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一天早晨,这案子忽有一种意外的发展。邮局里寄来了一封本埠寄发的匿名 信,信封上是写给霍桑的,内中只有一张《天津日报》,情势上非常奇怪。霍桑的 精神又骤然紧张起来。他把那报纸展开来瞧时,连执报的手指也微微地颤动。他的 电光灼灼的眼珠在报纸上一瞥,便不禁失声欢呼:“在这里了!” 因着他的暗示,我的呼吸也不禁突然急促。我凑近身去,瞧着他所指的一节新 闻。那新闻用墨笔圈出,只寥寥数行:“甫运河边岸,昨日发现一个女尸。那女子 年约十七八岁,怀孕在身,身上衣衫破旧,入水似乎已经多日,全体浮肿,情状非 常可惨。这女子的来历无从查考;袋中有一张男子的照片,已给浸模糊了,也没法 辨认。现已由同仁善堂摄影棺硷,专侯尸属认领。”我读了这节新闻,还是莫名其 妙。那报纸的日期已在半个月以前,更不知它和这凶案有什么关系。霍桑却把那报 纸翻来覆去,瞧了又瞧,连满幅的商业和游艺广告都没;有遗漏。仿佛他觉得这报 上的一字一句都含有什么隐藏的。玄秘。静默了三四分钟,他忽然自言自语道: “是了,一定是了!…唉,包朗,你将来若使要记载这件案子,应得把它列入我的 失败案的一栏中:因为这案子的破获,完全出于偶然的机缘,并不是我的能力! 他的语声有些颤动,眼睛里有异光。他的精神状态既呈异象,说话又不伦不类, 他的神经果真已错乱了吗?他向我瞧了一瞧,似乎已觉察了我的意念。 他向我说:“包朗,别害怕。真的,这案子我已经有了把握。我相信今天就可 以破获! …包朗,这是实在的!我的神经并不错乱!我告诉你,就是那个——“他忽又 顿住了,紧了嘴唇,脸容微微变异,刚才那种得意起劲的神色也同时消失。他忽又 摇摇头,”唉……我委实再应当谨慎些。包朗,现在别空谈。你再耐性些。今天午 后三点钟,我再跟你谈……我在这种状态之下,当然答不出什么话来。我仍静默地 坐着。他立起来,拿起了那张寄来的《天津日报》和那个信封谨慎收藏好。他走到 书橱旁边去,又从橱顶上取下了那只提琴匣子。他开了琴匣,开始弹弄那只上一天 只曾触摸了一下的提琴,他拉了一曲,调子有些生硬失谐。他似乎要借此震慑他的 纷乱的神经,可惜手不应心。 当天本埠的《上海日报》上,我又发见一节新闻,说南翔的那件白荣锦凶案已 经结束。 凶犯是胡香苏,正待宣判定罪。报上也提起霍桑起初曾替胡香苏辩白过,但以 后并没有提出证据,也没有第二次的申请,可见他的侦查这一次也偶然失招。霍桑 虽表示过暂时不谈此案,但我见了这节新闻,又禁不住指给他瞧。他瞧了一遍,只 说了两句:“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便丢了报纸独自出去。 这一天我真纳闷极了。当时我来不及问霍桑往哪里去,又不便禁阻他。霍桑这 种倘恍飘忽的状态,当真有些近于神经错乱。假使不是,他所说的有把握破案的话, 又不知有根据没有。他的突兀的说话显然是从那天津报纸上引出来的。但在我的意 识中,这报纸和凶案实在找不出联接的节环。一般人都说霍桑侦探案子,往往带些 儿神秘性质。在别案上,我虽不能赞同一般人的说话,这一次却真用得着神秘二字。 午膳时,霍桑没有回寓,我只能冷清清地独自进膳。两点钟过后,仍无消息, 我不禁有些担忧。他所约的三点钟再谈,究竟可算数吗? 我好容易挨到两点三刻,霍桑的电话来了。他也约我到大世界去。似乎这地方 已引起了他的兴味。但他明明说今天就要破案,怎么又有这样的闲工夫? 我抱着疑团赶到大世界去,仍在杂耍场上找着了他。他坐在那里,正振作精神 地向台上限着。他一看见我,第一句话便近乎突如其来。 他问道:“三点钟敲了没有?” 他的手上明明带着手表,怎么反而问我?可是我仍不动声色,先在我自己的表 上瞧了一瞧。 我答道:“三点钟已过五分。” 他“晤”了一声,急急地翻问他手中的那张游艺时刻表。他指给我瞧道:“瞧, 这是杂耍场的时间。………点到二点,吕花容姑娘的京音大鼓;两点到三点,唐化 身的魔术;三点到四点,满江红的口技。现在三点已经过了,怎么这捞什子的魔术 还玩个不停?” 我仍不知道他的用意,满腹的疑焰几乎灼破了我的肚子。 我耐不住问道:“霍桑,你到底有什么意思?能不能说得明白些?” 霍桑的眼光仍盯在台上,双眉紧紧地皱着,·仿佛他恨不得把台上那个穿蹩脚 大礼服的玩魔术的唐化身赶下台去,他自己跳上去干一下子。他似乎没有听得我的 问句,忽而回头来反问:“包朗,前夜里你特地叫我来瞧那个满江红。你想他的艺 术程度怎么样?” 我越发诧怪,顿了一顿,答道:“他的口技的本领真不错,学什么,像什么, 在上海可说是无出其有。但你此刻怎么还有这闲心思?” 霍桑仍自顾自地说:“他在一年以前已经到过上海,很受人欢迎。这一次上台, 还一星期光景,成绩也不坏。我还知道他是直接从天津来的。” 唉,这句话才提醒了我! 我问道:“霍桑,你可是以为——” 霍桑接着道:“他的身材不是很高大吗?假使他和那个王裁缝站在一起,不是 要相差—个头吗?” 我不禁失声道:“你可是说——”我的话又不幸被霍桑阻断。 “你瞧,好!这个讨厌的家伙下台了!唉!…不行、不行!失了风哩!我们走 吧!当那个魔术家唐化身下台以后,台上忽然挂出一块红纸牌来,写着”满江红有 事请假一天,改请冯玉氓三弦拉戏。“霍桑不等三弦上台,站起来拖着我就走。 我们走出了游戏场,霍桑雇了车子,邀我一同回寓。 这时候我已明知在霍桑意中,那个口技大家满江红就是这案子中的重要人物。 可是这个人怎样会和凶案发生关系,霍桑又怎样会知道,我还是在五里雾中。到了 寓中,霍桑先打了几个电话,随即毫不保留地把这事的情由解释给我听。 他说:“这案子中有三条线路,除了胡香苏和姓汪的那两个嫌疑人以外,那第 三个趁空溜进去的人员是凭空无据。故而我虽想从这条路进行,但没有事实的佐证, 终于不敢深入。于是我回转目光,再推想到第二条那个姓汪的来客。我假定这人就 是星期日向王裁缝查问莫秋经的老者。后来在迎月楼探询的人,也就是他,因为戴 眼镜和有黑胡子是相同的;莫荣锦大概曾改过名,所以那人起先问莫秋经,后来查 明了,第二次正式访问,一开口就说找白荣锦。这人的体格很高,腕力当然大,合 得上我的理想中的凶手的条件,那胡子和眼镜显然是假装的,不过第一次查访时的 北方口音还不曾改。这个人虽然有王裁缝的证明,一再说他曾听得他的主人送客出 来的声音,但就时间上和下刀的体力上着想,这人确有行凶的可能。因此,我就成 立一种假定。这个人如果精于口技,他一个人在厅后装做白荣锦送客的声音,瞒过 了看门的老王,他的诡计不是就可以成就了吗?” 我沉吟着说:“理想果真是可能的,不过太巧妙,有些儿近于神秘哩!” 霍桑点头道:“原是啊!因此之故,我当时虽有这种想法,也还不敢自信。我 又不知道白荣锦在天津方面的行径,前进没路,真像面对着一垛石壁。你见我纳闷 无聊,又知道我喜欢听口技,两次约我往大世界去,听一个新近到上海的角色表演。 我又得到一种触发,一见满江红以后,引起了我的进一步的推想:譬如他的身材, 他的口技和他到南边来的日期,都相合符。他是北边人,那种奇怪的刀法,又是北 方人的特征。包朗,你总听得过北方走江湖的人们,行刺时常用棉花裹住刀柄,渗 住血液,所以下刀以后往往神不知鬼不觉。 但是设想是成立了,我又怎能说得出口?这两个人真是风马牛不相及,我怎能 把他们联接拢来?所以我一再要向你说明,却总没有勇气出口。直到今天早晨,我 忽而接得了几张报纸,于是这两者中间的一条深沟便给凭空地架起一条渡桥!“ “就凭这一张报纸,你才把这两处不同的人物联接起来的?” “是。我起先最解释不出的,就是这个满江红和白荣锦有什么纠葛,竟致要行 凶谋害。 但我读到了那报上的新闻,便明白了。他所以杀死白荣锦,一定是出于一种抱 不平的侠义感情。这个可怜溺死的女子大概是被那白荣锦所遗弃的。满江红或和那 女子有些关系,或者竟是纯粹出于义愤。他觉得白荣锦残恶无情,便杀死他,替那 女子复仇。此外,那天津报上还登着满江红在大罗天游艺场奏技的广告。于是我相 信我的推想已近于了事实。“ “你想满江红的行凶会是出于义愤吗?” “是,有可能性。古代的燕赵游侠风尚也许至今还剩留一些。” “可是在这物质气焰高涨的时代,这风尚剩留得也不多哩。” “不。凭物质的眼光看,这种风尚,虽近乎浪漫,但在现社会上——尤其是下 层的工农社会中——我们随时还可以找到同样的例证。况且我的假定也不是完全没 有根据。你想他假使为了自私的缘故行凶,怎么还肯把这张报纸寄给我?” “怎知他不是因着他的阴谋已给发觉,想借此掩饰?” 霍桑似有些不耐,立起身来,皱眉道:“好!我们不必空辩。你等着瞧吧。” 室中一度静默。我也仰起身子,从书桌取了一支纸烟,一边吸着,一边又提出 质问:“那么你还有方法找到这个人吗?” 霍桑低头跟着,缓缓地答道:“今天早晨我已经探得他住在西新桥长春客栈。 我去访问过一次。他已经出外。午后他又没有上台,似乎他已经走了。刚才我通过 电话给汪银林和倪金寿,料想不久总可以得到他的踪迹。”他踱了几步,立定了, “这白荣锦多分是个坏蛋,死有余辜,我原不愿意教这满江红做法律的牺牲。不过 那胡香苏显然是冤屈的,若非满江红来证实,却又没法恢复他的自由。” 一阵子急促的步声阻断了我们的谈话。接着有一个人骤然间推进门来,两眼大 张,大鼻子上缀着汗粒,神情十二分张惶。这人就是我们的委托人乾康染坊经理胡 世芳。因着他的突如其来的闯入,不由不使我们俩都楞然相对。他喘息着说:“霍 先生,我的儿子有希望哩!…那个杀死白荣锦的凶手今天已到警察局去投案自首。 他叫瞿公侠,就是在上海口技的满江红。他已经完全承认了。我恐怕你再向别方面 去侦查,空费心力,特地来通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