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经过了五六分钟的养神,霍桑才慢慢地张开眼睛,丢了烟尾,搓搓手。他的故 事开场了。 他说:“我现在先把钱芝山和俞天鹏的关系告诉你。像芝山这样的人,虽然阴 毒可杀,但在色情狂洪流激荡之下,借着自由的名义而实行弃旧恋新的玩弄女性的 人原也不在少数。 芝山是所谓兼桃子,大概从小娇纵惯了,意志薄弱了些。他受不住这洪流的激 荡,就随波浮沉了。我们平心而论,也不能单单苛责他。总而言之,他是现在都市 社会中的所谓摩登少年中的一个。“ 这段开场白不禁引起了我的叹息。钱芝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竟会干出这 样想入非非的事来。社会上这种人又不只他一个,那末我们已往的教育的失败实在 是不能讳言的。 霍桑继续道:“当芝山在杭州的时候,先和王宝球有过关系。他到了上海以后, 是否另外变过什么女子,我们虽然查不到确证,但他所以投到天鹏家里去当书记, 目的就在秀棠。据秀棠告诉我,伊第一次见芝山,就在伊跟着伊的父亲到上海大学 去演讲的那一次。 那时芝山是学生的招待员之一,在天鹏演讲完了,招待茶点的当儿,芝山对于 这父女俩已经献过一回殷勤。接着,他利用天鹏招聘书记的机会,就踏进了俞家。 这也可见得他的色情狂的一斑。芝山生着一副天然的柔媚态度,身材面貌也与女性 相近。献媚讨好,他又有专长。你知道一个世故较浅的女于,对于这种男于简直无 法防御。所以不久秀棠对他也有了意思。当初天鹏本来也赞成的,直到最近,忽然 发生了阻力,才正式做戒他,不许他再和他的女儿接近。于是他们的争端就因此开 始。“ 我问道:“这阻力是什么7 ” 霍桑道:“就是那王宝球。宝球起先说,伊因着失恋到上海来和芝山理论,那 是事实;但伊说伊只知芝山的新恋人性俞,并不知道俞家的底细,那是谎话。伊从 上海大学方面打听得很仔细,知道他在天鹏家当书记,醉翁之意不在酒。伊好几次 在天鹏的门外等候芝山。 见了面,芝山总是假敷衍。宝球不得要领,便想釜底抽薪。伊第一次写信给天 鹏,告诉他芝山的行径;天鹏才发生阻婚的意思,正式警告芝山。第二次——一月 二十日——宝球亲自进去见天鹏,坦率地诉说芝山的寡思薄幸。天鹏很同情伊,就 和芝山发生第二次决裂,把他赶出来。“ 我领悟道:“喔,因此之故,宝球后来听得天鹏父女杀死了芝山,伊过意不去, 才挺身出来替他们洗刷?” 霍桑点头道:“是。芝山被逐出来之后,眼见那将要上钩的鱼儿平空溜走了, 心中自然恨天鹏。那时宝球知道天鹏帮助伊,釜底的薪抽去了,伊便告诉了伊的堂 兄维成,维成就赶去办交涉。芝山起初还推委,因此吵起来。后来维成表示诉诸法 律,宝球也说天鹏肯帮忙。芝山有些怕,才软化下来,答应写信问问他的母亲,随 后再订婚。他约伊一个星期听回音。这兄妹俩方始退出去。实际上芝山只是搪塞伊。 他离了俞家,仍私自和秀棠通信。 秀棠仍给他迷恋着,恋恋不舍。因此,芝山就越发怨恨天鹏的从中阻梗。他是 个睚眦必报的促狭鬼。到了天鹏的生辰,他就下了个狠心,实施他的报复手段了。 “ “他这样子报复,不但显得手段卑劣,也是损人不利己。” “是。他说他被天鹏所欺骗,那不言而喻是完全捏造的。但他事后追想,觉得 这一着对于他本身也不利,未免有些畏惧。他就布置第二种计划。这计划的内幕怎 么样,虽然也不难推想而知,但现在芝山既然捉住了,不怕他不实供。你不如再等 一会,汪银林总会有电话来报告的。” 故事到达最高潮,忽然中断了!霍桑故意卖关于? 不。他说的是实话。实供自然比推想更切近。不过我的忍耐力太脆弱,只觉得 耐不祝一阵门铃声凑趣地成遂了我的愿望。那个近乎臃肿的汪银林还冒夜赶得来! 他因着大功告成了,来报告钱芝山的口供。在三条烟雾交纠之下,汪探长说明 他用过些小小的手法,迫使钱芝山照实供出来。口供的前半部和霍桑先前所说的完 全相同。接着他便说到钱芝山在一月二十八日晚上从俞家出来以后的情形。 汪银林道:“他到俞家去的时候,怨恨填满了他的心胸,一心只想报复,什么 都不顾了。他本准备报复成就了,一定了事,目的地是南京——一则逃避俞天鹏的 控:诉,二则解除王宝球和伊的堂兄的麻烦。他起先约定一星期给宝球回音,完全 是假的。因为他知道一星期后是天鹏的生辰,他发泄了怨气,悄悄地走掉了,便可 以脱然无累了。我们发现的那两只整理好的皮包就是他预备逃走的行李。可是他一 出俞家的门,比较清醒的脑子使他推想后果,却又不寒而栗。他觉得一定还不能了 事。他明知俞天鹏在社会上有相当的地位和名望,他的侮辱的话一经证、实,法律 上的处分当然逃不掉;还有宝球方面也不容易应付,除非他逃到天涯海角去,说不 定有一天会落网。他急急地弃回去,在进德仁里街口的当儿,忽然绊一绊,几乎跌 倒。他俯身瞧一瞧,是一个乞丐,直僵僵地横在路口,原来已经冻死了。” 我惊异到:“一个冻死的乞丐?” 霍桑向我点点头,带笑说:“是。别打岔。你姑且听下去,自然会明白。” 汪银林继续道:“芝山一触便倍出了一个一不做二不休的新计划。他看见那乞 丐的身材和他仿佛,就——”霍桑忽举一举纸烟,接嘴道:“不,那乞丐的高度至 少比芝山长二时光景。” 汪银林呆一呆,睁目道:“喔,你怎样知道的?可是已经比较过?” 霍桑道:“是,我是间接比较的。那天你对我说,尸体的长度是五尺二时。但 芝山的本身至多只有五尺。”他回头瞧我。“包朗,你刚才曾和他并肩立过。他的 头的高度在你的什么部分?” 我答道:“我记得只在我的肩部以上,的确很短。” 霍桑点点头,又向汪银林道:“好了,你说下去。” 汪银林说:“那时候芝山就想一箭双雕,一面自己躲避,一面嫁罪于天鹏。并 且他自以为计划如果成就,他还有和秀棠圆满的希望。他进门以后,俏俏地把那乞 丐的尸体抱到里面,先用水替尸身洗了一个浴,又给他修个面,剪剪发,然后就将 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替他穿上。那尸体的面貌当然不相像。芝山伯人家辨认出来, 特地将一个石鼓蹬抱到里面,把那丐儿的‘面目完全击碎。可是那乞丐早已死了, 当然没有血液流出来。他就——”我放了纸烟,失声道:“唉!那只哈叭狗的疑问 有下落了!” 我听了芝山替死丐洗浴的话,已领悟到松江妈子听得的放水声音,尸室窗外的 冰块,和尸室中面盆里的结冰的水脚都有了正确的解释,因为霍桑起初的洗血手的 假定还是错误的。从修面剪发上,我又佩服芝山的心细如发,同时又结束了霍桑在 地板上捡得的短发的疑点。这时我又听得银林说起死丐身上没有血,我自然联想到 了那只哈叭狗。 霍桑也搀言道:“是的,尸骸上没有血,当然不像样,他就借狗血来代替。不 过这小狗实在困过我的脑筋。” 汪银林点点头:“正是。我们起初费尽脑力,想不出那哈叭狗怎样失踪,谁知 是他自己杀死的。当他杀狗时,那狗也许叫号过一声,可知那松江妈子第二次听得 的狗声,实际上也没有听错。” 霍桑问道:“那只死狗,他藏到哪里去了?你问过没有?” 汪银林道:“问过的,据他说他后来连同死丐的破衣,洗抹的毛巾,一起带到 外面,丢在马路旁的阴沟里。但他在没有出门以前,先把抽屉中的信扎照片捡出来, 又仔细布置了一下,装做在将睡时遇害的样于;接着他换上了女子的衣裳,披了那 条狐狸围巾,以便掩蔽一部分的脸;又收拾些细软,打了一个包裹,悄悄地走出来。 因为他演过新剧,早装备好几套扮旦角的行头。他认为逃走时装扮女子比较方便些。 真刁滑,这一来果真迷乱了我们的眼!所以他穿的那套衣服和假发本是他做戏时的 行头。” 我又插口说:“怪不得他的没有带出的皮包中还有一条女子的裙。” 霍桑咕噜说:“唉,真狡猾!”他嘻一嘻,“不过那条围巾并不是他演戏时的 行头,是一种壁还的礼物。银林兄,他没有告诉你吗?” 银林皱皱眉,说:“不,他也说明的。因为这捞什子曾曾迷乱过我的眼睛,我 曾特地问过。” 霍桑点点头:“好,诸说下去。” “他为着完成他的阴谋,只能将金表和皮包等物暂时放弃。他出门时还只十一 点三刻光景。他让电灯亮着,又将前门虚掩。他走出够仁里时,的确看见一个警士 ——就是桑绶丹——恰在弄口走过。他避过了警士,丢掉了死狗破衣,随即往法治 路的一个名叫利远的小钱房里去过夜。第二天早晨,他就写了一封匿名信,寄到谢 家,预备陷害俞天鹏。那信就是我们后来接到的。他匿伏了三天,看见今天报纸上 说凶案已破,侦探们果然把俞天鹏当做真凶;他,又看见王宝球也有通同的嫌疑, 更是暗暗得意。新闻上又说秀棠不日要回常州去。他的色心不死,便打发一个客钱, 伙友悄悄地往俞家去打听,秀棠究竟几时动身。 据那看门老毛回答,秀棠当夜就要动身。于是他算准时刻,赶列车站,预备跟 上了火车,再和秀棠相见,不料就落在霍先生的圈套中。“ 汪银林的叙述告一个段落。它刺破了好几个我先前索解币开的疑团。事实的经 过实在太幻复,太曲折,在揭露以前,我承认我万万看不透。大家静一静。霍桑立 起来开一扇窗,原因是两支纸烟一支雪茄连续地烧吸着,室中的烟雾太稠密了,简 直有些窒息。一阵冷风冲进来,又卷出去,把空气滤得清洁了些。我的呼吸感到舒 爽些,其实这不单是物理的原因,一部分是属于心理的。 我问道:“霍桑;这案中的疑团现在都有了归结了,可是你在什么时候才瞧破 他的诡计的?” 霜桑皱眉道:“这一着提起了真难受!我们被困在迷阵中,险些儿回不出来! 不过追究主因,这错误应得由银林兄负责。” 汪银林的身子檄微一展,肥圆的脸儿也顿时涨红。 “晤?霍先生,什么错误?” 霍桑含笑道:“银林兄,你别生气。当案子发生以后,你既然觉得独个儿办不 了,就应很早一些通知我们。可是这一次你偏偏违反了向例,直到检察官到了那里, 医官把死尸移到了验尸所去以后,才来叫我。所以第一着错,就在我们没有瞧见尸 首。那天又恰逢星期日,验尸所例不办公,也是铸成大错的一个因素。以后几乎满 盘都错,都是从这第一着错棋上发生出来的!” 汪银林搓着他的雪茄尾,嗫嚅着道:“晤,这果真是我的不是。不过我——我 起初还不知轻重,以为这是一件寻常的谋杀案,我自己也许解决得下,故而踌躇了 一下,不敢来惊动二位。那夏医官本来说过尸体的血迹有些异常,所以吩咐将尸体 移到验尸所去仔细地检验。但是我万万想不到会是一出假戏!” 霍桑不再多辩,但点了点头,继续说:“我们因着没有瞧见尸首,以为死的果 真是钱芝山,故而初步的侦查,便完全依据着虚伪的目标,从暗中摸索。唉,我委 实不能宽恕我自己!” 他停一停,鼻粱上的线纹加深些,嘴里在叹气。我静默着,瞧瞧汪银林。他呆 着火炉,沉了脸动也不动。 霍桑继续说:“试想我们起先所争论的凶手入门时的情形,第二次的狗叫只叫 一声,狗的失踪,屋中人没有一个听得任何争斗的声响,还有把石蹬当做凶器等, 在情都觉得不合常态。论理,我早就应得回头了。可是事有凑巧,我们在尸室中发 现了一把裁纸刀和一双女子的足印;谢夫人又告诉我一个披狐裘的女子跟一个西装 的高个子男子去办交涉的事;在上一天晚上,包朗兄又目击过芝山当众诬衅俞天鹏, 我又打过电话给天鹏,竟没有回音。 这种种物证和事迹都是引诱我们走上迷路的引线。后来迷路都撞了壁,那封匿 名信给予我一星子微光,可是我太蠢,还不能回头。因为我看见过芝山写的那篇没 写完的论舞艺的文稿。那匿名信上有几个字的撇钩很相象。不过论文稿是钢笔,信 是铅笔的草字,又故意掩饰,我还看不透。我直到俞天鹏读那封匿名信时的连声称 奇,才使我发生第一次的反省;他们父女俩的争认凶手也违离事实;王宝球的自首, 才使我回过头来。自然,我不是说伊的不真实的故,事,而是指伊当做证据的那张 照片。照片上芝山和伊并肩站着,但芝山的身材,比宝球还略略短些。那时我借你 一证,才觉得这里面发生了绝大的误点!“ 霍桑又顿一顿,向我瞅了一眼,分明那句话是指我说的。汪银林也回头瞧我。 我自己还有些模糊。 霍桑又说:“包朗,你的高度不是五尺六时吗?但我看见宝球的高度,略略过 些你的肩膀,和你相差有四五寸光景。芝山既然比宝球还短些,这样一比,可见那 芝山的高度至多也不会过五尺。但银林兄在尸室中的地板上,明明划着五尺二寸的 长度。这不是显然不符吗?虽则那照片还是一年半前摄的,但是按照生理的发育程 序说,一个男子,年龄已到了二十六七,一两年中决不能增加到二寸的高度。因此 之故,我便开始醒悟了,死的不是钱芝山,我们走上了歧途哩!我便急急赶到验尸 所去,才知道那人实在是先冻死而后被击碎头颅的。验尸的夏医官当时也非常诧异。 他已验明死者的头发新近剪过,剪得长短不齐;尸脸上的血液也是另外涂上去的, 但还不知道是人血或是动物的血。于是我就明白钱芝山本人实在没有死,只借用一 个乞丐的尸首,杀了一只哈叭狗,行使他的李代桃僵的狡计!” “唉!亏他想得出来!”我禁不住插一句。 “第二步,我就准备把钱芝山捕住,了结这件公案,以便给那父女俩和王宝球 洗刷不白。可惜我还不知道他藏匿在哪里。我曾到各旅馆去调查,没有消息,因为 我想不到他会扮了女子走。我也不曾到利远客栈去。我又访问谢春圃,问问芝山在 上海有没有别的亲戚,也没有头绪。我预料他不会走远,便安排了一个小小的计策 ;一面和报馆里商通,暂时把真相掩藏,另外假造了一段新闻;一面再和天鹏父女 俩秘密接洽。我又乘空去看宝球兄妹,查问经过的实情。那时候秘幕既已揭破,他 们都和我开诚布公。天鹏才告诉我匿名信的笔迹,他实在认得出是芝山的。但当时 他也深信芝山已死,死人当然不会再写信,故而觉得很奇怪。我为布置周密计,特 地叫天鹏往博爱医院里去暂住,又叫秀棠吩咐看门的弯背老毛,如果有人去探问秀 棠动身的日期,无论那一天去问,只说当夜就要动身回常州去,”这罗网布排以后, 我虽信芝山的热恋不会消灭,一得消息,或许会投进网来。但我还不知道几时才可 以收效,心中也着实不耐。不料他竟比我更加性急,今夜里就使我们成功。 那委实是非常侥幸的。“ 我听了这一番解释,前后的曲折已完全明白。这件事起先既不幸走错了路,险 些儿不能回头。后来的转变,我仍不能不佩服霍桑的敏悟。 汪银林又道:“还有一节,那冻死的乞丐叫什么名字,我查过一回,还没有知 道。不过这一节是无关重要的。”霍桑答道:“虽然,我倒费过好一会工夫。化装 了苦力,到那班流浪群中去查问。这乞丐有两个生理特点,招风耳,尖下额。直到 今天下午,我才查明那人叫马和尚,还只二十一岁,是个‘燕子窝’的小开。他起 初不花钱地吃上了鸦片,又没职业;父亲死了,又从鸦片升级到白面。白面的毒深 入骨髓、无论什么年龄的人沾染了它,寿命不能维持到三年以上。这马和尚大概因 着冷得厉害,起先躲在街口里门楼下避风,后来受不住寒威的侵逼,终于倒在地上。” 他深深地叹一口气。 叹息声引出一片静默,延续到半分钟以上。汪银林就起身辞出。 我又说,“如此说,钱芝山虽然可恶,但他在法律上却没有多大处分。” 霍桑道:“是。他只杀了一只狗,毁坏了一个尸体,又有一种栽脏固害的行为。 我不知道在法律条文上他应当受怎样的罪,但这一来多少总可以处治他一下。”他 又叹一口气,站起来。“包朗,夜深了,你就住在这里吧。不过你在睡的以前,我 还有一件最后的任务,不能不烦劳你。” 我问道:“什么事?” 霍桑道:“你得马上把这回串的真相草一节简短新闻。我打电话到《上海日报 》馆去,叫他们立刻来接搞,以便在明天报上登出来。你总知道这一着对于俞天鹏 父女的名誉很有关系。你总也愿意为朋友尽力。像俞天鹏这样有主义有思想的作家, 现在找不到几个,我们应得爱护推祟。所以这一回事,我们得竭力注意,不使他的 名誉上发生任何影响才好。” 我自然一口应承。但我写的新闻,二月二日星期四的早报上来不及披露,直到 当天的晚报出版方才刊出,内容也充实了不少。晚报上除了我所草的一篇记载以外, 另外又有一节新闻,也和这案子有关。那一位色情狂的少年曾在拘留所中企图自缢, 可是没有成功。 这大概是他的悔罪的觉悟吧?唉,我深深地祝祷他能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