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延绵的丘陵已披上春装,嫩绿的柳枝在车窗旁掠过。远处的几家农舍上面青烟 袅袅,间或见到二、三个农人在田间除草。好一幅升平景象。 可是,杨思成的心里却并不平静。 寻找肇事司机的工作虽然已进行了几个月,公司内的大多数司机指纹已经设法 悄悄取得,并已逐一加以比对,但至今仍未发现凶嫌踪迹。是自己的思路出了问题, 还是在取指纹及比对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杨思成的内心不免有些焦躁不安起来。 前几日,小梅提出要他陪她去拜祭亡母。现在离清明还有好几日,可是小梅一 向不喜欢吵杂和拥挤,所以特地提前去扫墓。今日清晨,杨思成早早出门,驾驶着 奥迪车接上小梅,驱车前往西郊墓地。 西郊墓地是缘山排列的。靠近山半腰处是一些豪华墓地,小梅亡母的墓地就在 那儿。山麓一带是一般平民墓地,杨思成的姐姐则长眠于此。除夕之夜,杨思成曾 在姐姐的墓前发愿要尽快找到凶手,但是至今,残害姐姐的凶徒仍然逍遥法外! 杨思成伸手到口袋里摸了摸那根黄连,那黄连已是第三根了,也只剩下小半节, 大半已被咀嚼掉了。他看了看紧紧依偎在身旁的小梅,并没有把黄连拿出来。 小梅双手抱着杨思成的右臂,面孔上洋溢着甜蜜的笑容。此刻,她的心正沉浸 在对未来幸福的憧憬中。今天,杨思成第一次陪她来祭拜亡母,这意义非同寻常。 他是以未婚女婿的身份来向长眠在地下的岳母致敬的。不久,他就要与她结婚,而 成为她家族的一员。并且在一段时间之后,他将理所当然地成为公司的正式接班人。 在她的心目中,他是完美的。他不但诚实敦厚,知识渊博,而且对她温存体贴。 她是如此深切地爱着杨思成,甚至可以说,他就是她的一切。 不久,就来到了山脚下。杨思成停好车,挽着小梅的手,沿着那青石铺成的阶 梯缓缓拾级而上。由于昨天刚下过雨,石阶上有些滑,杨思成小心地扶着她。在经 过山麓处的平民墓地时,杨思成朝右侧的某处看了一眼,流露出一丝儿不易觉察的 愤怨之色。姐姐就长眠在那儿,可是,她的身体里面却少了一颗心。而那颗心,现 在正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身体里跳动着。 凭什么!凭什么姐姐的心平白无故地被别人夺走?被夺走的理应再夺回来!杨 思成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他不觉放慢了脚步。 “你怎么啦?”小梅似乎感觉到了他情绪的细微变化,侧过头来问道。她看到 他那异样的眼神,感到有些诧异。 “噢,没什么。只是来到墓地,突然想起我自幼就亡故的父母,心中不由得一 阵悲戚,感到人生无常而已。”杨思成支支吾吾地回答道。 小梅怜惜地看着他,无限温情地搂着他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不也是自幼就失去母亲了吗?自今以后,我有了你, 你也有了我,我会一辈子爱你疼你,陪伴你,照顾你,我至死也不会离开你,我要 尽我的一切来让你幸福。只有你幸福,我才会幸福!”小梅搂着他的脖子,踮起脚, 尽情地吻着他。 杨思成站在那儿,木然地接受着她的亲吻。他的脑海在剧烈地翻腾着。 他深切地明白,他爱她,并且是非常非常地爱她。可是,万一她果真心知肚明 地参与了夺心阴谋怎么办?他简直不敢想那后果。按理说,她是那样的清纯,清纯 得就像一块透明的水晶,没有一丁点儿的瑕疵,又怎么会参与那种龌龊的勾当?她 必定是完全不知道这心的来历。可是,即使她被完全排除在那阴谋之外,他的父亲 必定是那阴谋的主使者,而作为主使者是必须要以命偿命的。如果自己手刃其父, 又怎么能面对其女呢?设身处地地从她的角度来考虑,面对着作为杀父仇人的丈夫, 情何以堪?这样一来,岂不是自己把她推到了绝望的境地?她是那样地爱着自己, 而自己又对她做了什么?岂不是等于让她比死还难受?用这种手段来对待一个深爱 着自己的女人,自己还能算是一个人吗?更何况自己也是同样地深爱着她呢!为了 报仇,自己从来就没有害怕过死。为报夺心之仇,即使拼却性命也甘之如饴。可是, 他又何曾想到,自己竟会落到如此尴尬的境地? 那么,现在还能后退吗?肯定不能!姐姐的仇必报无疑!每当想到温柔善良的 姐姐遭此荼毒,他全身的血液就要沸腾起来。他只想着报仇,而从来不曾考虑后果。 万一不能全身而退,他宁可与敌人同归于尽!好不容易才进行到如今这种地步,相 信自己很快就能查明真相,又岂能临阵退却,功亏一篑? 看来,只有走着瞧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小梅母亲的墓地前。杨思成帮助小梅摆好鲜花和贡品,恭 恭敬敬地向墓碑鞠了三个躬。小梅从提包中取出一块绒布,小心地拂拭墓碑上的灰 尘。杨思成则在周围随便转转。突然,他觉得右脚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一条灰色 的蛇正从他右脚旁游走,很快就消失在草丛中了。他猛然醒悟道,哎呀!那蛇的头 部是三角形的,那应当是一条毒蛇!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蝮蛇吧。 不好!这可是生命攸关的大事!他赶忙坐下来看那伤口。伤口在右脚踝骨外侧 的上方,必须赶紧处理。小梅见他神色不对,也立即跑了过来。一听说他被毒蛇咬 伤,顿时吓得哭了起来。杨思成连忙安慰她道,赶紧处理,应该没有问题。于是, 杨思成快速取出手帕,紧紧扎住右小腿的上部,继而又取下钥匙链上的小刀,把那 伤口处深深地划了几个十字,然后就用力把局部的血液挤出来。可是,那部位由于 没有什么肌肉,所以挤了两分钟也挤不出什么血。怎么办呢?不可耽搁!现在是分 秒必争。于是,杨思成用双手抓住右脚,试图扳起来用嘴去吸那伤口中的毒。可是, 那伤口在小腿外侧,自己的嘴又如何能够得着呢?这时,小梅就要把头伸过去吸那 伤口。杨思成赶忙把她的头推开,严厉地说: “绝对不行!那蛇毒吸进嘴里是很危险的,搞不好会喉头水肿而死!” 说时迟,那时快,别看小梅平时娇柔无力,这时却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双手将 杨思成猛地一推,使他仰卧在地,她则转过身子趴在他的身上,用自己的嘴巴拼命 吸那伤口中的蛇毒,每吸一口就立即吐掉,然后再吸。吸了十几口之后,她已是精 疲力尽了,这才罢手。 杨思成明白,此地不可久留,必须尽快到医院去。他扶着小梅站起来,两人跌 跌撞撞地朝山下奔去。及至他们到了汽车旁,小梅的嘴巴已经肿了起来,呼吸也感 到有些困难。不好!如果是喉头水肿那就完了!必须以最快速度赶往医院!杨思成 自己的右小腿虽然也已经肿得很粗,变成青黑色,并且几乎失去了知觉,但他也顾 不得了,一面安慰着小梅,一面火速驶向最近的医院。幸而城郊的公路上过往车辆 极少,他可以全速行驶。 终于到达郊区医院,这时,小梅的面孔已经变成青紫色,几乎不能呼吸了。杨 思成抱起她,一面大声呼救,一面瘸着腿、支撑着跑向急症室。此时,急症室的几 位医护人员也已发现了他们,立即跑了出来。一位年纪较长的医师一看小梅的症状, 当机立断,取了一把手术刀,也来不及消毒,对准小梅的气管伸手就是一刀,立即 将她的气管切开,并且插上一根导管。 两人双双被推入病房,护士赶紧为他们注射抗蛇毒血清及其他药品,这才转危 为安。 半个小时后,陈宏达与胡玉庭等一行人来到医院,此时小梅已经入睡。陈宏达 见到女儿如此光景,不觉老泪纵横,但又怕惊醒女儿,所以硬忍着未曾发出声来。 只是默默地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凝视着心爱的女儿。 胡玉庭见他这样,便悄悄地退了出来,来到了杨思成的病房。杨思成见是她, 连忙欠起身要坐起来,胡玉庭快步走上前去按住他的肩膀,让他躺下。 “她怎么样了?”杨思成问道。 “总算是脱离危险了,不过,气管插管仍然插在那儿,医生说,要等到喉头水 肿消除之后才能拿掉呢。” 胡玉庭掀起被子的一角看了看杨思成的右小腿,那小腿依然肿得很厉害,而且 整个小腿都呈青黑色。胡玉庭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也真不小心,怎么会弄成这样!现在想想,多危险哪!差一点儿两条小命 就丢了!” “谁又能想到呢?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人生无常吧。”杨思成若有所思地回答。 “小梅自小到大都是在温室中长大的,何尝遇见过这种事呢?今天弄成这样, 舅舅不知道有多难过呢!等一下万一舅舅向你发火,或者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你可别放在心上,你只是听着就是了。我特地预先向你打个招呼。” 正说到这儿,听见敲门声,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可以看见,是陈宏达。 陈宏达来到了杨思成的床前,杨思成本以为他要责怪自己,可是他一句责备的 话都不曾说,他看了看杨思成的伤势,又问了一下大致情况,最后问道: “你现在如果不介意,我想和你谈谈,好吗?” “好的,我现在一点儿睡意也没有。”杨思成答道。他心中想道,大约老头子 要开始教训我了。 胡玉庭为陈宏达拖过来一把椅子,让他在床旁坐下后,自己便悄悄退下了。 “平时工作太忙,从来不曾与你聊过家常。今日有了这个机会,想和你好好聊 聊。”陈宏达把椅子又往前挪了挪,这样离杨思成更近了些。 “我想谈谈我自己以前的一些事情。”陈宏达接着说。杨思成注意到,他的脸 上虽然没有显出一丝儿气恼和怨恨,可是他的双眸中却饱含着悲怆。 陈宏达点燃了一支烟,继续说道, “这些事情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即使是女儿也不太清楚,可是我今天想告诉 你。我这一生的经历也是够跌宕起伏的了,一般人只知道我今日的辉煌,又如何了 解我过去的坎坷和悲伤呢?我的父亲在解放前曾是国民党的少将,解放后便成了历 史反革命分子。像我这样的家庭出身,本是与读大学无缘的,我也不曾抱有什么奢 望,只想高中毕业后随便到哪家工厂当个工人算了。可是说来也巧,就在我高中毕 业前不久,陈毅在上海作了一个报告,强调说,即使是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个人 表现好而且学业优异的仍应加以培养。就这样,我终于得到了进入大学的机会。在 大学里我认识了对于我今生最最重要的人,她就是我的妻子,小梅的母亲。她在大 一时就是我的同班同学,当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就为她的风度而倾倒。她是美丽的, 但却是朴素的;她是动人的,但却是恬静的;她是高雅的,但却是亲切的。可是, 考虑到我自己的家庭情况,我根本就不曾抱有任何的奢望,像她这样优秀的女孩儿 怎么可能看上我呢?我不但家庭出身是历史反革命,而且家境贫寒。因此,我只是 在心灵深处默默地爱着她。可是,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我慢慢地发现,她似乎对我 有着一种特殊的好感,有好几次她主动地与我接近。或许她并不在乎家庭出身和财 富?可是在那个年代,家庭出身对任何一个人的前途都是具有巨大影响的。即使她 本人不在乎,难道她的家人也不在乎吗?随着我与她接触的日益增多,我们的关系 也越来越亲密,后来终于发展到恋人关系。但是,我们的麻烦也越来越多。首先, 她的父母坚决反对这门亲事,理由是,我的父亲是历史反革命,而作为历史反革命 的儿子,是不可能有光明的未来的。而她的亲戚、朋友、同学也都不约而同地反对 她与我继续交往。可是,她力排众议,坚决与我站在一起。到大学毕业的那一年, 正好是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如火如荼的年月,我由于家庭出身的关系,被分配到青海 的边远地区工作,而她也受到连累,与我一起远赴那不毛之地。在那儿,我们生活 上虽然非常艰苦,可是由于我们两人能够长相厮守,精神上却是快乐的。 文化大革命终于结束了,我国面临着改革开放的大好局面。我发现,我们的命 运也正面临着关键的转折点。于是,我与妻子相商后,毅然决然下海办企业。我们 离开了青海,回到了这个城市。但是,要办企业,首要的问题就是资金,我的家庭 一贫如洗,我到哪儿去筹集资金?妻子的家庭原先是资本家,她的一个伯父在香港 经营着一家保健品厂。于是,经与她伯父联系后,由伯父出资,在本市成立一家保 健品分厂,为他们加工一些原材料。 直至十八年前,国营前进制药厂面临亏损的边缘,准备转让。我看准了时机, 以保健品分厂为抵押向银行贷款,以900 万元的价格买下了前进制药厂2500万元的 资产。但我也并非白白地得了个便宜,我必须保证制药厂里几百个工人的工作和生 活。其实,我当时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弄不好就要身败名裂。但是,我看到了 大方向。当时我国的经济正走向小康,人民的生活水准日益提高,对保健品的需求 理应更上台阶。在那关键时刻,妻子给与我极大的支持。公司曾经有许多次遇到各 种各样的困难,有两次甚至于面临破产的边缘,每次都是妻子帮我克服了困难,度 过了难关!通过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拼搏,我们终于取得了成功! 可是,就在我们欢欣鼓舞之时,厄运悄悄地降临了。那是初冬的一个夜晚,我 们夫妇二人去见一位重要的客户。由于又谈成了一笔生意,心中高兴,便陪那客户 多喝了两杯。在回家的路上就出了事,在经过珠江路与滨湖路的交叉口时,遇到了 一辆重载货车横穿马路。如若是在清醒状态,或许我能灵活处理而免于车祸。可是 我当时手忙脚乱,竟然笔直地撞了上去。我立即失去了知觉。 当我醒来时,医生告诉我,我的肋骨断了三根。可是妻子却香消玉殒,永远地 离开了我。我立刻撕心裂肺般地喊叫着冲向太平间,她静静地躺在那儿,她听不到 我的呼唤。我跪在她面前的水泥地上,泣不成声。我无比后悔,为什么要喝酒,为 什么要谈那笔生意。我甚至于后悔,为什么要下海,为什么要离开青海。倘若我们 不曾离开青海,那晚便不会有车祸,妻子便不会死去,我们仍可以过着虽然清贫、 但却温馨的日子。 我当时真想一死了之,与她共赴黄泉。可是,小梅才三岁,我又如何舍得下我 们俩共同的骨肉?我打消了死的念头,我必须把女儿抚养成人,这是妻子留在这世 上的骨血,这是妻子生命的延续。 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我度过了十七年。现在,你应该了解我眼下的心情了, 应该知道小梅在我心中的分量了。可以说,小梅就是我的一切! 我知道,我的女儿很爱你,她爱你甚至于超过了爱她自己。希望你能珍惜这份 爱。说老实话,我也很喜欢你。在我的内心,我已经把你当作了我的女婿。我现在 非常郑重地告诉你,小梅是你的,宏达药业有限公司也是你的。你不必给我任何承 诺,我唯一希望你做到的就是,不要辜负所有爱你的人!” 陈宏达说完这些,手撑着床沿站了起来,倚在床头,一边凝视着杨思成,一边 无比温情地抚摸着他的额头,就像慈父在抚摸自己的儿女一般。杨思成清楚地看到, 他的双眼里饱含着泪水,但他没让那泪水流下来就匆匆转过身离开了。 陈宏达临走时,关照胡玉庭暂且留在医院里照料一切。 杨思成静静地躺在床上,他的内心正在承受着剧烈的撞击,此刻他不想和任何 人说话。他便闭上眼睛,思考着这一切。 倘若从来就没有过夺心之事,陈宏达不愧为一位优秀的企业家,一位慈爱的父 亲。作为一位优秀的企业家,他能洞察先机,叱诧商海。作为一位慈爱的父亲,他 能为了女儿而至今不娶。杨思成想道,如果当初是自己处于他的位置,倘若女儿已 经命在旦夕,那么,自己会不会抢夺别人的心来救女儿呢?他不敢判断自己会不会 那样做,或许会,或许不会。虽然损人利己是有违道德的,但是,在女儿的生死抉 择关头,谈论道德又有什么价值呢?如此说来,难道他的夺心之举就没有过错?姐 姐的大仇难道就此冰释? 谬论!彻底的谬论!不管有任何其他理由,姐姐的大仇必报无疑! 可是,小梅今日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况且还差点儿就丢了她自己的性命!在她 用尽全身气力推倒自己而用嘴吸毒时,她想到过她自己的安全吗?没有。她顾及到 她自己的性命吗?没有。她当时所唯一想到的,便是杨思成的性命,那比她自己的 性命更为重要!甚至可以这样说,杨思成的性命便是她的一切。俗话说,有恩不报 非君子,难道自己就是要杀其父来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吗?自己还能算是一个君子吗? 自己今后不但无法面对她,也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甚至于无面目再立于世间了。 他又想起了那条毒蛇,偏偏是在小梅母亲的墓地出现了那条毒蛇,为什么会有 这样的巧合?难道那毒蛇就是小梅母亲的化身?或者是受其指使而来?照此推论, 小梅的亡母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和复仇目的,或许她就是为了保护丈夫和女儿而这 样做的。 不过,如果果真有鬼魂的话,那么,姐姐的鬼魂现在在哪儿呢?姐姐的鬼魂为 什么不现身出来给我一点儿指引呢? 下一步,该怎么办呢?该如何解开这个死结?这或许是个永远解不开的死结! 老天啊老天,为什么您给与我们人类的痛苦总是远远多于幸福啊!在无比痛苦的辗 转之中,杨思成慢慢地睡着了。他甚至于希望,这一觉能够永远地睡下去啊! -------- 虹桥书吧