白玉兰回答伊出来时没有告诉家里的人,谢绝了不去。 姓李的却不肯放,拉着伊一同去。我本来也想悄悄地跟她们去的,但我知道李 小姐有汽车,我追赶不上,可惜望尘莫及。“ “我在伊家后门外踌躇了一下,看见后门没有锁,这才触动了我的念头。我觉 得伊一时既然不会回家,家里的人又不知道伊的踪迹,这空屋中却还有电话。如果 我利用这个机会,使伊的名字在社会上轰传一回,对于伊的前程不是很有益处的吗? 因为现在绑案很盛行,假使白玉兰也有被绑的消息传到外面,势必要引动全上 海——也许全国的人的注意。于是我就假设了这一种被绑的把戏。我料想这件事不 会有什么危险,至多是个误会;等到误会的事情查明白,白玉兰的名字一定己喧登 各报。 我的目的也就完全达到了。你们想,我既然不必冒什么险,又可以安然脱身, 何乐而不为?可是我不料终于被你们窥破。“他沉下了头,微微地在叹气。他又补 充说:”这是我经过的事,现在很后悔。我以后的举动,你们既然都已知道,我也 不必再说了。“ 这少年的想入非非,的确说得上绝无仅有。因此,他的想象力的丰富,也可以 想见。只是他有了这样的头脑,不写些有益的文字,为国家社会效劳,却枉费在无 聊的捧角和单恋上面。这种病态现象委实是我国现代青年的通病,也是国家的隐忧! 我们若不彻底地改换一个观念,中华民族的前途真是非常危险! 霍桑吐吸了几口烟,缓缓点头道:“不错,以后的举动,我们可以推想而得。 你当时既已定了假戏的计划,就想利用着电话做你的宣传。你为着要迷乱人的 眼目,和增加发见人的惊奇起见,特地往元章野味铺去买了一只活麻雀。回进了空 屋以后,你就把麻雀杀掉,把麻雀的血洒在地板上面。可惜你洒血时,身子蹲得太 低了,并且那血点大小一例,分布得太匀,这就未免弄巧成拙。因为照这样的血迹, 很象有一个人割碎了手指,却偻着身子在室中踱方步地打旋——那人跨了一步,留 下一两滴血,接着又缓缓地进行。若使受伤而激射出来的血,往往凝集一处,或作 注射状的直线形,并且大小也不同,四周溅染的细点也必指着一顺的方向。总之, 你的作假的把戏,在专家眼中原是不值一笑的。“ 汪银林和我听得都很出神。宋梦江也不回答,微微地点着头。 霍桑继续说下去:“你在布设了种种疑迹以后,又利用了电话报告警署。这方 法实在非常巧妙,亏你设想得出。你假装的女子声音也居然十二分相象,瞒过了汪 探长的耳朵。你委实很聪敏。可惜聪敏误用了,也许要断送你的终身哩!” 汪银林睁着双目道:“你这样子捣鬼,难道你也会唱青衣?” 宋梦江避去了汪银林的目光,嗫嚅道:“是,我学过旦角,会得做小声音。我 等电话接通以后,就把电话的听筒在壁上触了一下,又把脚在地板上踏了一阵;又 把嘴凑到发话管口,轻轻地装做女子的声音喊救命;接着才重把听筒挂好。我正想 回出来时,瞧见了我自己手上的手表。我想白玉兰腕上也是带着手表的,不如更做 得象些。我就把表的玻璃面取下来,放在地板中央,用脚踏碎了,装做争斗时打碎 的样子。我从后门里出来以后,仍在第四弄那边守着,料想不久会有警探们赶来。 等他们来了,我再把这消息送到报馆去。 “一会,我看见你们三位果然来了。我曾在报纸上见过霍先生和包先生的照片。 我怕起来,怕这件事劳动了霍先生,很可能戳穿我的把戏,那未免弄假成真。 于是我在小店铺里随便买了一套信笺,借了一支破笔,写了那一封信,亲自送到这 里,投在门外的信箱中。其实我现在回想,这一着也是愚不可及。象霍先生这样的 人,当然不会得因着这一封短信,便束手不干。但我当初还自觉得计。我回家以前, 打了几个电话,把这消息通告了几家报馆和新闻通讯社。今天清早,各报上果然都 载着白玉兰被绑的新闻。我以为我的计划完全成立,更得意非凡,却不料就在一小 时内,我忽然模模糊糊地被你们捉住了。“ 雾气消散了,睛光照耀着空间,一草一木一虫一鸟,都已毫无遁形地显露了。 谜团一刺破,我的久蓄的郁闷也得到了舒展,汪银林暗暗地点着头,仿佛瞧戏 法的瞧出了内幕中的诀窍。 他道:“这样说,这件事只有你一个人在那里捣鬼,白玉兰是完全不知道的?” 宋梦江答道:“正是。伊完全不知道。但我希望总有一天伊会知道——知道我 的苦心!” 汪银林的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唔,我也希望你有这么一天!不过你的 苦心,还没有苦足。你得跟我往警厅里去走一趟,先下些儿本!”他立起身来,向 霍桑点点头,“我要去销差了。别的话回头再谈。” 汪银林走到宋梦江面前,带着难看的苦笑向他点一点头。宋梦江倒也没有畏缩 的态度,似乎他有宗教徒殉道的热诚,只求目的达到,无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付。 他立起来,向霍桑和我鞠了一个躬,坦然地眼着汪银林走出去。 我换了一支烟,向霍桑说:“霍桑,今天能不能破一回例?你大概要等汪银林 来了再解释吧?可是我实在再耐不住。” 霍桑放下了纸烟,笑道:“还有什么解释?这个哑谜你不是已经完全揭破了吗?” “我要知道你怎样看穿这是一出假戏。” “唔,这问题我当时也完全料想不到。后来我根据了几种要点,经过了推理分 析的过程,方才解决。” “你根据那几种要点?”我一步不放松地追逼着。 霍桑呼吸了几口烟,象在把他的思绪整理一下。 他说:“第一,出后门口时的足印整齐不乱,并无停顿挣扎的迹象,可以证明 出门时男女各走各路,并无强暴行动。这一点我已经说明过。进去时的足印,男和 女所经过的地方既然各不相同,显示出他们并不一起走。你也早已知道。第二,次 间中搏斗的足印虽是杂乱不堪,但经过我仔细察验,那杂乱纵横的足印都是男子的 印!那女子的足印只在室中穿过,并不见搏斗的痕迹。这样,可见一男一女搏斗的 想法也已不能成立。第三,那女子如果被劫受殴而呼救,左右邻居怎么都没有听得? 这也是一个和事实相反的票证。于是我就假定那争殴而呼救的事并非事实,也 许是假装出来的——就是有什么人凑在电话筒发话管边低低地喊一声,邻居们自然 听不见。第四,我又瞧见地板上圆整而四周没有溅染细点的血迹,和那块踏碎的表 面,也都足以证明是假造的。你当时不是也瞧见的吗?血滴很多,但一点点都圆整, 不象是从脉管里激射出来的,却象是一个人蹲下了身子很安静地滴在地上的。想一 想,这现象可合理吗?还有那表面覆在地上,碎屑都聚在一起,仍旧是圆形。这分 明是先把表面平放在地上,然后故意用足踏碎。若使在搏斗时打碎,或落在地上而 践碎的,就决没有这种样子。因此种种,我才断定这完全是一出假把戏。“ “可是你也没有料到这是一幕单恋的话剧?” “是。我真想不到!我还以为是一男一女约会着私奔,外表上却装做被绑的样 子。我所以预料这白玉兰不久必能重露面目。因为伊既在戏剧界上唱得很红,势不 致于就此隐没。我才敢向张经理保证。谁知道竟是一种想入非非的捧角方法!唉, 包朗,一个知识青年为着色情的追求,竟会异想天开到如此地步,那委实是出我意 料外的。” “今天早晨白玉兰自动回去,你也没有料到?” “是,我想不到伊今天就会回去。我以为白玉兰是人人注目的人物,因着热恋 受阻而私奔,不能不躲几天,才能凭着”既成事实“而重新露面。那男的却是没人 知道的,尽不妨随时露脸。今天早晨我换了装束,就准备去等他。只要一见他的面, 这迷魂阵立即可以攻破。所以我昨夜里应许你十个钟头的限期,也不是没有根据的。” “你知道他今天早晨一定要到余昌钟表铺里去?” “是。昨夜回来时我就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还不明白。” 霍桑弹去了些烟灰,笑一笑,答道:“那是容易明白的。你可记得昨夜我和你 曾在次间地板上发见了几片羽毛?你说是鸡毛或野鸭毛,我觉得都不是,是麻雀毛。 我因联想到地板上的血迹也许就是麻雀的血。后来我和你们在贵州路岔口分手 以后,跑了不少路,方才证实了我的看法。我往几个野味铺去探听,曾否有一个少 年买过一只活麻雀。我果然在浙江路元章野味铺中查到了。确有一个少年买过麻雀。 我又从他们嘴里探出了这少年的衣服状貌。我就进一步往附近的钟表铺去询问,有 没有如此状貌的少年来装配手表的表蒙。因为沈家的黄妈说,白玉兰的手表比双毫 银角还小些,可见那碎表面是男子的手表。手表是随身应用的东西,又和有盖的表 不同,一刻少不得玻璃。我料想他既然把表面牺性了,一出来后,势必就要到钟表 铺去装配。我问了几家,果真在正丰街口查着了。我又知道那表面还没有配好,约 定今天早晨去取。 “这是一个绝妙的线索,我当然不肯放过。我还以为从这条线索可以追踪白玉 兰的下落,所以我就近雇用一个小贩在钟表铺外守候,叫他守到收市为止,今天早 晨再一早到那里去守候。如果看见他,跟着了下落通知我。原因是我怕那少年急不 待缓,不到约定时间就去取。不料他自以为他的计策万无一失,绝不防半途破露, 故而直到约定的时间,他才到钟表铺去取表。我出他不意,亲自把他捕住,那是你 眼见的了。” 到这里为止,一切都已豁露,每一个疑团也完全有了解释。但在霍桑说明以前, 我竟完全处在幕中。我怎能不佩服霍桑的敏锐的观察和缜密的分析和推索? 我感喟地说:“这宋梦江总算是个知识分子,做得出这样的事,委实太没志气 了!象他这样的年纪,又有这样敏慧的思想、清丽的文才,不给国家社会尽一分子 力,偏偏在单恋上用功。真可惜!” 霍桑也微微叹了一口气:“原是啊!其实现代的青年象他这样的正多着!他们 好象认为人生的进程中,只有一个恋爱问题值得注意,其他可以一切不顾!这颓唐 的人生观不打破,我们的国运真危险呢!” 大家静默下来,各自默默地吸烟。时间将近午刻,寒暑表在急剧地上升。霍桑 又拿起那把扇来。我觉得无聊,又随便发问。 我说:“霍桑,你想宋梦江的痴心的单恋会有怎样的结果?” 霍桑丢了纸烟,冷淡地答道:“谁知道?谁又管他?不过汪银林受了他一番戏 弄,他眼前不能不先付些相当的代价!” 那天下午,中华舞台印了几万传单,在大街小路四处散发,声明白玉兰所主演 的“十三妹”并不改期,白玉兰也照常登台。上海社会本有一窝蜂的风气,人们得 了这一惊一喜的消息,当真万人空巷地都冒暑去瞧伊这一出新剧。傍晚时汪银林送 来了两张戏券,约我们去瞧戏,并商量别的绑案问题。我和霍桑也破例地去饱一饱 眼福。 这一晚中华舞台里挤得水泄不通,而且一连几夜都是如此。白玉兰的声誉因此 奠定了稳固的基石。 我觉得白玉兰在评剧上果真有些天才,伊的前途确有希望。我又想起这一回事 也仿佛是一出喜剧,不但伊做了剧中的主角,连霍桑汪银林和我三个人,也化身变 做了剧中的配角。不过我们虽费些心力,登了几次场,还算没有受着喝倒彩。那编 剧的宋梦江先生却不幸劳而无功,判了六个月的监禁。 这喜剧的经过情由,当时有几张小报上曾约略披露过。不过白玉兰知道了以后 发生过怎样的感想,和宋梦江片面的苦心曾否如愿以偿,或是他终于陷在痴妄的深 谷,我们既然认为没有注意的价值,也不值得查究,所以也没采入我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