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对于霍桑的请求当然是无条件接受的。不过我所担负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任务, 和这件事属于什么性质,我却完全处在五里雾中。直到我们的车子进了阎门,到刘 家族一宅巨厦的门前停下,我方才猜度出了一些端倪。那屋子的门前札着红绿的彩 绸,矗灯上标着“阮府”二字。门前有不少仆役,好像正干办喜事,不过并无乐队 鼓手,还不算十二分热闹。从门口望进去,一连五进,中门都完全洞开。我跟着霍 桑走进了最后一进的内厅,瞧见厅堂上摆满着许多红木嫁妆,花花绿绿,撩人眼睛, 我才知道这家是女宅,正准备发妆。 苏州的旧俗,还剩留着卖买婚姻的残痕。大资产或中产阶级的嫁女,妆奁是一 个首要的重心。他们似乎为着取媚男宅起见,或是为着夸耀自己的富有,往往尽力 在嫁妆上铺张。 有些力量不足的,为着吃人的习俗所困,也不得不出于张罗借贷。那娶妻的男 子方面,自然也把妆奁认做了婚姻的第一条件。有些漠视了时代的腐化“少爷”越 发荒谬,娶妻只是一个名义,娶奁倒是真正的目的!所以旧会问一直流行着那一句 侮辱女性的话,叫做‘三年不死婆大晦!’这恶习惯本来早应淘汰了,可是在江南 一带的旧都会中,还是很普遍地流行着! 我看见厅上铺排的嫁妆,全都是红木的椅桌盆桶和一切家用器物,堆满了一厅。 彩绸的被褥堆了好几堆,觉得几乎接触屋梁;桌子上面也排满了金银器皿,真是五 花八门,使人眼花缭乱。我当然不是来欣赏嫁妆的,也不是贺喜的宾客,不知道霍 桑所说的臂助,究属怎样的性质。一会儿,霍桑引我进了一间旧式的书房,又介绍 我见了一个旧式绅士模样的人物。这人年约四十六七,唇上已留着短须。瘦怯怯的 身材,耸着两个肩胛。这人就是阮姓的主人,名叫孝根,出嫁的就是他的女儿。我 勉强和他寒喧了几句,阮孝根也说了几句“仰仗”“劳神”的客套,连连地打躬作 揖。霍桑便悄悄地取出两支手枪交给我,又附耳和我密谈。 他道:“包朗,你须谨慎些。这里的婚期定在明天。但今天6 点钟就要发妆。 现在已5 点零5 分。在这一小时内,一定有什么岔子发生。” 我问道:“可是有什么人要来抢劫妆物?” “正是。那劫妆的人大概曾混在接妆的仆役里面,不容易辨别,所以不能不借 重你。” “那些仆役们身上不是都佩着银质红绸的徽章吗?” “不错。但这徽章一定已失了效用。须知这里面是有内线的。昨夜你不是已瞧 见过这红绸白银的奇怪东西吗?” 我追想了一下。“唉,那橄榄头的戴眼镜的角色原来就是一个内线!” 霍桑点点头,答道:“这个且慢说。我料那个你误认做导演的,一定是匪党的 首领。 今天的举动势必由他指挥。少停你一瞧见他,应得立即制止他的行动。不可失 机。别的可由我来应付。不过接妆人一到,人多手杂,辨别是不容易的事。在此后 一小时内,你的眼睛决不可有丝毫的懈怠!“ 秋天的日县比夏季短得多。这天又是欲雨不雨的阴天。这时候虽只五点刚过, 大厅的四角早已渐渐儿被黑暗势力占了地盘。不一会,电灯已完全开亮,那排列嫁 妆的内厅上除了往来忙碌的仆役们以外,还加添了许多男女亲友和邻居,都在那里 观览和赞赏那妆奁丰美。我也杂列在众宾之中,眼光却专注意那些仆役。因为那些 邻居们虽也有注意的必要,但大多是妇女,有几个还牵着孩子,不见得就是乔装的 匪党。 我对于每一个佩着红绸银章的仆役,都悄悄地注意他们的神色和行动。仆人一 共有四五十人之多,辨别原不很容易。不过苏州地方,那种帮办喜庆的差役差不多 是一种专门的职业。他们的言语行动都受过传统的专门训练,那种眼尖手快卑屈逢 承的姿态可以一望而知。假使有人乔装假扮,行动上就万不能像他们一般地自然。 不过我想到在发妆的时候,男宅方面势必另有一大批接妆的仆役,那时人众声乱, 辨别时就难免困难。 五点二十分过了。外边的天色越发黑暗,我的眼光一直瞧到大门外面,专等待 有什么可疑的人物混进来。内厅上的仆役越集越多,都在那里作事前的准备,只等 接妆的人一到,就动手把妆具搬运出去。外面的花厅上有两三桌麻雀,雀桌的旁边 也围集了不少闲观的人,大概都是主人的宾朋之类。在这样热闹的所在,万一开枪 动武,损害一定不校所以霍桑所说的一看见那人,立即制止他的行动,实在是唯一 的要着。因为在人多的地方,一发生惊乱,往往会自相纷扰,反使匪徒们有隙可乘。 匪党们利用这个机会实是很狡猾的。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我的神经的紧张也在一分一分地增加。我瞧瞧手表,已 经是五点半。匪徒们为什么迟迟不至?另有狡计吗?还是实际上并没有这一回事, 只是霍桑的神经过敏? 正在这时,我的眼角里忽而吸收一种异状! 三五个仆人从外面花厅上侵吞吞走进来。他们的身上同样挂着红绸的银章,步 骤却带着一种闲豫的状态。这已是可异了。他们一踏进内厅,便分立在阶石下面。 我仔细一瞧,那最后的一个,穿一件宽博的黑色长衫,果真就是那个浓眉,高鼻, 三角眼的脚色。 我正站在那厅柱的后面,全神贯注地戒备着。那三角眼的家伙走到了阶沿面前, 他的左足跨上了最高的一级,他的左右两手忽而同时从那黑衫的两旁插进去。我不 再延缓,突的从柱背后闪出,拔出手枪,跨前一步,把枪管直指着他,同时又高声 呼喝。 “别动!快把手举起来!” 那二角眼的匪徒显然是出乎意外的。他的眼光一闪,他的两只手果真停止了动 作,不敢再插进袋里去。他旁边的其他三个人也吓呆了,有些不知所措。 我继续喝道:“快举起手来!—你们四个人—一都举起手来……”我的呼声刚 才出? 冢我的左眼角里猛觉有一种东西疾飞过来。我急忙把头一偏,可是我的左耳廓 上已着了某种重物的击触;同时砰的一声,有一个瓷瓶碎在我的脚下。我的耳朵已 给震聋,眼目也不时昏花,但我仍不敢旋转头去瞧那掷瓶的人是谁。我的眼光仍努 力注视着那个匪首。那匪首本来已停止了动作,但趁这扰乱,他的手又重新活动, 插进了他的衣袋? 情势急了!我也顾不得什么,便向着那三角眼开了一枪。 砰!砰! 第二次枪声接踵而起。更一刹那,砰砰的枪声四面交集,仿佛黄鞭一般地震入 耳朵;内中还夹杂着妇女的骇叫,小儿的啼哭,真闹得头昏眼花。我正想扑过去擒 住那个匪首,我的左腿上忽而着了一弹,身子一晃,竟也站立不祝这天晚上九点钟 时,我已安然回到旅馆。我受伤的只是腿部的肌肉,虽也流了些血,一经裹扎,不 觉得多大痛楚。霍桑和铭文却很小心地陪在我的榻旁。那阮孝根和他的儿子云书医 士,都曾亲自送我回旅馆,在一刻钟前他们方才离去。我的受伤倒不在心上,心中 急于要解决的,却是这件案子的始末。可是一经霍桑的解释,案情很觉简单。 阮孝根有一个堂弟名叫孝宜。他名下所有的财产已在“烟赌”两字上化得干净。 他就窥探孝根的产业,向孝根的借贷已不止一次。后来因着孝根拒绝了他,他怀恨 在心。这一次孝根嫁女,奁资固然不少,单说珠钻饰物一项,已近两三万。因此他 们略有风声,孝宜似乎准备在发妆时有什么异动。孝根的儿子云书是学医的,新从 德国回来,和霍桑有些交谊。因此,他亲自去请霍桑到苏州来筹商对付方法。霍桑 一面在宅中布置防备的方法,一面偷偷地窥探孝宜的举动。那仆役的徽章,原是霍 桑的主意。不料那天晚上,孝宜竟照样偷做了几个,准备送给他所通同的匪徒。他 上夜里的行动本是有人尾随的,不料他因着近视的缘故,弄错了号数,因而又多漏 一个破绽。 我不禁插口道:“这个误会倒是很自然的。那三十二和三十三已经容易瞧错, 那匪徒的门上写着一个毛字,和我的姓,瞧起来又很相近。这个误会可算是百密一 疏。现在这橄榄头阮孝宜怎么样了?他唆使行劫,在法律上应当有处分埃”霍桑答 道:“不错。他不但是盗案的教唆犯,而且还有行凶未遂的罪名。” “晤,他要行刺谁?” “你。” “喂,开枪打我的是他?” “不。开枪的是一个匪徒。你不记得你曾给一个瓷瓶在耳朵上击一下吗?” “喂,这家伙真可恶!现在捉住了没有?” “他不但已给捉住,还受着伤呢。” 于是霍桑又解释当时的情形。他在内厅中早埋伏着几个便衣侦探,装做宾客模 样。不过这些侦探的举动太迟缓了些,当我第一次喝令的时候,他们不能立时接应。 直到那橄榄头掷了花瓶,那五个匪徒都摸出了手枪,他们方才奔过来开枪抵御。匪 徒们共有十一人,没有一个漏网,有三个都中了枪弹。那匪首叫祟明老四,伤得最 厉害,恐有性命的危险。 还有一个姓吴的女匪,事后又在大东旅社中捕祝我还有一个疑点质问霍桑,他 们为什么假扮电影演员。 霍桑微笑着说:“你总知道这几天正在酝酿着内战,战事有随时爆发的可能, 所以后方防务特别加紧。在这种局势下,多数人结队住宿,容易引起人家的怀疑。 并且苏州的交通不便,事成后一时也不容易脱身。他们为妥慎计,就假扮着电影演 员,以便事前事后掩饰人家的耳目。昨夜你所瞧见的开麦拉的帆布箱子,箱中装的 完全是砖块和报纸。你总知道电影是新兴事业,摄片时成群结队,社会上已经习见。 并且有些人因着爱好电影艺术,对于电影演员往往会有特别好感,有时还肯借给他 们用具,或供给他们助力或便利。他们瞧到这点,就乘机利用。” “真狡猾,亏他们想得出!” “这也不算什么。三天前的报上,不是还载着几个匪徒穿了童子军的制服而行 劫的新闻吗?” 我叹息道:“唉,人心太险诈了!” 霍桑又微笑说:“包朗,发牢骚是无聊的,这是一个严重的生活问题,也是一 个根本的社会问题。你这种感叹实际上会发生什么影响?” 我又不禁叹了一口气,在左腿上抚摸了一下,又缓缓地说:“我觉得这一回事 委实有些儿不值得。” 霍桑问道:“你指什么?” “阮孝根这一次嫁女,仍沿着旧社会的俗礼,原近于‘慢藏诲盗’。并且这种 卖买婚姻的丰奁制度,我根本不赞成。” 霍桑点点头,又带着笑容,作慰解语道:“对,你从这一方面着想,固然不错。 不过我们是为着云书的友谊,给他解除一次困难,并不是拥护这种害人的制度。” “云书既然受过新教育,怎么连一些革新的勇气都没有?” “他也是反对的。但你总知道这一次是阮孝根嫁女,不是阮云书嫁女。在这个 转变的时代,残剩的父权专制还有相当力量埃”我再微微叹着气,不再说话。 霍桑又说:“从别方面看,我们给社会的群众除去了几个蠢贼,你又得到了一 种资料,也不能算完全不值得。——包朗,你振作些吧。你的腿上如果不怎样厉害, 我想明天我们坐了藤轿游山,大概还不致于败你们的游兴。……铭文,这一次你应 当记一个首功。你有着这样敏锐的观察,前途很有希望。现在你早些睡吧。我可以 保证你,今天晚上不会再有恶梦来缠绕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