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离开自新医院时,我因着霍桑的一番谈话,心中不但安慰,精神上也着实兴奋 得多。 可惜的是这一次圆满功德,霍桑竟不叫我与闻,未免有些脊痒难搔。不但如此, 他偏偏派一件难当的差使给我,叫我向严九成声明我们撤手不干。这句话我委实难 于启齿。霍桑叫我这样说原是有作用的,我可不能向严九成说明。我们对于严九成 方面,只能承认失败,没法可想,所以才叫他亲自将五万元送去。但我起先曾在他 面前夸过几句口,此刻又自认失败,岂不有些不好意思?我一再筹思,就定意不去 见他,回寓后打一个电话去告诉他,似乎比较直接见面好些。不料我踏进寓所的时 候,忽见施桂神色仓皇地站在门口:“包先生,这事越闹越厉害了!” “什么事?” 施桂轻轻地开了办事室的门,举起战栗的手指,指着里面靠窗的一张书桌: “包先生,你瞧!假使刚才你在这里,不是没有命了吗?” 我依着他的手指瞧时,看见桌子边上插着一把利刀,刀上还穿着一张白纸,桌 子上却有许多碎玻璃屑,那是从窗上碎下来的。我走进了办事室,定一定神,才向 施桂问话:“这东西你什么时候发觉的?” “你走后不到一个钟头,我在里面忽听得击碎玻璃的声音,连忙奔到门外一瞧, 只见有一个向东的坐脚踏车的邮差,向西的有一部汽车,此外没有别的行人。可是 回头一瞧,窗上已少了一块玻璃。我还以为被什么顽皮的孩子投石击碎的。谁知开 门进来,便发见这可怖的东西。休想危险不危险?” 我向窗口外望了一望,又凭着窗槛瞧瞧窗下,并无异迹。 我缓缓地说:“照现在的情势看,这一宅屋子似乎已不适宜我们的使用了。” 施挂点头道:“是埃你们当侦探的,难免受强盗恶根们的怨恨。这种寻常的住 屋,没有一些防御,万一有什么报复举动,那就没有办法。” 我随手把那刀拔起来,是一把牛角柄的钢刀,刀锋非常锐利,头尖而背厚,分 量很沉重,委实不是常见的东西。 我说:“我料他们这一次不是蓄意要谋刺我,只是借此恫吓我罢了。”我又将 那穿插的白纸取下,纸上果真有几行草书。 那信道:“包朗:昨晚你看见了你的朋友所得的教训,大概也可以知道我们的 手段了。现在我们宽放你一条生路,限你在今天晚上十二点钟以前离去上海。你还 得通知那些不中用的警探,叫他们在家里休息一会,别再在外面捣鬼。你如果不愿 尝尝你的朋友已经尝到的滋味,那你就得早一刻准备动身!” 我念完了这信,忽觉脊梁问有一般热气直透脑顶,同时我的面部也觉得热炙起 来。我把那纸用力搓成一团,向火炉中一丢。我委实愤怒极了!这班强盗真可恶, 竟敢这样子变本加厉。他们竟下命令驱逐我了!他们必以为霍桑既伤,若能把我一 并打发开去,别的警探便不在他们的眼里。这样,他们既没有顾忌,就可以在上海 任意横行。但是他们怎知道他们的死运就在眼前了呢? 我想到这层,深恨霍桑不肯把计划和我说明。否则,我帮着动手,也可以泄泄 我心头的怒气。我又推想霍桑所说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据情势推测,他既然 叫严九成将款子送交匪徒,大概仍旧要借这一条线索,引往匪穴里去,达到他的捕 匪的目的。那末,我不如也悄悄地到场,相机而动。如果有什么变端,我也可以从 旁帮助一下。 主意既定,我便打电话给严九成,依照了霍桑的说话,叫他放着胆子,将款子 送到乐园去交割。严九成听得了我们自己已承认失败,又鉴于两次的恫吓,知道那 些警署探伙当然更靠不住,就一口答应依言行事。 那天下午,我的身体虽空闲无事,我的心却被这一件案子层层困缚着,脑海中 的思绪,便也起伏不定。我私忖我既准备晚上到乐园去,此刻尽可以休养一会。不 过那匪徒们既要迫我离开上海,我如果坐在寓中,岂不要另生枝节?我还不如将计 就计,准备趁一次火车。 那时倘若有什么人监视我的踪迹,必信我已遵从了他们的命令。这样,他们少 一重防备,我也可更自由一些,少停到场,不但便于乘机行事,同时也不致违背霍 桑的叮嘱。因为霍桑所以叫我在寓中等待,无非怕我到场时被匪徒们觉察,破坏他 的计划。 我想了一会,就决定往南翔去耽搁几个钟头。我开始收拾皮箱,带几件改装的 衣服和一些应用东西,又吩咐施佳将外面的百叶窗关上,表示没有人留寓的样子。 接着我提了行箱,从寓所出来,叫了一辆车子,一直往火车站去。 如果有什么知好相识或同情于我们的人,打从我们的寓前走过,看见了这种关 窗闭门的景状,一定要以为我们被匪徒所败,从此堰旗息鼓了。谁知这只是我们的 烟幕,实际上正准备把匪徒们一网打尽!我领会霍桑所以特地发出那一段失败的新 闻,也无非和我这一次的举动同一用意,目的只要使匪徒们骄满懈怠,以便他动手 时省力些。 我一路到火车站时,后面有没有人尾随,我也绝不理会。等到上了火车,四面 一瞧,却不像有跟随的人。火车到了南翔,我下车去见站长刘志远。他原是我们的 同学,一见我非常欢喜,问我为什么事去。我含糊着不说。 他笑道:“我明白的。没事不到三宝殿,你到这里来,一定要探什么案子。是 不是?” 我忙止住他道:“你别声张。这会惹起人家的注意。我只要在这里打顿一会, 回头就要趁晚车回去的。” 我把那件事约略和他说了几句,彼此就闲谈了一会。他将我留在他的私宅里, 又取了几种小说杂志给我消遣。 直到吃过夜饭七点钟相近,我打开皮包,将随带的衣服取出来着手改装。我戴 一副眼镜,穿了一件淡灰色皮袍,元呢马褂,式样都很入时。不过头上的淡灰色呢 帽和足上的黑皮鞋,还是原来的东西。这种打扮,混在乐园里面,当然不会让人家 注目。 一会,我乘了末一次南翔专车回到上海。到站时我将应用的东西藏在身边,那 皮箱寄放在一个熟悉的转运公司中。这时已八点十五分钟。我一个人就动身往乐园 中来。 我平时常穿西装,此刻改了服饰,又把呢帽压低一些,脸上又经过—次化装功 夫。无论他人,就是霍桑见了,一时也许也瞧不出我。我们虽久居上海,但对于这 种游戏场,除了偶然的调剂以外,平时却难得涉足。我到了里面,曲曲折折,觉得 非常生疏。好在地位不大,绕了一个圈子,我便把各处的通道湾角默记在心。这时 虽交冬令,不宜于夜游,可是那些少年妇女和男子的游兴,却仍不稍减。一会我兜 到了摩星塔下。这地方究竟有些“高处不胜寒”、游客们也不能不裹足了。我向四 周一瞧,冷清清地不见一人。我暗想毛狮子选择这个地点当真很好。大概他从狱中 逃走以后,必曾到这里来逛过一次,所以才印在这闹市的中心,还有这—个静僻所 在。 我瞧瞧时计,已过九点,离约会的时间已不到一个钟头。我不敢在塔下逗留, 就拣一个靠近出口的所在坐下来。堂佰过来给我泡了一壶茶,我又买了一张小报, 假作读报的模样。我的座位约和出口距离十码,但是凡在摩星塔下往来的人,我都 瞧得清楚。我的对座,有一男一女并肩接脸地在那里密谈。瞧他们的模样,显然是 不正式的临时结合。这种光景,我本不愿意接近,但在这个当儿,却也有利于我。 因为假使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木免有些惹眼,匪徒们来了,也许会引起他们的疑心。 我的眼睛虽注在报上,眼角里却灼灼留神。 约摸过了一刻多钟,忽见有一个衣服阔绰的中年男子,挺胸凸肚地穿过了出口, 向摩星塔走去。 这是什么样人?瞧他的面孔,白哲而肥胖,走路时大摇大摆,装束上也有一种 “老白相”的神气。他决不是我期望中的匪徒。他可是警署中的侦探?我虽不认识 他,但他的架子态度,早告诉我他不是一个正经人。他走到摩星塔下,便立定了脚 步,模出一只金表来膘了一眼,又取出一支雪茄,很快意似地擦一支火柴烧着,缓 缓地呼吸。他的左手指中夹着雪茄,右手叉在腰部,分明在那里等什么人。 他等谁?可是等那五福党匪首毛狮子?如果这样,他真是愚蠢极了!他平日善 于把空架子吓人,难道今晚也想吓退毛狮子?论势,今晚的事应当格外秘密。像他 这个样子,毛狮子即使到来,也必像昨晚一样不敢露面。那末这—次岂不又要坏事? 我又想这人假使果真是警署的侦探,显得主持的人支配失当。但霍桑处事素来十二 分谨细,即使转托他人,也必仔细叮嘱,决不会把这重要的职司,委托这一个人。 这样一想,我觉得他又不像侦探。 但他又为什么等在那里?万一毛狮子就在这时候到来,岂不要被他误事? 一个丽装少年妇人也匆匆地走向摩星塔去。那男人一见,便忙着上前招呼。我 才知道那人的目的就在等这个妇人,大概也是拆白一流人物。但他们站在那里,实 在碍事。我可能设法驱走他们吗? 时计上已指九点三十八分。毛狮子和严九成大概就要来了。 我正暗暗着急,忽然看见一个长身大汉,从我的面前掠过。那人的身材足有六 尺多高,虽穿着长袍马褂,但他的骨骼和外面的服装似乎都不和谐,望去不很贴服。 这人显然是才从外乡来的。我仍非常谨慎,一壁把报纸遮住了脸,一壁偷眼瞧他。 他走到了出口的地方,站住了向塔下隙望,接着便放步走过去。这个人真有些可疑。 但瞧他的年纪还轻,脸上也没有髭髯,不像是毛狮子。大概就是毛狮子差来接洽的 匪徒。那时那人一手模在袋中,已走近塔下,便也停住了脚步,望着那一对男女凶 狠狠地瞧着。这种局面有些不妙。这个匪徒可是已误认那一男一女当做侦探,因而 便想先发制人地发作了吗?这样,这个流氓男子将怎么应付?不会因此决裂吗?我 虽仍旧坐在我的原位置上,不敢轻举妄动,但我的全神却贯注在塔下的三个人身上。 这时又有一个人影闪过我的眼角,大踏步向塔那面去。 第四个角色登场了。 我的期望没有落空。我的视神经的活动从眼角扩展到全部。那第四个登场的角 色当真就是严九成。严九成提着一只小皮包,向前面望一望,似乎因着那一对无耻 男女的缘故,略略有些惊疑,便踌躇着不向前进。那两个局外男女也似乎有些不好 意思,便手挽手地向塔上走去。于是那个第三个上场的长身大汉,便走过来向严九 成点头招呼。习严九成照样点了一点头。彼此走近了,低声交谈,显见已令在那里 解决交款问题了。 我依旧坐在那里,摸出一支纸烟烧着,装做漠不关心的状态。但我的心房的跳 动,自觉已增加了若干速度。我在盼望,或者还有第三人现身出来。可是我向四周 一望,都没有人影,未免失望。那末,我可要上前士补缺?不,不行。这个人虽属 匪徒,却不是毛狮子本人。这时候即使霍桑在场,也决不肯轻举妄动,反而失去引 线的机会。我令现在如果趁着意气,上前去捕拿,岂不是太非时机?我见那个大汉 和严九成接谈的时候,他的右手始终没有从衣袋中伸出来,分明他的袋里藏着火器。 一会严九成带来的皮包已经换了手,他们俩的谈判也终止了。那大汉便提着那 只皮包,先从出口中出来。严九成却还在后面。这匪徒提藏着五万元的巨款,势必 一直回到匪穴里去复命。我假使悄悄地跟随他去,知道了匪徒的所在,再准备一网 擒住,岂非是一个绝妙的机会?我正这样忖着,那大汉从我的面前经过,向书场中 走去。我就也立起身来,预备尾伺他的踪迹。我虽明明记得霍桑只叫我在寓里等待 消息,并不分派我到这里来尾随匪迹。 但眼前既有这种机会,在事实上有益无损,我岂肯失之交臂?那大汉进了书场, 并不留顿,只穿过了人丛,向另一面的门口走出去。好在那人特别高,虽然距离了 好几步,还逃不出我的视线。我正要照着他的路线,从人丛中穿身过去不防我的肩 背上有人拍一下。我回头瞧时,忽见是严九成。 他的面色灰白,两只张大的眼睛炯炯地盯住在我的脸上,仿佛要向我恳求什么。 我很诧异,他怎么会瞧破我的真相。但他这时候特地向我招呼,无非要阻便我的举 动,不必等他开口,我早已明白。因此,我并不停留,仍急急地从那出口中追踪出 去,却已不见了那个大汉。我再向前进,就是女子剧场,观剧的人非常拥挤,那匪 徒是否混在里面,一时不容易瞧见。我想我若使即刻赶到楼下,在门口等他,也许 还有撞见的机会。不料严九成仍紧紧地跟在我的后面,到了书场外面,他竟老实不 客气地一把将我拖祝他惊异地说:“唉——你——你是——包先生!” 我发怒道:“你为什么阻住我?” 严九成作哀恳声道:“包先生,你——你救救我吧!别送我的性命;”“谁要 送你的命?” “刚才那个人和我约定。他说如果有什么埋伏的人和他作难,他仍旧要和我算 帐。我曾向他发誓,声明实在没有埋伏什么人。他说无论如何,他在离乐园以前, 如果遭遇什么意外,我仍旧脱不了关系。故而我看见他走出那出口的时候,忽见你 接通而起,跟在后面。 当时我虽瞧不出你,但我为安全的缘故,不能不冒昧上前阻拦。包先生,现在 请你看我的面,别再去追他!“ “为了你一个人的安全,这样子固然很好,但你可知道因着保持你一个人的安 全,却要教别的人不安全?” 我将我的衣裳扯离了他的手,撩起了皮袍,急急赶过去。但我到了下层的门口, 仍不见那人的影踪。 唉!太扫兴!明明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却张着眼睛失掉了!在失望之余,我只 得自己慰藉。霍桑既有计划,这一着当然是他计划的一部。他如果觉得那匪徒有尾 随的必要,他自然也会布置妥当。这时候也许另外有人跟随着那匪徒同去,不过我 没有觉察罢了。 时候已近十一点钟。我在南京路的转弯角上徘徊了好一会,竟不知道往那里去 好。霍桑虽告诉我在今夜动手,此刻是不是已经开始?或是竟已得手成功了?他今 夜是否亲自出马?还是他只安排计划,叫别的警探们动手?不过这班万恶的匪徒悍 猛无比,今夜里是否能够一举成功,还是一个疑问。 在无所适从的情势下,我只得拿回了寄存的皮筐,悄悄地回到寓中。施桂告诉 我,霍桑既没有回寓,也没有什么信息,只有模范大监的黄大麟,在我动身以后, 打过电话来,问雷会是否当真受伤。施桂已照实回复了。我默念黄大麟听了这个消 息,一定深信不疑,以为我们已完全失败。假使我此刻再瞧见他,他会有怎样的嘴 脸对付我? 我将改撞的衣服脱下了,打开皮包,换上我原来的西装。我在办事室中静坐着 等待,约摸过了两支纸烟的时间,依旧消息沉沉。时计已过十一‘点半。火炉中的 煤块还是熊熊燃,热力却仿佛减弱了些。施挂还在外面小室中等候,但静默无声。 我实在不能再耐。霍桑已经成功了没有?他虽说完全无恙,但论情势,像他这个样 子,未必能出医院,当然不能够亲自去动手。我与其枯待,不如再到医院里去走一 趟,见了他的面,成败如何,便知底细。我仍把手枪藏好,向施桂叮嘱了几句,又 悄悄地离寓。 夜深了,马路上人车绝迹。一阵阵的寒风正在天空中施威。路旁屋子的楼窗都 关闭了,也难得见一缕灯光。我把大衣的领子竖了起来,紧扣着衣钮,急步进行。 到了光德路口,我才雇得一部车子,赶往自新医院去。 医院的规例,夜间不许人探病,昨夜我已经领教过。 此刻若要通融进去,非得去见了何乃时院长,得到他的应许不可。我明知时候 已晚,何乃时谅必早已安息,但我的事情既然很紧要,不得不去惊扰他。 何博士的住宅虽和病房分立,但在问一个围墙之内只隔离一方草地。我进了医 院的前门,向守门人说明来由,便沿着草地,向何乃时的私宅走去。草地的中央铺 着黄沙,是一个网球常我刚穿过了球场,还没有近他的屋子,猛听得枯草上有急促 的脚步声音。这时我的听觉特别敏锐,估量出那脚步声是从我的背向来的。我急忙 停了步,把身子十闪,回头瞧去。暗淡的电灯光中,映出一个穿白衣的人形从球场 中飞奔过来。那人一看见我,忽而失声呼叫,接着旋转身子,仿佛要回身逃回去的 模佯。 我立即会意,便高声招呼。 “喂,你别误会!我是你们院长的朋友。” 那人果然停了脚步,但仍默不作声。我也仍站立不动。 我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子?” 那人穿的是白制服,是病房中男工役。他仔细向我打量了一下,才放步走过来。 他问道:“你干什么?” 我答道:“我要见何院长。你为什么这样慌张?” “我——我去报告院长。” “好,我们一块儿进去。你有什么事报告?” 他已经走近我,仍继续向屋子方面进行。我跟着他走。他且走且答复我。 “院长的一个朋友在病房中死了!” “喔,院长的朋友?”我楞一楞,“那一号病房?” “九号。” “什么?” “头等病房九号。” “二楼九号?”我又突然站住,又拉住了那院役。 他道:“是的。有个姓霍的病人即刻给人用手枪打死了!” 我大惊道:“哎哟!谁打死他的?凶手呢?” 白衣人道:“凶手从后窗里逃了!我们不敢动手,特地来报告院长。” 消息太惊人!我慌了!怎么办?我不再多说,也不顾院章,旋转足跟,奋命地 向病房奔去。 那头等病房的窗口,靠着向东一面的草地,草地的尽处就是一带围墙,早晨我 曾经瞧过。这时候我就朝着这方向奔去。因为凶手如果从窗口中逃出,他怕守门人 的阻挡,大概越墙而逃,必不敢从大门里出去。我若向那围墙走去,也许还追踪得 及。我用冲刺的方式绕过了病房的前部,就到达东向的草地。自然,我不能不谨慎 一些,不能再冒昧轻进。因为靠围墙的里边种着一排树木。这时树叶虽已大半凋落, 但内中有几株长青树。树干后面如果有什么人伏着,黑暗中当然也不容易瞧见。我 方手紧握手枪,左手执着电筒,匍伏着不敢擅动。我抬头向那二层楼一瞧,别的窗 都紧紧地关着,只有一个窗口,外面的百叶窗和内面的玻璃窗完全开着。不太明亮 的灯光便从这窗口中穿射而出,照在草地上面,成一个斜方形。医院的底层还是静 悄悄地没有声音,但二层楼上隐隐有些嘈杂的声浪传出来。 凶手跑了吗?会不会另有通路?或是时间上太迟了? 怎么办? 我静伏了一刹那,我的眼光移往草地对向的围墙,随即怄楼了身体,一步一步 地走过去。 天空虽然沉黑,我似乎本能地感觉到墙的一角有一团黑形,好像有个人蹲伏在 一棵树根旁边。 这是一个人吗?还是我眼光中的幻觉? 我心中这样思付。两只脚缓缓移动,却已越逼越近。 唉,那一团黑形比前越发清楚了,还仿佛在那里动呢!我把右手略略举起,食 指按在手枪的机括上面;左手虽执着电筒,却还不敢冒险扳亮。直到我和那黑形距 离约摸十步左右,我才站定了脚步,正预备扳亮了电筒,向那墨黑的东西仔细照一 下子…… 我觉得有两粒枪弹从黑暗中发出,直向我的头顶飞来。我立刻仆倒了! 那枪弹可曾打中我?没有:可是也危险极了!因为第一弹虽没打中,第二弹却 从我的呢帽顶上穿透而过。假使再低一寸或半寸,弹子就会进我的脑球;这件案子 我自然也记不成了。但我为什么仆倒在地上呢?这原是一种避弹方法,我是从霍桑 那里学得来的。我那时早有准备,觉得那人的发枪本领不太坏,我若不仆倒,不消 说第三弹必接踵而至。不过我的身体虽仆倒,我手中的枪却特别留意,仍旧可以自 由开放。这一回事在时间上原只有一眨眼工夫。我刚才倒地,便看见那团蹲伏的黑 形顿时直立起来,个子相当高。那人就从树干上攀缘上去,分明要借重那树做一部 梯子,预备跳出墙外面去。 我依旧伏倒在草地上面,缓缓地移动右手,将枪口瞄准树上的黑形。那人的爬 树技术似乎很高明,转瞬间已爬上了最高的一根权枝。再等一二秒钟,他的上身就 可以扑到墙头上去。我仍保持着镇静,让右手的食指在枪机上攀动一下。 砰! 枪弹发出了。可是那黑形却已扑上了墙头。什么?我竟虚发了一粒弹子? 哼!那人在举起足来,要想跨出去了! 我仍竭力地镇静着,把手臂略略抬起,连续发了两枪。枪声还在空气中漾着, 忽听得一声锐厉的呼声,那黑形立刻从墙头上颠落下来! 我估量他这一跌,即使不曾打中要害,至少总可以使他在树底下休息一会,不 怕他再会从墙头上跳出去。这时候我心中最着急的,还是在刚才那院役报告的一句 话——霍桑已被人打死了。所以此刻凶手已被我打中,我更没有工夫细瞧,急急奔 回病房中去。 我刚走到病房的门前,另一个值夜的院役和看门人都已被枪声惊动了赶来。楼 上和楼下也在开始喧嚣。我正怕给人阻止,忽见何乃时跟着那个报信的院役,也匆 匆地进来。 他惊异地问道:“包先生,你怎么也在这里?你可知道霍先生——”我连忙点 点头。 “是,知道的。我们快上去瞧。” 那看门的奔到何乃时的面前,惊慌道:“院长,那东面围墙边有过几响枪声。” 何乃时站住了,应道:“晤,我也听得。怎么办?”他把眼光瞧着我。 我答道:“没有事。我们先上去!” 我跨步先登楼梯,脚步既急,未免有些声响。何乃时赶上来拉我的衣裳。 他道:“轻声些!这里有许多重病的人都是惊扰不起的。我希望他们不曾听得 枪声!” 我点点头,减缓些脚步,蹑着足尖上楼。楼梯头上有两三个穿绒线外褂和白裙 的女护士站在一块儿颤栗。病房中的喧声倒静了些。护士们看见了我们,内中一个 年长的颤声报告:“院长,约摸十分钟前,我忽听得砰的一声,以为是碎了什么东 西。我从护士室走出来,那声音又继续一响,才觉得是手枪声音。我辨出那声音是 从九号室中透出来的,因此放胆走到室前,伸手推门,里面有销子栓着,推不开来。 我俯身从锁孔中窥看,里面电灯亮着,霍先生仍旧睡在床上,床旁边立着一个穿黑 衣的人,面貌却瞧不清楚。那人一听得门钮旋动的声音,便慌忙向那开着的东窗口 走去,似乎准备跳下去的样子。这时周丽英也从隔室中出来。我不敢耽搁,忙拉着 伊同到楼下,告诉金火,叫他请院长上来。后来我们回到楼上,向几个惊醒的病人 安慰了几句,告诉他们没有事,叫他们安安地睡。不料枪声又在下面草地上发作, 我们都吓得什么似的!” 简洁的报告给予我一个经过情形的轮廓。何乃时还立定了问那护士:“没有病 人吵喊吗?” “没有。有几个问我什么事,可是并没有吓得闹起来。” 周护土接口道:“十号中有一个今天新来的病人,听见了枪声,掣铃叫我进去, 问是什么声响。我假说打碎了两块玻璃。他也依旧睡了。” 我的耳管虽在听他们的问答,身体早已到了九号室前。我用力把门推了几推, 里面果真栓着;又弯了弯腰从锁孔中瞧。里面的电灯依旧亮着,没有别人。霍桑却 侧着脸安静地睡在床上,头部的绷带也没有解除。 我失声叫道:“霍桑!羯#……” 何乃时也跟了过来,又止住我:“轻些!他怎么样?可还醒着?” 我经他——问,才觉我自己的脑筋已有些昏乱。霍桑既然连受两枪,又睡得这 样,我此刻那里还叫得醒他? 我回头道:“快拿——把斧头来:打开了门再说;”何乃时的自持力也丧失了 几分。 他说不出话,只向一个护士挥一挥手,似乎吩咐伊去取斧。我偶然仰面一瞧, 门上面有一扇气窗开着。 我又惊呼道:“唉,这里有通道!” 我不再犹豫,举着手让身子向上一耸,立即攀住了门上的框子,随把右足踏在 门钮上面,提起身子来,我的手就攀上了气窗的窗口。我先把头钻进去,正预备全 身爬进去时,忽觉东向的窗口外面仿佛有什么声音。奇怪!这是什么?我的钻窗的 动作停止了。 唉!我的听觉桌真没有溺职!转瞬间我看见东窗槛上发现一只白手! 我忍住了我的呼吸,将右手轻轻从气窗口里移出,向下面格了一摇,叫何乃时 不要声张,乘势在衣袋中取出了手枪,重新伸进了气窗的窗口。我的脚尖仍旧抵住 在门钮—上,窗口上面又加添了一只手! 我就在他的手上打一枪吧?不妥当。因为他的手上即使伤了一下,堕落下去, 还能够逃走。不如等他爬上窗口,瞧瞧他的面目,再打算应付方法。我知道刚才被 我从墙头上打下去的一个人,此刻决没有能力再爬上窗来,并且也没有爬上来的理 由。显见除了那行刺的凶手以外,势必另有一人,窗口中央已经缓缓露出一顶破旧 的黑呢帽子,接着那人的真相也现出来了。浓眉黑署,凶狞可怖,果真是匪徒中的 一个。我见他用力一耸,他的身体的上部已攀上了窗口,一眨眼间他的有足也已跨 了进来。这人的动作非常敏捷,我不能怠慢了。不过我既踞高临下,用不着慌得。 我举起了枪管,偷偷地向那人瞄着。 不一会,那人已经把全身跨进病室,两手都空着,态度也并不慌张。我也就从 容些,打算先瞧瞧他的动态。他并不抬头,只向卧床上瞅了一眼,便伸手去解他自 己身上的衣钮。 他穿着一件灰色短衣,仿佛像劳动的工人。他一壁解衣,一壁在室中打旋,我 的枪管也就跟着他转旋。 “包朗,你为什么还不下来?难道还瞧不出我?” 这是霍桑的声音啊! 我心中突突地乱跳。他在哪里说话?他可是还睡在床上吗? 唉!那人的呢帽去掉了!假眉和假须也一股脑儿拔了下来:才显出了他的本来 面目;他才是真正的霍桑我不再留待,尽力将前身一涌,上半截身体便完全进了气 窗的窗口;两只手仍扳在口上,使我的全身倒挂下来。我立刻走到霍桑身旁,紧紧 地拉住他的两手。 “霍桑,这是什么一回事?” “包朗,轻声些。你别忘记,这里是医院埃”他回头瞧着床上睡着的一人,微 微笑一笑,“唉!怪可惜的!一件美术品给人弄坏了!” 我呆木地瞧着他。他楼下了身子,顺手将那枕头上假霍桑的头取在手中,解掉 那裹扎的纱带。原来是一个蜡制的人头!霍桑丢下了绷带,把蜡像头指给我瞧。 “那人发弹的本领真不错。你瞧,那弹子不是从太阳穴里进去的吗?”他又指 指枕头。 “这里还有一弹哩!” 那蜡头的面貌和霍桑的完全相像,不过颜色比较白嫩一些。我看见蜡像的太阳 穴上果真有一个弹孔。 我问道:“这东西你几时做的?我怎么从来没有看见过?” 霍桑回身走到门口,先把门上的插销拔掉了,方才回答。 他道:“我定做这个东西,就在接得谢铁生的最后的电告以后。我本来打算做 好了把它装在我们的寓所里,以备紧急时做一种烟幕。后来情势变化了,我叫他们 送到这里来。 我催了好几次,直到今天早晨,科学仪器厂里方才送来了一个头。“ 何乃时和两个女护士一同走进九号室来,一见霍桑这种神气,和他的手中的蜡 头,大家都向他呆望着出神。霍桑带着笑容,向何乃时和两个女子鞠了一个躬。 他道:“老友,女士们,我很抱歉,竟使你们受这一次虚惊。但你们设医院的 宗旨,在乎救人。今番你破例许我在院中耽搁两天,又应许我种种特权,结果免除 了上海社会的恐慌和危险,功德真不小,旨趣也是相同的。” 唉!事情成功了!我心花怒放,几乎要卸去了文明人的面具,舞踏欢呼起来。 何乃时仍显着怀疑的状态。 他期期地问道:“霍先生,今晚上的事到底怎么样?我还不明白。” 霍桑摇摇手道:“话长哩。你别性急。现在我所以急急回来,为着还有一件未 了的事。”他回头问周护士道:“周女士,你早晨说有两个新来的病人,一个住在 十号,一个住在十一号。是不是?” 周护士应道:“是。因为这两号的原有的病人恰巧都在今天早晨出院。” 何乃时接着说:“是,这真是太凑巧,头等病房又恰剩这两间。我也担心这两 个人是——”霍桑摇摇手:“老友,别不安。没有关系。……周女士,现在请你去 瞧瞧,这两个新病人是不是都还在里面。” 周护士答道:“十号里一个生腿疽的病人刚才曾叫我进去,分明还在。十一号 里的一个是患胃气病的。让我去瞧瞧。” 霍桑目送了那女护士出去,又向何乃时道:“据我意料,今天早晨进来的两个 病人,至少有一个是五福党的匪徒。当早晨他们进来的时候,恰巧住在这左右隔室。 我闻得内中有一个是北方口音,所患的又是寻常的胃病,就不无有些疑心。我为免 除怀疑,不敢换病房,准备将计就计,来实行一种我预拟的举动。我一再打电话到 科学仪器制造厂里去,催那定制的蜡人。据说刚才做成了一个头,肢体还没有做好。 我为急用计,就叫他们单将这蜡头送来。后来我出去动手,就把这蜡头装好,以防 如果有什么人进来窥探,可以掩饰一时。不料竟有人把它当做枪靶。好好的一件艺 术品,竟给打了一个洞。你想可惜不可惜?” 我笑说:“如果没有这代替品,那才真可惜呢!” 霍桑忽瞧着我道:“包朗,你又来了,你这句话未免欠透澈。人,那一个没有 死?如果不是为一己而死;死得有意义,有价值,那有什么可惜?”他笑了一笑, 又说:“你也太老实了。如果我真在里面,有人从气窗口里爬进来,我还会得安安 稳稳地睡着不动,听凭那人开亮了电灯打我吗?” 我还没有回答,何乃时抢着发问。 他道:“霍先生,你以为那开枪的凶手果真就是今天进来的那两个病人中的一 个?” 霍桑道:“是,我相信如此。” “那人是从气窗口里爬进来的?” “是。如果是早埋伏在医院里的假病人,这气窗是唯一的通路。” 周护士仓皇地回进来,报告道:“十一号里的病人当真不见了!” 霍桑问道:“就是操北边口音的?” 周护士道:“正是。他就是从北平来的。还有十号里的一个是本地人,还睡着。” 霍桑不答,凝目想了一想,忽回身走到窗口,探头向窗外黑暗中眺望。 我问道:“霍桑,你瞧什么?” 何乃时也附和道:“你以为凶手是从窗口中逃出去的?” 霍桑回过头来,应道:“是埃窗口外面有一条粗绳着,原是我特地设备的,那 边围墙上也有一条。他大概就利用从这绳子上逃了。 那年龄较长的护士插口道:“一定是的。刚才我也看他从窗口中探头出去。” 我又缓缓地道:“是的。不过他逃出去后,未免有些吃力,不能不休息一下。 我料他此刻正在树底下做好呢!” 大家很诧异。四个人的目光同时都集注在我的面上。 何乃时领悟地问道:“包先生,刚才下面草地上的枪是你射击的?” 我点点头:“是的。那家伙从这窗里逃下去后,大概得草地上有脚声,一时不 敢跳墙,就在树底下躲一躲,给我发现。他先开枪,我自然不得不回敬他。” 霍桑笑道:“包朗,很好!你竟替我发落了一个凶手,省却我一番的迫寻。你 真有能耐,我很感激你。……晤,可是你也太冒险了!你的呢帽顶上不是留着一个 弹孔吗?” 我点点头,又指指窗口外的草地,答道:“那凶手就倒在靠墙的树下。但伤在 哪里,我还没有瞧过。” 霍桑向何乃时道:“老友,这是你的职司了。我们快下去瞧一瞧。” 何乃时点头道:“很好。不过我还不知道你今晚出去,到底可曾把那毛狮子促 住了没有?” 这一个问句也是我急切要知道的。谢谢何院长,他给我提了出来。 霍桑点点头,答道:“捉住了!除了毛狮子以外,还有五个同党,此刻都已一 块儿进了模范大监。别的事我们明天细细地谈吧。” 十二月九日的早晨,如果有人从爱文路七十七号门前经过,一定觉得这屋子的 景象和前一天傍晚的大不相同。 那天天气忽而转变,满空的浓云阴霾既被夜来的大风卷了去,涌现出一轮红日, 照耀大地,便觉得活泼泼地晴温可爱。我们寓所的临街的窗完全开着,仿佛对于射 入的阳光表示欢迎。烟雾缕缕从窗口中浮漾出去。当烟缕经过阳光的时候,青翠瑷 黛,幻出一种异色,望去益发明晰。同时还有抑扬的琴韵在半空中震荡着,送入行 人们的耳中。这琴韵细缕象征出这室中人的畅怀愉快,生气盎然。 霍桑弄了一会提琴,从安乐椅上仰起身来。 他说:“我请的几个客人还没有齐集吗?”他取出表来瞧了一瞧。又说:“九 点十五分了。我约他们九点钟来的,怎么这些自命为共和国的上流人物,连这守时 刻的习惯还没有养成?” 我默默不答,但向何乃时瞧了一眼。何乃时的眼光也向我接触了一下,又移注 到霍桑的脸上去。他的嘴唇张合着,好像要发话,却又忍住着不说。 霍桑烧着了第二支纸烟,向何乃时道:“老友,你是一个守约的人。况且医院 里还有公事,我不能为了那些失约的人们,虚废你的宝贵的时刻。你不是要听我讲 述昨夜的故事吗?好,我就先说给你听。” 他呼吸几口烟,似在整理他的故事的顺序。何乃时的嘴唇静止了。我也依旧维 持静默。 霍桑说:“昨天晚上九点半过后,医院中已是静寂无声。我把那周护士打发出 去了,反销着门,又将蜡头安排好了,被窝中塞了些东西,装做我仍旧睡在那里的 样子。接着,我换好衣服,开了东宙,接了一根绳子,便熄了电灯悄悄地从窗里出 去。过了草地,我借了一棵梧桐当作梯于,就爬到了围墙巅上。墙外有一条小弄, 那时候并没有行人往来。我又装配了另一条绳子,就轻轻地跳到地上,走出马路。 转嘴角上有一辆汽车等着,是我预先打电话预定的。 “不到十分钟工夫,我已到了宝山路口。王桂生和手下的探伙们早已在那里等 我。他们中间三个人穿长衣,四个人扮做了黄包车夫,各人拖着一部车子。我们略 略招呼了几句,又约定几种口号,便跳上了黄包车,一路向匪徒的所在进行。我们 一共八个人。四个车夫,四个坐客,却分做三起。第一部车就是我和一个探伙,我 做了车夫。等到我的车子到达距离那匪穴二三百码的模样,我就停下车来。” “那匪穴在什么地方?”我禁不住插了一句。 霍桑吐了一口烟,答道:“就在天通庵里。” “天通庵?” “是。你别打岔,回头再告诉你。我一个人悄悄地走近庵门,门已经关了,但 里面还有火光和谈话声音。我虽然听不清楚,却都是北边口音,便知道此行不虚, 这时候还早。 等到探伙们陆续到时,我叫他们把车子藏去,将车肚中应用的东西拿出来。各 自准备好,就在距离庵屋数十步外,平卧在路边的树根后面,暗暗地伏着。 “七个探员中,除了王桂林以外,有两个很会用枪。我就预先派一个伏近前门, 另一个伏近后门。动手时如果有破门进去的必要,他们俩只须守在门外,不必一块 儿进去。 “那时已十点半钟。我们都耐着性子等待,又过了半个钟头,还不见里面的人 出来。 忽然有轧轧的汽车声音,似乎在附近的地点停住了。接着我看见两个黑形从南 面走过,到底门前停步,向四面瞧一瞧,就敲门进去。我仍旧不动手,只悄悄地向 王桂生附耳说了一句,叫他把探伙们招呼拢来,轻轻地走近庵前。“ 故事很紧张。霍桑却停一停,把纸烟灰向火炉中弹落些,随即将烟送到嘴里去 呼吸几口。这不是卖关于,是应有的调整。我不能冤枉他。我和来客都静默地等他 继续。 他又说:“我首先上前,推推庵的前门,却闩得很紧,猛听得里面一阵子呼噪, 竟使我吃了一惊。仔细一听,那是他们的欢笑声音。我知道这班匪徒眼见得盘川到 手,他们的敌手又中枪失败,自然说不出地高兴。 “我仍旧伏着不动,预计等他们出来的时候,一个一个地分头擒拿,比较省力 些。或者,等他们静止安睡了,我们破门进去,也可使他们措手不及。可是又等了 好久,里面的人们既不出来,谈笑声浪却连续不断,我们未免心焦。 “正在那时,忽然又有一阵子欢声。笑声没有停止,呀的一声,前门开了,有 一个人探头出来。我急忙把身子贴住墙壁。那人退了进去,显然没有见我。晤,他 们要动身了。 我向王桂生打了一个暗号,便退到距离较远的树背后伏着。 “一刻钟又在紧张的静默中过去。来了!匪徒们当真开了庵门,一个个地从庵 中走出来。他们一共有六个人,有几个手中提着皮包,预备逃走了。为首一个就是 黑髯绕颊的毛狮子,第二个是一个女子。我等他们走近我们的埋伏所在,便一声高 呼,立刻从树背后跳出来,注着手枪,高喝令:”慢走!要性命的举起手来:“” 为首的毛狮子把身子一蹲,预备抵抗了。我赶紧发了一枪。没有呼声。好家伙!可 是我相信我的枪弹并没虚发,因为他的蹲踞的姿态走了样。同时王佳生也在背后开 了一枪,两个善于射击的探员也同时左右响应着,形成了前后左有大包围的局面。 “ 霍桑又顿一顿,再度将烟卷拿起来。何乃时的目光凝定着,我疑惑他的呼吸也 失了常度。当然这是我从体验上得到的概念。一会,霍桑又说下去。 “我扑到毛狮子的面前,动手抓住他的手腕。他的腿已中了枪,还挤命挣扎, 可是没有多大力。王桂生等七个人也依着预定的计划,一人一个,同时都向其余的 五个扑上去擒拿。 “说也奇怪,这六个匪徒,虽则各人身上都带着凶器,但在他们欢笑得意的当 儿,完全没有防备。一时慌乱,竟都来不及抵抗。拔枪出来虚费一粒子弹的只有一 个女匪;毛狮子的枪只摸出了一半,就给我拿住;其余的匪徒惊异得连枪柄都没有 摸着,就把手举了起来,一个个被我们上了手拷。当初我们预料,也许有一场剧烈 的恶斗,却不料如此容易。 我们一行八个人竟没有一个人流血。“ “唉!好危险!”这是何乃时的评述。 我沉吟了一下,问道:“你说一共捉得了六个匪徒?但据张老和说,他们本来 有九个人,加上救出去的毛狮子,一共是十个人。不是还有漏网的人吗?” 霍桑道:“是,但据那庵中的主持说,当匪徒们往庵中去威胁霸借的时候,一 共只有六个人,昨夜已完全捉住了。此外一个是张老和,早巳进了模范大监。还有 三个也许另匿别处,或已混进医院里去。所以我得手之后,急急赶回医院去,以便 证实我的理想。我此刻才知道真有一个人竟准备斩草除根地将我打死,结果反而送 了他自己的性命。” 我又问道:“那末还有两个藏匿在哪里?” 霍桑沉吟地说:“我想费一番手续,总可以一网打荆但我希望这两个人不是重 要人物。”他顿一顿,瞧瞧手表,“黄大麟真是个典型的旧官僚,这样不守时刻: 我正等他的报告呢。”他又连连呼了几口烟,让身子仰靠在椅子背上,似借此休歇 一会。 何乃时舒了一口气:“霍先生,你有谋;你有胆;你的责任心又这样强。你真 了不得!” 霍桑放下了烟,说:“老友,你也恭维我?我自己真觉得我的工作是消极的, 没有多大意思。因为我所消除的是会上既成的罪恶,而且我还不能斩草除根地使罪 恶不再会生蔓延。老朋友,老实说,这不是我的真正的愿望。我的愿望要使社会上 没有罪恶!” 何乃时点头说:“是的,你的见解很不错。这真像我们当医士的使命,防病更 重于治玻不过根据犯罪学的原因,罪恶的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一部分是属于社 会的,环境、政治、经济、教育、风俗等都有关系;一部分自然的,人的遗传,生 理、心理和地理气候等也都有影响。这原不是个人或少数人的能力所能奏效的。” 霍桑点点头,微微叹一口气。室中便酿成一片静默。 我正会发表几句,忽见霍桑突然仰起头来,仿佛听得了什么。 “不是有客人吗?快请他进来。” 室门开处,摇摆地跋进一个袍褂整齐的人来,就是严九成。 霍桑向他点点头,说:“严先生,你来得迟了,请坐。其实也怪你不得。昨晚 上你谅必很受惊了。” 严九成的脸上白了一阵,似乎他一想起这事,心中还有余惊。他小心地坐在一 只沙发上。 他期期然说:“霍先生,这件事虽没有成功,反使你受伤劳神。我实在很抱歉 1 ”霍桑把烟尾丢在炉中,立起身来。走到保险箱前,开了箱门,取出一个纸包。 “严先生,你还没有明白哩。我讲给你听。你就是昨晚交去的五万元钞票。请 你收好了。” 严九成似出意外,慌忙站起来,呆瞪了两目,缩看手不敢接受。 霍桑笑道:“你不必害怕。现在匪徒们差不多已完全捉住,再不会来寻你。况 且他们即使衔怨报复,也应当来寻我们。决不致和你为难。你放心收了吧。” 严九成点点头:“既然如此,这注钱也应当归先生们收受,虽不足做酬劳,也 可留个纪念。”他把霍桑手中的纸包推开些,拱拱手。“霍先生,别客气,收了罢。” 霍桑便微微鞠一个躬,将纸包送到何乃时的面前。 “严先生既然这样慷慨,我来做一个介绍人吧。何院长,我知道你们医院的经 费不大充足,尤其是对于贫而病的,没法普遍救济。这东西还是请你处置了吧。” 他把纸包交给了何乃时,随即回到椅子上去。 何乃时立起来接受了,说:“那末我不客气了。”他向严九成鞠一个躬,“严 先生,我代替贫病的同胞们向你致谢。收据回头送过去。” 严九成回了一个礼,说:“别客气。我很惭愧。” 主客们重新坐下了,我才提出一个问题:“霍桑,我还要问一句。你怎么会知 道那班匪徒藏匿在天通庵里?” “汪银林报告我的。” “晤,他又怎么会得知道?” 霍桑微微一笑,忽举起他的左手扯开了些裹着的纱布,给我瞧。 “你瞧,这是什么?” 我看见他左手的腕上有一个显明新鲜的刀痕,约有半寸长,但不知道什么意思。 霍桑又说:“这刀瘢在前天傍晚是我自己割的。后来进了医院,才请这位何博 士给我治好。” 我疑惑道:“什么意思?你自己割的?” 严九成也悄然地张着眼睛,显得莫名其妙。只有何乃时的嘴角上微露笑容,分 明他早已知道这里面的内幕。 霍桑解释道:“前天早晨我一得到毛狮子脱逃的消息,便料定这班匪徒一定要 来向我们寻仇。所以临走时就打电,话通知我们的老友侦探长汪银林。后来我又亲 自去和他会商,叫他派几个得力的眼线,在我的屋子附近伏着,如果有什么可疑的 人,应得悄悄地尾随他们,以便探得匪徒们寄迹的所在,然后再打算捕拿。 “到了傍晚时分,我们从警察厅里回来,车子进了爱文路,就有一个埋伏的眼 线遥遥地给我一个暗号。我就不动声色,暗暗地取出手枪,以备万一的需用。同时 我叫车夫快赶几步,使你落在后面,免得连累你。果然,我在停车的当儿,朦胧中 看见一个刺客从树后面跳出来。枪声一响,我便仆倒在地上,假做中枪的样子。” 我惊异地道:“喔,是假戏!那第一枪没有打中你?” 他摇头道:“没有。不过我早知道这班匪徒的打枪本领都非常精妙,预先戒备 着。要不然,我也一定没有侥幸。” “虽然,当我向西追赶的时候,又听得背后第二次枪声。这一枪又怎么样?” “那一枪是我自己开的。” “你回击那刺客?” “不是。我怕你追赶上去,匪徒拼命奔避,反而使我准备着的眼线们失去尾随 的机会。 但当下我又不便发声叫你回来,所以向空开了一枪。你果然就退回来了。“ 我又怀疑地说:“这样说,你实在没有中枪。但是当时我明明看见你的脸上和 手上都是血——”他忙指着他的左腕,说:“这个伤瘢我不是已经给你瞧过了吗?” “唉!原来是假戏真做:霍桑,我想不到你的表演艺术竟会有这样的成绩。我 也给你瞒过:”“我不能不瞒你。我为着要使匪徒们确信我已受伤,故而割腕出血, 让血滴在水泥人行道上。假使再有人来,可以取信他们。我又不能教你和施桂看穿 这把戏,以便让你们的脸上都显出些忧容,替我登一种彰明的广告。此外,我所以 进医院里去,又写了一段新闻,把这消息在报纸上披露,也无非都是广告性的烟幕 作用。我要教匪徒们确信我已经中枪受伤,让他们懈怠些,我才可以反守为功。” 严九成半明半昧地静听着。何乃时在暗暗地点头,分明又在赞赏我的朋友的谋 略。这又是我的另一种体验。 我又问道:“你进医院以后,汪银林就来报告你。是吗?” “当夜我先打电话去问他。他已接到眼线的报告,说匪徒们藏匿在阐北天通庵 中。我还不敢马上深信,准备先到天通庵去侦察一下,再打算第二步计划。可是事 有凑巧,昨天早晨,你来报告我上夜的经历,我才确信眼线的报告,没有错误。” “喔,你根据什么?” “我的根据是上海市全图。你也看见那地图,凡人往观音殿去时,必须先从天 通庵经过。前天晚上党人们一定就伏在天通庵中。当警探们往观音殿去时,先从庵 前经过,他们都瞧见。他们知道有人埋伏,才失约不到,一面预备了第二次警告, 等你的汽车回去时,投在你的车中。我又听得你说第二次警告改约在乐园摩星塔下, 时间却仍没有改动。便料他们得了款子,必预备连夜出发。天通阉距车站不远,他 们得钱以后,再趁夜车逃走,原还来得及。” 何乃时忽接嘴说:“昨天我看见你打电话给王桂生,是不是你确定了匪徒的地 点,就约他们当夜动手?” 霍桑应道:“是。其实我还曾跟汪银林接洽过。昨夜里他也带了一队后备队在 北车站戒备着。” 何乃时道:“你临走时为什么不跟我说明,却悄俏地从窗口出去?你岂非故意 教人吃惊吓?” 霍桑正色道:“老友,你还不明白?我既已疑心病房中有匪徒混迹,假使泄漏 了秘密,或是堂皇地从前门出去,万一被匪徒知道了,马上去通信报告,岂不是又 要全功尽弃?” 何乃时瞧瞧手表,立起身来,微笑着鞠一个躬。 他道:“好了。这一次你既给我受了一次虚惊,这样的生意,下一次请别再作 弄我吧。”他又向严九成鞠躬作别:“严先生,谢谢。现在已九点三刻。十点钟检 察官要到医院里去检验。我不能不去照料一下。”他又向我微笑着—说:“包先生, 你的射击真准确。 昨夜我已经验看过那个高个子的假病人。你的三枪都打中,两枪都在左腿,一 粒子弹却穿过了他的心脏……“何乃时走了以后,我把严九成未到以前的谈话,向 他复述了一遍,起后我又提起昨夜我在医院中的事情。 我说:“霍桑,这里面还有一个疑点。昨夜我明明记得开了三枪,但第一枪好 象没有打中;第二第三枪方才见效,因为我发了第一枪以后,那家伙还能够扑上墙 去。可是据何乃时怎么说尸身上有三粒弹子?” 霍桑思索了一下,才道:“那也容易解释。大概你的两枪都打在他的腿部。那 心口的一枪一定是他跌倒以后不能再逃自己打的。若使能把那三粒弹壳找到了,仔 细验一下子,便可以证明我的分忻。” 电话室中的铃声忽然活动起来,霍桑便抢着去接。他退回进来时,忽现着紧张 的神色。 他向我道:“包朗,‘来日大难’,这句话我们真得牢记着呢!” 我惶惑地问道:“什么意思?” 严九成也插口道:“霍先生,你得到了什么消息?” “消息并不使你我满意!”霍桑的答语中含着失望的情昧。 我又问。“这是谁的电话?黄大麟?” 霍桑道:“不。电话是殷玉臣打来的。他说黄大麟已给高等法院蔡院长传了去, 行动上已经失却自由,不能再到这里来了。我刚才倒错怪他失约。” “晤。这个人频频溺职,应当受处分。你何必不高兴?” 霍桑缓缓回到他的座位上。摇头说:“我不是为了他。为的是匪徒的口供。” 我仰起些身子:“怎么?还没有囚供?” “口供是有了。殷玉臣说,有个小匪叫小猴子,神经并不太坚强,吐出了实情。 不过所供的出乎你我的意外!” “晤?” “毛狮子跑了!” “什么?他又越狱跑了?”我的呼吸骤然加急些。 他摇摇头。“不是。殷厅长告诉我,我们昨夜里所捉到的,一个是五福党中的 第二个首领金钱豹;一个女匪叫柳姑姑,是金钱豹的妻子;一个是懂文墨的叫黄毛 猿,另外两个都是手下的小匪。那毛狮子在出狱以后已经跟白狐狸连夜趁火车逃走 了!” 消息真太坏!我呆了一呆。严九成直立起来,浑身在发抖。 我又半疑半信地问道:“当真吗?可是前天晚上我还明明看见他。” 霍桑道。“不错。毛狮子和金钱豹的状貌很相像。我没有细细地瞧,所以昨晚 上我也认做是他。其实是我们认错的。” 这话一发,大家自然而然地静寂起来。外面的风声似乎加紧了些。火炉中也在 必必地响着。严九成就在惨沮不欢的气氛中离去。于是室中欢笑的空气顿时又变成 凄冷。 一会,我又缓缓地说:“我以为我们应得亲自去瞧一下子。否则,毛狮子既然 逃了,金钱豹为什么再留在这里?并且又为什么两次都用毛狮子的名义?这似乎都 有些费解。” 霍桑道:“这也不难明白。这班匪徒素来是无法无天的。他们既然知道我们俩 和他们作对,到了上海,那里肯轻轻放过我们?他们远道而来,盘费一层,当然要 就地征发。因着这层,那金钱豹一行人便都留住不去。至于他所以用毛狮子的名义, 我想含有一举两得的作用:一则这名义既有现成的历史,足以使上海人惊怖,自不 必另露面目,二则还可以借此移人的目光,以便毛狮子安然脱逃,半路上不至遇什 么阻难。但瞧他既和白狐狸乘夜车逃了,故意再使人将脚镣丢进许巧林家去,也无 非是要乱人耳目。”他叹一口气,又说:“唉!莽丛遍野,刈不胜刈;猛兽四伏, 猎不胜猎。包朗,我们的工作究竟是消极的,不彻底的。我只指望多结几个同志, 从各方面努力,把这罪恶的社会洗一个干净,造成一个天国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