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一个人陪在尸旁,焦虑着霍桑怎么还迟迟不来。一阵阵寒风吹来,棕搁叶发 出细碎的声响。天气似有雨意,越觉得阴讽刺人。楼窗上已有灯光透出,我知道那 妇人已经进了卧室。隔邻一幢屋子依旧是上下墨黑,我才知是空屋。一个幻念打动 我:凶手不会是预伏在空屋中的吗? 一会汪银林带了一个站岗的警士进来。那警士偻着身子,先用电筒向地上照了 一照,忽然仰起来发表他的意见。 “汪探长,这个人我看见他坐车子过来的。” 汪银林问道:“你可记得在什么时候?” 警士疑迟道:“这个我不能说定,我记得那时候电灯已经亮。喔,我记得同时 有两部车子经过我的岗位。” 我也插口问道:“你瞧见有两部车子?” 警士道:“是,我确实记得。因为这地方很冷静,经过的人不多,我容易注意 到。” “当时的情形怎么样?你说得仔细些。” “我先瞧见这个人的车子。他的那顶高顶狭边的呢帽,戴在头上似乎太小,故 而引起我的注目。” “还有一辆车子呢?” “那是在后面。车上坐的一个男人也戴一顶黑呢帽子,衣服我没有瞧清楚。两 部车子一前一后,相差不过十多步路。” 这一着和我所假定的仇人尾随的想法有几分符合,不过找寻的方式还没有把握。 我偷眼瞧瞧汪银林,汪银林低头不语。 警士继续道:“汪探长,我记得在两部车子经过以前,另外有一个人向这方面 走过来,形迹很可疑。” 汪银林问道:“怎样可疑?” “那家伙穿一件黄色大衣,头上戴一顶花呢鸭舌帽,不像正经人。他走过我身 旁的时候,两只手插在外衣袋里,连连回头向我瞧了两瞧。” “那时是什么时候?你可记得?” “记得的。大约在六点钟模样,电灯还没有亮。” 我接口道:“银林兄,我看另一辆车子和这个黄衣人,或者和此案有些关系, 也说不定。” 汪银林点头道:“是,好在霍先生马上就来。我们听听他的意见再说。” 花玻璃门里面的电灯亮了。接着的是开锁声音。杨小弟拉开了门,张一张,重 新缩进去。汪银林吩咐那警士看守尸体。他向我招招手,似乎预备先进屋于里去。 正在这时,我看见走进两个人来,一个是霍桑,后面一个我不认识。汪银林也立定 了。 霍桑只向我们点了一点头,便掏出电筒来照察地上的尸体。那个跟霍桑进来的 人向汪银林打了一个招呼,显然彼此也素来相识。那人穿一件暗蓝色呢袍,身材不 高不矮,戴一顶花呢鸭舌帽。他站在霍桑的背后,从旁瞧那尸体,嘴里自言自语, 似在那里低低地惊异叹息。我和汪银林都静默旁观。 一会霍桑立直了身子,向四周瞧一瞧。“这地方当真怪静僻。”他旋转头来, 向那同来的人说:“海林,你干的什么事?怎么说不听得什么?” 那人期期地答道:“霍先生,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委实一些没有声响。我到这 里以后,一步不曾离开过。要是有喊救命的声音,我一定听得到。可是实在没有。” 我低声向霍桑道:“你可是派这个人守在屋子外面的?” 霍桑点点头。“是。我表面上虽没有接受王得魁的请求,实际上我也认为有守 伺的必要,所以派海林来。” 起先我本以为霍桑也和我一样疏忽失算,拒绝了王得魁的建议,不曾设法防备。 谁知出我所料,他是暗中有埋伏的。汪银林就将岗警的报告简要地告诉了霍桑。霍 桑重新蹲下去,用电简察看尸体。 我又道:“这样,这个疑团不难打破。刚才我们正苦时间问题没有着落。现在 既然有一个证人,当然容易明白了。” 汪银林道:“对。海林,你把经过的情形说一说。” 那海林取下了鸭舌帽,战战兢兢地答道:“我受了霍先生的吩咐,马上就到这 里来守伺。那时路上电灯还没有亮。我站在这屋子对面的一垛短墙旁边。这门口进 出的人,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过了一刻钟工夫,电灯亮了,但天还没有完全黑。我 看见一个女人从这屋子里面出去,到了门外,立定了像要找黄包车的样子。但那时 候路上并没有空车,伊就左手转弯,向胶州路去。我又等了十分钟的光景,又看见 有两部车子从东面过来。一部停在这屋子的门口,就是这个死者;另一部并不停, 转弯向南去。” 我向汪银林道:“这样,可见王得魁回家时,他的妻子已先出外。你刚才第一 个疑点已经不能成立。” 汪银林点点头,低声道:“是,我原只随便猜度一下罢了。现在别打断他,让 他说下去。” 海林用手指着地上的卧尸,继续道:“我看见他进门以后,顺手把铅皮门合上。 但是过了十多分钟,仍不见屋子里有灯光透出。我心中不免奇怪。正在那时,我又 看见一个穿黑色短衣的人从外面进来,不久,短衣人忽而退出,向东飞奔过去。这 一着当然很可疑。 霍先生吩咐我,看见形迹可疑的人进出,应得尾随他的踪迹。我一直跟他到沙 渡路口,他跳上了一部空车。我奔追了一会,也雇得一部车子,便跟随在他的后面。 不料他是到爱文路去找霍先生的。但我仍旧等在霍先生寓所对面的树背后,看他有 什么动作,以免当面撞破他。直到你们四个人坐了汽车走后,我才进去报告霍先生。 “ 就情势而论,当杨小弟进来的时候,王得魁必先已被人杀死,小弟刚才的说话 也是实情。因为主得魁既然先回,势不致一个人站在门外至十多分钟之久,才被小 弟进来杀死。 我向汪银林瞧瞧,暗示他的第二个疑点也落了空。 汪银林缓缓地说:“这样看起来,杀人的凶手是谁,简直无从捉摸。霍先生, 你的意见怎么样?” 霍桑仍弯着腰,还在用电筒细察那把凶刀,似乎没有听得汪银林的说话。 他自言自语地说:“刀柄上已被血液涂满,即使有什么指印,现在也瞧不出了。” 汪银林见霍桑不回答他,似觉没趣,也默然不接口。 霍桑用电筒照看那垛和隔邻分隔的短墙,又把光线射到空屋的窗上去。 我乘机说:“我以为这案子的第一个关键,就在海林到这里来时,可惜太晚了 些。” 汪银林忽现注意色,问道:“这话有什么意思?” 我道:“我以为那凶手必预先伏在这里。当凶手进门的时候,海林还没有到场, 故而没有瞧见。那人掩进来以后,或者躲在屋子的后部,或者伏在围墙里面的棕树 底下,直等到王得魁回来,那人出其不意,突然跳出来行凶。行凶以后,他也许早 已瞧见海林在对面守伺,一时自然不敢冒险;或是他安排完毕,正待动身逃走,忽 听得杨小弟回来的脚步声,因而重新匿伏。直到场小弟重新退出去,海林也跟随着 走开了,外面没有了障碍,他也就安然脱身。” 汪银林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旁边的海林在搔头皮,显得很窘。 霍桑离了短墙,执着电筒,在照视那条水泥通道,接着他照到了铅皮门上,忽 而把门推拢了,让电简光停住在一处。 他低声说:“奇怪!银林兄,包朗兄,瞧,这是什么痕迹?” 汪银林和我都走近去。电筒光集中在铅皮门里面边上的一个痕迹,像是三个指 印,可是不清楚。 汪银林说:“我看是手樱” 我接嘴说:“是,是血的手樱” 霍桑把眼睛贴近了门边,点点头。“是的,不过很浅淡模糊,线纹自然更瞧不 出,奇怪。” 电筒光移动了,从那铅皮的大门起始,经过了那两棵棕树,一直向屋子的后部 照过去。 这一着分明暗合我的意思。他大概在找凶手伏匿的痕迹。不一会,他又沿着围 墙退回出来。 他仍扳亮了电筒,在地面上照察。忽而他在墙边屈曲了身子,取出软尺来量了 一量,显见他已找到了什么足樱我和汪银林都站立不动,防走过去踏乱足迹。接着, 他回到门口,重新在铅皮门的下部照了一会,嘴里似在低低地诧异。他把电筒光移 向地面,忽又在水泥通道的旁边立定。他找了一会,从地上拾起了什么东西,放在 电光中仔细照视。接着他从衣袋中摸出一张白纸,轻轻地将拾得的东西包好。 我问道:“你找得了什么东西?” 霍桑道:“半块碎砖。” “半块碎砖?” “是,也许有些用处。” “有什么用?” “砖上有些儿绿色的漆。” “有什么意思?” “等我带回去验一验再说。” 汪银林的注意点显然和我的不同。他并不注意我的充满了诧异的疑问,却自顾 自地重新提出他的问句。 “霍先生,关于凶手问题,你的意见到底怎么样?” 霍桑摇摇头。“这案子委实很复杂棘手。对不起,现在我还不便发表什么。你 先把尸体移送出去,这屋子也得照顾着,别的事我们再讨论。” 他把纸包和电筒放在袋里,向海林和我招一招手,便先自垂头丧气地走出去。 我也和汪银林点头作别,同着海林走出尸屋。 那晚上我和霍桑分别的时候,本抱着满腹疑团。因为霍桑先发制人地向我表示, 解释的时机还没成熟,关塞了我的质疑的门。我自然毫无办法。所以我第二天再去 见他,原打算问问他案子的究竟,却不料没有见面。过了一天我再去,虽然会面了, 但他说他所得到的线索不够正确,还没有端倪。这样过了两三天,仍旧没有结案的 消息。我心中越发不安,因不惮烦地再去找霍桑探问。 他约略告诉我,银林已经到场小弟家里去调查过,小弟的妻子生产和小弟回家 去探访等事都是事实。银林也曾去访问王得魁的再隔壁的邻居,也找不出可疑的人 物。那贴邻的空屋也经察勘过,并没有匿伏的痕迹。霍桑又说从那围墙里边得到的 足印,已经与杨小弟和死者得魁的足印比过,尺寸都不相同。显见那足印属于另外 一人。不过这个人的踪迹难明,一时还无从落手。末后,我又问起那凶手究竟和那 个何少梅有没有关系。 霍桑答道:“这个人我已仔细问过,实在没有关系。那天他在这里听得了王得 魁的死耗,非常吃惊。在你和汪银林走后,他便向我和盘托出。据说当王得魁第一 次见他,就问他有没有关于董团长的消息。何少梅随便回答董团长似乎在南京。不 料王得魁一听得,马上惊慌失措。但何少悔实在个知道他们中间有什么纠葛,也并 不知董团长的实在的下落。 这一层我确信不疑,故而已经将他放掉。“ 我道:“那末你此刻可有什么具体的方法,追缉那个董团长?” 霍桑皱眉道:“我实在没有方法。我早已说过,我在这案子上已经失败了。请 你原谅,另再催逼我。” 失败是霍桑难得承认的。这一次他当真是失败了吗? 可是我听他的口气,这还像是托词—是一种对于我的质问的防御性的托词。有 什么办法呢?我自然只有采取迂回策略,从另一角度进攻了。 我问道:“霍桑,在发案那天的晚上,你不是在尸体旁的水泥径侧边拾起半块 碎砖吗?” 他点点头。“是。” “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晤,有些用——”他顿住了,皱皱眉。“包朗,我老实说,这件事我委实没 有把握,我准备放弃了。你不必再打扰我。” 迂回也受了阻碍,我自然非常失望。但霍桑的防线既然筑得这样坚密,我也再 没法可施。 隔了一天,报纸上忽然发出一段悬赏广告。 广告内容略谓本月二十四日晚上,有一个穿黄色大衣,戴花呢鸭舌帽的人,曾 到新生路一百四十一号屋子里去行凶,事后潜逃出外,迄无下落。如果有人知道他 的踪迹,出首报告,因而拿获,定有重赏云云。 广告是警署里登的,显见霍桑果真已谢绝不干,因而才推疑到这个不知谁何的 人,又登出这种百无一效的无聊广告。照此看来,这件案子大概要变为悬而不决的 疑案了。 一个星期的时光又无影无踪地溜走了,王得魁的血案的结局仍旧杏无消息。到 了第二星期,那悬赏的广告也不见了;凶手的下落更似石沉大海。 扫兴吗?自然。可是情势如此,我也无能为力,只准备索性把这案子归入我的 日记中的没结果的悬案页中去。 三星期后,我对于这案子逐渐淡忘了,忽而霍桑打电话来,叫我立刻就去。电 话很简单,并不说明事由,我不知道是否就为着王得魁的被杀案子已有结果;或是 他早先进行的那件血刀案有了新的发展。但是霍桑的招致,我是惯例地不敢怠慢的。 我到达他的寓所时,时间是午后三时,忽见施桂抢步走出来迎接我。 他低声说:“包先生,霍先生说,请你在外面等一等。里面正在谈话呢?” 我在办事室外面站住,正要向施桂询问,霍桑和哪一个人谈话。施桂忽像故意 规避似地走到了后面去。奇怪!这又是什么意思? 一阵沙沙的异声,突然接触我的耳膜。什么声音?从那里发生?接着一个女子 的声音说话了。 “霍先生,你既然知道得这么详细,我也用不着瞒你了。是的,你说得对,他 实在是我杀死的。但你可知道我为了什么杀死他?” 语声略略停顿。我感到十二分惊奇。那女子的声音是从办事室出来的,虽很低 弱,我听得出像是王得魁的妻子。伊所说的“他”,不就是指王得魁吗?那末王得 魁竟是他妻子杀死的?怪事! 我听得霍桑的声音接下去。 “这就是我要请你说明白的。你为什么谋死你的丈夫?” “不,他不是我的丈夫。我是给他强占的!他起初把我当玩物看,后来又把我 做奴隶! 我本来姓沈,从小也念过书。我的丈夫叫沈铭三,是做教员的,不幸早死了, 我一直守着寡。去年军阀们为了夺地盘,互相打起来。我和我的婆婆没力量逃难, 故而强盗般的驻兵一到,我便受辱了。那个污辱我的,就是这可杀的王得魁!“ 声音很凄惋,又含着愤慨。语声停一停,又是一阵沙沙沙。我虽充满着疑惑惊 讶,但仍平心静气地倾听,不敢移动一步,也不愿漏一句话。 妇人的声音又继续下去。 “霍先生,你知道军阀们在混战的时候,真是无法无天!那如狼似虎的兵正象 一群猛兽!小百姓的性命财产一任布置,妇女们受辱的也不止我一个,说出来叫人 心痛。我受辱以后,一时死不得,也只得吞声偷活。 “不多几时,他们败退下去了,地方才略见安静。我们婆媳俩才得透一口气。 那知几星期后,王得魁忽又到我家里来。那时候他穿得很阔,完全换了一副面目。 他取出一卷钞票,几只金戒指,向我的婆婆手中一塞,说要娶我做妻子,这就算是 聘金。我婆婆不答应,说我们情愿做苦工活命,不愿意分开。可是这有什么用?我 正从后门里逃出去,他忽而摸出手枪追住我,强迫我马上走。我拗不过他,没奈何, 跟他到了上海。他就领我到新生路的屋子里去。 “他起先用软语劝我,又拿许多奇怪的衣服首饰给我穿戴。他说他已经发了横 财,不再吃粮当兵,叫我别三心两意。我心里虽恨他,但是孤零零的一个女人,当 然不能和他抗。 “过了几时,他的恶相露出来了,常常骂我不会服伺。他晚上回家,我又打盹 不等他,他就用皮鞭揍!哎哟!霍先生,我怎么受得住呢?因此,我存了拼死的心, 打算找一个复仇的机会。” 沙沙声又接替了语声,再来一个顿挫。故事很凄楚。 我对于凶案的动机已经有一个轮廓。一霎那间,故事又接下去。 “在我动手的十多天以前,我的机会来了。原来他喜欢喝酒,每次喝醉了回来, 常常做恶梦,梦中会跳起来乱喊。有一天夜里,他大声喊叫,我听得清楚。‘董团 长,别装腔! 我老魁不怕你!‘好像有个姓董的人要找他报仇,他非常害怕。直到那晚上我 们从戏院里回来,我才知他确有一个仇人,他看见了吓得不成样子。可是当时我瞧 见对厢中的人毫不在意,分明只是他自己心虚。我才想起他虽误会了人,我何不利 用这个机会向他报仇?我打定了主意,一面假意和他亲眼,使他不疑心,一面趁他 在浴堂里的时候,变了声音,打个电话吓他一吓。他果然信以为真,并且吓得厉害。 我就定意托着那仇人的名义,预备乘间将他杀死。 “我悄悄地买了一把刀,一件棕色大衣,一顶黑帽子,一只旧皮鞋,脸上涂了 些锅灰,设法假装那人的模样。第一次我假装了走出后门,过一会重新从后门进去, 马上退出来,无非要借杨小弟做一个证人,使他确信另有一个凶手,以便事成以后, 我可以脱却干系。 后来我等小弟走开了,又悄悄地从后门溜进,溜到了楼上。小弟告诉我有个黑 脸人闯进来。 我知道我的计策已经成功,叫他报告那恶鬼。他听得以后,忽向小弟打听,要 请什么侦探。 小弟就把你先生介绍给他。我素来知道你的大名,心中不免害怕起来。小弟又 说你的本领怎样大,上海人没有一个不知道。无论什么奇怪的疑案,一经你的手, 没有不穿破。他果然有些心动。霍先生,我也识得几个字,好几年前,曾读过你的 探案纪录。现在想起来,果真名不虚传,你委实是一个聪明人!“ 霍桑问道:“那末,你当时所以比他先来见我,莫非就想将计就计,利用我做 一个证人,事后不致于怀疑你。是不是?” 妇人道:“正是,我实在有这种意思。所以你的朋友包先生到我家里去的时候, 我还冒险漏漏脸,也让他证明一下。我装扮了走上阳台,把脸在窗上现一现,马上 逃开。逃走时先让铅皮门击一下,叫包先生信做是从前门出去的,其实我重新逃到 后面,溜上了楼,换了衣裳再下来。那时包先生没有看破,我自以为我的计划已经 成就了。故而第二天我就把衣鞋等东西卖掉,一心等待动手的机会。后来你约我傍 晚时再到尊寓,我认为机会已到。 因为我知道那几天他回家较早,我若使杀死了他,再到你寓里,事后决不会疑 心我。 “不料那天傍晚,我看见我们屋子的对面,有一个人徘徊着不去,因此引起了 我的疑心。我暗付这个人如果特地为守伺来的,我的计划不免要完全失败了。接着 我又想出一个计策。我先从前门出来,转了弯后,仍悄悄地从胶州路的后门进去, 随即伏在花玻璃门的里面。 “一会他果真回来了。我等他将要跨上阶沿,就开门出来,出其不意地举刀直 刺他的咽喉。我料他或者要挣扎一下,或者会喊叫,不免有些危险。不料非常容易。 他一吃刀就倒下去,我竟惨杀一只小狗一般。当时我伯对面的人瞧见,把铅皮门推 上些,随即退进室中。我才发觉我的手套上染了血,马上脱下来,重新将门关上了 下锁。我不敢把血手套留在屋子里,故而出了后门,就把手套塞在胶州路的阴沟里。 那里很僻静,天又快黑,路上没有人。我将阴沟的铁盖用力扳开了,将手套丢进去, 然后才赶到你寓里去。我自以为这手套万元一失,却不料到底被你拾得了做证据!” 霍桑说:“你两次到我的寓里去时,我看见你都戴着那副白鹿皮手套;但第三 次去时,你听了小弟的警报,装做昏倒。我的朋友包朗将你扶持的时候,我见你的 右手指上戴着金戒指,可是已没有手套。后来我又看见凶刀的柄上涂满血渍,可知 凶手的手上也当然不能不染血。我又发见铅皮门的边上有个浅淡的血手樱那不像是 手指直接印上去的,像是血手套的樱这两点既然合符,我的推想马上成立。我又料 定你不敢把血物留在屋子里,因而姑且在附近找寻一下。我费了两个黄昏,方始找 得。现在——”搭的一声,话声嘎然停止了。 我仍屏息地站着,希望还有下文。同时我开始自咎疏忽。当时我的确也觉得那 妇人的手冷如冰,在汽车里时又看见伊的手上的戒指,可是不曾联想到这手套的有 无竟是全案的一个要证! 刮搭! 办事室的门钮在转动,接着门便被打开了。 霍桑站在门口,向我点点头,含笑说:“包朗,对不起,劳你久待了。但是有 这样一个故事饱你的耳福,你也不见得会感到寂寞罢?” 我点点头,跨步走进去,正待瞧瞧那个妇人。奇怪,办事室中除了霍桑以外, 更没有第二个人。我惊诧之余,更张目四瞧,委实看不见那妇人的踪迹。不过前窗 开着。 那妇人会从窗口里出去了吗? 霍桑随手把门关上,慢慢地走到炉边,坐到那只沙发椅上去。 他又含笑问我:“包朗,你找什么呀?” 我瞧瞧他的容色,又听他的语声,分明含着调笑的意味。我呆立着。 “霍桑,你捣什么鬼?你存心要戏弄我,一个人在这里玩‘隔壁戏’?” “你太恭维我,我可办不了。……瞧。”他举着右手的食指,向靠壁的一张小 桌上指一指。“老友,你这样少见多怪?喔——我不能怪你!我置备这一种特制的 收音机,还没有和你说起过哩。刚才你隔着一层板壁,还能够信以为真,可见我这 一次收音的成绩着实不坏。”他又笑一笑。 小桌上果真有一架留声机,是黑漆小型的。我才恍然醒悟,“原来是这么一回 事!我那里想得到?”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霍桑,这一件案子,你起先 不是怀疑会失败吗?后来又怎样发觉的?” 他抽出一支纸烟来烧着,缓缓答道:“我所说的失败有两层含意:第一,我起 先料想这是一件寻常的胁索案,结果是谋杀案。第二,我看穿了它的真相以后,还 决不定怎样解决,为保留自由处置起见,准备向汪银林表示放弃。你若使要问我怎 样查明案中的真凶,有两个线索。内中一个你刚才在留声片中总已听得了。” 我说:“是不是那个门边上的血手印?” “是。你总也看见那印浅淡模糊,指纹根本看不出,可见决不是肉手指所印, 而是戴手套的手指所留。另一个线索在这里。” 他立起身来,走到书桌面前,放了烟去开抽屉。我默坐着看他。他从抽屉中取 出一个厚重的白纸小包,打开来,内中是半块碎砖,他道:“包朗,你来瞧瞧,这 就是破案的另一个线索。” 我走近去把那砖头仔细瞧察。砖约有二寸见方,但并不完整,那断碎的一面微 微涂着些绿色的漆,此外并无异状。 我道:“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我至今还莫名其妙。” 霍桑重新拿了纸烟,又回到沙发椅前坐下来。 他答道:“你坐下来,吸一支烟,我来解释给你听。” 他说着,又抽出一支烟递给我。我接过烧着了。他吸了几口,才缓缓地分析。 “我对于这件案子,起先不是假定有别的人从中假冒吗?当初还以为假冒的目 的在乎诈财,不料当真伤了那家伙的性命。我看见那死人目闭口合,死时似乎很安 宁。假使他当真是被他的仇人所杀的,凶刀既然从他的咽喉刺入,他眼见着仇人行 凶,他的死后的神态决不会如此平安。因此我料想那杀死他的人,仍旧不出我的假 定,必定是另一个人假冒的。 死者在临死时必已看清楚这个凶手,而且认做是不足畏惧的,故而有这种宁谧 的神情。 “接着,我在那前面的铅皮门和围墙旁仔细察验。除了门边上的血手印以外, 又在那西面一扇门的里面,看见铅皮上新漆的绿漆给擦去了一些。那擦痕还很新鲜, 自然引起我的注意。我又在附近找寻,果然我得这一块碎砖,砖上也有绿漆涂着。 略一推想,我假定有人把这碎砖在铅皮门上掷击过。这掷击的动作有什么作用吗? 还是偶然的呢?我想起了你的经历,前后推想了一下,胸中便有了成竹。你明白了 吗?” “抱歉得很,我还不明白。” “那天傍晚,你去见王得魁时,那个仇人不是曾在窗外观过形的吗?这一着也 显然是假冒的,目的无非要借你做一个证人。否则那人既然看见客室中另有他人, 不便下手,怎么反会在窗外露形?并且那人逃避的迅速,也出入意外。因为据你告 诉我,你马上追出去时,路上已是影迹全无。那人的来去太飘忽了,除非那些无稽 的神话性小说中的所谓‘剑侠’,才能有这样超自然的本领。这怎能不使我十二分 惊讶呢? “后来我因着这碎砖的印证,记得你曾经说过,当你追出来时,听得门上的铅 皮响动。 你以为那人开了门逃走,所以直追出去。实际上那前门只被那块碎砖击了一下, 并没有人出去,你只是中了人家的狡计!因此之故,我就假定那假冒的人当时并没 有出门,只是从空地上逃往屋后去的。但那时候屋中除了你和王得魁以外,那男仆 杨小弟还没回去,不是只有王得魁的妻子一个人在楼上吗?因这两点又加上我的最 初的印象,和其他证迹,我就推疑及伊。“ “晤,说破了的确很合理。你的最初印象是什么?”我不自觉地赞一句,又追 问一句。 霍桑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总也记得,当伊初次来请教我时,伊带着一种精神 恍惚,瑟缩畏惧的神气,但是实际上缺乏充分的理由,像是故意做作,至少是过度 夸张。因为伊所疑惧的,在当时还很空洞,用不到如此慌张。伊不知道伊的丈夫的 真姓名和职业,又绝不知这一回结怨的事的真相,可见他们夫妻间未必有密切的感 情,也可想象到他们俩结合的情况。因此种种,伊最初就给我一种不自然的印象。” 解释停一停,霍桑宁静地吐吸着纸烟。我不再催促,料想他会分析他所说的其 他证迹,不致于卖关子。一会他果然自动地说下去。 “我的另一个线索就是那个血手樱我已经说过,那印象是手套的樱这女人两次 来看我都戴着手套,但是第三次——最后一次——来时,伊的手套没有了,我看见 伊的右手上带着两枚金戒指。这不是一个重要的证迹吗?此外我既然假定这回事出 于假冒,显见不是外来的人。但有关系的人,除了何少梅和小弟在实际行动上缺乏 可能性外,嫌疑也集中在这女人身上。因此我从各种证迹归纳拢来,就决定这凶案 的主谋人是伊。” “那末伊在实际行动上,你也看出了可能性?” “是。海林说,那天快要断黑时,他看见伊走出前门,转弯向胶州路去。胶州 路有伊家的后门,伊不是可以故弄虚玄,出而复进,行凶以后,再从后门出来,赶 到我这里来吗? 后来我从阴沟里找着了那副鹿皮手套,我的推想便完全证实。“ 我毫无异议地赞同道:“你的分析很清晰。但是你当初为什么不马上说明,却 反而自认失败?” 霍桑丢了烟尾,皱眉道:“我已经说过了埃我所以卸责,就要保持我的自由, 原因就为我还不知道这凶案的动机。但是我料想这女人冒险行凶,一定有着某种深 秘的内幕。我不忍使伊做法律的牺牲,故而暂时沈默,静待它自然的发展。直到三 天以前,我探知伊变卖了东西,辞歇了小弟,动身回镇江去。我就悄悄地跟着,又 特地带了收音机去。我跟到了伊的家里,才知伊的婆婆已经病故。我当面见了伊, 把血手套取出来作证,又指出伊的种种隐秘,伊才不再掩饰地供出那段可痛可恨的 惨史。” 室中静一静。霍桑又抽出一支白金龙。风进来,搅乱了他的烟纹。我也静默了 好一会。 我说:“这姓沈的妇人竟有这样的能耐,报仇设计会如此巧妙,委实出我的意 外。伊说伊是识字的,也曾读过我纪录的探案。那末伊的计谋也许受了探案的影响。 你说是不是?” 霍桑点头道:“不错。不过我听你的话的含意,不但我们应当对伊负责,连伊 所识的‘字’也有同样的处分的。不是吗?因为伊若不识字,又怎能读我们的探案 纪录呢?其实世间的事不能执一端而论。我们的纪录,对于浚发理智,裨益思考, 和灌输一般人的侦探常识,又安知没有些贡献呢?譬如科学,在一方面确足以增进 人类的文明和福利,同时也有人利用科学,当做残杀同类的工具。可是这岂是科学 的罪呢?” 这见解我当然没有异议。略停一停,我又提出一个疑问。 “现在这妇人怎么样了?” 霍桑叹了两口气,缓缓地答道:“论王得魁的为人,一死还不够抵偿。我料他 生平蹂躏的妇女,决不止这姓沈的一个。这一次沈姓妇直接果然报了自己的仇,间 接也替一般别的受辱的妇女吐一口怨气。这原是一件痛快的事。至于那些财物,他 本是从平民手中掠夺来的,此刻仍还给平民,情理上也很公道。我怎能忍心让伊做 法律的牺牲品?” “不错,我们凭良心判断,不如将伊放掉了。” “原是埃但别一方面,也有为难之处。” “那是什么?” “因为这件案子,我们既已正式受理,负责的又是我们的朋友汪银林。我若守 秘不宣,未免对不起他。故而我昨天从镇江回来后,已经和银林说明情由,如何发 落,听他处断。 他也觉得左右为难,不能决定。所以这妇人的结局怎么样,我现在还不知道。 “ 我又静默,心中很难过,可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方法,只是低低地叹息。 一会,我又问道:“那王得魁和那姓董的团长之间究竟有什么怨仇?你可也知 道?” 霍桑摇头道:“不知道。这一节我们也许永远不知。但我相信‘恶因恶果’不 单是佛家的说法,也有伦理上的根据。我们也用不着深究。” 从这一席谈话以后,我以为这案子就这样不结而结了。不料三天以后,霍桑忽 得汪银林的报告。他说他曾亲自到镇江去过,打算亲自听听那妇人的故事,再行决 定。 谁知他到镇江的时候,那妇人已在前一天投河自尽;伊带回去的财物也已散给 了邻近遭灾的人家。这就算是这出惨剧的最后一幕。我每次想起了,还不由不低徊 叹息。 两星期后,另有一个消息,是何少梅自动来报告霍桑的。他偶然遇见了一个旧 时的伙伴,叫李福;本是董团长手下的护牟。据李福说,他在南京的时候,闻得董 团长已经溺死,有人在江口里捞起了他的尸体,但不知道怎样致溺。又据熟识的人 说,董团长在这一次战事上所得的“战利品”不少;后来他丢了职务,潜往上海, 不知怎样,竟会死在水中;他带走的无数箱笼也没有下落。 霍桑把这个消息转告诉我以后,我曾约略谈论过。我假定当那董团长带了赃物 逃走的时候,王得魁大概是同船而行的。或者王得魁抱着黑吃黑的心思,乘间将董 团长推入江中,他就独吞其财。因为他本师董团长的下属,干了这件昧良心的事, 故而疑影疑声,竟吓得不能自持。不过我这一种推测是否和事实合符,霍桑既不愿 发表意见,我也无从取证,只能成为一个不可解释得疑团了。 关于那件血刀案子,因着霍桑企求充分的正确,特地去请教化学专家徐景周教 授。化验的结果,果真不是人血,那个被嫌疑的少年总算得了昭雪。但是侦查凶手 问题,又另起了一番波澜,牵涉到好几个其他的人。这里面变化曲折也很复杂。它 既然不属于本案的范围,我只能另行纪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