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刹那间室门开了。走进一个身材袅娜的少年女子。 我一见便认识是天鹏的女儿秀棠。这时伊的玉容惨白,两条细眉蹙拢了,一双 美目水汪汪地包着泪珠。伊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手中拿着一只元色缎子的鞋子。 伊一进门来,便俯着颤动的身子,向我们俩鞠了一个躬。我也立起身来,与霍桑照 样还礼。伊用一只手抚摸伊的父亲的背。伊说:“爸爸,坐下来。……霍先生,你 的来意我早已料到。不过我刚才听了你的话,知道你的看法还有一部分错误。你说 杀死钱芝山的是爸爸?不是!你错了!”伊将手中拿着的鞋子抬起来,“霍先生, 这是我的鞋子。前夜里我就穿了这鞋子往芝山家里去的。那时下过些小雨,鞋上的 泥痕足以证明我的话。所以打死芝山的是我,不是爸爸!” 局势起了剧变。不但我料不到,连霍桑也显然出于意外。他的惊异的眼睛注视 着这窃宛的少女。他把刀和茶杯放在茶几上。 他顿了一顿,说:“俞小姐,你的话一部分我早已证实。因为你的别一只鞋子 昨夜里已经到了我的手中,而且已经和我得到的足印比对过。” 秀棠点头道:“喔,怪不得有一只不见了。是巧林拿给你的?” 霍桑也点头道:“是,还有这一只鞋子呢。但你不能怪巧林,是我强制伊做的。”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还牵累我爸爸?” “我不相信你能干这件事。这鞋子只能证明你前夜往钱家去过,但不能证明你 曾经行凶。” “他实在是我杀死的。” 霍桑沉吟了一下,问道:“你有什么理由杀死他?” 秀棠道:“因为他诬辱我的爸爸。” 霍桑道:“我知道你和他有爱情。他诬辱你的父亲,你虽然不满,但至多也不 过绝交而止,何致于竟行凶杀人?” 俞秀棠站在天鹏的椅于旁边,目光凝注在地上。天鹏目定口哆地在发愣,好像 他的知觉已失了常度。霍桑静默地瞧着这父女俩。我也呆坐着,静待发展。 一会,秀棠仰面回答道:“我觉得他既然能够凭空诬辱我爸爸,可见他不是一 个诚实的人。他虽然因着爱我的缘故被爸爸阻梗,不得已出此,但是他竟信口毁坏 我爸爸的名誉,不顾爸爸的生死,他的居心太残忍了。这样的男子不但可怕,而且 可鄙。因此我也变了心,决意替我爸爸报仇。” 理由很充足。伊的凛凛可畏的神气也确像有下这毒手的能耐。但霍桑仍以为行 凶的决不是秀棠,是天鹏。他的料想不会有错误吗?我瞧瞧霍桑,仍静穆地凝视在 秀棠的脸上,又不对回眼偷瞧伊的父亲。天鹏当秀棠进来的时候,也曾显露一种诧 异的样子。他给秀棠扶到沙发上后,就呆木地坐着。他一听得伊自认凶手,忽又坐 直在沙发椅上,张着惊骇的眼睛,静悄悄地不发一言。 霍桑又问道:“俞小姐,你怎样杀死他的?” 俞秀棠仍靠天鹏的沙发站着,一只手在卷伊的那件玄缎皮袄的圆角。伊定一定 神,好似在把伊的脑中的思绪整理一下。 伊说:“前夜我爸爸昏倒以后,回到房中,神志虽然恢复了,但精神已受到严 重的打击,辗转反侧地睡不着。我自然非常心痛,因为这件事明明是因我而起的, 我决不能不理会。所以到了十一点半光景,爸爸叫我上楼去睡,我就乘机脱身,预 备和芝山去拼命。当时我为避免任何人的注意,走出了爸爸的卧室,并不上楼,就 悄悄地直接从后门出去。” 这供认破除了一个疑点。秀棠不曾上楼,上一天女仆巧林的话实际上倒并不曾 说谎。 并且警士邵根福的见证也证实了。 霍桑又问:“你从家里出去时,就有谋杀钱芝山的意思吗?还是到了那里才发 生凶念?” 秀棠道:“我已经说过,我早就预备和他拼命。所以我一看见他,就——”霍 桑又举一举手止住伊:“慢,你说得太快了。你进门时的情形怎么样?” 秀棠呆一呆,才道“我——我在门外叫了一声,他便自己开门让我进去。” “唉,他自己开的门?那末你可记得你在叫门时有没有听得狗吠?” “晤——没有——我不留心。” “好。以后怎么样?” “我进了他的卧室,就申斥他不应诬辱我爸爸,问他有什么挽回的方法。他— —他不接受,还说了几句无礼的话。我——我一时发火,就取起书桌上的一方石砚, 向他的头上一掷,他顿时血流如注,倒地死了!” “喔,你是用石现击死他的?这石砚呢?我们可没有看见。” 秀棠低沉了头,说:“我把它带出来丢掉了。” 霍桑的嘴唇牵了一下,斜着眼光向我闪一闪,似暗示我伊的故事不完全实在。 我也觉得伊不曾提及石蹬的事,显见有脱漏。 秀棠继续道:“我在他的书桌抽屉中搜寻我给他的信件和肖照,然后就从他家 里退出来。” 霍桑道:“你的肖照和信件可曾拿回来?” 伊又疑迟了一下,应道:“拿到的。但当我走出门口的时候,看见门背后仿佛 有一个人。当时我不敢仔细瞧,匆匆地走出来。我走出了弄口,又看见对面停着一 部黄包车。我起先还不在意,等我回到家里,先进爸爸的房里去,瞧瞧他是否睡着。 不料床上是空的,爸爸也出去了。我才知道爸爸叫我去睡是有作用的。他也要悄悄 地去看钱芝山。但他坐了车子赶到那里,已在我事成之后。所以他后来虽也曾走进 芝山的书室里去,惊惶中又遗落了这把裁纸刀,但他实在没有犯罪。霍先生,你现 在总可以明白了。杀死钱芝山的是我,有什么处分应当由我一个人承受!” 故事很动人,但我看不透它的真实性到什么程度。因为凶器的差别是一个最大 的疑点。 霍桑仰起些身子,正像要发表判断,忽因俞天鹏的动作而中止。天鹏突然把两 只手挥一挥,挣扎似地撑起来。他颤巍巍地立直了以后,又摇着手。他的浑身都在 颤动了。 他说道:“先生们,我真是十二分惭愧!我委实太多顾虑了;早先不讲实话, 破费你们的工夫。真该死!霍先生,我老实说吧。钱芝山实在是我杀死的。秀棠所 以承。认,无非想代替我受过。其实依照新陈代谢的原理,少年人对于社会的责任 比较重,生命也比较可贵。像我这样年纪,再活不到几年;秀棠却像一朵含苞的鲜 花,正在欣欣向荣。现在伊一时昏聩,竟愿意为我断送前途;这是伊受了愚孝的遗 毒!我若是默认不说,真是太自私,太不人道!二位先生请不要相信伊的话:现在 我来告诉你们。” “爸爸,你——你不能!”秀棠的刺耳的声浪又闪过来,“霍先生,别信他! 凶手是我!” “霍先生,不是,不是伊!是我!” 我仿佛进了梦境。这种杀人的凶案,父女俩竟互相争认,使我想起了“难兄难 弟”中的朱荣邦洪伯道两个主角。这真是无独有偶的事。但到底谁是真谁是伪?霍 桑又将怎样处置?我和霍桑面面相觑,室中忽然静下去。俞秀棠走前一步,似乎又 要向我们分辩。 铃铃铃!辶辶澹…… 电话箱上铃声忽然大震。电话是打给俞天鹏的,理当由他们接话。但那时候父 女俩都失了常态,静立着不动。 我为权宜计,就走过去接话。巧极,打电话的是汪银林,本要找霍桑谈话。霍 桑便走过去接谈。不到两分钟,他就挂上听筒回来。 他摇着头对我耳语道:“唉!包朗,这件事玄之又玄!我仿佛给厚雾包围着。 现在我总算有了一线光明。我们已经走进了迷途哩!”他回头瞧着那父女俩,“这 案子的真凶此刻已经在警署里了2 你们俩互相承认,实在都是虚话。现在你们得休 息一下哩。等我弄清楚以后,再来听你们的小说故事吧!” 这个迷离而紧张的局面会这样子下场,委实想象不到。外面的冷空气刺醒了我 的近乎模糊的头脑。所以我跟着霍桑从俞家出来时,仿佛走出了天方夜谭中的境界, 回到了现实。 这案子真是变化不测。霍桑的话是实在的吗?或是借此做一个搪塞的下场?到 了白杨路转角,霍桑才告诉我。 “我的话是实在的。银林说有一个凶手向警署里去自首。他已经查问实在,所 以叫我们快去。” 我道:“你想这自首的当真是真凶?” 霍桑疑迟道:“我真说不定。变化太多了,我的脑子也给弄模糊了!” 我们到了警察总厅,看见了汪银林,才知那自首的凶手是一个女子。这又是出 乎霍桑的预期之外的,因为他根据着心理的因素,一再表示过这血案不是女子所能 干的。 这女子才十九岁,姓王。名叫宝球,就是我们无从推拟的那个披黑狐裘围巾的 女子。 汪银林说明他正要动身到霍桑寓所去,这女子忽然来自首。他听了伊的供述。 又招谢妇到警署里去辨认,证实伊的确就是两次到谢家去过的那个女子。桑警士的 报告也有了印证。 我看见那女子有个圆形的脸儿,肌肉丰腴,皮色略带苍黑。伊穿一件蓝绸的皮 袄,黑缎裙,肩上有一条黑狐裘围巾。伊的身材相当高,神气上显着一种坚毅无畏 的样子,体力也似乎很壮剑假使伊和一个寻常的男子搏斗,胜负也正难定。伊见了 我们,也没有羞怯之色。大家在汪探长的办公室中坐下来。霍桑就请伊将经过的情 形重说一遍,伊便侃侃地讲出来。 王宝球说,伊和钱芝山本是同乡。钱芝山在杭州秀州中学,宝球在之江女子师 范。校址相距不远。宝球在浙江省立女中联合运动会中得过四百米赛锦标,芝山也 是短跑健将,因此他们俩早已相识。经过了一年多的往来,他们俩的交情非常亲密, 已达到了恋爱的境界。 芝山曾向宝球求过婚,宝球也同意了。但自从芝山中学毕了业,到了上海来, 便渐渐冷淡起来。起初宝球还不疑心他,后来连信息都不通,才料他必已弃旧恋新。 到了本年的寒假,宝球耐不住,特地到上海来私下调查。伊果然探得芝山已别有新 欢。伊曾和他见过几次面。 他起先用虚话敷衍,后来便避而不见,明明欺伊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弱女,只会 忍气吞声,决没有什么对付方法。宝球气不过他,才把这件事的委屈告诉了伊的堂 兄王维成。维成在上海一家煤公司中办事,宝球到上海来,就住在他的家里。维成 听得了这回事,一面很严厉地责备宝球,说伊不应瞒了母亲,私自和男子勾搭,一 面就蓄意去找钱芝山理论。 当一星期前,维成就寻到芝山家里去,因谈判而发生争吵。那时宝球果真等在 门外,听得里面的声响,恐防吵出祸来,才赶进去排解。当时芝山曾答应伊,等他 写信回去征求他的母亲的同意,约定一星期后给伊回音。伊相信了,才将伊的哥哥 劝出来。从这事以后,伊仍留在维成的家里,等候芝山的回音。维成常申斥伊,说 伊无耻。伊忍受不住,益发恨芝山的薄幸。 过了一个星期,回音还是没有。到了二十八日,星期六上灯时分,宝球去讨回 音没有见芝山。伊以为他故意躲避,所以到了深夜,就悄悄地往芝山家去,准备和 他开一次最后谈判。结果就造成了一件凶案。 霍桑听到这里,问道:“那末那晚上你到底进去没有?” 王宝球道:“进去的。我知道他每夜归家的时候很迟,所以在十一点光景,我 就到德仁里口的门楼底下去等候。等了一会,他果真从外面回来。他突然间看见我, 不无有些惊怪,但他并不怕我。他先叫我在门外等一等,接着便开了后门领我进去。” 霍桑和汪银林的眼光不期然而然地交接了一下,似乎彼此在暗示,当时大家虽 各拟想过一种见解,但这样的进门方法却都不在料想中。 那少女继续道:“我到了里面,还没有说什么话,他不提回音,忽然不怀好意, 又想用无礼手段。我当然拒绝。他从衣袋中摸出一把刀来,要想胁制我。我慌了, 正想叫喊。 他一只手举刀,一只手伸过来扼我的咽喉。那时我的性命危险了,就奋命地夺 他手中的刀。 他当然也拼命挣扎。争持问,那刀尖忽然在他的大阳穴上一触,他就倒下来了! “ 霍桑遏制着惊异的情绪,问道:“这样说,他是在争斗间误杀而死的?” 王宝球指一指汪银林,答道:“是。那把刀我已经交给这位先生。刀上还有血 迹呢。” 汪银林点头道:“我刚才已经瞧过,的确有不少血迹。” 霍桑又问:“他中了一刀就死的?” 那女子点了点头。 霍桑又问道:“这一刀恰正中在他的太阳穴上?” 王宝球照样点点头。 霍桑咬着嘴唇,沉吟了一下,回头问道:“银林兄,你那天可曾在尸体上发见 这样的刀痕?” 汪银林寻思道:“这——这个我没有注意。那头已差不多敲碎了,就是有,也 一定看不出。”他摸摸耳朵,又说:“今天十一点钟,夏医官就要检验。你不妨亲 自到验尸所去瞧一下子。” 霍桑取出表来瞧瞧,点点头,又问那女子道:“他死了以后,你又怎么样?” 王宝球道:“我因着恨他入骨,还不甘心,所以到天井里去拿了一个石鼓蹬, 把他的头颅击碎,方才悄悄地开了前门出来。” “你动手的时候,有没有别的人瞧见?” “没有。” “有什么声音吗?” “也没有。” “你可曾瞧见一只哈叭狗?” 伊疑迟了一下,又摇摇头。 霍桑又问:“你出门后怎么样?” 王宝球沉倒了头,说:“我——我就回到我的哥哥家里去!” “慢,你走出了谢家的前门,可曾看见什么人?” 宝球的头沉得更下了,犹豫着不答。 汪银林提一句:“你走出德仁里弄口时,不是看见一个警察吗?” 女子连连点头道:“是,我看见的。” 问答停一停。霍桑低垂了头在深思。那女子忽也含羞似地垂落了目光。汪银林 把两手抱着他的右膝,安闲地等待下文。我的情绪很紊乱,还看不透这案子的最后 结局,霍桑又皱着眉头,问道:“你为什么到今天才来自首?” 伊道:“我起先以为这个人死有应得,原打算隐匿不说。但是我看见今天的报 纸上已连累了别的没罪的人。我想芝山明明是自己误杀的,即使有罪,也应当由我 担当,假使我不自首,岂不是反而害了人家的性命?” 霍桑又咬着嘴唇,低垂了头,似乎再想搜寻什么问题。我觉得王宝球的故事很 近情理,回想刚才俞秀棠的话,便越觉得牵强。那末这案子闹了一回,却是一件误 杀案。现在王宝球自首了,论情度势,在法律上伊也没有多大的罪过。不过那俞天 鹏父女既然没有干系,何以彼此争认凶手?这里面究竟还有没有隐情呀? 霍桑又问道:“你调查的结果怎么样?可知道芝山的新恋人是谁?” 王宝球踌躇了一下,答道:“我——我听说是一个姓俞的女子——我——我不 大仔细。” “你可曾和这姓俞的女子会面过?” “没有。” 语声又静一静。汪银林立起来,打了一个呵欠,走到书桌面前,从桌面上拿起 一张照片。 他说:“这照片就是伊带来的,也是一种证据。” 宝球站起来,立在书桌边。我也走近去。照片上有一男一女并肩地站着,背景 是西湖中的三潭印月。女的就是王宝球,男的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少年,比宝球还略 略短些。他的身上虽穿着本国式袍子,但我一见便知是钱芝山。 王宝球说:“这照片是去年春天在西湖里拍的。那时他甜言蜜语,说等我师范 毕业就结婚。谁知他竟是一个没心肝的流氓!” 霍桑接了照片,似乎全神贯注地在寻究什么,没有听得宝球的话。一会他好像 怔一怔,拾起头来,向宝球的上下身打量了一会;接着又把眼光移到我的身上,照 样地端相了一会。 一种变态突然呈现在我的眼前。先是他的眉峰间的皱纹深刻化,接着他的右手 摸到他的下额上去;他的眼睛也张大了,眼光中露出惊奇的神气。奇怪!为什么? 霍桑突的立起来。“哎哟!我太糊涂了……”他急急地掏出表来瞧一瞧。“银 林兄,十点四十分了。我立刻赶到验尸所去,大概还来得及。你好好地招待王小姐, 别的事再谈。”他又回头招呼我,“包朗,你回去吧。我伯这案子也许还有变动。 等结束以后,我再约你细谈。再见。”他点一点头,拢一拢大衣,匆匆向外面奔出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